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會沉迷於探險,那種唯我獨享的探險。我沿著記憶之軸向內跋涉。如學童記述假日旅行,我也會確定一個敘述主體。就定為……知識女性吧!我回遊到祖先的海洋中。我是深海裏一條有翼巨魚,張開意識的大口肆意捕撈!有時……有時我會捕獲某個載入史冊的人物。在讓此人重生的同時,我還要譏笑其傳記中一定少不了的學院式浮誇之辭,何其樂哉!


    ——《失竊的日記》


    莫尼奧帶著沉重而又無奈的心情下到地宮。眼前的責任無法逃避。神帝需要一小段時間來哀悼又一個鄧肯……可生活還得繼續……繼續……繼續……


    電梯悄無聲息地向下滑去,帶著伊克斯設備特有的高可靠性。一次,隻有那麽一次,神帝衝著他的總管大聲喊道:“莫尼奧!有時候我覺得你是伊克斯人造出來的!”


    莫尼奧感覺電梯已停。梯門打開,他的目光穿過地宮,看到禦輦上那個朦朦朧朧的巨大身形。看不出雷托已經注意到他來了。莫尼奧歎了口氣,向這個回音陣陣的陰暗空間走去,開始了這段漫長的步行。禦輦近旁躺著一具屍體。這種感覺不能說似曾相識。隻是一個熟悉的場景而已。


    莫尼奧剛上任那會兒,雷托曾說:“你不喜歡這個地方,莫尼奧。我看得出來。”


    “是的,陛下。”


    莫尼奧略略翻攪一下記憶,聽見了自己在不成熟的歲月裏發出的聲音。接著是神帝的聲音:


    “陵墓讓你不自在,莫尼奧。而我認為這裏是無窮的力量之源。”


    莫尼奧想起自己當時急著要跳過這個話題。“是的,陛下。”


    雷托卻不想就此結束:“我隻有幾個先輩供奉在這兒。穆阿迪布的水在這裏。甘尼和哈克·艾爾-艾達當然也在這裏,不過他們不是我的祖先。不,如果說我的祖先真有陵墓,那就是我。這裏主要安置鄧肯們和我的育種計劃的產物。有朝一日也是你的歸宿。”


    莫尼奧發現回憶讓自己放慢了腳步。他歎口氣,稍稍加快速度。雷托有時會很暴躁,但現在仍然沒有動靜。莫尼奧並未想當然地以為雷托還不知道他在走近。


    雷托合眼躺著,用其他感官測量著莫尼奧在地宮的行走距離。雷托滿腦子想的都是賽歐娜。


    賽歐娜一心跟我作對,他想。這一點用不著內拉的密報來證實。賽歐娜是個敢於行動的女人。她發散的旺盛生命力讓我深深體會到幻想的樂趣。隻要一想到這些蓬勃的生命力,我就心醉神迷。這是我活下去的動力,也讓我的一切作為有了正當理由……甚至可以解釋為什麽這個蠢鄧肯橫屍在我麵前。


    雷托憑聽覺判斷,莫尼奧離禦輦還有一大半路要走。他的腳步越來越慢,隨後又加快了步伐。


    莫尼奧把女兒獻給我,這份禮物是多麽珍貴啊,雷托想。賽歐娜朝氣四溢,不可多得。她是新生一代,而我卻集陳舊腐朽之大成,是十惡不赦之徒、流離失所之輩的收容所。我截留一切已湮滅的過往,成了曆史碎片的收集者。從未有人想象過,烏合之眾能聚湊成如此龐大的規模。


    雷托招搖地走過藏在心中的陳年舊歲,讓這幫人好好看看地宮裏發生的事。


    這些細枝末節全都歸我所有。


    賽歐娜,可是……賽歐娜就像一塊白板,也許能往上書寫偉大的曆史。


    我無微不至地守護著這塊白板。我還在完善它,需要時時擦洗。


    鄧肯喊她的名字是什麽意思?


    莫尼奧離禦輦越來越近,有點猶豫,但無比清醒。雷托當然沒睡著。


    莫尼奧在屍體不遠處止住腳步,雷托睜開眼朝下望去。這時,雷托發現總管是個很有趣的觀察對象。莫尼奧穿著一件厄崔迪白製服,不戴徽記,這是一個暗示:他的臉幾乎和雷托的一樣有名,那就是他需要的徽記。莫尼奧耐心等待著。他五官扁平,麵無表情。濃密的沙色頭發仔細梳成中分。從那對灰眼睛深處流露出一股率直的神情,顯示其人對自己力量之強大心中有數。這副眼神隻在麵見神帝時會有所變化,有時甚至連神帝也不能使其收斂——他瞥了瞥地板上那具死屍,用的就是這種眼神。


    雷托依然默不作聲,莫尼奧清了清嗓子,說:“我很難過,陛下。”


    真得體!雷托想。他知道我對鄧肯們的死真心感到惋惜。莫尼奧看過他們的檔案,也見證過太多次他們的死亡。他知道隻有十九個鄧肯屬於通常意義上的自然死亡。


    “他帶了一把伊克斯激光槍。


    ”雷托說。


    莫尼奧的目光直接轉向其左側地板上的那把槍,說明他剛才已經看見了。他把視線轉回雷托,從頭至尾打量這具龐大的軀體。


    “您受傷了嗎,陛下?”


    “不礙事。”


    “可他傷著您了。”


    “那些鰭足對我沒用。兩百年內就會完全消失。”


    “我會親自處理鄧肯的屍體,陛下。”莫尼奧說,“有沒有……”


    “我身上有一小塊被他燒成了灰。我們不能留下痕跡。這個地方最適合處理灰燼。”


    “遵命,陛下。”


    “處理屍體前,先解除激光槍的功能,好好收著,我要讓伊克斯大使看看。至於那個警告我們的宇航公會代表,私下賞他十克香料。哦——還要提醒我們駐傑第主星的女祭司,那裏藏有一批美琅脂庫存,可能是以前哈克南人非法囤積的。”


    “如果找到這批貨,您打算怎麽處理,陛下?”


    “撥出一點給特萊拉人作為新死靈的酬金。其餘收入地宮庫房。”


    “陛下。”莫尼奧點頭領命,這個動作的幅度小於鞠躬。他的目光與雷托形成對視。


    雷托微微一笑。他想:我們倆都知道,不開誠布公談談我們最關心的那件事,莫尼奧是不會離開的。


    “我看過關於賽歐娜的報告了。”莫尼奧說。


    雷托的笑意更濃了。這種時候莫尼奧真是令人愉快。他的話意味深長,包含許多無須言明的內容。他言行一致,以彼此心照不宣的方式傳達這樣的信息:毫無疑問一切盡在他的監視之下。現在,他自然要關心一下女兒,但他希望澄清他對神帝的關切始終擺在第一位。莫尼奧自己的成長之路有過相似的經曆,因此他很清楚賽歐娜目前實為命懸一線。


    “她不是我創造出來的嗎,莫尼奧?”雷托問道,“她的血統和養育條件不是由我控製的嗎?”


    “她是我的獨女,唯一的孩子,陛下。”


    “在某些方麵她讓我想起哈克·艾爾-艾達。”雷托說,“她身上好像沒多少甘尼的影子,這一點說不通。也許她返祖返到姐妹會的育種計劃裏去了。”


    “您為什麽說這個,陛下?”


    雷托陷入了沉思。有必要讓莫尼奧知道他女兒的特殊情況嗎?賽歐娜有時會從預知幻象中消失。金色通道還在,但賽歐娜不見了。然而……她並沒有預知能力。她是個獨一無二的現象……倘若她能幸存下來……雷托決定不拿多餘的信息去影響莫尼奧的辦事效率。


    “別忘了你自己的過去。”雷托說。


    “的確如此,陛下!她潛力很大,比我那時要大得多。可這也使她成了個危險分子。”


    “她不會聽你的。”雷托說。


    “是的,但我在叛黨中間安插了一個臥底。”


    就是托普利,雷托想。


    無須動用預知力就能知道莫尼奧一定會安插臥底。自從賽歐娜的母親去世,雷托對莫尼奧的行事方式摸得越來越準了。內拉已對托普利有所懷疑。現在,莫尼奧坦承了自己的憂慮及所采取的行動,以期換取女兒的平安。


    多遺憾哪,他和那個女人隻生了這麽一個孩子。


    “想一想在類似的情況下我是怎麽對待你的。”雷托說,“你和我一樣清楚金色通道需要什麽。”


    “可我那時候既年輕又愚蠢,陛下。”


    “年輕而魯莽,但絕不愚蠢。”


    聽到這句評價,莫尼奧幹巴巴地笑了一下,他越來越相信自己已經猜到雷托的真實意圖了。可是,危機重重!


    雷托的話進一步堅定他的想法:“你知道我是多麽喜歡意外。”


    沒錯,雷托想,莫尼奧是知道的。賽歐娜在帶給我意外的同時,也在提醒我什麽是最可怕的——可能會毀掉金色通道的重複與無聊。看看吧,無聊是如何讓我險些為鄧肯所害的!通過賽歐娜這個參照物,我看到了自己心底的恐懼。莫尼奧對我的擔心不無道理。


    “我的臥底會繼續監視她新加入的同夥,陛下。”莫尼奧說,“我不喜歡這幫人。”


    “她的同夥?很久以前我自己也有這樣的同夥。”


    “叛黨,陛下?您?”莫尼奧真心感到意外了。


    “看不出我曾經是叛黨的盟友嗎?”


    “可是陛下……”


    “過去我們走錯路的次數也許超出你的想象!”


    “是,陛下。”莫尼奧發窘之餘還是感


    到好奇。他知道鄧肯死後神帝有時會變得嘮叨。“您一定目睹過很多叛亂,陛下。”


    這些話讓雷托不知不覺陷入了回憶。


    “啊,莫尼奧,”他咕噥著說,“我在祖先的迷宮裏轉來轉去,腦子裏有數不清的地方、數不清的事情我再也不想見到第二次。”


    “我能想象您的內心之旅,陛下。”


    “不,你想象不了。我見過的人和星球實在太多,即使在想象中也失去了意義。哦,我走過的那些地形。想想那些異星的道路,從太空望去像花體字一樣印在了我心裏。還有那些飽受侵蝕的峽穀、峭壁、星係,都讓我深刻地認識到自己不過是一粒微塵。”


    “不,陛下。您絕對不是。”


    “比微塵還不如!那些人,他們那些毫無用處的社會,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眼前閃過,他們那些胡說八道讓我厭煩透頂,你聽見了嗎?”


    “我不想惹陛下生氣。”莫尼奧溫順地說。


    “你沒惹我生氣。有時你會刺激我,頂多就這樣。你無法想象我都看到了什麽——哈裏發、馬吉德、拉卡、王公、霸撒、國王、皇帝、首腦、總統——我都見過。那些封建領主,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是小法老。”


    “請原諒,我想當然了,陛下。”


    “該死的羅馬人!”雷托喊道。


    他在跟心裏的祖先說話:“該死的羅馬人!”


    他們的笑聲把他攆出了內心的角鬥場。


    “我不明白,陛下。”莫尼奧大膽問道。


    “是的,你不明白。羅馬人傳播法老病,就像種地的農民播撒下一季糧食的種子——愷撒、神聖羅馬皇帝、沙皇、英白拉多、卡斯裏……帕拉多……該死的法老們!”


    “對這些稱號我所知有限,陛下。”


    “我也許是這一大串的最末一個,莫尼奧。為此祈禱吧。”


    “謹遵聖命。”


    雷托向下注視著這個人。“我們是神話終結者,你和我,莫尼奧。這是我們共同的夢想。我站在奧林匹斯神的高度向你斷言,政府是一個大眾神話。如果神話死了,政府也就死了。”


    “您教導過我,陛下。”


    “是人肉機器,也就是軍隊,製造了我們現在這個夢,我的朋友。”


    莫尼奧幹咳了一聲。


    雷托從這個小動作看出總管不耐煩了。


    莫尼奧了解軍隊。他明白把軍隊當作主要統治工具無異於相信癡人說夢。


    雷托一直沒開口。莫尼奧走了幾步,把激光槍從地宮冰冷的地板上撿起來,開始動手解除其功能。


    雷托望著他,心想,這個小小的場景不正蘊含著軍隊神話的精華嗎?軍隊催生技術,因為在短視者眼裏機器的力量太強大了。


    那把激光槍不過是一件機器。一切機器終將過時或遭到淘汰。然而軍隊依然把這類東西奉若神明——既出於癡迷也源於恐懼。看看大家有多怕伊克斯人吧!軍隊深知自己是“巫師之徒”。它釋放技術,卻再也不能把魔法塞回瓶子裏。


    我教給他們另一種魔法。


    雷托對心裏的一幹人眾說道:


    “看見沒有?莫尼奧解除了那件致命器械的功能。這兒切斷連接,那兒壓碎個小囊。”


    雷托吸了吸鼻子。他聞到防鏽油裏酯類成分的氣味,比莫尼奧的汗味更濃烈。


    雷托繼續對心裏說:“但魔鬼並沒有死。技術導致無政府狀態。這類工具將被隨意散布,從而誘發暴力。那些有能力培養和驅使野蠻破壞力量的集團,其人數不可避免地會越來越少,最終完全集中於一人之手。”


    莫尼奧回到雷托下方,右手輕鬆地握著那把已失靈的激光槍。“帕雷拉星和丹恩的行星正在議論針對這些東西再打一場聖戰。”


    莫尼奧舉起激光槍微微一笑,表明他知道這類空洞夢想所隱含的悖論。


    雷托閉上眼睛。心裏的一幹人眾本想爭論一番,但全被他屏蔽了。他想:聖戰製造軍隊。芭特勒聖戰的目標是取締宇宙中模仿人類思維的機器。芭特勒信徒在其所到之處留下軍隊,而伊克斯人仍在製造可疑的設備……為此我要感謝他們。什麽叫清理教門?動機就是破壞,任何工具都可以用。


    “這事發生過。”他咕噥道。


    “陛下?”


    雷托睜開眼。“我要去塔樓,”他說,“得花點時間哀悼我的鄧肯。”


    “新鄧肯已經上路了。”莫尼奧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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