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入定中預見未來有別於其他幻覺——並不是從基本感知中抽離出去(如其他入定),而是沉浸於由無數前所未見的運動構成的洪流之中。萬事萬物永不停歇——這是“無限”之中一個最切近實際的觀點,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認知。你最終將連綿不斷地意識到:宇宙在自行運動,宇宙在變,宇宙規則在變,這些運動中不存在永恒或絕對之物;任何機械性解釋僅在嚴格限定的範圍內有效,一旦突破限定,舊有的解釋亦將分崩離析,隨著新的運動煙消雲散。在這種入定狀態中所見之事物會讓你豁然省悟,往往又震人心魄。你需要拚盡全力保持自我,即便如此,當你從這種狀態抽身而出時,仍會有脫胎換骨般的感覺。


    ——《失竊的日記》


    覲見日當晚,其他人或就寢,或入夢,或酣戰,或死去,雷托獨自在覲見廳小憩,隻留下數名魚言士親信守門。


    他沒有睡著。一些緊迫的事務、幾縷失望的情緒在腦子裏飛旋。


    赫娃!赫娃!


    他現在知道赫娃·諾裏為什麽會被派到這裏。再明白不過了!


    我隱藏最深的秘密已經暴露了。


    他們發現了這個秘密。赫娃就是明證。


    他產生了一些絕望的想法。這種恐怖的變形可逆嗎?他還能返回人形嗎?


    不可能。


    即便可能,這個過程也將同變形至今的時間一樣長。再過三千多年赫娃會在哪兒?在地宮裏,早已化為塵土與白骨了。


    我可以照她的樣子再繁育一個,專為我而培養成人……但那就不是我的可人兒赫娃了。


    如果沉溺於這類自私的目標,金色通道怎麽辦?


    讓金色通道見鬼去吧!那些愚民關心過我嗎?一次也沒有!


    但這種說法不對。赫娃關心他。她能感受他的痛苦。


    這些念頭太瘋狂,當他感知到侍衛的微小動作和大廳底下的水流時,試圖把這些念頭拋諸腦後。


    當初我作這個決定的時候,想開創什麽願景?


    這個問題可把心裏的一幹人眾樂壞了!難道他沒有一個需要完成的任務嗎?難道這不是為控製此等人眾所訂契約之核心內容嗎?


    “你有一個任務需要完成。”他們說,“你隻有一個目標。”


    隻有一個目標恰恰是狂徒的特征,我不是狂徒!


    “你必須冷眼觀世,心狠手辣。你不能辜負這種信任。”


    為什麽不能?


    “是誰立的誓?是你。這是你自己選擇的道路。”


    願景!


    “曆史為一代人開創的願景,往往到了下一代就會破碎。誰能比你看得更透?”


    是的……破碎的願景會使整個人類心灰意冷。我自己就是整個人類!


    “記住你的誓言!”


    的確如此。我是一股跨越了成百上千年的破壞力。我束縛了


    願景……包括我自己的。我阻礙了鍾擺的擺動。


    “那就把它鬆綁。永遠別忘了這個。”


    我累了。哦,我太累了。要是我能睡覺就好了……真正地睡覺。


    “你也沉湎於自我憐憫。”


    為什麽不可以?我是什麽?絕無僅有的孤家寡人,被硬逼著窺測諸般可能性,天天如此……而現在,赫娃出現了!


    “起初你作出了無私的選擇,而現在你隻剩下自私。”


    這個世界危機四伏。我唯有把自私當作鎧甲。


    “接觸你的人個個麵臨危險。這就是你的本性嗎?”


    連赫娃都有危險。親愛的、可愛至極的赫娃。


    “你築起高牆把自己圈在中間,然後沉溺於自我憐憫?”


    築高牆是因為我的帝國內已經釋放出了強大的力量。


    “是你自己釋放的。你現在要跟它們講和了嗎?”


    是因為赫娃。這些想法在我心裏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強烈。都是該死的伊克斯人!


    “真有趣啊,他們早該用肉體而不是機器來攻擊你。”


    因為他們發現了我的秘密。


    “你知道解藥是什麽。”


    想到這裏,雷托龐大的身軀從頭到尾顫抖起來。他很清楚以往屢屢奏效的解藥是什麽:暫時讓自己完全沉浸在過去。這種沿記憶之軸向內跋涉的探險,連貝尼·傑瑟裏特姐妹也無法做到——既可以一直深入到意識的最小單位,也能停在路邊耽溺於妙不可言的感官享樂。曾有一次,在一個特別優秀的鄧肯死後,他進入記憶開啟了一場精彩的音樂之旅。他很快就聽膩了莫紮特。裝腔作勢!然而巴赫……啊,巴赫。


    那種樂趣令雷托難以忘懷。


    我坐在風琴旁,浸淫在音樂之中。


    印象中隻有三次可以跟巴赫那回媲美。甚至裏卡羅都沒能超越巴赫,頂多算不分伯仲。


    知識女性會是今晚的理想選擇嗎?祖母傑西卡是最佳人選之一。但經驗表明,像傑西卡關係這麽近的人對於當前的焦慮並不是一劑合適的解藥。還得好好尋找一番。


    接著他開始想象對某個心懷敬畏的看客描述這種探險,這是一個純虛擬人物,因為沒人膽敢就這一神聖之事向他提問。


    “我沿著祖先的軌跡回溯,追蹤岔路,突入隱秘的角落。很多人的名字你都聞所未聞。誰聽說過諾爾瑪·森瓦?我活過她的一輩子!”


    “活過她的一輩子?”假想的看客問道。


    “當然。否則為什麽老是把祖先留在身邊?你認為宇航公會第一艘飛船的設計者是一個男人:你的曆史書上記載他的名字叫奧裏利厄斯·文波特?他們撒了謊。設計者應該是他的情婦諾爾瑪。她把自己的設計給了他,外加五個孩子。他認為這些都是自己完全應得的。最後,他終於認識到自己名不副實,正是這一點把他毀了。”


    “他的一輩子你也活過?”


    “沒錯。我還追尋過弗雷曼人浪跡天涯的路線。沿著我父親或是其他人的血脈,我曾經直接追溯到阿特柔斯家族。”


    “一支聲名赫赫的血脈!”


    “傻瓜也不少。”


    我需要分散注意力,他想。


    來一場充斥風流韻事的性愛之旅怎麽樣?


    “你不知道我心裏都裝著些什麽樣的縱欲場景!我是天下頭一號窺淫癖——既是參與者也是旁觀者。對性愛的無知和誤解釀成了多少悲劇。我們狹隘得可怕——又多麽貪婪。”


    雷托明白了,在這個晚上,在與赫娃同處一城的這個晚上,自己是無法作出選擇的。


    要麽回顧一下戰爭?


    “哪個拿破侖是最膽小的懦夫?”他問假想的看客,“我不會說出來,但我知道。哦,是的,我知道。”


    我能躲到哪兒去?當所有這些曆史都在眼前一覽無遺的時候,我又能往哪兒躲呢?


    一所所妓院,一樁樁暴行,那些暴君、雜耍演員、裸體主義者、外科醫生、男妓、音樂家、魔術師、江湖郎中、男祭司、工匠、女祭司……


    “你知道嗎?”他問假想的看客,“草裙舞保留了一種曾經隻限男性使用的古老符號語言。你從沒聽說過草裙舞?當然。誰還跳這種舞?不過舞者的確把很多東西保留了下來。已經沒人能解讀了,但我懂。


    “曾有一整夜,我是率穆斯林向東西方向挺進的世世代代哈裏發——橫跨幾個世紀。我不會對你囉唆那些細節的。現在你退下吧!”


    多麽強大的誘惑力啊,他想,這個魅惑的女人一來,我就要永遠隱退到過去了。


    然而過去又是多麽蒼白啊,這都要歸功於該死的伊克斯人。相比近在咫尺的赫娃,過去簡直無聊至極。她是招之即來的,但我不能傳她……現在不能……今晚不能。


    過去還在召喚他。


    我可以向過去來一趟朝聖之旅。不一定非要探險。我可以獨行。朝聖能淨化人心。探險隻是遊客的作為。這就是區別所在。我可以獨行於內心世界。


    永遠不回來。


    雷托覺得這個結果是不可避免的,自己終將陷入這一夢境之中。


    我在整個帝國營造了一種特殊的夢境。這個夢催生出新的神話、新的方向、新的運動。新的……新的……新的……新生事物源源不斷從我自己的夢境和神話裏孕育出來。而受影響最深的除了我還有誰?獵人陷進了自己張的網。


    雷托知道,他遭遇了一種無藥可救的狀態——過去、現在、未來統統無效。在覲見廳的晦暗角落裏,他的龐大身軀止不住地顫抖。


    門口,一名魚言士侍衛悄聲問同伴:“神帝有煩惱嗎?”


    另一個說:“宇宙中的罪惡會讓任何人煩惱。”


    聽見這一問一答,雷托無聲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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