假使你熟悉自己的所有祖先,你就會見證一係列創造神話與宗教的曆史。認識到這一點,你就必須視我為神話的締造者。


    ——《失竊的日記》


    第一次爆炸發生在夜幕剛剛降臨奧恩城的時候。伊克斯使館外幾名冒險趕派對的狂歡者在爆炸中遭了殃,這個派對原計劃由變臉者演一出國王殘殺親骨肉的古代戲劇。鑒於節慶期間前四天發生的暴力事件,從相對安全的住所走到大街上是需要一點膽量的。無辜路人死傷的消息已經傳遍全城,新添的傷亡者將進一步加劇緊張氣氛。


    雷托的想法要是讓受害者和幸存者知道,怕是要引起眾怒了:他嫌無辜傷亡者有點少了。


    雷托敏銳地感知到這次爆炸並定位了事發地點。他登時暴怒(過後又懊悔了),大聲喊來魚言士,命令她們“肅清變臉者”,連早先已饒過的也格殺勿論。


    雷托轉念一想,這種暴怒的感覺還挺過癮的。即便是微微的慍怒也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了。失望、刺激——頂多隻有這些感覺。而現在,得知赫娃·諾裏受到威脅,他的反應竟然是暴怒!


    經過重新考慮,他更改了前一道命令,不過一些魚言士已經飛跑著離開了,神帝的反應勾起了她們最強烈的暴力衝動。


    “神大發雷霆了!”有的魚言士喊道。


    第二次爆炸擊倒了幾名奔入廣場的魚言士,阻礙了雷托後一道命令的傳達,並激起了更多暴力活動。第三次爆炸發生在第一次附近,讓雷托不得不親自上陣了。他驅動禦輦從休息室衝進伊克斯電梯,猶如一股狂暴的毀滅性力量升上了地麵。


    出現在廣場邊緣後,雷托發現了一處陷入混亂的地方,魚言士已放出數千盞自由飄浮的球形燈將那裏照得通亮。廣場中央平台已炸得粉碎,隻有鋪砌麵下方的塑鋼底座尚顯完好。到處都是碎石和死傷者。


    廣場對麵的伊克斯使館方向,一場酣戰正在進行。


    “我的鄧肯呢?”雷托吼道。


    一名衛兵霸撒跑著穿過廣場來到他身邊,氣喘籲籲地報告說:“我們已經把他帶回帝堡了,主人!”


    “那邊怎麽了?”雷托指著伊克斯使館外的戰鬥場麵問道。


    “叛軍和特萊拉人正在攻打伊克斯使館,主人。他們有炸藥。”


    就在她說話的當口,使館破碎的立麵前方又發生一次爆炸。他看到人體在空中扭動著向外劃出一道道弧線,落在爆閃圈的外圍,一閃而過的強光在他眼裏留下了黑點斑斑的橙色殘影。


    雷托不假思索地將禦輦切換到浮空模式,急速掠過廣場——仿佛一頭飛馳的巨獸,尾巴後麵吸進了一串球形燈。臨近戰團之際,他飛車越過自己的衛兵,一頭紮進襲擊者的側翼,直到這時他才發現激光槍正向自己射來青灰色的弧光。他感覺到禦輦一路猛撞人體,敵軍橫七豎八地躺倒在地上。


    禦輦撞到一堆碎石,雷托滾落下來,掉在使館正前方的硬路麵上。他感到激光束正在撓著自己的分節軀體,繼而體內升起一波熱浪,尾部噴出一股氧氣。本能驅使他把臉深深埋入“皮風帽”,將胳膊拐進前節部位厚厚的防護層下。已占主導的沙蟲身體不斷地弓起、拍打,如失控的車輪到處亂滾,向四麵八方狂抽怒掃。


    街麵上血流成河。在他眼裏,別人的鮮血本是封存的水,現在死亡將水釋放了出來。他如長鞭一般疾抽的軀體在血漿裏滑動,身上沾染的血水流過沙鮭皮膚,在每一個彎曲處都燃起了青煙。水帶來的痛楚正在刺激全身,這具不停疾抽的龐大軀體更加狂暴了。


    雷托剛開始猛烈抽打時,魚言士的包圍圈就後撤了。一名機警的霸撒看到了眼前的機會。她在戰鬥的嘈雜聲中拔高音量喊道:“解決落單的!”


    女兵們一擁而上。


    接下來幾分鍾是魚言士的血腥遊戲,在球形燈昏慘慘的光線下,隻見劍刺刀砍,激光飛舞,她們甚至直接對著毫無防範的人體掌劈腳踹。沒人能從魚言士手底下生還。


    雷托從使館前方的血漿裏翻滾而出,水帶來的痛楚一波波襲來,幾乎使他失去了思考能力。身體周圍的空氣含氧量很高,這有利於他恢複人類的感知。他默喚禦輦,禦輦飄了過來,但因浮空器損壞而危險地傾斜著。他慢慢蠕動著爬上歪斜的禦輦,用意念發出返回廣場地宮的指令。


    很久以前,他就為自己準備了一間“水傷”治療室——室內可噴射幹燥的高溫空氣,用以清創療傷。沙子也可用來養傷,但他需要一大片沙地來加熱和磨挫身體表麵使其潔淨如常,奧恩城因空間所限,難以提供這種條件。


    他在電梯裏想起赫娃,隨即發送了一條命令:立即將赫娃帶到地下見他。


    假如她還活著。


    他現在沒工夫調用預知力進行搜索。他的身體,無論是準沙蟲的還是人類的,都渴望來一次高溫清洗;而其他事情,他現在能做的隻有企望。


    一進入療傷室,他就想到要再次確認一下先前更改過的命令——“要留幾個變臉者活口!”然而此時,狂怒的魚言士已經分散在全城,他又無法調用預知力去掃描最合理的傳令點。


    他從療傷室出來時,一名衛隊長帶來消息:赫娃·諾裏雖有小傷,但很安全,隻要現場指揮官認為時機合適,會立即差人護送她過來。


    雷托當場將這名衛隊長提拔到副霸撒。她和內拉一樣壯實,但不是內拉那種方臉——她臉型較圓,更接近古代人的相貌。主人的嘉許讓她激動得渾身亂顫。雷托命她返回現場“再次確認”赫娃是否平安,她一個急轉從雷托麵前飛跑而去。


    雷托翻到小覲見室凹坑裏的一輛新禦輦上,心想,我連她的名字也沒問。他花了點時間回憶這名新任副霸撒的名字——丘莫。這次晉升還得落實一下。他在心裏加了一條備忘,提醒自己要親自處理。全體魚言士必須馬上清楚他是多麽珍視赫娃·諾裏。至少在今晚之後不能再有明顯的懷疑。


    他調用預知力掃描了一番,將傳令兵調遣到暴怒的魚言士那裏。此時損失已經造成——奧恩城遍布屍體,一部分確是變臉者,另一部分僅僅是有變臉者的嫌疑。


    很多人目睹了我的殺戮行為,他想。


    在等待赫娃的時候,他回顧著剛才發生的一切。這不是典型的特萊拉式襲擊,不同於來奧恩城途中那次襲擊所定下的新模式,即隻以取命為唯一目標。


    我差點死在那兒了,他想。


    他有點明白為什麽自己沒有預測到這次襲擊了,不過還有更深層的原因。雷托將所有線索拚合起來,看到那個原因逐漸浮出水麵。誰最了解神帝?誰又有一個可以躲起來密謀的地方?


    馬爾基!


    雷托喚來一名侍衛,叫她去打聽一下安蒂克聖母是否已離開厄拉科斯星。片刻後她回來報告說:“安蒂克還在館舍裏。那邊的魚言士指揮官說她們沒有遭到襲擊。”


    “向安蒂克傳個話,”雷托說,“問問她,現在明不明白為什麽我要把她們的館舍安排在遠離我的地方?再跟她說,到了伊克斯星必須找到馬爾基的藏身處,並將地點告知我們的伊克斯駐軍。”


    “馬爾基,前伊克斯大使?”


    “是的。他不該逍遙法外。再通知伊克斯駐軍司令須與安蒂克密切聯係,提供一切必要的協助。要麽把馬爾基押來我這兒,要麽就地處決,由司令自行斟酌決定。”


    這名傳令侍衛點點頭,打在雷托麵部的燈光形成一個光圈,她就站在光圈裏麵,臉上晃蕩著暗影。這些命令她不需要聽第二遍。雷托的每一名近身侍衛都受過強記訓練。她們能一字不差地重複雷托的話,連抑揚頓挫都可一並複製,也從來不會忘記雷托說過的每一句話。


    侍衛走後,雷托發送了一個私密問詢信號,過了幾秒鍾收到了內拉的回複。她的聲音經禦輦內置的伊克斯設備傳出,隻有雷托一個人能聽到,那種金屬般單調的聲音已經失去了她本人的特色。


    是的,賽歐娜在帝堡裏。不,賽歐娜沒有聯係叛黨。“不,她不知道我在監視她。”襲擊使館的人?是一個名叫“特萊拉人聯絡小組”的派別幹的。


    雷托在心裏歎了口氣。叛黨總是喜歡給自己貼上這類假模假式的標簽。


    “有活口嗎?”他問。


    “據我所知沒有。”


    雖然這種金屬質感的聲音不帶情緒,但雷托能用記憶來彌補,他覺得這樣很有趣。


    “你聯係賽歐娜,”他說,“坦白自己的魚言士身份。告訴她之所以早先沒有坦白,是怕她不信任你,也擔心暴露自己,因為效忠賽歐娜在魚言士


    裏是極罕見的。對她再表一次忠心。你以一切神聖事物向賽歐娜起誓,在任何事情上都服從她、聽命於她。你也知道得很清楚,以上都是實話。”


    “是,主人。”


    雷托憑記憶為內拉的答複添上了狂熱的語氣。她會服從的。


    “可能的話,為賽歐娜和鄧肯·艾達荷提供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他說。


    “是,主人。”


    讓他倆自然而然地親近起來,他想。


    他結束了與內拉的通話,想了一會兒,派人傳召廣場部隊指揮官。這名霸撒不久就趕了過來,深色軍服滿是髒汙,靴子上有明顯的血跡。她是個精瘦的高個子,一張鷹臉上的道道皺紋使她不怒自威。雷托想起她的軍籍注冊名是“伊莉奧”,在古弗雷曼語裏意為“可靠”。不過雷托還是喊了她的母姓“尼謝”,意思是“謝的女兒”,讓這次召見一開始就帶上幾分親切感。


    “在坐墊上歇歇,尼謝。”他說,“你辛苦了。”


    “謝主人。”


    她坐在赫娃坐過的紅墊子上。雷托留意到尼謝嘴角周圍有一條條疲勞紋,但兩眼依然保持警覺。她抬頭凝視著雷托,渴望聽到他的聲音。


    “我的城市又太平了。”這句不完全是問話,它為尼謝起了個話頭。


    “是的,但還不理想,主人。”


    雷托瞥了一眼她靴子上的血跡。


    “伊克斯使館門前的街道呢?”


    “正在清洗,主人。維修也在進行中。”


    “廣場呢?”


    “到明天早上,廣場就會恢複原樣。”


    她緊盯著雷托的麵孔。他還沒有提到這次召見的主要目的,對此兩人心照不宣。就在這時,雷托發現尼謝隱隱帶著一副別有意味的神情。


    她為自己的主人感到驕傲!


    她還是第一次目睹神帝殺人。一種可怕的依賴性已經播下了種子。假如災難降臨,我的主人會伸出援手。這就是她的眼神表達的意思。她不再孤軍奮戰,而是已接受了神帝賦予的權力,並對這一權力的運用負責。她的表情流露出一種強烈的占有欲。她變成了一台隨時準備開動的恐怖殺人機器。


    這是雷托不希望看到的情形,但已無可挽回,隻能慢慢地進行潛移默化式的補救。


    “襲擊者的激光槍是哪裏來的?”他問。


    “是我們自己庫房的,主人。軍火庫守衛已經撤換了。”


    撤換,這是一種委婉說法。犯錯的魚言士將被隔離待命,隻在雷托需要敢死隊的時候才解禁。她們樂於獻出生命,當然,也相信自己可以贖清罪愆。有時,僅僅傳出敢死隊要來的風聲,就能讓出了亂子的地方平定下來。


    “軍火庫是用炸藥攻破的?”他問。


    “有暗中盜取的,也有炸藥強攻的,主人。軍火庫守衛失職了。”


    “炸藥是從哪兒來的?”


    尼謝聳了聳肩,顯出疲態。


    雷托隻能接受這個回答。他知道自己可以搜索出炸藥的源頭,但這樣做於事無補。懂行的人總能找到自製炸藥的原料——都是些尋常之物,比如糖、漂白劑、普通的油、合法的肥料、塑料、溶劑、堆肥下方泥土的萃取物……隨著人類經驗和知識的積累,這份清單幾乎可以無限拉長。即便是他一手創建的這個社會,一個盡力限製技術與新理念相結合的社會,也不可能完全消滅小型暴恐武器。控製這些原料純屬異想天開,是一個危險而瘋狂的念頭。關鍵在於扼製暴力的欲望。就這方麵而言,今晚已經成了一個災難。


    不公義現象層出不窮,他想。


    尼謝歎了口氣,似乎讀出了他的思想。


    當然如此。魚言士從小受到的訓練就是盡一切可能避免不公義。


    “我們要做好平民的撫恤工作。”他說,“務必滿足他們的需求。要讓他們認識到這是特萊拉人造的孽。”


    尼謝點點頭。在晉升到霸撒之前她一直不理解這套善後程序。如今她認為這套程序必不可少。光是聽雷托一說,她就深信特萊拉人是罪魁禍首。她還領悟到其中所含的一種實用成分。她知道她們為什麽沒有殺光特萊拉人。


    你不能把替罪羊都宰了。


    “我們還要轉移一下公眾的視線。”雷托說,“運氣不錯,也許有現成的可以利用。我跟赫娃·諾裏小姐商量後會通知你的。”


    “那位伊克斯大使,主人?她沒有參與……”


    “她是絕對清白的。”他說。


    他看到尼謝臉上立刻現出信服的神情,仿佛有個塑料機關一下子定住了下巴和眼神。就連尼謝也不能例外。他知道個中原因,這原因正是他創造的,但有時候他對自己的創造物都會感到些許驚訝。


    “我聽到赫娃小姐進前廳了。”他說,“你出去時叫她進來。還有,尼謝……”


    她本已起身欲退,一聽這話就沒有挪步,靜等下文。


    “今晚我提拔了丘莫當副霸撒。”他說,“你負責辦一下正式手續。你本人我也很滿意。你有什麽要求盡管提。”


    他看到這句套話在尼謝身上激起了一陣喜悅,但她立即克製住了,這再次證明了她的價值。


    “我會考察丘莫的,主人。”她說,“如果她能頂我的班,我想休個假。我已經很多年沒回薩魯撒·塞康達斯探親了。”


    “時間由你定。”他說。同時心想,薩魯撒·塞康達斯。難怪!


    她一提自己的家鄉,雷托就想起她像一個人:哈克·艾爾-艾達。她有科瑞諾血統。我們倆的血緣關係比我猜想的還要近。


    “謝主隆恩。”她說。


    她退下了,腳步注入了新的活力。雷托聽到她在前廳裏的聲音:“赫娃小姐,主人現在要見你。”


    赫娃進來了。起先,背後的光線照著一副框在拱門裏的身影,她的步履顯得有些遲疑,直到眼睛適應了室內的昏暗才邁開步子。她猶如一隻飛蛾投入到以雷托的臉為焦點的光圈內,目光掃過他黑魆魆的身體尋找傷處。他知道傷口是看不出來的,不過自己仍能感覺到疼痛和體內的顫抖。


    他發現赫娃有點跛,動右腿時很小心,但一條翠綠色長袍遮住了傷處。她在停放禦輦的凹坑邊緣收住腳步,直視雷托的眼睛。


    “聽說你受傷了,赫娃。疼嗎?”


    “膝蓋下麵有一處割傷,陛下。爆炸時被一片小碎石擦到了。您的魚言士用藥膏抹過傷口,已經不疼了。陛下,我擔心的是您。”


    “我也擔心你,我的好赫娃。”


    “除了第一次爆炸,我沒有危險,陛下。她們很快把我送進了使館最裏邊的一間屋子。”


    就是說她沒看見我的舉動,他想,真走運。


    “我叫你來是想請你原諒。”他說。


    她坐在一隻金色墊子上。“原諒什麽,陛下?您跟這次襲擊又沒有……”


    “有人在試探我,赫娃。”


    “試探您?”


    “有人想知道我有多在乎赫娃·諾裏的安危。”


    她把手向上一指。“那……是因為我?”


    “因為我們倆。”


    “哦,可誰……”


    “你已經同意嫁給我,赫娃,而我……”她正欲開口,他抬手製止了她,“你向安蒂克透露的情況她都匯報過了,不過這件事跟她無關。”


    “那麽是誰……”


    “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應該重新考慮。我必須給你一次改主意的機會。”


    她垂下目光。


    她的表情多甜哪,他想。


    他隻能在想象中描繪與赫娃共度一生。紛亂蕪雜的記憶能為他提供足夠的材料來虛構婚姻生活。他在幻想中搜羅到種種微妙情節——都是兩人共同經曆的細枝末節,一次撫摸、一個親吻,以及所有那些隻能在甜蜜二人世界生發出來的痛苦之美。這些想象給他帶來陣陣痛楚,遠甚於使館一戰留下的肉體創傷。


    赫娃抬起下巴凝望他的雙眼。從她的眼睛裏,他看到一股急欲出手相助的憐憫之情。


    “可我還能以其他方式為您效力嗎,陛下?”


    他提醒自己,她是靈長類,而他已不完全屬於靈長類。兩者的隔閡每一分鍾都在擴大。


    他的內心一直在隱隱作痛。


    赫娃是一個躲不開的現實,這種情感過於原始,任何語言都無法充分表達。這內心之痛幾乎令他難以承受。


    “我愛你,赫娃。我愛你就像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但這不可能。永遠不可能。”


    她落淚了。“


    我該離開嗎?我該回伊克斯星嗎?”


    “他們會想方設法搞清楚自己的計劃出了什麽紕漏,這樣隻會傷害你。”


    她能看見我的痛苦,他想,她也看清了其中的徒勞與無奈。她會怎麽做?她不會撒謊。她不會說她也像女人愛男人那樣愛我。她明白這無濟於事。她清楚自己對我懷著怎樣的感情——憐憫、敬畏,以及無所畏懼的懷疑。


    “那我會待下來。”她說,“我們盡可能享受共同生活的樂趣。我覺得這對於我們倆都是最好的選擇。如果這意味著我們應當結婚,那就結。”


    “這樣一來我必須跟你分享從來不為人知的秘密。”他說,“你將獲得控製我的力量……”


    “別這樣幹,陛下!假如有人強迫我……”


    “你再也不會離開我的皇室範圍。這裏的行宮、帝堡,還有沙厲爾的幾個安全處所——都是你的家。”


    “照您的吩咐。”


    她默默地接受了,多麽貼心和坦然,他想。


    他必須壓下內心的抽痛。這種痛苦對他本人、對金色通道都是威脅。


    狡詐的伊克斯人!


    馬爾基發現了全能神不得不奮力抵製的永恒誘惑——對快樂的渴望。


    哪怕是最不經意的想象,也會滲透著這股誘惑的力量。


    他的默然讓赫娃心裏沒底。“我們會結婚嗎,陛下?”


    “會。”


    “我們怎麽來對付特萊拉人的那些謠言……”


    “什麽也不做。”


    她盯著他,想起兩人早先的談話。解體的種子正在下播。


    “我害怕的是——陛下,我會削弱您。”她說。


    “那麽你要想辦法讓我變強。”


    “要是我們弱化對雷托神的信仰,您會變強嗎?”


    雷托從她的聲音裏聽出了馬爾基的味道,這種精於算計的腔調讓他既討嫌又有魅力。我們永遠無法完全擺脫兒時啟蒙老師的陰影。


    “你的問題是無法回答的。”他說,“許多人會根據我的設計繼續搞崇拜。其他人會相信這是謊言。”


    “陛下……您要讓我替您說謊嗎?”


    “當然不是。但是,當你想說話時,我會要求你保持沉默。”


    “可假如他們辱罵……”


    “你不可反駁。”


    眼淚再次順著她的臉頰流下。雷托很想幫她擦拭,但眼淚是水……令他痛苦的水。


    “必須這樣做。”他說。


    “您會解釋給我聽嗎,陛下?”


    “我離去之後,他們一定稱我為撒旦,地獄之王。車輪一定會沿著金色通道不斷前進前進再前進。”


    “陛下,不能將怒火隻引向我一個人嗎?我不會……”


    “不!伊克斯人把你造得太完美,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的預期。我真心愛你,無力抗拒。”


    “我不想使您痛苦!”這句話是從她嘴裏硬掙出來的。


    “事已至此,不必懊喪。”


    “請幫我理解。”


    “我離去後仇恨情緒會蔓延開來,接著必然會慢慢沉入曆史。經過很長很長時間,人們會發現我的日記。”


    “日記?”似乎突然出現一個新話題,令她猝不及防。


    “我所在的時代的編年史。我的觀點和辯解書。已有副本散落在外,一些殘篇斷章會流傳下去,有的內容會遭到歪曲,而原始版本要等待漫長的時間才能重見天日。我已經藏好了。”


    “當他們發現的時候?”


    “人們就會領悟我跟他們想象的全然不同。”


    她話語中帶著顫抖的噝噝音:“我已經知道他們會領悟什麽了。”


    “是的,親愛的赫娃,我也這麽認為。”


    “您既不是魔也不是神,而是一種空前絕後的存在,因為您的存在消滅了人們對您的需求。”


    她擦掉臉上的淚水。


    “赫娃,你知道你有多危險嗎?”


    這句話讓她緊張起來,神色為之一變,胳膊也僵住了。


    “你是當聖人的料。”他說,“在錯誤的地方、錯誤的時間發現一位聖人,你知道這有多痛苦嗎?”


    她搖頭。


    “人們必須對聖人的出現做好心理準備。”他說,“否則,他們隻能永遠在聖人的影子裏當追隨者、祈禱者、乞求者和無能的諂媚者。這樣隻會讓人越來越軟弱,終將招致毀滅。”


    她思考了片刻,點頭說:“您離去後會出現聖人嗎?”


    “這就是金色通道的意義所在。”


    “莫尼奧的女兒,賽歐娜,她會不會……”


    “她目前隻是個反叛者。至於能否成為聖徒,我們會讓她自己決定。也許她隻能做天生注定的事。”


    “是什麽呢,陛下?”


    “別叫我陛下了。”他說,“我們倆將成為沙蟲和沙蟲的妻子。你願意的話就叫我雷托。叫陛下太別扭。”


    “是,陛……雷托。可她注定要做的事是……”


    “賽歐娜注定要當領袖。這種天生的使命是危險的。當了領袖,你就會懂得什麽是權力。這將讓你變得魯莽而不負責,變成放縱的禍害,最終成為可怕的破壞者——瘋狂的享樂主義者。”


    “賽歐娜會……”


    “關於賽歐娜,我們隻知道她能獻身於特定的任務和自己直覺上認同的道路。她必定是個貴族,但大部分貴族都是著眼過去的。這是他們的軟肋。任何一條道路你都看不遠,除非你是傑納斯,能同時看到後方和前方。”


    “傑納斯?哦,對了,兩麵神。”她用舌頭潤了潤嘴唇,“你是傑納斯嗎,雷托?”


    “我是十億倍的傑納斯。我也可以是其中的一部分。比方說,我一直是官員們最欽佩的人——一個永不出錯的決策者。”


    “可萬一你讓他們失望……”


    “他們就會把矛頭指向我,是的。”


    “賽歐娜會替代你嗎,如果……”


    “啊,一個多麽宏大的假設!你注意到賽歐娜對我的肉體有威脅。但她不會威脅到金色通道。還有一個事實是,我的魚言士都對鄧肯心懷愛慕。”


    “賽歐娜看上去……那麽年輕。”


    “另外,我是她最放在心上的偽君子,一個在虛假的名義下掌權的騙子,從來不顧及人民的需求。”


    “我能不能跟她談談……”


    “不!任何事你都不要嚐試去勸賽歐娜。答應我,赫娃。”


    “如果你要我這樣做,當然可以,但我……”


    “任何神都有這個問題,赫娃。在洞察深層次需求的同時,我常常要忽略掉當下的需求。而在年輕人眼裏,不解決當下的需求就是犯錯誤。”


    “你能不能跟她說說理……”


    “決不要跟自以為是的人去說理!”


    “可你知道他們是錯的……”


    “你相信我嗎?”


    “是的。”


    “假如有人要說服你我是有史以來最大的惡棍……”


    “我會非常生氣。我會……”她沒說下去。


    “理性的寶貴,”他說,“隻有在無言而真切的宇宙背景下才會體現出來。”


    她蹙眉思考起來。雷托著迷地看著她的意識在覺醒。“嗯。”她吐出了這個字。


    “理性之人再也不會否認雷托的經驗。”他說,“我看出來你開始領悟了。這是起點!是生命的意義所在!”


    她點點頭。


    沒有爭論,他想,當她看見道路,她會循路而行去探尋其方向。


    “隻要生命存在,每一個終點都是起點。”他說,“而我將拯救人類,即使他們要自取滅亡我也不能坐視不管。”


    她再次點頭。道路在向前延伸。


    “這就是為什麽在人類的不朽進程中,沒有一個人的死亡是完全無用的。”他說,“這就是為什麽一個人的出生會讓我們如此感動。這就是為什麽最可悲的死亡是嬰兒的夭折。”


    “伊克斯人還在威脅你的金色通道嗎?我從小就知道他們在搞陰謀。”


    他們在搞陰謀。赫娃不知道她自己這句話的隱含意味。她沒有必要知道。


    他凝望著她,這個充滿奇跡的赫娃。她所擁有的那種坦誠,也許有人會稱之為天真,但雷托知道這隻是“非自我意識”。坦誠不是赫娃的本性,而就是她本身。


    “明天我會在廣場上安排一場演出。”雷托說,“由幸存的變臉者表演。之後將公布我們的婚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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