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過去一天,你就變得越發不真實,同新一天的我相比較,你會更添一分怪異,更增一點差距。我是唯一的真實,而你有別於我,因此你正在喪失真實性。我的好奇心越大,我那些崇拜者的好奇心就越小。宗教會抑製好奇心。我替崇拜者包辦了一些事。因此,當我最後甩手不幹,把一切交還給民眾的時候,他們會驚慌失措地發現自己在孤軍奮戰,從此樣樣都得自力更生了。


    ——《失竊的日記》


    這是一種不同尋常的聲音,是翹首以待的人群發出的聲音,這聲響穿過長長的隧道,鑽進了走在禦輦前方的艾達荷的耳朵裏——緊張的竊竊私語經過放大變成了一種絕無僅有的轟鳴,猶如一隻巨足拖曳的腳步聲、一件巨袍窸窣的摩擦聲。還有那種氣味——甜絲絲的汗味摻雜著因性興奮而呼出來的奶味。


    天亮不到一小時,印米厄和她手下的魚言士護送艾達荷回到綠蔭遍地的奧恩城廣場。剛把他交給地麵上的魚言士,她們就匆匆起飛了。印米厄明顯心情不佳,因為她還要把賽歐娜送往帝堡,不得不錯過賽艾諾克儀式了。


    接手艾達荷的魚言士個個壓抑著興奮之情。她們把他帶到廣場地下深處的一個地方,艾達荷研究過的任何城市平麵圖都沒有顯示此處。這是一座迷宮——寬度和高度都足以容納禦輦出入的走廊不斷變換著方向。艾達荷失去了方向感,不知不覺回憶起前一晚的經曆來。


    戈伊戈阿的宿舍空間狹小、條件簡樸,卻還算舒適——每間屋子都有兩張小床、四麵白牆、一窗一門。一條走廊串起一間間屋子,整座建築就是戈伊戈阿的臨時“賓館”。


    賽歐娜說對了。沒人征求過艾達荷的意見,就把他和賽歐娜安排在了一間,印米厄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房門關上後,賽歐娜說:“要是你敢碰我,我會殺了你的。”


    聽了這句幹巴巴的真心話,艾達荷差點笑出來。“我情願一個人待著。”他說,“你就當沒外人好了。”


    他是帶著點警覺入睡的,這讓他想起為厄崔迪人出生入死、隨時準備戰鬥的那些夜晚。屋子裏很少有漆黑一團的時候——窗簾透著月光,連白牆也反射著星光。他發現自己對賽歐娜,對她的氣味、呼吸和微小動作,都過於敏感了。有好幾次他徹底驚醒了過來,一醒就豎耳細聽四周的動靜,其中兩次他覺察到賽歐娜也在傾聽。


    按計劃翌日清晨要飛回奧恩城,兩人都如釋重負。他倆各喝了一杯涼果汁當早餐。艾達荷心情愉快地步入拂曉前的黑暗,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向撲翼飛機。他沒有跟賽歐娜說話。魚言士瞥來的好奇目光讓他感到厭煩。


    當他離開撲翼飛機跳到廣場上時,賽歐娜探出機艙對他說了唯一一句話。


    “我不討厭交你這個朋友。”她說。


    這種表達方式真是古怪,使他略感尷尬。“好吧……嗯,當然。”


    接手的一隊魚言士把他帶走,最終來到迷宮的終點。雷托正在禦輦上等著。會麵點位於走廊裏一處寬敞空間,這條走廊向艾達荷右側延伸,漸漸收窄。在球形燈黃色光線的照射下,深棕色牆壁上的金色條紋熠熠閃爍。魚言士靈巧地閃到禦輦之後各就各位,隻留下艾達荷正對著雷托的“風帽臉”。


    “鄧肯,去舉行賽艾諾克儀式時你走在我前麵。”雷托說。


    艾達荷盯著神帝那雙深不見底的靛藍色眼睛,這地方神神秘秘的氣氛,還有空氣中充斥著的個人欲望,都讓他惱火。他覺得自己聽來的有關賽艾諾克的一切,都適得其反地加重了這種神秘感。


    “我真是您的衛隊司令嗎,陛下?”艾達荷的話音裏帶著強烈的怨氣。


    “當然如此!我剛剛賦予你一個顯赫的榮譽。很少有成年男子參加過賽艾諾克。”


    “昨晚城裏發生了什麽?”


    “有些地方發生了暴力流血事件,不過今天早上已經很平靜了。”


    “傷亡情況?”


    “不值一提。”


    艾達荷點點頭。雷托的預知力察覺到他的鄧肯會麵臨一定的危險,因此才有後來飛往戈伊戈阿村暫避一事。


    “你去了戈伊戈阿,”雷托說,“想不想待下去?”


    “不想。”


    “別怪我,”雷托說,“不是我安排你去戈伊戈阿的。”


    艾達荷歎了口氣。“是什麽樣的危險讓您把我調開?”


    “不是你有危險,”雷托說,“而是你會刺激我的衛兵過度展示她們的能力。昨晚的行動沒有這個必要。”


    “哦?”這種想法出乎艾達荷的意料。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無須發動員令就能激發戰鬥士氣,自己會成為軍隊的鞭策力量。另一位雷托,眼前這位的祖父,就是那種一出場即能鼓舞士氣的領袖人物。


    “你是我不可或缺的人才,鄧肯。”雷托說。


    “好吧……但我不是您的種男!”


    “我當然會尊重你的意願。這個問題我們換個時間再討論。”


    艾達荷掃了一眼魚言士衛兵,她們個個睜大眼睛聆聽著。


    “您每次駕臨奧恩都有暴力活動嗎?”艾達荷問。


    “這是有周期性規律的。現在叛黨基本上都鎮壓下去了。接下來是一段相對和平的時期。”


    艾達荷回視著雷托那張深不可測的麵孔。“我的前任發生了什麽?”


    “我的魚言士沒告訴你嗎?”


    “她們說他因保護神帝而死。”


    “而你聽到了不同版本的謠言。”


    “發生了什麽?”


    “他因為離我太近而死。我沒有及時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比如戈伊戈阿。”


    “我更希望他在那裏太太平平過一輩子,但你很清楚,鄧肯,你不是那種一心想著過太平日子的人。”


    艾達荷幹咽了一下,感覺嗓子眼堵住了。“關於他的死我還是想知道細節。他有家庭……”


    “你會知道細節的,也不必擔心他的家庭。他們全家都受我保護。我會跟他們保持一定距離並確保他們的安全。你知道暴力總是死盯著我。這也是我的一項職責。可惜的是,就因為這個我尊敬的人和我愛的人都得受苦。”


    艾達荷努了努嘴,對這番話並不滿意。


    “放寬心,鄧肯。”雷托說,“你的前任是因為離我太近而死的。”


    魚言士開始躁動。艾達荷瞧了她們一眼,又看了看右方的隧道。


    “是的,到時候了。”雷托說,“我們不能讓女人們一直等著。走在我前麵,離我近點,鄧肯,關於賽艾諾克的問題我會回答你的。”


    別無選擇,艾達荷隻得順從地腳跟一旋領頭開路了。他聽到禦輦在身後吱吱嘎嘎發動了,還有衛隊輕輕的腳步聲。


    禦輦的聲音突然消失,艾達荷馬上回頭一望。原因很快就搞清楚了。


    “您用了浮空器。”他說著把目光轉回前方。


    “我收起了輪子,因為女人們會擠到我周圍來。”雷托說,“我們不能壓著她們的腳。”


    “賽艾諾克是什麽?究竟是什麽?”艾達荷問。


    “我告訴過你,是‘普享大典’。”


    “是不是有香料味兒?”


    “你的鼻子很靈。聖餅裏加了一點美琅脂。”


    艾達荷搖了搖頭。


    為了弄清情況,進奧恩城後艾達荷瞅著個機會直接向雷托發問:“賽艾諾克節是怎麽回事?”


    “我們分享聖餅,沒有別的了。連我也會參加。”


    “就像奧蘭治天主教儀式?”


    “哦,不!聖餅不代表我的肉體。這是分享,是一種提示:她們隻是女性,就像你隻是男性,而我代表全體。與她們分享的是全體。”


    艾達荷不喜歡這種語氣。“隻是男性?”


    “你知道她們會在節日裏奚落什麽人嗎,鄧肯?”


    “什麽人?”


    “曾經冒犯過她們的男人。仔細聽一聽她們相互之間說的悄悄話。”


    艾達荷把這句話當作一條警告:不要冒犯魚言士。惹怒她們會有性命之虞!


    現在,艾達荷先於雷托走在隧道裏,他覺得當時每句話都聽得一清二楚,但就是不知道什麽意思。他偏過頭說:


    “我不明白‘普享’的意思。”


    “我們一起參加儀式。你會親眼見到。你會親身體驗到。我的魚言士是一座特殊知識的儲備庫,是一條隻維係自己人的連續線。你馬上要加入進來了,她們會因此而愛你。仔細聽她們說的話。對於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係,她們的態度很開放。她們毫無保留地表露彼此間的傾慕。”


    說得越多,艾達荷想,越是模糊不清。


    他察覺隧道逐漸變寬,頂部也傾斜得越來越高。球形燈數量也增加了,都調成深橙色。他看見約三百米外有一座高高的拱門,深紅色


    燈光下,能分辨出反著光的臉龐在緩緩地左右擺動。臉龐之下是連成片的衣著,猶如一麵黑魆魆的牆。空氣中充溢著興奮的汗味。


    艾達荷走近等候著的女人們,看見人群中已形成一條上坡通道,向右拐往一座低台。這是一個無比闊大的空間,球形燈都調成猩紅色,巨型穹頂在女人們上方朝遠處伸展開去。


    “上你右邊的斜坡。”雷托說,“一過平台中央就停,把臉轉向女人們。”


    艾達荷抬右手示意領命。他走進這片開闊地,整個封閉空間的容量之大讓他歎為觀止。一上平台,他就以訓練有素的眼睛估量尺寸:這間圓角方廳的邊長至少達到一千一百米。廳裏擠滿了女人;艾達荷提醒自己,這些僅僅是駐外星魚言士軍團選出來的代表——每顆星選派三名。她們站著,身體貼得那麽緊,艾達荷覺得連摔倒都很難。她們沿平台邊緣留出了約五十米寬的空間。艾達荷已在平台上站定,環視著場地。一張張臉抬起來盯著他——臉,臉,都是臉。


    雷托緊跟著艾達荷刹住禦輦,舉起一條銀光閃閃的手臂。


    一陣“賽艾諾克!賽艾諾克!”的怒吼瞬間響徹大廳。


    艾達荷感覺震耳欲聾。這一陣喊聲肯定傳遍全城了,他想。除非我們在足夠深的地下。


    “我的新娘們,”雷托說,“歡迎來到賽艾諾克。”


    艾達荷抬頭瞥了一眼雷托,看見那對亮晶晶的深色眼睛讓他容光煥發。雷托曾說:“這該死的神聖!”實際上他樂在其中。


    莫尼奧目睹過這種集會場麵嗎?艾達荷心裏問道。這是一個奇怪的念頭,但艾達荷知道自己為何這麽想。他希望有個平常人能聊聊這件事。衛兵說莫尼奧因“國務”而外派,但不知其詳。聽了這話,艾達荷體會到雷托政府的又一個特點:其權力鏈條從雷托直達民眾,但鏈條與鏈條之間很少交叉。推行這種模式必須具備許多條件,其中一項就是要任命可信賴的官員,讓他們隻管執行命令而不提任何問題。


    “很少有人看見神帝幹害人的勾當。”賽歐娜曾經說,“這像不像你熟悉的厄崔迪人?”


    艾達荷放眼望向烏壓壓的魚言士,這些想法在他頭腦裏稍縱即逝。她們的眼裏滿溢著崇拜!敬畏!雷托是怎麽做到的?為什麽要這樣?


    “我的愛人們。”雷托說。禦輦裏暗藏有伊克斯人精心研製的擴音器,使雷托的聲音朗朗回蕩在每一張高揚的臉龐上,遠及大廳另一頭的角落。


    由女人臉構成的這幅熱騰騰的場景,讓艾達荷腦子裏不停回響著雷托的警告:惹怒她們會有性命之虞!


    此時此刻,這條警告的意義已經不言自明了。隻消雷托一句話,這些女人就會把任何冒犯者撕成碎片。她們沒有疑問,隻有行動。艾達荷終於對女子軍隊有了新的認識。她們不會顧及個人安危。她們侍奉神!


    雷托弓起前節部位,高舉腦袋,禦輦發出輕微的吱嘎聲。


    “你們是信仰的守護者!”他說。


    台下異口同聲:“時刻聽從主人的召喚!”


    “你們經我得永生!”雷托說。


    “我們生生不息!”她們喊道。


    “我愛你們勝過任何人!”雷托說。


    “愛!”她們發出尖叫。


    艾達荷顫抖了。


    “我把我摯愛的鄧肯賜給你們!”雷托說。


    “愛!”她們尖叫。


    艾達荷感到渾身發抖,隻覺得排山倒海的崇拜要把自己壓垮了。他想逃離,又想留下來領受這一切。這間大廳充滿魔力。魔力!


    雷托放低聲音說:“衛兵交接班。”


    女人們齊刷刷地迅速低下頭。艾達荷右側遠端出現一列白袍女人。她們走入平台下方的空地,艾達荷注意到有些女人還抱著孩子,小的還在繈褓中,大的也不過一兩歲。


    艾達荷早先瀏覽過儀式日程,知道這些女人是即將退役的魚言士。複員後有的將擔任祭司,有的將做全職母親……但沒有一個真正終止為雷托效力。


    艾達荷低頭瞧著孩子們,心想這段經曆會怎樣深埋在那些男孩子的心中。這種神秘儀式將伴隨他們終身,相關記憶會從意識層麵消失,但始終存在著,並從此刻起暗中對其行為產生影響。


    最後一名入場者在雷托下方停步,抬頭望他。大廳裏其他女人也都仰起臉,目不轉睛地盯著雷托。


    艾達荷環視左右。占據平台下方空地的白袍女分別向兩側至少綿延了五百米。有的向雷托舉起自己的孩子。這是一種絕對的敬畏與服從。艾達荷能感覺到,即使雷托命令她們把孩子摔死在平台上,她們也會照辦。任何事她們都會幹!


    雷托將前節部位放低到禦輦上,全身起了一陣輕緩的波動。他慈祥地俯視台下,用一種撫慰人心的嗓音說道:“你們的忠誠與奉獻理應得到我的賞賜。你們有求必有得。”


    整個大廳回蕩起一個聲音:“有求必有得!”


    “我的就是你的。”雷托說。


    “我的就是你的。”女人們喊道。


    “讓我們分享此刻,”雷托說,“一齊默禱,願我的力量使萬物調和——讓人類永存。”


    大廳裏所有人整齊劃一地低下頭。白袍女把孩子緊摟在懷中,朝下盯著他們。艾達荷感覺到這是一個無聲的統一體,一股試圖進入他、攫住他的力量。他張大嘴,深呼吸,抵抗著這個實實在在的入侵者。他在腦海裏瘋狂搜尋能夠抓牢、能夠保護自己的東西。


    艾達荷之前並不懷疑這支女子軍隊的力量和團結性。他清楚自己不理解這種力量。他隻能旁觀,知道存在著這股力量。


    這一切都是雷托創造的。


    艾達荷回憶起雷托在一次帝堡會議上說過的話:“男子軍隊的忠誠維係於軍隊本身,而不是培養軍隊的文化;而女子軍隊的忠誠維係於其領袖。”


    麵對著無疑是雷托一手炮製的成果,艾達荷方才領會到這句話是多麽一針見血,這讓他不寒而栗。


    他給了我一個分享的機會,艾達荷想。


    回想起自己當時的回答,艾達荷現在隻覺得幼稚可笑。


    “我看不出其中的道理。”艾達荷是這樣說的。


    “大多數人不是為講道理而生的。”


    “沒有一種軍隊,不管是男兵還是女兵,能保障和平!您的帝國沒有和平!您隻是……”


    “魚言士給你看過我們的曆史了嗎?”


    “是的,但我還在您的城裏轉過,觀察過您的人民。您的人民很好鬥!”


    “看見沒有,鄧肯?和平培養攻擊性。”


    “可您說過您的金色通道……”


    “這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和平。這是穩定,是培養固化階層和各種攻擊行為的沃土。”


    “您在出謎語!”


    “我說的是自己經年累月的觀察結果:和平姿態其實是敗者的姿態,是受害者的姿態。受害者容易招來攻擊。”


    “該死的強製性穩定!這有什麽好處?”


    “倘若沒有敵人,就必須發明一個。當軍事力量失去外部目標時,總會把矛頭對準自己的人民。”


    “您這是什麽遊戲?”


    “我修正了人類的戰爭欲。”


    “人民不需要戰爭!”


    “他們需要混亂。戰爭是最容易獲得的一種混亂。”


    “這些話我一句也不信!您在玩自己搞出來的一套危險遊戲。”


    “非常危險。我針對人類行為的源頭,重新引導他們。但有可能會抑製人類生存的力量,這就是危險的地方。不過我向你保證,金色通道將延續下去。”


    “您抑製不了敵對情緒。”


    “我化解某個地方的能量,將它導入另一個地方。對於你無法控製的東西,就駕馭它。”


    “怎麽防止他人篡奪女子軍隊的領導權?”


    “我是她們的領袖。”


    麵對大廳裏烏壓壓的女人,毫無疑問是誰處在中心領袖地位。艾達荷還目睹了有一部分崇拜被引導到了自己身上。這種誘惑讓他揮之不去——他可以驅使她們幹任何事……任何事!這間大廳潛藏著爆發性力量。想到這裏,他對雷托早先說的話產生了更加深入的疑問。


    雷托曾經談起過爆發式暴力。看著這些正在默禱的女人們,艾達荷想起了雷托的原話:“男人容易形成固化的階層。他們創造等級社會。等級社會是暴力活動的最終目標。它不會解體,隻會爆炸。”


    “女人不會這樣?”


    “不會,除非她們受男性主導,或者深陷於男性角色模式。”


    “性別差距不可能這麽大!”


    “可這是事實。女人能以性別為基礎共謀大事,超越階層和等級的大事。這就是我讓女人掌權的原因。”


    艾達荷不得不承認這些默禱的女人的確執掌大權。


    他會把哪一部分權力移交到我手裏?


    這種誘惑太大了!艾達荷發現自己正在哆嗦。一陣寒意突然襲來,他意識到這一定是雷托的預謀——誘惑我!


    大廳裏,女人們完成了默禱,抬眼盯著雷托。艾達荷從來沒見過人臉上露出如此迷醉的神情——性高潮時沒有,從戰場輝煌凱旋時也沒有——什麽都不能與這種忘我的崇拜相比擬。


    “鄧肯·艾達荷今天站在我身邊。”雷托說,“鄧肯將在所有人麵前宣誓效忠。鄧肯?”


    艾達荷五髒六腑一陣激靈。雷托給了他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要麽向神帝宣誓效忠,要麽橫屍當場!


    隻要我流露出一丁點兒譏笑、猶豫或反對的意思,女人們就會徒手把我結果了。


    艾達荷怒火中燒。他幹咽了一下,清清嗓子,說:“絕不要懷疑我的忠誠。我效忠厄崔迪人。”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經由雷托的伊克斯擴音器響徹整個大廳。


    其效果讓艾達荷驚愕不已。


    “我們一起分享!”女人們尖叫著,“我們一起分享!我們一起分享!”


    “我們一起分享。”雷托說。


    年輕的魚言士新兵身著醒目的綠短袍,從各個方向湧入大廳,朝聖的海洋頓時生出一個個不斷擴大的小漩渦。每個新兵都手捧托盤,盤內高高堆著棕色小餅。托盤在人群中移動到哪裏,哪裏就會伸出一條條優雅的胳膊,宛如起伏的波浪。每隻手都拿了一塊聖餅高高舉起。一名新兵走到平台邊,將托盤舉向艾達荷,雷托說:“拿兩塊,遞給我一塊。”


    艾達荷跪下來取了兩塊。聖餅摸上去很酥脆。他站起身,小心地遞給雷托一塊。


    雷托聲音洪亮地問道:“新衛兵選好了嗎?”


    “是的,主人!”女人們喊。


    “你們是否忠於我的信念?”


    “是的,主人!”


    “你們是否踏上了金色通道?”


    “是的,主人!”


    女人們的叫喊聲對艾達荷形成一波波衝擊,震得他目瞪口呆。


    “我們一起分享嗎?”雷托問。


    “是的,主人!”


    聽到女人們的回答,雷托把聖餅拋進口中。台下每個做母親的都是先咬一口聖餅,再把剩餘部分喂給孩子。白袍女後麵的全體魚言士也都放下胳膊,吃掉聖餅。


    “鄧肯,吃聖餅。”雷托說。


    艾達荷把餅送進嘴裏。他的死靈身體沒有針對香料做過調教,但記憶喚醒了感知。聖餅嚐起來微苦,帶一點柔和的美琅脂味。這種味道把艾達荷腦海裏的古老記憶兜底翻了出來——穴地裏吃過的飯、厄崔迪府邸裏的宴會……那是處處彌漫著香料味的舊日子。


    咽下聖餅後,艾達荷發現大廳裏已陷入一片寂靜,靜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忽然,從雷托的禦輦傳來一記響亮的哢嗒聲。艾達荷扭頭循聲望去,是雷托打開輦床裏的一個暗格,拿出了一隻水晶匣。匣子散發出藍灰色的幽光。雷托將匣子擱在輦床上,打開熒亮的匣蓋,取出一把晶牙匕。艾達荷立刻認出了這把刀——刀柄上鑲著綠寶石,端部刻著一隻鷹。


    是保羅·穆阿迪布的晶牙匕!


    艾達荷發現這把晶牙匕深深打動了自己。他緊盯著這把刀,仿佛這樣就能讓原主人再生。


    雷托把刀高高舉起,展示它優雅的曲線和柔和的輝光。


    “我們的護身符。”雷托說。


    女人們依然靜默著,聚精會神。


    “穆阿迪布的刀,”雷托說,“夏胡魯的牙。夏胡魯會回來嗎?”


    台下響起克製的喃喃應答聲,與先前的呼喊相比,更有一種深沉的力量。


    “是的,主人。”


    艾達荷將目光轉回到魚言士一張張迷醉的麵孔上。


    “誰是夏胡魯?”雷托問。


    低沉的喃喃聲再度響起:“是您,主人。”


    艾達荷暗自點頭。毫無疑問,雷托探掘到一個巨大的能量場,並以前所未有的手段將其釋放了出來。雷托談起過這個,然而同艾達荷在這間大廳裏的所見所感相比,那些話聽上去毫無意義。現在,雷托的話又在他腦子裏回響起來,仿佛正是為了等待這一時刻,它們才一直隱匿著真實的含義。艾達荷想起這番對話是在地宮裏發生的,那個陰濕的地方似乎為雷托所鍾愛,而艾達荷卻特別反感——他厭惡千百年來積下的灰塵和一股久遠的腐敗氣味。


    “我一直在塑造人類社會,已經努力了三千多年,我為整個人類打開了一扇走出青春期的大門。”雷托當時說。


    “您並沒有解釋為什麽會有女子軍隊!”艾達荷抗議道。


    “強奸不是女人的天性,鄧肯。你是在問性別造成的行為差異嗎?這就是一條。”


    “別轉移話題!”


    “我沒有轉移。強奸是男性軍事征服不可避免的代價。在強奸過程中,男性的任何青春期幻想都能實現。”


    艾達荷記得這句話讓自己火冒三丈。


    “我的女神們馴服男人。”雷托說,“這叫馴化,自古以來的生存需求讓女人學會了這一手。”


    艾達荷無言地盯著雷托的“風帽臉”。


    “逆來順受,”雷托說,“去適應某種既定的生存模式。女人是在男人手底下學會這些的,現在反過來要教會男人。”


    “可你說……”


    “我的女神們常常在一開始就獻身於某種形式的強奸,隻為換取一種深層次的、有約束性的相互依賴關係。”


    “該死!你……”


    “約束,鄧肯!約束。”


    “我不認為這種約束對我……”


    “教育不可能一蹴而就。你頭腦裏的老思想與新思維是有差距的。”


    雷托的話一瞬間幾乎衝走了艾達荷的所有情緒,除了一種深深的失落感。


    “我的女神們教人如何成熟起來。”雷托說,“她們知道男性的成熟過程必須要有監督。與此同時,她們自己也會成熟。最終,女神們成為妻子和母親,我們也告別了紮根於青春期的暴力衝動。”


    “我要親眼看到才會相信!”


    “你會在‘普享大典’上看到的。”


    此刻,站在賽艾諾克大廳雷托的身邊,艾達荷不得不承認自己看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這股力量也許能創造雷托描繪的那種人類宇宙。


    雷托將晶牙匕收入匣中,又把匣子放回輦床的暗格。女人們默默地看著,連小孩也不發一聲——每個人都被大廳裏這股可感知的力量所鎮服。


    艾達荷低頭瞧著孩子們。雷托說過,這些孩子將被委以重任——不管男孩還是女孩,以後都會身居高位。男孩終其一生都會由女性主導,用雷托的話說:“從青少年平穩過渡到種男。”


    魚言士和她們的子孫後代享受著“一種其他大部分人過不上的激情生活”。


    厄蒂的孩子將來會怎麽樣?艾達荷不禁心想,我的前任是否也曾站在這裏,看著他的白袍妻子參加雷托的儀式?


    雷托在這裏給了我什麽?


    一個有野心的司令能依靠這支女子軍隊執掌雷托的帝國。能嗎?不……隻要雷托活著就不行。雷托說女人不具備軍事侵略性,“天性使然”。


    他說:“這種心性不是我培養出來的。她們清楚每隔十年都要舉行一次皇家慶典,包括衛兵交接班,為新一代祝福,為亡故的姐妹和愛人默哀。一場一場賽艾諾克以可預測的時間跨度永無終結地舉辦下去。這種變化本身也成了固定不變的東西。”


    艾達荷的視線從白袍女和孩子們轉向那一片烏壓壓的沉默麵孔。他對自己說,這支龐大的女性力量如蛛網般廣布於帝國,眼前隻是其小小的核心。他相信雷托說的:“這股力量非但不會減弱,反而每過十年就會增強。”


    最終會怎麽樣?艾達荷自問。


    他瞥見雷托向大廳裏的女神們抬起賜福的雙手。


    “我們現在要從你們中間穿過。”雷托說。


    台下的人群分開一條小路,不斷向前延伸,仿佛某種自然災害中裂開的一條地縫。


    “鄧肯,你走在我前麵。”雷托說。


    艾達荷幹咽了一下。他手撐平台邊緣跳入空地,走進地縫,他知道唯有如此方能結束這場考驗。


    他飛快地向後瞟了一眼,隻見雷托的禦輦依靠浮空器威武地飄移下台。


    艾達荷轉回頭,加快了步伐。


    人群中的小路開始收窄。在一片古怪的靜默氣氛中,女人們一邊靠近,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們的目標——先是艾達荷,再是他身後伊克斯禦輦上那具碩大的準沙蟲身軀。


    艾達荷強自鎮定地向前走去,各個方向都有女人伸過手來摸他、摸雷托,甚至光是摸一下禦輦。在這些觸摸中,艾達荷感覺到了壓抑的激情和有生以來最深切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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