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下一步的門泰特教育之後,你就能學到整合、聯係的方法了。到那時,你的心智便會徹底貫通,你的意識能夠全麵處理數據的各條通路,並以你早已掌握的門泰特分類技能處理極度複雜的海量輸入數據。一開始處理某個特定問題時,你會很難擺脫因為細節和數據之間的分歧而產生的緊張情緒。要警惕!如果沒有掌握門泰特的整合、聯係的方法,你會陷入互不相幹的數據之中,難以自拔。這就是所謂巴比倫困境。我們用這個名稱來表示無處不在的整合風險,即,信息是正確的,組合這些信息的過程中卻出現了錯誤。


    ——摘自《門泰特手冊》


    織物摩擦的聲音使雷托驚醒過來,像在黑暗中迸出一簇簇火花。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的感覺竟變得如此敏銳,一下子就從聲音上分辨出了織物的質地:聲音是由一件弗雷曼長袍和粗糙的門簾相互摩擦發出的。他轉身對著聲音傳來的地方。它發自那條黑暗的通道,幾分鍾前納穆瑞就是從那兒離開的。轉身的同時,他看到有人走了進來。是那個抓住他的人:蒸餾服麵罩上方露出同樣的深色肌膚、同樣的一對灼熱的眼睛。那個人一隻手伸進麵罩,從鼻孔中拔出貯水管然後拉下麵罩,同時也掀開兜帽。甚至在發現他下頷處的墨藤鞭印之前,雷托就認出了他。他認出這個人完全是個下意識行為,之後,對方麵貌的細節才進入雷托的意識,作為事後的確定。沒錯,這位大個子,這位行吟詩人,正是哥尼·哈萊克。


    雷托將雙手握成了拳頭,壓下認出對方帶來的震驚。厄崔迪家族的家臣中,沒有人比哥尼更忠誠,沒有人比他更擅長屏蔽場格鬥搏擊。他是保羅值得信賴的朋友和老師。


    他是傑西卡夫人的仆人。


    雷托的腦海中思索著此次重逢背後的故事,哥尼是抓捕他的那個人。哥尼和納穆瑞同在這次陰謀中,傑西卡的手在背後操縱著他們。“我知道你已經見過了我們的納穆瑞。”哈萊克說道,“請相信我,他有且隻有一個職責:如果有必要,他是唯一能下手殺死你的人。”


    雷托不假思索地用他父親的聲音回答道:“你加入了我的敵人陣營,哥尼!我從未想過……”


    “不要在我身上試這種把戲,年輕人,”哈萊克說道,“它們對我不起作用。我聽從你祖母的命令。對你進行教育的詳細計劃已製訂完畢。是我挑選了納穆瑞,但是得到了她的讚同。接下來的事,不管痛苦與否,都是她安排的。”


    “她都安排了什麽?”


    哈萊克從長袍的褶子裏亮出一隻手,手上拿著個弗雷曼注射器,樣子原始卻很有效。透明的管子裏盛著藍色的液體。


    雷托在小床上向後挪去,後背碰到了岩壁。納穆瑞走了進來,站在哈萊克身旁,兩人一起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我看你已經認出這是香料萃取物了。”哈萊克說道,“你必須經曆沙蟲幻覺,否則,你父親作出了嚐試而你卻沒有,這個問題將困擾你的一生。”


    雷托無言地搖了搖頭。就是這種東西,甘尼瑪和他都知道這玩意兒可能會毀了他們。哥尼真是個無知的笨蛋!但傑西卡夫人怎麽能……雷托感覺到了存在於記憶中的父親,父親湧入他的意識,試圖摧毀他的反抗意誌。雷托想大聲怒喝,但雙唇卻無法動彈。這是他最害怕的東西,這種恐懼是語言無法描述的。這是入定狀態,這是預知未來,將它固化,讓它的恐懼吞沒自己。傑西卡顯然不可能下令讓自己的孫子經曆這種考驗,但她的存在卻浮現在他的意識之中,壓迫著他,用種種理由說服他接受這個考驗。就連應對恐懼的禱詞也成了毫無意義的低語:“我絕不能恐懼。恐懼是思維殺手。恐懼是帶來徹底毀滅的小小死神。我將正視恐懼,任它通過我的軀體。當恐懼逝去,我會打開心眼,看清它的軌跡。恐懼所過之處,不留一物,唯我獨存。”


    卡爾迪亞王國全盛時期,這段禱詞就已經十分古老了,雷托試圖行動起來


    。向站在他麵前的兩個人撲過去,但是他的肌肉拒絕執行命令。恍惚中,雷托隻見哈萊克的手移動著,注射器正向他接近。球形燈光照射在藍色的液體表麵,形成一個亮點。注射器碰到雷托的左胳膊。疼痛在他體內傳播著,一直到達他大腦的深處。


    忽然間,雷托看到了一個年輕女人坐在晨光中的茅屋外,就在那兒,在他麵前,烘烤著咖啡豆,把它們烤成棕色,又往裏麵添了些豆蔻和香料。他身後的某個地方響起了三弦琴聲。音樂在不斷地重複著、重複著,直到進入他的腦海中,仍在重複不已。音樂開始在他體內彌漫,讓他膨脹起來,變得非常大,不再像是個孩子。他的皮膚也不再屬於他自己。一陣暖流湧遍他的全身。接著,和方才的景象出現時同樣突兀,他發現自己重又站在黑暗中。天黑了。星星像風中的餘燼一般,濺落在壯闊的大宇宙之中。


    他知道自己已經無力回天了,但還是奮力抗拒著入定狀態的作用,直到最後,他父親的形象闖入了他的意識。“我會在入定狀態中保護你,你體內的其他人不會就此占據你。”


    風刮倒了雷托,推著他在地上翻滾,卷起沙塵打在他身上,蝕進他的胳膊、他的臉,將他的衣服扯成碎條,將剩下的一條條毫無用處的襤褸衣衫吹得獵獵作響。但他感覺不到疼痛,他眼看著身上的傷口愈合,和它們出現時同樣迅速。他繼續在風中翻滾著,他的皮膚仍舊不是自己的。


    來了,快來了!他想。


    但這個想法非常遙遠,仿佛並不是他自己的想法,就像皮膚不屬於他自己一樣。


    幻象吞沒了他。幻象擴展成為立體的記憶,分隔了過去和現在、未來和現在、未來和過去。接著,每個被隔離的部分各自形成一個視點焦距,指引著他的前進道路。


    他想:時間,和長度單位一樣,是衡量空間的尺度,但是衡量這個動作本身卻把我們鎖在我們要衡量的空間中。


    他感覺到入定的作用在加強。內在意識不斷擴大,他的自我也隨之發生著變化。時間在流動,他無法讓它停止在某一刻。過去和未來的記憶碎片淹沒了他,像一個個蒙太奇片段,它們之間的關係不斷變化著,他的記憶像一個鏡頭、一束燈光,照亮一個個碎片,將它們分別顯示出來,但卻無法使它們那種永恒的運動和改變停止下來。


    他和甘尼瑪的計劃出現在這束燈光中,凸顯出來,讓他驚恐不已。幻象如現實般真實,帶著一種不容分說的必然性,讓他不由得畏縮了。


    他的皮膚不是他自己的!過去和未來在他體內衝撞,越過恐懼設下的障礙。他無法分辨眼前出現的到底是過去還是未來。有時,他覺得自己正在參加芭特勒聖戰,竭力摧毀任何模仿人類意識的機器。這是過去的事——已經發生而且早已結束。但他的意識卻仍然在過去的經驗中徘徊,吸收一切信息。他聽到一個與他共事的部長在講台上說道:“我們必須消滅能思考的機器。人類必須依靠自己來製定方針。這不是機器能幹的事情。推理依靠的是程序,不是硬件。而人類正是最終極的程序編寫者!”


    他清楚地聽到了這個聲音,而且知道他所處的環境:巨大的大廳,黑色的窗戶。光明來自那些劈啪作響的火把。他的部長同事繼續說道:“我們的聖戰就是‘清除’。我們要將摧毀人類的東西徹底清除。”


    在雷托的記憶中,那個演講者曾經是一位計算機專家,一個懂得並且服務於計算機的人。他剛想深究下去,整個場景卻消失了,換成甘尼瑪站在他麵前:“哥尼知道。他告訴我了。它們是鄧肯的原話,是鄧肯在門泰特狀態下說的。‘做好事消除的是惡名,做壞事消除的是自我意識。’”


    這肯定是未來——很久以後的未來。但是他感到了它的現實性,就像體內無數生命的過去一樣真實。他喃喃自語道:“這是未來嗎,父親?”


    父親的形象用警告的口吻說道:“不要主動招災惹禍!你


    現在學習的是如何在湧入意識的碎片中作出選擇。如果不掌握這種技巧,你會被洶湧的意識碎片淹沒,無法在時間中定位。”


    淺浮雕一般的影像無處不在。未來撲麵而來,撞擊著他。過去——現在——未來。沒有真實的界限。他知道自己必須跟隨這些影像,但他同時卻害怕跟隨它們,唯恐無法回到以前那個熟悉的世界。然而,壓力之下,他不得不停止自己的抗拒行為。這是一個全新的宇宙,他無法通過靜止的、貼上標簽的時間片段來了解這個新宇宙。在這裏,沒有哪個片段會靜止不動。事物再也沒有順序,也毫無規律可言。他不得不觀察變化,尋找變化本身的規律,不知不覺間,他發現自己已經走進一個巨大的時空隧道,看到了未來中的過去、過去中的現在、過去和未來中的此時此刻。在僅僅一次心跳的時間裏,無數世紀的經曆洶湧而來。


    雷托的意識自由地飄浮著。他不再為保持清醒而冷眼旁觀,也不存在障礙。他知道納穆瑞過一會兒要做什麽,但這僅僅占據了他意識的一角,與其他無數個未來共享著他的意識。他的意識分割成了無數片段,在這個意識中,他所有的過去、所有的體內生命,都融入了他,成為他自己。在他體內無數生命中最偉大的那一個的幫助下,他成了主導。他們成了他。


    他想:研究某個東西時,必須拉開一段距離才能真正發現其中的規律。他為自己贏得了距離,他能看見自己的生命了:他紛繁龐雜、數量無比巨大的過去是他的負擔,是他的樂趣,也是他的必需。出生之前便擁有的過去使他比常人多了一個維度。從現在起,父親不再指引他了,因為不再有這個需要了,拉開距離之後,雷托自己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洞見過去和現在。極目過去,他看到了他的終極的祖先——就是人類本身,沒有這個祖先,遙遠的未來便不可能存在。距離帶來了新的準則、新的維度。不管他選擇什麽生活,他都能借助自己無比豐富的經驗生活下去,不為任何人所控製。這些經驗是無數個世代的積累,任何一個單一生命都無法與之相比。被喚醒之後,這個經驗綜合體擁有巨大的力量,相比之下,他此前的獨立自我隻能黯然失色。這個綜合體可以作用於某個個體,也能使自己強加於某個民族、社會或是整個文明之上。有人告誡哥尼要提防他,這便是原因所在。這也是讓納穆瑞的尖刀守在一旁的原因。他們害怕看到他體內的力量。沒人能看到它的全部威力——連甘尼瑪也不行。


    雷托坐了起來,發現隻有納穆瑞還等在這裏,注視著他。


    雷托用老年人的聲音說道:“每個人的極限各不相同。預知每一個人的未來,這隻是一個空洞的神話。當下這個時間段內,隻有最強大的力量才能被事先預知。但是,在一個無限的宇宙中,‘當下’這個概念實在太大了,人類的意識實在難以全麵把握。”


    納穆瑞搖了搖頭,表示沒有聽懂。


    “哥尼在哪兒?”雷托問道。


    “他離開了,他不想看到我殺了你。”


    “你會殺了我嗎,納穆瑞?”雷托聽上去像在懇求這個人快點殺了自己。


    納穆瑞的手離開了刀把:“既然你讓我這麽做,那我偏不殺你。因為你覺得無所謂,所以……”


    “無所謂——這種病症摧毀了很多東西。”雷托說道,自顧自地點了點頭,“是的……文明本身都會因此消亡了。到達更複雜的意識水平之後,似乎必須付出這樣的代價。”他抬頭看著納穆瑞,“他們讓你來看看,看我是不是有這種態度?”他意識到納穆瑞不僅僅是個殺手,他比殺手狡猾,也比殺手深刻。


    “有這種態度,說明你無法控製你所擁有的力量。”納穆瑞說道,但這是句謊言。


    “無所謂的力量,是的。”雷托站了起來,深深地歎了口氣,“其實,我父親的生命並沒有那麽偉大,納穆瑞,他作繭自縛,為自己在‘當下’製造了一個掙脫不出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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