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豐富多彩的傳說把保羅·穆阿迪布,這個門泰特,及其妹妹厄莉婭層層包裹起來,透過這些麵紗認清他們的真麵目是非常困難的。但畢竟,世界上確實存在過一個叫保羅·厄崔迪的男人和一個叫厄莉婭的女人。他們的肉體受製於空間和時間。雖然預知的力量使他們可以超越通常的時空限製,可他們仍然屬於人類這一種屬。他們經曆過真實的事件,在真實的宇宙中留下了真實的痕跡。要真正理解他們,就必須明白,他們的災難也是所有人類的災難。這本書不是寫給穆阿迪布或者他的妹妹的,而是寫給他們的後代——我們所有的人的。


    ——《穆阿迪布語錄索引》題詞


    摘自穆阿迪布神靈教《塔布拉回憶錄》


    穆阿迪布帝國統治時期出現的曆史學家,比人類曆史上其他任何時期都多得多。多數人特別提到了這個人的妒忌和狹隘,同時也談到了他的特殊影響:在許多個世界喚起了人們的某種激情。


    自然,這個人物的形成既有曆史因素,也有外人想象的因素。此外,他已經被理想化了。這個叫保羅·厄崔迪的人出生於古老的皇族世家,從貝尼·傑瑟裏特母親傑西卡夫人那裏接受過正宗的普拉納-賓度訓練,對肌肉和神經具有超凡的控製力。不僅如此,他還是一個門泰特,一個才智非凡的人,其威力遠遠超過了為古人所用、現在已被虔誠的教徒所禁止的計算機。


    最重要的是,穆阿迪布是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育種計劃尋找了幾千代的魁薩茨·哈德拉克。


    魁薩茨·哈德拉克,這個可以“同時處於不同時空”的人,這個先知,這個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期望通過他控製人類命運的人——成了穆阿迪布皇帝,並且和他的手下敗將帕迪沙皇帝的女兒結為連理。


    想想這些相互矛盾的事實,想想其中孕育的失敗因子。你一定讀過別的曆史著作,知道那些眾所周知的事實:穆阿迪布領導的弗雷曼野蠻人確實推翻了帕迪沙皇帝沙達姆四世;他們摧毀了薩多卡軍團、大家族聯盟軍、哈克南部隊,以及蘭茲拉德聯合會用金錢買來的雇傭軍;他迫使宇航公會屈服,並且把自己的親生妹妹厄莉婭送上了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原以為屬於自己的宗教最高寶座。


    這些他全做到了,還不止於此。


    穆阿迪布的齊紮拉教團傳教士使宗教戰爭遍及宇宙,這次聖戰的主要戰事隻延續了十二個標準年,可這段時間已經足以使他的宗教殖民主義統治大部分人類世界。


    他之所以能做到這一切,是因為得到了厄拉科斯星,這顆通常被人們稱作沙丘的行星。這顆行星使他壟斷了人類世界的硬通貨:古老的香料美琅脂,能賦予人們新生的毒藥。


    這就是那種被理想化的曆史的另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一種可以突破時間限製的超自然化學物質。沒有香料,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聖母們不可能實施對人類的觀察和控製;沒有香料,宇航公會的宇航員們也不可能穿越太空;沒有香料,數以十億計對它成癮的帝國公民就會死去;沒有香料,保羅·穆阿迪布也不可能預知未來。


    我們知道,掌握無上權力的一刻便孕育了失敗。原因很簡單:精確而全麵的預知是致命的。


    除了被理想化的曆史,另一類史書認為,穆阿迪布敗於那些顯而易見的陰謀分子之手:宇航公會,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耍弄變臉魔術的、漠視道德的特萊拉科學家。還有一些史學家指出,擊敗穆阿迪布的是其家族中的內奸。他們用沙丘塔羅牌幹擾了穆阿迪布的預知能力。其中一些人還信誓旦旦地指出穆阿迪布是怎樣被迫接受了死靈的服務。這種死靈是複活的死者,接受了專門消滅他的訓練。但他們最終會發現,這個死靈就是鄧肯·艾達荷,那個厄崔迪家族的助手,他為拯救年輕的保羅獻出了生命。


    他們勾勒出了一個頌詞作者柯巴所領導的齊紮拉僧侶陰謀集團,他們引導我們一步一步地分析柯巴的計劃,從而將穆阿迪布塑造成一個獻身者,並將一切罪名安在他的弗雷曼嬪妾契尼頭上。


    可是,所有這些,怎麽能解釋真實發生的曆史事實?不能。唯有了解預知能力的危險本質,才能真正弄清楚穆阿迪布那威力無比、遠見卓識的魔力是如何失敗的。


    我們希望,其他曆史學家將從我們的闡釋中獲益。


    ——《曆史分析》:布朗森IX評穆阿迪布


    眾神和人沒有分別,其中一種往往會不知不覺融入另一種。


    ——《穆阿迪布語錄》


    從本質上說,他所致力的陰謀是一場謀殺。特萊拉變臉者斯凱特爾心中後悔不迭。


    讓穆阿迪布悲慘地送命,我會後悔的。他對自己說。他小心翼翼地在同謀們麵前隱藏起自己的善意,但內心這種感受告訴他,他更容易認同受害者,而非謀殺者。這是特萊拉人的典型心態。


    斯凱特爾站在那裏凝神沉思,和別的人保持著一段距離。關於精神毒藥的討論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討論進行得如火如荼,凶蠻中不失文雅。這是出身於各派高級訓練學校的高手們慣常的處事態度。


    “如果你隻是覺得已經把他刺了個對穿,最後準會發現他竟毫發無損!”


    說這話的是貝尼·傑瑟裏特的老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瓦拉赫九號星上接待他們的女主人。她披著黑色長袍,骨瘦如柴。一個幹癟的醜老太婆,一個女巫。她坐在斯凱特爾左邊的懸浮椅上,長袍的兜帽甩在背後,露出銀色的頭發和蒼老粗糙的臉。骷髏似的臉上,一雙眼睛從深陷的眼窩向外逼視。


    他們說的是米拉哈薩語,其輔音聽起來像打響指,元音則相互勾連,混淆不清。可它卻是表達細微感情的絕妙工具。宇航公會宇航員艾德雷克的回答是一聲禮貌的冷笑,文雅地表示出自己的輕蔑。


    斯凱特爾看了看這個宇航公會的代表。艾德雷克正飄浮在幾步外裝滿橘紅色氣體的箱子裏。他的箱子放在圓頂屋的中央,而圓頂屋則是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特地為這次會談建造的。宇航公會的這個家夥身材細長,有魚鰭樣的腳和長著蹼的大手——活脫脫一條海洋中的怪魚。箱子的排氣口散發出一片淡淡的橘紅色霧靄,充滿了香料的沉暮之氣。


    “如果沿著這條路走下去,我們都要因愚蠢而亡!”


    說話的是在場的第四個人、這場陰謀的潛在成員,伊勒琅公主,他們的敵人的妻子(不是真正的伴侶,斯凱特爾提醒自己)。她站在艾德雷克箱子的旁邊,是一位高個子金發美人,身穿莊重華貴的藍鯨皮袍,頭戴與之相配的帽子,耳朵上的金耳墜閃閃發光。她的一舉一動無不透露出貴族的倨傲,內斂圓熟的麵部表情顯示出貝尼·傑瑟裏特訓練的背景。


    斯凱特爾不再琢磨這些人語言和麵部表情中的細微暗示,轉而琢磨起這所圓頂屋所處的位置來。圓頂屋四周都是山丘,上麵的白雪已經融化,疥癬一般斑駁不一。小小的藍白色太陽高高掛在天頂,灑下一片濕漉漉的藍色碎影。


    為什麽選在這個地方?斯凱特爾很迷惑。貝尼·傑瑟裏特姐妹做任何事都自有目的。就拿開闊的圓頂屋來說吧:傳統的狹窄空間也許會使易患幽閉恐懼症的宇航公會宇航員感到緊張。從降生之初,這些人的心理就隻適應浩瀚的太空和遠離星球地表的生活。


    可是,專門為艾德雷克建造這麽一個地方?真是一根銳利的手指,毫不留情地點出他內心深處的虛弱。


    斯凱特爾想,這裏會不會有什麽專門為我而建的東西?


    “難道你就不想說點什麽嗎,斯凱特爾?”聖母詢問道。


    “你希望把我攪進這場愚蠢的爭鬥?”斯凱特爾問,“沒錯,我們對抗的確實是一位潛在的救世主。對這樣一個人,千萬不能正麵攻擊。否則必然會湧現出一大批死士,而這些人終將擊敗我們。”


    他們全都盯著他。


    “你隻想到了這種危險?”年邁的聖母喘息著,用嘶啞的聲音問道。


    變臉者斯凱特爾聳聳肩。他專門為這次會議挑選了一張平淡無奇的圓臉,厚厚的嘴唇,和善的五官,胖胖的身體,像一隻可愛的水果布丁。對同謀者的表情做過一番研究之後,他發現自己的選擇非常明智——也許是出於直覺吧。在這個小團體中,隻有他能在身體形狀和容貌的“寬闊光譜”中任意穿行,操縱自己的肉體外表。他是人類變色龍,一個變臉者。現在這個樣子容易讓別人很輕鬆地接受自己。


    “是嗎?”聖母催問道。


    “我喜歡沉默。”斯凱特爾說,“我們最好不要公開表現出敵意。”


    聖母縮了回去。斯凱特爾發現她在重新審視自己。雙方都受過高深的普拉納-賓度控製訓練,控製力已經達到常人無法逾越的高度。但斯凱特爾還是個變臉者,擁有其他人根本不具備的肌肉和神經腱。除此之外,他還有一種特殊的交感能力。這是一種極其深入的模仿力,憑借這種能力,他能像模仿另一個人的外貌一樣,模仿對方的心理。


    斯凱特爾給了她足夠長的時間完成對自己的重新審視,這才開口。“這是毒藥!”說出這個單詞的時候,他的音調平板到極點,表明唯有他自己才明白其中的神秘含義。


    宇航公會宇航員身體一動,閃閃發光的揚聲球裏傳出他的聲音。揚聲球飄浮在箱子的側上方,位於伊勒琅頭頂上方。“我們說的是精神毒藥,不是物理上的毒藥。”


    斯凱特爾朗聲大笑起來。米拉哈薩語的笑聲能使對手備受折磨,而此時的斯凱特爾已經不再顧忌暴露自己的力量。


    伊勒琅也讚賞地微笑著。但聖母的眼角卻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惱怒。


    “不要笑了!”莫希阿姆用粗啞的嗓門厲聲道。


    斯凱特爾的笑聲止住了,他已經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艾德雷克氣憤地一言不發;聖母的不滿中帶著警覺;伊勒琅被逗樂了,卻還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我們的朋友艾德雷克這是在暗示說,”斯凱特爾說,“你們兩位貝尼·傑瑟裏特女巫雖然精通本門種種異術,但還沒有見識過他所顯露的真正的欺騙誘導之術。”


    莫希阿姆轉過頭去,凝視著貝尼·傑瑟裏特本部星球寒冷的山丘。她開始意識到問題的關鍵了,斯凱特爾心想,這很好。不過,伊勒琅卻仍然沒發現問題所在。


    “你到底是不是站在我們一邊,斯凱特爾?”艾德雷克問,那雙齧齒動物般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


    “問題不在於我的忠誠。”斯凱特爾一邊說,一邊繼續看著伊勒琅,“您還在舉棋不定,公主。您還沒決定,冒了巨大風險、跨過這麽多秒差距的距離,到底是為了什麽。我說得對嗎?”


    她點點頭。


    “您是來和一條類人魚來一番陳詞濫調,或者和一個肥胖的特萊拉變臉者鬥嘴的嗎?”斯凱特爾問。


    她離艾德雷克的箱子遠了點,厭惡地搖搖頭。她不喜歡那股濃重的香料味。


    艾德雷克趁機朝嘴裏扔了一粒香料丸。斯凱特爾看著他咀嚼著香料,吮吸著它,無疑最後還會吞下它。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香料能提升宇航員的預知能力,使他們得以駕駛宇航公會的巨型運輸船以超光速在宇宙翱翔。在香料的作用下,他能看到飛船的未來航線,避免可能的危險。現在,艾德雷克嗅到了另一種危險,可他的預知能力卻不能告訴他危險來自何處。


    “我到這兒來或許是個錯誤。”伊勒琅說。


    聖母轉過身,睜大了眼睛,然後閉上。這個姿勢很像一頭好奇的爬行動物。


    斯凱特爾的目光從伊勒琅轉向那隻箱子,以此讓公主明白自己的觀感,與自己取得共識。她會看出來的,斯凱特爾想,會看出艾德雷克是一個多麽令人惡心的家夥:眼神冒失無禮,手腳畸形怪異,在氣體中緩慢遊動,周身還繚繞著橘紅色的煙霧。她會對他的性習慣產生好奇,會想和這樣一個怪物交配該是多麽詭異。到了這個時候,就連為艾德雷克再造太空失重狀態的力場發生器也會讓她厭惡不已。


    “公主殿下,”斯凱特爾說,“正是因為這位艾德雷克,您丈夫才無法看到某些事,就包括正在發生的這件……據說是這樣的。”


    “據說。”伊勒琅說。


    聖母閉著眼睛點點頭。“即使是擁有預知能力的人,也並不怎麽了解這種能力。”她說。


    “身為宇航公會的資深宇航員,我有預知能力。”艾德雷克說。


    聖母再次睜開眼睛。這一次,她的目光射向了變臉者,帶著貝尼·傑瑟裏特特有的、具有強烈穿透力的眼神。她在仔細權衡。


    “不,聖母,”斯凱特爾喃喃自語,“我不像我的外表那樣簡單。”


    “我們不了解這種第二視覺。”伊勒琅說,“但是有一點,艾德雷克說我丈夫不能看見、知道或者預測宇航員的影響範圍內所發生的事件。可這個範圍到底有多大呢?”


    “我們這個宇宙中有些人、有些事,我隻有通過結果才能知道。”艾德雷克說,他的魚嘴抿成了一條細線,“我知道它們一直在這兒、那兒,或者某個地方。就像水下生物在行進中泛起層層漣漪,預知者也會攪動時間的波濤。你丈夫看見的,我也能看見;但我永遠看不見他本人,也看不見那些他忠心相待的同道者。高手總能把自己人隱藏得很好。”


    “但伊勒琅不是你的人。”斯凱特爾說著,看了看站在旁邊的公主。


    “我們都知道,這場小陰謀隻有在我在場的情況下才能安排。”艾德雷克說。


    伊勒琅的口氣像在描述一台功能卓越的機器:“你當然有你的用處,這是顯而易見的。”


    她現在終於明白他是什麽東西了,斯凱特爾想,很好!


    “未來正在塑造之中,並未定型。”斯凱特爾說,“記住這一點,公主殿下。”


    伊勒琅瞥了一眼變臉者。


    “保羅忠心相待的同道者,”她說,“當然是那些披著他的戰袍的弗雷曼軍團戰士。我見過他為他們昭告預言的情景,聽過他們向穆阿迪布歡呼的聲音,他們的穆阿迪布。”


    她終於明白了,斯凱特爾想,她是在這兒受審,判決有待做出。它可能保全她,也可能消滅她。她看出了我們為她設下的圈套。


    斯凱特爾和聖母對視了一瞬。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和他一樣,也看出了伊勒琅此刻的心思。自然,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已經把情況向公主做了簡要介紹,給她灌足了迷魂湯。可到了最關鍵的時刻,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人總是相信自己的訓練和直覺。


    “公主殿下,我知道您最想從皇帝那兒得到什麽。”艾德雷克說。


    “誰會不知道?”


    “您想做奠定世代皇朝的國母。”艾德雷克說,仿佛沒聽見她的話,“除非您加入我們,否則休想做到。相信我的預言吧。皇帝因為政治的原因娶了您,可您永遠不能和他享受床笫之歡。”


    “這麽說來,預言者也是窺淫癖。”伊勒琅譏諷道。


    “皇帝更寵愛他的弗雷曼小妾,而不是您!”艾德雷克有些氣急敗壞。


    “可她並沒有給他生出皇位繼承人。”伊勒琅說。


    “理智總是感情衝動的第一個犧牲品。”斯凱特爾喃喃自語。他察覺到了伊勒琅的怒火,看出自己的誘導起到了作用。


    “她沒有給他生出皇位繼承人。”伊勒琅說,竭力保持鎮靜,“是因為我在給她秘密使用避孕藥品。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這種事兒讓皇帝發現可不太好。”艾德雷克微笑著說。


    “我早就把搪塞的話準備好了。”伊勒琅說,“他或許會察覺到真相,可有些謊言比真相更易於讓人信服。”


    “您必須做出選擇,公主殿下。”斯凱特爾說,“但要明白怎麽才能保護您自己。”


    “保羅對我是公平的。”她說,“我在他的議會裏有一席之地。”


    “您當了他十二年的皇後。”艾德雷克問,“他是否向您表示過一絲一毫的溫存?”


    伊勒琅搖搖頭。


    “他利用那夥弗雷曼暴徒罷黜了您的父親,為登上皇帝寶座而娶了您,可他永遠不會讓您成為真正的皇後。”艾德雷克說。


    “艾德雷克想在您身上打感情牌,公主殿下。”斯凱特爾說,“真有意思。”


    她向變臉者掃了一眼,看見了他臉上大膽的笑容,於是抬了抬眉毛表示回應。斯凱特爾知道,現在她完全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如果她讓這次會議置於艾德雷克的支配之下,那麽他們的密謀,以及此時此刻發生的所有事情,或許都能逃過保羅的靈眼。可如果她暫且不做出承諾……


    “公主殿下,”斯凱特爾說,“艾德雷克似乎對密謀的事管得太多了,您覺得呢?”


    “我早已表示,”艾德雷克說,“我將尊重會議做出的最佳決斷。”


    “哪種決斷最佳,誰來裁決?”斯凱特爾問。


    “難道你希望讓公主在做出加入我們的承諾之前離開這裏嗎?”艾德雷克問。


    “他隻是希望她的承諾確實發自內心。”聖母喝道,“我們之間不應該相互欺詐。”


    斯凱特爾看出伊勒琅已經放鬆下來,雙手插進袍袖,認真思考著。她現在一定在想艾德雷克拋出的誘餌:成為奠定世代皇朝的國母!她還會想,密謀者會提出什麽計劃,以保護他們自己免遭來自她本人的打擊?她需要掂量權衡的方麵很多。


    “斯凱特爾,”片刻之後,伊勒琅說,“據說你們特萊拉人有一種奇特的榮譽體係——必須給你們的獵物留一條逃生之路。”


    “隻要他們能找到。”斯凱特爾表示同意。


    “我是你們的獵物嗎?”伊勒琅問。


    斯凱特爾爆發出一陣大笑。


    聖母哼了一聲。


    “公主殿下,”艾德雷克說,聲音很輕,充滿誘惑,“不用怕,您已經是我們的人了。難道您不是在替您的貝尼·傑瑟裏特上級監視皇室的一舉一動嗎?”


    “保羅知道我會把信息泄露給我的老師。”她說。


    “難道您不曾提供一些皇室的把柄,使反對派有更加有力的宣傳口實以反對您的皇帝嗎?”艾德雷克問。


    他沒有用“我們的”皇帝,斯凱特爾注意到,用的是“您的”皇帝。以伊勒琅接受的貝尼·傑瑟裏特訓練,她絕不會忽略這個細節。


    “關鍵是力量,以及如何運用力量。”斯凱特爾說著,慢慢靠近宇航公會宇航員的箱子,“我們特萊拉人相信,宇宙的萬事萬物中,隻有追求物欲的衝動是唯一恒定不變的力量。這種力量通過學習種種經驗教訓,不斷壯大自己。聽好了,公主殿下,這種力量始終在學習。而這種不斷學習的動能,我們才稱之為力量。”


    “你們還是沒有說服我,證明我們能夠擊敗皇帝。”伊勒琅說。


    “我們甚至沒有說服自己。”斯凱特爾說。


    “無論我們轉向何方,”伊勒琅說,“總會麵對他的魔力。他是魁薩茨·哈德拉克,一個可以同時處於不同時空的人;他是穆阿迪布,對齊紮拉教團的傳教士來說,他的每一個心血來潮的念頭都是不可抗拒的命令;他是一名門泰特,其大腦遠遠超過最優秀的古代計算機;他還是弗雷曼軍團的穆阿迪布,可以命令他們殺光星球上所有的人類;他擁有能看破未來的靈眼,還有我們貝尼·傑瑟裏特孜孜以求的基因模式……”


    “這些我們都知道。”聖母插話說,“而且我們還知道更不妙的事:他的妹妹,厄莉婭,也有這種基因模式。可他們也是人,兩個人都是。因此,他們也有弱點。”


    “可這些弱點在哪兒?”變臉者問,“我們能在他的宗教聖戰軍團中找到嗎?皇帝的齊紮拉僧侶會反叛他嗎?抑或是大家族的那些當權者?蘭茲拉德聯合會除了耍耍嘴皮子還能做什麽?”


    “我認為是宇聯商會。”艾德雷克說,在箱子裏轉了個身,“宇聯商會是做生意的,永遠逐利而行。”


    “也可能是皇帝的母親,”斯凱特爾說,“傑西卡夫人。她留在卡拉丹星球,但和兒子的聯係十分頻繁。”


    “那條背信棄義的母狗。”莫希阿姆說,聲調平淡,“我真想剁掉我這雙訓練過她的手。”


    “我們的陰謀需要一個入手處,一個可以操縱對方之處。”斯凱特爾說。


    “可我們並不僅僅是陰謀家。”聖母反駁道。


    “啊,是的。”斯凱特爾表示同意,“我們精力過人又聰明好學,是希望的曙光,人類必將因我們而獲得拯救。”他用演說的方式說出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對特萊拉人來說,這或許是最極端的諷刺了。


    隻有聖母理解了話中的奧妙。“為什麽?”她問,問題直指斯凱特爾。變臉者還沒來得及回答,隻聽艾德雷克清了清喉嚨,說道:“我們別玩弄這些愚蠢的玄學遊戲了。所有哲學問題隻有一個——萬物為什麽存在?而所有的宗教、商業和政治的問題也隻有一個——誰擁有權力?所謂聯盟、聯合、協作等諸如此類的東西,都是假的,除非是為了追求權力。權力之外的一切全是胡扯,最有思考能力的人都知道這一點。”


    斯凱特爾朝聖母聳聳肩。艾德雷克已經代他回答了這個問題。這個自以為是的傻瓜,是他們最大的弱點。為了確信聖母能理解自己的意思,斯凱特爾說道:“好好聽聽導師的教誨吧。人都需要受教育。”


    聖母緩緩點頭。


    “公主殿下,”艾德雷克說,“選擇吧。你已經被選擇出來,成為命運的工具,你是最優……”


    “把你的讚譽留給那些喜歡聽奉承話的人吧。”伊勒琅說,“早些時候,你提到了一個鬼魂、一個亡靈,說我們可以把它當成毒藥,用它毒害皇帝。說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吧。”


    “讓厄崔迪家族的人自己打敗自己。”艾德雷克得意洋洋地說。


    “不要賣關子了!”伊勒琅厲聲說,“這個鬼魂是誰?”


    “一個不同尋常的鬼魂。”艾德雷克說,“它有肉體,還有名字。肉體……是赫赫有名的劍客鄧肯·艾達荷。至於名字嘛……”


    “可艾達荷已經死了。”伊勒琅說,“保羅經常當著我的麵哀悼他。他親眼看見艾達荷被我父親的薩多卡殺死。”


    “雖說他們吃了敗仗,”艾德雷克說,“但您父親的薩多卡並不是笨蛋。讓我們設想一下,一個聰明的薩多卡指揮官在戰場上認出了這位劍術大師的屍體。然後會怎樣?這具肉體是可以利用、可以訓練的……如果時間來得及的話。”


    “一個特萊拉的死靈。”伊勒琅悄聲說,看了一眼身旁的斯凱特爾。


    斯凱特爾察覺到了伊勒琅的眼光。他開始用起自己的變臉魔力來:外形不斷變化,肌肉也在移動調整。一會兒工夫,伊勒琅麵前出現了一個瘦削的男人。臉龐依舊有些圓,可膚色更深,五官微微有些扁平。高聳的顴骨,眼睛深陷,還帶著明顯的內眥贅皮。烏黑的頭發桀驁不馴地頂在頭上。


    “就是這個模樣的死靈。”艾德雷克指著斯凱特爾說。“也許並不是什麽死靈,隻不過是另一個變臉者?”伊勒琅問。


    “不可能。”艾德雷克說,“長時間審察之下,變臉者很可能暴露。不,不是變臉者。我們假設那位聰明的薩多卡指揮官把艾達荷的屍體保存在再生箱裏。為什麽不呢?這具屍體的肉身和神經屬於一個曆史上最優秀的劍客、一個厄崔迪家族的高級顧問、一個軍事天才。它完全可能被重新激活,成為薩多卡軍團的教官,扔掉這具訓練有素、才能卓著的屍體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浪費。”


    “這件事我怎麽連一點風聲都沒聽到?我父親從前還一直非常信任我呢。”伊勒琅說。


    “哦,那是因為您父親打了敗仗,而且幾個小時之內您就被賣給了新皇帝。”艾德雷克說。


    “這件事辦成了嗎?”她詢問道。


    帶著令人厭惡的沾沾自喜,艾德雷克說:“我們設想這個聰明的薩多卡明白速度的重要性。他迅速把這具受到嚴密保護的艾達荷肉身送到了特萊拉人手裏。我們再進一步設想,指揮官和他的戰士們不久便死掉了,沒有來得及把這個消息告訴您父親,反正他已經沒機會拿它派上用場了。事實就是,一具肉身被送到了特萊拉人那裏。不用說,運送它的辦法隻有一個,就是巨型運輸船。我們宇航公會的人自然熟知運送的每一件貨物。得知這個消息後,豈有不把這具宜於對付皇帝的死靈買下來之理?”


    “這麽說,這件事辦成了。”伊勒琅說。斯凱特爾又恢複了先前胖乎乎的臉。他說:“正如這位嘮嘮叨叨的朋友所指出的那樣,我們確實辦成了。”


    “你們是怎樣訓練艾達荷的?”伊勒琅問。


    “艾達荷?”艾德雷克問,一邊看著那個特萊拉人,“你認識艾達荷嗎,斯凱特爾?”


    “我賣給你們的是一個叫海特的生物。”斯凱特爾說。


    “噢,對了……是叫海特。”艾德雷克說,“為什麽把他賣給我們?”


    “因為我們曾經繁殖過一個我們自己的魁薩茨·哈德拉克。”斯凱特爾說。


    聖母蒼老的頭顱猛地一晃,眼睛死死盯住他,“你沒把這事告訴我們!”她指責道。


    “您也沒有問。”斯凱特爾說。


    “你們是怎麽製服自己的魁薩茨·哈德拉克的?”伊勒琅問。


    “一個以畢生精力塑造自我的生物,寧可死去,也不願演化成那個自我的對立物。”斯凱特爾說。


    “我不懂你的意思。”艾德雷克冒冒失失地說。


    “他殺了自己。”聖母喝道。


    “你很明白我的意思,聖母。”斯凱特爾警告地說。這句話所用的米拉哈薩語態同時傳達出另一層意思:你是一個沒有性別的東西,從來沒有,也不可能有。特萊拉人等著對方弄懂自己這個表達方式過於花哨的暗示。她肯定不會誤解他的意思。開始一定很憤怒,隨後就會意識到,特萊拉人不可能用這種方式辱罵她,因為他本身的繁殖離不開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但話又說回來,他的話著實粗俗難聽,頗有侮慢之意,完全不像一個特萊拉人。艾德雷克立即插嘴,用的是米拉哈薩語的安撫語態,想緩和此刻的尷尬:“斯凱特爾,你曾說過,之所以出售海特,是因為你們知道我們打算怎麽使用它,而你們也有同樣的願望。”


    “艾德雷克,沒有我的允許你最好別開口。”斯凱特爾說。宇航公會的家夥剛想爭辯,聖母厲聲說:“閉嘴,艾德雷克!”


    艾德雷克在箱子裏向後一縮,惱怒異常。


    “我們自己一時的感情與解決大家共同麵對的問題無關,”斯凱特爾說,“隻會蒙蔽我們的理智。隻有一種感情是重要的,就是讓我們聚在一起的那種最基本的恐懼。”


    “我們理解。”伊勒琅說,瞥了聖母一眼。


    “必須看到,我們的防護是非常有限的,”斯凱特爾說,“不會在沒有清楚的預見之前貿然行動。”


    “你很狡猾,斯凱特爾。”伊勒琅說。


    狡猾到什麽程度,她就不必猜了。斯凱特爾想,此事一了,我們將得到一個掌握在我們手中的魁薩茨·哈德拉克。其他人卻什麽也得不到。


    “你們的那位魁薩茨·哈德拉克,其血脈從何而來?”聖母問。


    “我們混合了各種最純正的精華,”斯凱特爾說,“純粹的善良和純粹的邪惡。一個完全以製造痛苦和恐怖為樂的惡棍是非常有教育意義的,可以讓我們學到許多東西。”


    “老男爵哈克南,我們皇帝的外祖父,是特萊拉人的作品嗎?”伊勒琅問。


    “不是。”斯凱特爾說,“但大自然常常會創造出同樣可怕的作品。而我們創造此類作品有一個先決條件:擁有可以進行研究的環境。”


    “你們別想不理會我!”艾德雷克抗議道,“是誰讓這次會議隱蔽起來,不讓他……”


    “那好吧。”斯凱特爾說,“請你向我們提供你的最佳決斷吧。這個決斷是什麽?”


    “我希望討論如何把海特交給皇帝的問題。”艾德雷克堅持說,“我認為海特身上反映了厄崔迪人在其出生的星球養成的道德觀。海特使皇帝更容易加強自己的道德本性,明白生活和宗教中的各種積極、消極因素。”


    斯凱特爾笑了,向他的同伴投去寬厚的一瞥。他們的表現和自己希望的完全一致。老聖母像揮舞長柄大鐮刀一般任意發泄著自己的情緒。伊勒琅原本負有使命,這項使命雖然早已失敗,但她畢竟為此接受了充分的訓練。這是一個有缺陷的貝尼·傑瑟裏特作品。艾德雷克則和魔術師的手差不多,可以用於掩飾,也可以用於分散觀眾的注意力。此時此刻,艾德雷克因為別人的忽略而悶悶不樂,沉默不語。


    “不知我是不是聽懂了你們的意思,這個海特是用來毒害保羅意識的精神毒藥?”伊勒琅問。


    “多少是那麽回事。”斯凱特爾說。


    “那些齊紮拉僧侶怎麽辦?”伊勒琅問。


    “隻要稍稍使一點力,情感上一個滑步,他們的妒忌就會轉化成仇恨。”


    “宇聯商會呢?”伊勒琅問。


    “他們會跟著利潤走,哪一方有利,他們就會支持哪一方。”斯凱特爾說。


    “其他有勢力的組織呢?”


    “以政府的名義控製他們。”斯凱特爾說,“至於那些勢力較弱的組織,我們可以用道德和進步的名義整合它們。我們的對手則會因為自己那些盤根錯節的力量窒息而死。”


    “厄莉婭也會?”


    “海特是一個用途很多的死靈。”斯凱特爾說,“皇帝的妹妹已經到了被有魅力的男人誘惑的年紀了。她將癡迷於他的男性魅力和門泰特的卓越武功。”


    莫希阿姆吃驚地睜大那雙老眼:“這個死靈是門泰特?這一招實在太危險了。”


    “準確地說,”伊勒琅說,“門泰特的數據必須精確無誤。如果保羅向我們的禮物詢問其意圖,那該如何是好?”


    “海特會如實相告。”斯凱特爾說,“和其他門泰特一樣。”


    “原來這就是你為保羅留下的逃生之門。”伊勒琅說。


    “一?


    ?門泰特!”莫希阿姆喃喃地說。


    斯凱特爾瞥了一眼老聖母,發現曆史形成的仇恨影響了她的判斷。芭特勒聖戰以來,“有思維魔力的機器”已經從宇宙的大部分地方被清除淨盡。計算機始終是人們懷疑的對象。這種古老的情緒同樣表現在對待門泰特這種“人類計算機”的態度上。


    “我不喜歡你笑的樣子。”莫希阿姆突兀地說。她瞪著斯凱特爾,用的是米拉哈薩語的實話語態。


    斯凱特爾也用實話語態說:“我不打算取悅你,但我們別無選擇,隻能攜手合作。在這一點上沒有什麽分歧。”他看了一眼宇航公會的人:“是這樣嗎,艾德雷克?”


    “你給我上了一課。很難受,但很有意義。”艾德雷克說,“我猜你希望明確一點——我不會反對我的同謀們共同做出的決定。”


    “你們瞧,他還是很聰明的。”斯凱特爾說。


    “但還有一些事。”艾德雷克叫道,“厄崔迪家族壟斷了香料。如果沒有香料,我就不能預知未來。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人也看不到真相。我們雖然儲備了一些,但非常有限。香料就是威力無比的硬通貨。”


    “我們的文明遠遠不止一枚硬通貨。”斯凱特爾說,“對手用香料配額供應卡死我們的辦法注定會失敗的。”


    “你想偷走它的秘密配方。”莫希阿姆喘著氣說,“可他的整顆星球都有瘋狂的弗雷曼人把守著!”


    “弗雷曼人是文明的、受過教育的,同時又是無知的。”斯凱特爾說,“他們不是瘋子。他們接受的教育是信仰,而不是知識。信仰可以操縱,隻有知識才是危險的。”


    “是不是還有點我可以做的事,比如創立一個新皇朝之類的?”伊勒琅問。


    大家都聽出了她話中的承諾,可隻有艾德雷克朝她笑了笑。


    “多少有點。”斯凱特爾說,“多少有點。”


    “這意味著厄崔迪家族統治勢力的終結。”艾德雷克說。


    “即使沒有預知力量的人也可以做出這種預言。”斯凱特爾說,“用一句弗雷曼人的話來說,這是mektubalmellah。”


    “‘用鹽寫出來的話’,也就是常識。”伊勒琅翻譯道。


    她說話的時候,斯凱特爾終於發現貝尼·傑瑟裏特為他安排的是什麽手段了:一個美麗聰慧的女人,但永遠不可能屬於他。啊,對了,他想,或許我能複製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


    任何文明都必須和一種無意識的勢力搏鬥,這種勢力能阻礙、背叛或者摧毀文明希望達到的任何目的。


    ——特萊拉·西奧拉姆(未經證實)


    保羅坐在床邊,脫下自己的沙地靴。潤滑劑發出一陣難聞的酸臭。它的作用是潤滑鞋跟的泵吸式動力裝置,使之驅動蒸餾服正常運轉。已經很晚了。他夜間散步的時間越來越長,這讓愛他的人們非常擔憂。他承認,這樣散步很危險。可這類危險他能預先察覺,也能立即解決。夜晚,一個人悄悄漫步在厄拉奇恩的大街上,是一件多麽愜意而誘人的事啊。


    他把靴子扔到房間裏唯一的球形燈下麵,急切地扯開蒸餾服的密封條。上帝啊,他太累了!盡管他因疲勞而肌肉僵硬,可腦子仍然非常活躍。每一天,平民百姓的世俗生活總是讓他妒忌。一個皇帝是不能享受宮牆外那無名而火熱的生活的……可是……毫不引人注目地在大街上走走,真是一種特權!從吵吵嚷嚷的托缽香客身邊擦過,聽一個弗雷曼人咒罵店主:“你那雙散失水分的手!”


    想到這裏,保羅不禁笑了,從蒸餾服裏鑽了出來。


    他赤身裸體,卻覺得和自己的世界完全合拍。沙丘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世界:一個被四麵圍攻的世界,卻又是權力的中心。他想,權力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四麵圍攻。他低頭凝視著綠色的地毯,腳底和它接觸,感受著它粗糙的質地。


    街上的沙子深及腳踝,屏蔽場城牆阻擋住了鋪天蓋地的狂風。但成千上萬雙腳踏上去,仍然攪起了令人窒息的灰塵,塞滿了蒸餾服的過濾器。直到現在,他依然能聞到灰塵的味道,盡管他的房間門口就有鼓風機,一刻不停地吹掃著。這種味道令人想起荒蕪的沙漠。


    那些日子……那些危險。


    和那些日子相比,獨自散步危險很小。可是,穿上蒸餾服,就好像把整個沙漠都穿到了身上。蒸餾服,還有它那些用於回收身體散出的水分的裝置,引導著他的思維,使思維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蒸餾服還固定了他的舉止行動,使他舉手投足無不表現出沙漠的模式。他變成了野蠻的弗雷曼人。蒸餾服帶來的不光是表麵的掩飾,它還使他成了一個他自己的城市中的陌生人。穿上蒸餾服,他便放棄了安全感,撿起了過去那一套暴力手段。香客和市民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都小心翼翼、低眉順眼。他們不敢招惹這些野蠻人。如果在市民的腦海裏,沙漠真的有一張臉的話,它就是一張隱藏在蒸餾服口鼻過濾器下麵的弗雷曼人的臉。


    事實上隻有一些小風險:過去穴地時代的舊人可能通過他的步態、體味以及眼神認出他。即便如此,碰到敵人的機會還是很少。


    門簾“唰”的一響,屋裏射進一縷亮光,打斷了他的沉思。契尼端著一個銀色托盤走了進來,上麵放著煮咖啡的用具。兩個跟在她後麵的球形燈迅速移到指定位置:一個在他們床頭,一個懸在她旁邊照著她做事。


    契尼靈巧地移動著,一點沒有老態,沉著、輕盈,彎下身子準備咖啡的姿勢使他想起了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她還是那麽活潑調皮,歲月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除非仔細檢查那沒有眼白的眼角,才會注意到那兒出現了一絲細紋:沙漠中的弗雷曼人稱之為“沙痕”。


    她捏住夏甲翡翠柄,揭開咖啡壺蓋,裏麵頓時飄出一縷熱騰騰的蒸汽。他聞出咖啡還沒有煮好。果然,她蓋上了蓋子。那隻純銀咖啡壺的形狀是一個懷孕的女人,正在吹笛。他想起來了,這是一件甘尼瑪,一次決鬥的戰利品。詹米,壺的前主人的名字……詹米。詹米的死多麽奇怪,多麽令人難以忘卻啊。如果早知道死亡不可避免,他還會隨身帶著這隻特殊的咖啡壺嗎?


    契尼取出杯子:藍色的陶瓷杯,像仆人一樣蹲在巨大的咖啡壺下麵。一共有三隻,他倆一人一隻,另一隻給這套咖啡用具的所有前主人。


    “一會兒就好。”她說。


    她看著他。保羅不知道自己在她眼裏是什麽樣子,還是那個奇怪、精瘦,和弗雷曼人相比水分充足的異鄉客嗎?他還像過去部落裏那個“友索”嗎?在他們亡命沙漠的時候,正是那個友索,與她一同踏上了弗雷曼人的“道”。


    保羅凝視著自己的身體:肌肉結實,身材修長……隻是多了幾條傷疤。雖然當了十二年皇帝,但身體仍基本保持著原樣。他抬起頭,從鏡子裏看了看自己的臉……盡是藍色的弗雷曼人眼睛,是香料上癮的明顯標誌;一隻筆直的厄崔迪鼻子,看上去的確是那位死於鬥牛場的混亂中的祖父的嫡傳孫子。


    保羅回憶起那位老人講過的話:“統治者對他所統治的人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你是領袖,所以你要用無私的關愛使你的人民感到幸福。”


    人民仍然帶著深厚的感情懷念著這位老人。


    而我這個頭頂厄崔迪姓氏的人又做了什麽?保羅問自己,我把狼放進了羊群。


    一時間,死亡和暴力的畫麵閃過他的腦海。


    “該上床了!”契尼用嚴厲的口氣命令道。保羅熟悉這種語氣,在她眼裏,他壓根兒不是皇帝。


    他順從地上了床,雙手放在腦後,身體向後躺著,等待契尼令人愉快的熟悉動作讓自己放鬆下來。


    他突然想到,這個房間裏的擺設頗為滑稽。普通百姓肯定想象不出皇帝的寢宮是這個樣子。契尼身後的架子上放著一排顏色各異的玻璃缸,球形燈的黃色亮光在上麵投下跳動的影子。保羅默默想著玻璃缸裏的東西:沙漠藥典記載的幹藥、油膏、熏香以及各類紀念品……泰布穴地的一撮沙子、他們長子出生時的一綹頭發……孩子早就死了……十二年了……在那場使保羅成為皇帝的戰爭中喪命的無辜者之一。


    香料咖啡的濃鬱味道彌漫了整個房間。保羅深深吸了口氣,目光從正在煮咖啡的契尼身上移到托盤邊一隻黃色的碗上。碗裏盛著堅果。不可避免地,毒物探測器從桌下爬上來,對著碗裏的食物搖晃著它昆蟲似的手臂。探測器讓他氣憤。在沙漠的時候,他們根本用不著探測器!


    “咖啡準備好了。”契尼說,“你餓了嗎?”


    他的憤怒被一陣香料運輸機的轟鳴聲淹沒了。這些船正從厄拉奇恩出發,朝太空駛去。


    契尼察覺到他的憤怒。她斟上兩杯咖啡,放了一杯在他手邊,然後在床邊坐下,拉出他的腳,開始為他揉搓。因為長期穿蒸餾服走路,腳上結滿了老繭。她輕聲說:“我們談談伊勒琅想要孩子的事吧。”她好像漫不經心地說出這句話,可一切都瞞不過他。保羅猛地睜大眼睛,盯著契尼。


    “從瓦拉赫回來還不到兩天,”他說,“伊勒琅就已經找過你了?”


    “我們從來沒討論過她的挫敗感。”她說。


    保羅迫使自己警覺起來,在刺目的燈光下仔細研究契尼的一舉一動。這是母親不惜違反清規教給自己的貝尼·傑瑟裏特方法。他實在不願意把它用在契尼身上。他之所以離不開她,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不必在她身上使用任何令人神經緊張的心法。契尼保留了弗雷曼人的好品德,幾乎從不提出任何不得體的問題。她的問題通常都是事務性的。契尼最關心的是那些影響自己男人地位的東西:他在議會中的權力,軍團對他的忠誠程度,同盟者的能力如何,等等。她能記住一長串名字,以及書上的詳細索引。她還能毫不費力地說出每個敵人的主要弱點,敵方可能的軍隊部署,軍事指揮官的戰鬥計劃,使用何種兵器,其基本的工業生產能力如何,等等。


    現在為什麽問到了伊勒琅的事?保羅心生疑惑。


    “我讓你不安了。”契尼說,“那不是我的本意。”


    “你的本意是什麽?”


    契尼不好意思地笑了,迎著他的目光:“如果你生氣了,親愛的,千萬別憋著不說。”


    保羅把身體靠回床頭板。“我該不該打發她走?”他問,“她現在沒什麽用處,我也不喜歡她和姐妹會的人混在一起。”


    “不要打發她走。”契尼說。她繼續按摩他的雙腿,聲調平和實在:“你說過很多次,她是聯係敵人的一座橋梁,可以通過她的活動知道他們的陰謀。”


    “那你為什麽提到她想要孩子的事?”


    “它能挫敗敵人的陰謀。如果你讓她懷孕,伊勒琅在敵人中的地位就搖搖欲墜了。”


    從那雙在自己腳上揉搓的手上,他體會出了這些話給她帶來的痛苦。他清了清喉嚨,緩緩地說:“契尼,親愛的,我發過誓,決不讓她上我的床。一個孩子會給她帶來太多的權力。你難道想讓她代替你嗎?”


    “我沒有名分。”


    “不是這樣的,親愛的塞哈亞,我沙漠裏的春天。你怎麽突然關心起伊勒琅來了?”


    “我關心的是你,不是她!如果她懷了一個厄崔迪血統的孩子,她的朋友們就會懷疑她的忠誠。我們的敵人對她信任越少,她對他們的用處就越小。”


    “她的孩子可能意味著你的末日。”保羅說,“你知道他們在密謀些什麽。”他用雙臂緊緊摟住她。


    “可你應該有一個繼承人!”她哽咽著說。


    “哦。”他說。


    也就是說,契尼不能給他生孩子,必須讓別人來生。那麽,這個人為什麽不能是伊勒琅呢?契尼此刻就是這樣想的。而這件事必須通過做愛才能完成,因為帝國明令禁止人工繁殖後代。契尼的決定完全是弗雷曼式的。


    保羅再次在燈光下研究著她的臉。這是一張比自己的臉更加熟悉的臉。他曾經溫柔而深情地凝視過它,這張睡夢中帶著甜美、害怕、惱怒和悲哀的臉。


    他閉上眼睛,契尼年輕時的樣子又一次浮現在眼前:蒙著春季麵紗的臉、哼著歌兒的臉、懶洋洋地從睡夢中醒來的臉——如此完美,每個畫麵都令他癡迷沉醉。在他的記憶中,她微笑著……剛開始的時候有點羞澀,然後流露出緊張,仿佛想立即逃掉。保羅嘴巴發幹。此時此刻,他聞到了荒蕪的未來傳來的蒼涼的煙味。一個聲音,來自另一類幻象的聲音在命令他放手……放手……放手。長久以來,他那有預知能力的靈眼一刻不停地窺探未來,捕捉每一絲異常的聲響,偷聽每塊石頭的動靜、每個人的異動。從他第一次有了這可怕魔力的那一天開始,他就一直在凝望自己的未來,希望找到平靜安寧。


    自然,辦法是有的。他記住了它,卻不知道它是什麽意思——一個死記硬背下來的未來,它給他的嚴格教誨就是:放手、放手、放手。


    保羅睜開眼睛,看著契尼堅定的臉。她已經停止了按摩,靜靜地坐在那裏——最最純正的弗雷曼人姿態。她的一切仍舊那麽熟悉,頭上戴著在他倆的私人房間裏常戴的藍色產子頭巾。可此時,她臉上蒙著一副決心已定的麵具,他對做出這個決定的思維方式非常陌生,但這種思維方式已經延續了千百年。千百年來,弗雷曼女人一直共同享用男人,不隻是為了和睦相處,更重要的是傳宗接代。眼下在契尼身上起作用的顯然就是弗雷曼人的這種神秘習俗。


    “你會給我一個我想要的繼承人的。”他說。


    “你已經看到了?”她問,明顯指的是他的預知能力。


    已經很多次了,保羅不知道如何才能確切地解釋預知的事。沒有任何標誌的時間線像織物一樣在他麵前不停地起伏波動。他歎了口氣,想起從河裏掬起一捧水的感覺:水晃蕩著,慢慢流走。記憶的浪花濡濕了他的臉。可現在,未來的幻象越來越龐雜晦澀,他如何才能讓自己全身沉浸在未來之水中?


    “就是說,你沒有看到。”契尼說。


    他幾乎再也看不到未來的幻境了,除非冒險竭盡全力。除了悲哀,未來還能給他們顯示什麽?保羅問自己。他感到自己置身一片荒蕪,這裏充滿敵意,無比荒涼,隻有他的情感漂浮著、晃蕩著,無法阻止、永不停息地向外流淌,漸漸枯竭。


    契尼蓋好他的腿,說:“要給厄崔迪家族一個後代。這不是你把機會留給哪個女人的問題。”


    這也是他母親經常嘮叨的話,保羅想。他懷疑傑西卡夫人是否暗中和契尼通信。他母親考慮這些事隻能以厄崔迪家族的利益為準。那是她從貝尼·傑瑟裏特學校學到的思維模式,雖說她現在已經背叛了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這種模式仍然毫無改變。


    “今天伊勒琅來的時候,你聽見我們談話了。”他責備道。


    “我聽了。”她說,眼睛並不看他。


    保羅想著和伊勒琅見麵的情景。他進入了家庭休息室,發現契尼的織機上有一件沒有織完的長袍。還有一股酸酸的沙蟲味兒,一種難聞的臭味,幾乎蓋住了那一小口被人咬下來的黃褐色香料散發出的氣味。有人碰落了香料萃取物,滴到一塊地毯上。它燒化了地毯,地板上凝結了一團油汙。他想叫人來清理一下,就在這時,哈拉——斯第爾格的妻子,也是契尼最親密的女友——走進來說伊勒琅來了。


    他不得不在這令人惡心的臭味中接見伊勒琅。正應了弗雷曼人的迷信說法:臭味前腳到,壞事後腳跟。


    伊勒琅進來的時候,哈拉退了下去。


    “歡迎你回來。”保羅說。


    伊勒琅穿了件灰色鯨皮長袍。她拉緊皮衣,一隻手撫著頭發,對他溫柔的語調感到迷惑不解。她已經做好了迎接一頓暴怒的申斥的準備,那些責備的話已經在她的腦海裏翻騰過幾遍了。


    “你這是來報告我說,姐妹會已經拋棄了最後一絲道德上的顧慮。”他說。


    “做那種荒唐的事,豈不是太危險了嗎?”她問。


    “荒唐和危險,這樣的組合有問題。”他說。貝尼·傑瑟裏特甄別叛徒的訓練使他覺察出她按捺住了畏縮的衝動。這種努力讓他瞥見了她深藏內心的恐懼,此外,他還發現她並不喜歡他們委派給她的任務。


    “他們想從你這位有皇室血統的公主這兒得到的東西也未免太多了一點兒。”他說。


    伊勒琅一動不動。保羅知道,她正用意誌的力量,老虎鉗一般緊緊控製住自己,不讓自己失控。她背負著沉重的心理負擔,他想。保羅不明白,為什麽預知幻象沒有讓他及早看到未來的這個變數。


    漸漸地,伊勒琅放鬆下來。她已經下定決心了:讓恐懼壓倒自己是沒有意義的,現在退縮也為時已晚。


    “您始終不管這兒的氣候,由著它保持現在這種蠻荒樣子。”她揉著長袍下的手臂,“太幹燥了,還有沙暴。您就不打算讓這兒下下雨嗎?”


    “你來這裏不是打算談氣候的吧。”保羅說。他琢磨著她話裏的含義。難道伊勒琅想告訴他什麽難以啟齒的事?她的訓練不允許她宣之於口的事?好像是這樣。他感到自己仿佛被突然拋到空中,必將重重墜落在某個堅硬的地方。


    “我必須要一個孩子。”她說。


    他緩緩搖頭。


    “我必須要!”她厲聲說,“如果有必要的話,我要給孩子另外找個爸爸。我要讓你戴綠帽子,看你敢不敢把事情抖落出來。”


    “戴綠帽子可以。”他說,“可你休想要孩子。”


    “你怎麽阻止我?”


    他最和氣不過地笑了笑:“真要那樣的話,我讓人絞死你。”


    她被驚呆了。一片寂靜中,保羅發現契尼正躲在厚厚的布幔後偷聽,裏麵是他倆的私人臥室。


    “我是你妻子。”伊勒琅低聲說。


    “我們不要玩這種愚蠢的遊戲了。”他說,“你不過是扮演妻子的角色而已。我們都清楚誰是我的妻子。”


    “我隻是一個工具,僅此而已。”她說,聲音充滿痛苦。


    “我並不想虐待你。”他說。


    “可你把我放在了這樣的位置上。”


    “不是我。”他說,“是命運選擇了你,你父親選擇了你,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選擇了你,宇航公會選擇了你。這一次,他們又選擇了你。他們這次選你做什麽,伊勒琅?”


    “我為什麽不能有你的孩子?”


    “因為你不適合承擔這樣的角色。”


    “我有權利養育皇室繼承人!我父親曾經是……”


    “你父親曾經是而且仍然是一頭畜生。你我都知道,他幾乎完全失去了他應該統治和保護的人性。”


    “別人對他的憎恨不及對你的吧?”她怒視著他,“你說過,你並不想虐待我,可……”


    “所以我同意你去找情人。但你聽好了:找情人,卻不允許你把該死的私生子帶進我的皇族。我不會承認這樣的孩子。我不反對你和任何男人苟合,隻要你小心謹慎……而且沒有孩子。我不是傻瓜,在這種情況下,我不會有什麽想法。可你不要濫用我慷慨賜予你的權利。至於皇位,我要嚴格控製它的血統。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休想控製它,宇航公會也休想。這是我把你父親的薩多卡軍團從厄拉奇恩平原驅逐出去以後贏得的特權。”


    “你說了算。”伊勒琅說。她猛地一轉身,衝出房間。保羅把自己的思緒從回憶中拉出來,放到坐在床邊的契尼身上。他很清楚自己對伊勒琅的矛盾感情,也理解契尼弗雷曼式的決定。換一種情形,契尼和伊勒琅甚至有可能成為朋友。


    “您怎麽決定的?”契尼問。


    “不要孩子。”他說。


    契尼用食指和右手拇指做了一個晶牙匕的手勢。


    “事情可能真會發展到那一步。”他同意道。


    “您不認為一個孩子能解決伊勒琅的所有問題?”她問。


    “傻瓜才那樣想。”


    “我可不是傻瓜,親愛的。”


    他惱怒起來:“我沒說你是!可我們不是在討論該死的浪漫小說。走廊那頭的是一個真正的公主,在帝國宮廷裏長大,見識過各種卑鄙肮髒的皇室仇殺。對她來說,陰謀就像寫她那些愚蠢的曆史書一樣稀鬆平常!”


    “那些書寫得並不愚蠢,親愛的。”


    “可能吧。”他的惱怒漸漸消失了,握住她的手,“對不起。但那個女人有太多的陰謀,大陰謀中還有小陰謀。隻要滿足了她一個野心,她就會得寸進尺。”


    契尼溫柔地問:“我是不是一直很多嘴?”


    “是的,當然是。”他看著她,“你真正想對我說的是什麽?”


    她在他身邊躺下,用手撫摸著他的脖子。“他們已經決定要整垮你。”她說,“伊勒琅知曉這些秘密。”


    保羅揉搓著她的頭發。


    契尼脫去了外套。


    這時,可怕的使命感一掠而過,像一陣風似的攪動了他的心靈,尖嘯著從他的軀體中穿過。他的身體能感受到,但他的意識卻永遠無法明白。


    “契尼,親愛的。”他悄聲說道,“你知道我為了結束這場聖戰……為了擺脫齊紮拉教團強加在我頭上的天神光環——該死的光環——會付出什麽代價嗎?”


    她顫抖著說:“但掌握領導權的人是你。”


    “哦,不。即使我現在死了,我的名字仍然能領導他們。每當我想到自己的厄崔迪姓氏和這場殘酷的屠殺聯係在一起……”


    “可你是皇帝,你已經……”


    “我是一個傀儡。當人變成了神,他就再也不能控製局勢了。”他痛苦地自嘲道。他察覺到,一個自己做夢也想象不到的未來王朝正在轉頭凝視著自己。他感到自己被驅逐出去,哭叫著,不再和命運的鏈條有任何聯係……隻有他的名字將繼續流傳下去。“我被選中了。”他說,“也許剛剛出生的時候……在我不可能有任何反抗的時候,就被選中了。”


    “那就甩掉它。”她說。


    他緊緊摟住她的肩膀:“遲早會的,親愛的。再給我一點時間。”


    他眼裏噙滿淚水。


    “我們應該回到泰布穴地。”契尼說,“這個石頭帳篷裏的明爭暗鬥實在太多了。”他點點頭。下巴在她那光滑的頭巾上摩擦著。她身上散發著一股舒適的香料味,充塞了他的鼻孔。


    穴地。這個古老的恰科博薩單詞迷住了他:一個危急時刻的避難所。契尼的話使他不由得想起遼闊的沙漠,一望無際的沙丘,無論敵人從多遠的地方襲來,都可以一覽無餘。


    “部落的人盼望他們的穆阿迪布回去。”契尼說,她轉過頭看著他,“你是屬於我們的。”


    “我屬於一個幻象。”他低聲說。


    他想到了聖戰,想到了跨越秒差距的基因組合,以及它可能的結局。他應該為此付出代價嗎?當戰火平息之後,所有的仇恨都會煙消雲散——一點點地。可……唉!多麽可怕的代價!


    我從沒想過要當一個神,他想。我隻想像清晨的一滴可愛露珠,無聲無息地消失。我想逃離那些天使和魔鬼……一個人待著。


    “我們回泰布穴地吧?”契尼又問了一句。


    “好的。”他低聲說。他想:我必須付出代價。


    契尼深深歎了口氣,重新依偎著他。


    我已經虛擲了很多時光,他想。愛和聖戰時刻包圍著他。一個人的生命,無論它多麽被大家熱愛,怎麽抵得上聖戰中死去的千千萬萬生命?單個人的悲哀怎能和大眾的痛苦相提並論?


    “親愛的?”契尼問。


    他把一隻手放到她的嘴唇上。


    我要聽從內心的聲音,他想。趁我還有力量,我一定要逃出去,逃到連鳥兒也不可能發現我的地方。這種想法沒什麽用,他知道。聖戰將仍然追隨他的靈魂。


    當人民指責他的殘暴愚蠢時,他該如何解釋?他想,如何回答?誰會理解他?


    我隻想朝後一看,說:“看那兒!那個存在物不是我。看啊,我消失了!再也沒有任何人類的羅網能限製我、看管我。我放棄我的宗教!這榮耀的一刻是我的!我自由了!”


    多麽蒼白空洞的言語!


    “昨天在屏蔽場城牆下發現了一條巨大的沙蟲。”契尼說,“據說有一百多米長。這樣大的沙蟲這個地區很少見。我想,是水阻住了它。有人說,它來這兒是為了召喚穆阿迪布回到他的沙漠故鄉。”她捏了捏他的胸脯,“不要嘲笑我!”


    “我沒有笑。”


    弗雷曼人對神話傳奇的迷信總是讓保羅驚奇不已。就在這時,他突然覺得胸口一緊,自己的生命線上,某種東西一震:是自發記憶,不請自來的強烈回憶。他回憶起自己在卡拉丹星球的童年時代……石頭的小屋、漆黑的夜晚……幻象產生!那是他最早使用自己的預知能力。他感到自己的意識重又深入那個幻象,穿過仿佛蒙著一層薄紗的記憶(幻象中的幻象),看到了一排弗雷曼人。他們的長袍沾滿灰塵,從高大的岩石間隙走過,抬著一個長長的、用衣物裹住的東西。


    保羅聽見自己在幻象裏說:“太甜美了……你是其中最甜美的……”


    自發記憶鬆開了控製著他的鐵爪。


    “你怎麽不說話?”契尼悄聲說,“怎麽回事?”


    保羅聳聳肩,坐了起來,把臉轉到一邊。“因為我到沙漠邊緣去了,所以你生氣了。”契尼說。


    他搖搖頭,不說話。


    “我去那兒是想要一個孩子。”契尼說。


    保羅不能說話。他仍然沉醉於剛才那個早期幻象所顯示的原始力量之中。那個可怕的使命!那一刻,他的一生仿佛變成了一隻翅膀,被飛翔的鳥兒翻來覆去地搖動著……鳥兒代表冒險,代表自由意誌。


    我無法擺脫預言的誘惑,他想。


    他意識到,屈服於這種誘惑,就等於沿著生活中某條既定的軌道一直走下去。他心想,也許預言並不預示著未來?或許他讓自己的生命陷在這個預言織成的千頭萬緒的羅網之中,最後成為預言這隻蜘蛛的獵物。現在,這隻蜘蛛正張開大嘴,朝他步步緊逼過來。


    一句貝尼·傑瑟裏特格言閃過他的腦海:“運用原始力量,隻能使你永遠受製於更高級的力量。”


    “我知道會惹你生氣。”契尼說著碰了碰他的手臂,“真的,部族的人已經恢複了古老的儀式,還有血祭,不過我沒有參與。”


    保羅深深地吸了口氣,身體隨之顫動。幻象的巨流被驅散了,成為一片深不見底卻風平浪靜的汪洋,下麵湧動著他無法企及的巨力。


    “求求你。”契尼懇求道,“我隻是想要一個孩子,我們的孩子。這有什麽不對?”他愛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臂,然後推開它,爬下床,熄滅了球形燈,走到靠陽台的窗戶旁,拉開簾幔。除了它的氣味,沙漠還沒有侵蝕到這裏,它像一麵沒有窗戶的牆,遠遠橫在他前麵,伸向夜空。月光斜斜地照進封閉的花園,灑在高大的樹木、寬闊的枝葉和潮濕的灌木叢中。點點繁星把明亮的影子投向魚塘,像灑落在樹陰裏的片片白色花瓣,閃閃發光。刹那間,他明白了在弗雷曼人眼裏這個花園意味著什麽:怪異、可怕、危險、浪費水分。


    他想到了那些水商。慷慨分發水使這些人利益受損。他們恨他,他摧毀了過去。另外還有一些人,甚至那些從前拚命辛勞才能買到珍貴的水的人,也仇恨他。因為舊有的生活方式被改變了。遵照穆阿迪布的命令,星球上的生態模式發生了巨大變化,人們的抵觸情緒也隨之增加。他懷疑自己的決定是不是過於武斷,居然認為可以改造整顆星球——改變已經存在的所有東西,並且命令它以另外某種方式存在?即使他成功了,這顆星球以外的宇宙呢?它會害怕類似的改革嗎?


    他猛地拉上簾幔,關閉了通風口。他轉身對著黑暗中的契尼,感到她正在那兒等著他,水環叮當作響,像香客的布施鈴。他順著聲音摸索過去,碰到了她伸出的手臂。


    “親愛的,”她低聲說,“我讓你心煩了?”


    她的手臂擁住他,同時擁住他的未來幻象。


    “和你沒有關係,”他說,“噢……絕不是你。”


    屏蔽場和有巨大殺傷力的激光槍對進攻者和防守者都非常重要,它們對武器科技的發展具有決定性的作用。在這裏,我們毋須討論原子彈扮演的特殊角色。在我的帝國裏,任何一個大家族所擁有的原子彈都足以摧毀五十個或者更多家族的本土行星。這一事實的確讓有些人感到緊張。但與此同時,我們的各大家族都不得不預先做好準備,以對付極可能到來的核報複。在宇航公會和蘭茲拉德聯合會控製下,原子彈隻能存而不用。不,我關心的是把人類作為特殊武器的問題。這是一個有無限發展前景的領域,目前,許多有勢力的機構正致力開發這個領域。


    ——穆阿迪布在軍事學院的演講


    摘自《斯第爾格回憶錄》


    老人站在門口,那雙盡是藍色的眼睛盯著外麵。這雙眼睛帶著本地人的懷疑神情,所有沙漠居民都是這樣看陌生人的。他的嘴邊有一條痛苦的唇線,那兒留著一撮白色的胡子。他沒有穿蒸餾服,但更說明問題的是另一個事實:房間中的濕氣正通過敞開的房門湧向屋外。


    斯凱特爾鞠了一躬,做了個同謀者之間互致問候的手勢。


    老人身後的某個地方傳來一陣三弦琴如泣如訴的聲音,是塞繆塔音樂不和諧的樂聲。可老人的舉動一點也看不出服用過塞繆塔迷藥的跡象,說明沉溺於這種迷藥的另有其人。盡管如此,在這種地方出現這類惡行,還是令斯凱特爾有些不自在。


    “請接受來自遠方的問候。”斯凱特爾微笑著說。他專門為這次見麵選擇了一張扁平臉,因為老人可能認識這張臉。沙丘星上的有些老弗雷曼人認識鄧肯·艾達荷。


    這種選擇一直讓他覺得很好玩。可現在他意識到,選擇這張臉也許是個錯誤,但他不敢貿然在戶外變臉。他緊張地看看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老人難道不願邀請自己進門?


    “你認識我兒子嗎?”老人問。


    這句話至少表示了對他的認可。斯凱特爾做了恰當的答複,同時警?


    ??地注意著周圍的可疑動靜。他不喜歡站在這兒。這是一條死胡同,這間房恰好在盡頭。該地區的房屋專門為聖戰老兵修建,是越過泰瑪格一直延伸到帝國盆地的厄拉奇恩郊區的一部分。胡同周圍的牆麵十分單調,打破這種單調的隻有那些關得緊緊的房門,門上亂七八糟地塗抹著汙言穢語。在這扇門旁邊,有人用粉筆寫了一個告示:“某個叫貝雷斯的人給厄拉奇恩人帶來了一種可惡的疾病,患者會喪失男性功能。”


    “你有同伴嗎?”老人問。


    “就我一人。”斯凱特爾說。


    老人清了清喉嚨,仍然猶豫不決。這種情形真叫人急得發瘋。


    斯凱特爾提醒自己要耐心點。用這種方式進行聯絡本身就是很危險的事。也許老人有自己的理由。盡管如此,現在這個時段卻選得很合適。蒼白的太陽幾乎筆直地照在頭頂。在這個一天中最炎熱的時候,人們都關在屋子裏睡覺。


    難道是那些新鄰居使老人感到不安?斯凱特爾心想。他知道和老人挨著的一間房被分給了奧塞姆,這人曾經是令人敬畏的弗雷曼敢死隊隊長。還有那個在化學藥品作用下變成侏儒的比加斯,他住在奧塞姆隔壁。


    斯凱特爾再次把目光轉向老人,發現他左肩下的袖子空蕩蕩的。此人隱隱透著一股力壓群雄的傲氣。他在聖戰中可不是一般的士兵。


    “我可以知道來訪者的姓名嗎?”老人問。


    斯凱特爾鬆了口氣,他終於被接受了。“我叫紮爾。”他說出了這次任務用的名字。


    “我叫法魯克。”老人說,“曾經在聖戰中做過第九軍團的霸撒統領,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嗎?”


    斯凱特爾聽出了話裏的威脅。他說:“意味著你出生在泰布穴地,效忠於斯第爾格。”


    法魯克放鬆下來,朝屋裏跨進一步:“歡迎你的到來。”


    斯凱特爾從他身邊走過,進了幽暗的正廳。地板鑲著藍色瓷磚,牆上的水晶裝飾閃閃發光。正廳後麵有一個封閉的庭院。乳白色的光透過半透明的天棚散射進來,像一號月亮夜晚發出的銀白色光芒。隻聽嘎吱一聲響,臨街的房門在他身後關上了。


    “我們屬於一個高貴的民族,”法魯克一邊說,一邊領著斯凱特爾朝後院走,“不是來自外星的異鄉人。我們才不願住在什麽鬼村子裏呢……像這兒這種地方!我們在哈班亞山脊上的屏蔽牆裏有個體麵的穴地,隻要一條沙蟲就可以把我們帶到沙漠中心的克登。”


    “而不像現在這個樣子。”斯凱特爾同意道。他現在知道是什麽使法魯克加入他們的陰謀集團了。這個弗雷曼人渴望從前的日子,還有從前的生活方式。


    他們到了後院。


    斯凱特爾知道,法魯克在竭力掩飾對來訪者的厭惡。弗雷曼人從來不信任那些眼睛裏沒有伊巴德藍的人,認為他們是異鄉人,總是東張西望,打量他們不應該看到的東西。


    他們進去的時候,塞繆塔音樂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巴厘琴演奏的音樂,隨後是一首在納瑞吉星球非常流行的歌曲。


    斯凱特爾的眼睛漸漸適應了室內的光線,發現他右側的拱門邊,一個年輕人正盤著雙腿坐在一張低矮的長沙發上。年輕人的眼睛隻剩下兩個空洞的眼窩。他開始唱歌,帶著一種盲人的怪異聲調。斯凱特爾仔細觀察著他。那歌聲高亢而甜美。


    風吹散了陸地,


    吹散了天空,


    吹散了人!


    這風是誰?


    樹林筆直矗立,


    在人們暢飲的地方暢飲地下的甘泉。


    我知道太多的世界,


    太多的人,


    太多的樹林,


    太多的風。


    斯凱特爾注意到這些歌詞都是重新改編過的。法魯克領著他離開唱歌的年輕人,到了對麵的拱門下,指了指扔在繪著海洋生物圖案的瓷磚地麵上的幾隻坐墊。


    “其中一隻坐墊是穆阿迪布在穴地用過的。”法魯克指指一隻又圓又黑的墊子,“坐吧。”


    “不勝榮幸。”斯凱特爾說著,一屁股坐在那隻黑墊子上,麵帶微笑。法魯克有自己的智慧。這個聰明的哲人,嘴裏說著效忠的話,同時卻聽著暗含反意的歌曲。那個暴君確實有著可怕的力量。


    法魯克在歌聲中說話,一點兒沒有打亂曲調:“我兒子的音樂攪擾你了嗎?”


    斯凱特爾把墊子轉過來對著他,靠在一根冰涼的石柱上:“我喜歡音樂。”


    “我兒子在征服納瑞吉的戰鬥中失去了雙眼。”法魯克說,“他在那兒治傷,本來是應該就留在那兒的。沒有女人願意嫁給他這樣的人。我在納瑞吉星球上還有一個或許永遠不能謀麵的孫子,這實在令人驚訝。你知道納瑞吉星球嗎,紮爾?”


    “年輕的時候曾和變臉者同伴一塊兒去過。”


    “那你是個變臉者了。”法魯克說,“難怪你的外貌有點與眾不同。它讓我想起了一個熟人。”


    “鄧肯·艾達荷?”


    “是的,就是那個人。皇上手下的一個劍客。”


    “他被殺死了,據說。”


    “有這種說法。”法魯克同意道,“你真的是個男人嗎?我聽說過有關變臉者的某種傳說……”他聳聳肩。


    “我們是傑達卡陰陽人,”斯凱特爾說,“可以隨意變換性別。就目前而言,我是一個男人。”


    法魯克若有所思地噘起嘴:“來點飲料?水還是冰凍果汁?”


    “好好談談話就夠讓我心滿意足了。”斯凱特爾說。


    “客人的要求就是命令。”法魯克說著在一個坐墊上坐下來,正對著斯凱特爾。


    “祝福阿布·德爾,無限的時間之路之神祇。”斯凱特爾說。他想:好了!我已經直接告訴了他我來自宇航公會,並且以宇航員的身份作為掩護。


    “祝福阿布·德爾。”法魯克說。他按照儀式要求把兩手交握疊放在胸前。那是一雙蒼老而青筋暴綻的手。


    “隔著一段距離看,某個物體可能和它的本來麵目全不相符。”斯凱特爾說,暗示他希望能討論皇宮的情況。


    “黑暗而邪惡的東西從任何距離看都是邪惡的。”法魯克說,似乎想拖延這個問題。


    為什麽?斯凱特爾疑惑不解。可他仍然不動聲色:“你兒子的眼睛是怎麽瞎的?”


    “納瑞吉的抵抗者用了一種熔岩彈。”法魯克說,“我兒子靠得太近了。該死的原子武器!熔岩彈也應該被判定為違法。”


    “它鑽了法律的空子。”斯凱特爾讚同道。同時又想:納瑞吉星球上的熔岩彈!我們從未聽說過這種東西。為什麽老人要在這個時候提到熔岩彈?


    “我想過從你的老師那兒買一雙特萊拉眼睛給他。”法魯克說,“可軍團裏有種傳說,說特萊拉的眼睛能控製它的使用者。我兒子告訴我,那種眼睛是金屬的,而他卻是血肉之軀,這樣的結合是罪惡的。”


    “某種東西的本原必須和它的原始意圖相符合。”斯凱特爾說,試圖把話題轉到自己關心的事情上。


    法魯克撇了撇嘴,可還是點點頭。“你要什麽就明明白白說出來吧。”他說,“我們應該相信你們這些宇航員的話。”


    “你去過皇宮嗎?”斯凱特爾問。


    “莫裏特爾勝利慶功宴的時候去過。石頭房子很冷,盡管有最好的伊克斯太空加熱器。頭天晚上我們住在厄莉婭神廟的露台上。你知道,他在那兒有樹林,有從許多星球上弄來的樹。我們這些霸撒統領都穿上了最好的綠色長袍,桌子也是一人一張,吃啊喝啊。還看到了很讓人傷心的事:一排傷兵走了過來,步履蹣跚,拄著拐杖。我們的穆阿迪布恐怕不知道他到底毀掉了多少人。”


    “你很反感這樣的宴會?”斯凱特爾問。他知道弗雷曼人痛飲香料啤酒後的狂歡會。


    “它和穴地的心靈融合不一樣。”法魯克說,“這兒沒有‘道’,隻是娛樂。戰士可以享用奴隸女子,男人們高談闊論自己的戰鬥經曆,炫耀他們的傷口。”


    “這麽說,你進過那一大堆石頭砌成的建築。”斯凱特爾說。


    “穆阿迪布到露台上接見了我們。”法魯克說,“‘祝大家幸運。’他說。沙漠裏的問候語,卻出現在那個地方!”


    “你知道他的私人寢宮在哪裏嗎?”斯凱特爾問。


    “皇宮最裏麵的某個地方。”法魯克說,“據說他和契尼仍然按遊牧民族的生活方式過日子,不過都是在高牆之內。公開接見是在大廳,他有專門的會見廳和正式的接見場所,皇宮翼側住的全是他的衛兵。還有舉行儀式的地方和一個通信中心。據說城堡下麵很深的地方還有一間房子,裏麵養著一隻發育不良的沙蟲,周圍是可以毒死沙蟲的深水溝。他就在那兒預測未來。”


    傳說加事實,斯凱特爾想。


    “他走到哪兒就把各個政府部門帶到哪兒。”法魯克抱怨道,“政府職員和隨從,還有隨從的隨從。他隻信任像斯第爾格這類人,他從前的老部下。”


    “不包括你。”斯凱特爾說。


    “我想他已經忘了還有我這個人。”法魯克說。


    “他是如何進出皇宮的?”斯凱特爾問。


    “他有一個小型撲翼飛機停機坪,從一堵內牆凸出來。”法魯克說,“據說穆阿迪布不許別人駕機在那兒著陸。它需要一種特殊的操控方法,一個判斷失誤就會撞牆,摔在他那該死的花園裏。”斯凱特爾點點頭。這倒很有可能是真的。通過這樣一個空中通道進入皇帝的住所確實在某種程度上保證了皇帝的安全。厄崔迪家族的人都是優秀的飛行員。


    “他用人來攜帶他自己的密波信息。”法魯克說,“這些人的體內植入了密波翻譯器。這樣一來,他們發出的聲音就變成了皇帝本人的聲音。一個人應該有權控製自己的聲音,而不應該成為載體,攜帶另外某個人的聲音。”


    斯凱特爾聳聳肩。在這個時代,所有大人物都使用密波信息,因為誰都說不清信息的發送者和接收者之間存在什麽障礙。密波信息不可能破解,因為它的本質是自然人聲,隻是波形稍有變化,再以此為基礎進行最複雜的擾頻編碼。


    “連他的稅務官員也用這種辦法。”法魯克抱怨說,“我們那時候,密波信息隻植入低等動物身上。”


    但稅收信息確實應該保密,斯凱特爾想,不止一個政府因為人民知道它所聚斂的巨額財富而垮台。


    “弗雷曼士兵們對穆阿迪布的聖戰有什麽看法?”斯凱特爾問,“他們是否反對把皇帝變成神?”


    “多數人甚至想都沒想過這樣的問題。”法魯克說,“大多數人對聖戰的看法和我從前一樣,認為它是一場奇異的經曆,意味著冒險和財富。我住的這種破房子……”法魯克朝後院做了個手勢,“就花掉了價值六十裏達的香料。那可是整整九十駝啊!這麽大一筆財富,那時候想都不敢想。”他連連搖頭。


    他們穿過後院,那個瞎眼睛的年輕人正用巴厘琴彈奏一曲愛情歌謠。


    九十駝,斯凱特爾想,毫無疑問,這是一大筆財富。在許多星球上,買法魯克的陋室所花的錢能買下一座宮殿。但宇宙間的一切都是互相關聯的,“駝”也不例外。比如說,法魯克知道香料的這一計量單位的出處嗎?一峰駱駝最多隻能載一駝半香料,這一點法魯克想過嗎?不可能想過。法魯克說不定壓根兒沒聽說過駱駝,也沒有聽說過地球上的黃金時代。


    法魯克開始說話了,音調和他兒子巴厘琴的旋律奇怪地吻合:“我有一把晶牙匕,還有十升水環,以及我父親傳下來的一支長矛、一套咖啡用具、一隻記不清年代的古舊的紅色玻璃瓶。我們的香料中有我一份,但我沒有錢;我很富有,但自己卻感覺不到。我有兩個老婆,一個長相平平卻非常愛我;另一個愚蠢而固執,卻有天使般的長相和身材。我曾經是一個弗雷曼耐布,一個沙蟲騎士,一個沙漠和怪獸的征服者。”


    庭院另一麵,年輕人手下的旋律節奏加快了。


    “許多事我一清二楚,想都不用想。”法魯克說,“我知道沙地深處有水,是被小小造物主封在那兒的;我還知道我們的祖先以處女為祭品來祭祀夏胡魯,但被列特·凱恩斯禁止了;有一次我還在一條沙蟲嘴裏見過珠寶。我的靈魂有四道門,每道門我都非常熟悉。”


    他沉默了,沉思著。


    “然後,那個厄崔迪人和他的巫婆母親來了。”斯凱特爾說。


    “那個厄崔迪人來了,”法魯克同意道,“那個在我們的穴地被稱作‘友索’的人,我們私下裏都這樣叫他。我們的穆阿迪布,穆阿迪布!他發動聖戰的時候,我和一些人曾經有過疑問:‘我們為什麽要去打仗?那兒和我們毫不相幹。’可其他人去了——都是年輕人,我的朋友,我童年時代的夥伴。他們回來的時候談到了魔法,還有這個厄崔迪救世主的超凡魔力。他和我們的敵人哈克南人作戰,曾許諾給我們幸福樂園的列特·凱恩斯也賜福予他。據說這個厄崔迪人還打算改變我們的世界、我們的宇宙。他是一個能使金花在夜晚綻放的人。”


    法魯克抬起雙手,看著自己的手掌:“人們指著一號月亮說:‘他的靈魂就在那兒。’於是他就成了聖穆阿迪布。我真搞不懂。”


    他放下手,目光穿過庭院,看著自己的兒子:“我腦子裏沒有任何想法,我的想法隻在心裏,在肚子裏。”


    音樂的節奏更快了。


    “你知道我為什麽參加聖戰嗎?”老人的眼睛死死盯著斯凱特爾,“我聽說那兒有種名叫大海的東西。一直生活在我們的沙丘星上,大海這種東西真是難以想象。我們沒有大海,沙丘上的人們也從不知道大海。我們有捕風器,我們收集水,因為列特·凱恩斯承諾會有大變化——穆阿迪布揮揮手就能帶來的大變化。我可以想象有活水流動的暗渠和明渠,根據明渠,我還能大致想象出河。可大海是怎麽回事?怎麽也想不出來。”


    法魯克看著後院那半透明的遮棚,似乎想弄清楚外麵的宇宙到底是怎麽回事。“大海。”他說,聲音很低,“我腦子裏無法描繪出它的景象。我認識的人看見了這個奇觀,可我認為他們在撒謊。我必須親自去看看,所以我報了名。”


    年輕人彈出最後一個高音,然後又換了一首新曲子。節奏怪異,起伏不定。


    “你找到大海了?”斯凱特爾問。


    法魯克沒有作聲,斯凱特爾還以為老人沒聽到他的話。音樂在他們身邊盤繞,忽而升起,忽而落下,像漲漲落落的潮水,聽得斯凱特爾喘息起來。


    “是日落的時候。”法魯克停了一會兒說,“從前的畫家也許可以畫出那樣的日落。畫裏有紅色,和我這個瓶子的顏色一樣。可實際上它是金色的……還有藍色。是那個我們叫英菲爾的星球,我帶著軍團在那兒打了勝仗。我們從山裏出來,穿過一片濃重的水霧。那麽重的水霧,我簡直無法呼吸。就在那兒,在我腳下,我看到了朋友們說過的東西:好多的水,看不到邊,看不到頭。隊伍從高處衝下去。我涉進水裏,喝了個飽。苦極了,讓人不舒服。但我從來沒忘記那種奇觀。”


    斯凱特爾發現自己也和老人一樣,對自然的奇跡肅然起敬。


    “我把自己浸入海水。”法魯克一邊說,一邊低頭看著瓷磚地板上的水生物圖案,“沉下去時是一個人,重新浮起來時……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覺得自己記起了並不存在的過去,我用這雙可以接受一切——所有的一切——的新眼睛看著周圍。我看見水中有一具屍體——一個被我們殺死的抵抗者。附近的水麵上漂浮著一段木頭,是一截燒斷了的大樹。現在我閉上眼睛也能看見那段木頭,一端被火燒得黢黑。水裏還漂浮著一片衣服,隻能算一塊黃色破布——撕爛了,汙穢不堪。看著這些東西,我知道它們為什麽來到我眼前——為了讓我看見。”


    法魯克慢慢轉過身,看著斯凱特爾的眼睛。“你知道,宇宙是無窮無盡的。”他說。


    這老家夥嘮嘮叨叨,可還不乏深刻,斯凱特爾想。他說:“我看出來了,那次經曆深深影響了你。”


    “你是特萊拉人,”法魯克說,“你看見過許多大海。我隻看見過那一個大海,但關於海,我卻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東西。”


    斯凱特爾突然感到一陣奇怪的不安。


    “混沌之母生於大海。”法魯克說,“當我濕淋淋地從水裏出來的時候,發現齊紮拉·塔弗威德站在旁邊。他沒有走進大海,他站在沙灘上——潮濕的沙灘。我的有些手下也和他一樣,害怕大海。他看著我,那種眼神啊,他知道我明白了一些他永遠不會明白的東西。我變成了一隻海洋生物,這讓他感到害怕。大海愈合了聖戰帶給我的傷痕,他看到了這一點。”


    斯凱特爾發現在老人敘述的過程中,音樂停止了。可讓他不安的是,自己竟然不知道巴厘琴的聲音是什麽時候停下來的。


    法魯克強調了一句:“每道門都有衛兵把守,根本沒辦法進入皇宮。”好像這句話跟他剛才說的那些事兒有關係似的。


    “可這恰恰正是皇宮的薄弱環節。”斯凱特爾說。


    法魯克抬起頭,望著他。


    “有一種辦法可以進入皇宮。”斯凱特爾解釋說,“大多數人不相信這一點——但願皇帝也同樣不相信——都認為反叛者隻能通過別的途徑進去……這一點對我們有利。”他擦擦嘴唇,感受著自己挑選的這張臉的異於常人之處。那位樂師的沉默讓他十分不安:這意味著法魯克的兒子所發送的信號已經傳輸完畢?那種音樂肯定是秘密信號,他斯凱特爾的神經係統接受了這種信號,隻要到了某個恰當的時機,信息就會被植入他腎上皮質的密波翻譯器所激活。現在,信號傳輸已經結束,他成了一個容器,攜帶著他自己一無所知的內容,滿滿地盛著各式各樣的數據:厄拉科斯密謀集團的每一個支部、每個參與者的名字、每次聯絡的暗語……一切重要信息盡在其中。


    有了這些信息,他們就能將厄拉科斯煽動起來,捕獲一隻沙蟲,在穆阿迪布勢力之外的某個地方開創自己的香料文化。他們可以打破香料壟斷,擊敗穆阿迪布。有了這些信息,他們可以做的事很多,很多。


    “那個女人在我們這兒。”法魯克說,“你現在想見見她嗎?”


    “我已經見過她了,”斯凱特爾說,“而且仔細研究過她。她在哪兒?”


    法魯克“啪”地打了個響指。


    年輕人拿起琴,撥動琴弦,塞繆塔音樂頓時輕輕響起。仿佛被音樂牽動一般,一位裹著藍色長袍的年輕女子從樂師身後的門洞中緩緩走出。在毒品的作用下,她那雙伊巴德藍的眼睛呆滯無神。這是一個弗雷曼人,染上了香料癮,同時又沾染了來自外星的惡習。她完全沉醉於塞繆塔音樂之中,如癡如醉,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奧塞姆的女兒。”法魯克說,“我兒子給她用了毒品。他眼睛瞎了,隻有用這種辦法才能替自己弄到一個本族女子。可是你看,他的勝利毫無意義。塞繆塔音樂奪走了他希望得到的東西。”


    “她父親不知道嗎?”斯凱特爾問。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法魯克說,“她每次來訪,我兒子都會給她提供一套虛假的記憶,讓她以為自己愛上了他。她家裏的人也是這樣想的。他們非常不滿,因為我兒子不是一個完整的男人。不過,他們倒也不會幹涉。”


    音樂嫋嫋,漸漸停了下來。


    樂師做了個手勢,年輕女人於是過來緊挨著他坐下,低頭傾聽著他的喃喃細語。


    “你對她有什麽打算?”法魯克問。


    斯凱特爾又一次仔細查看著後院。“屋子裏還有別的人嗎?”他問。


    “所有人都在這兒了。”法魯克說,“你還沒有告訴我打算對這女人怎麽樣。我兒子很想知道。”


    斯凱特爾右臂一擺,似乎準備回答他的問題。突然,一隻閃閃發亮的尖利飛鏢從他的袍袖裏射出,悄無聲息地射在法魯克的脖頸上。法魯克沒有一聲叫喊,連身體的姿勢也沒有改變。不出一分鍾,他就將死去,但卻被飛鏢上的毒藥定住了身形,絲毫動彈不得。


    斯凱特爾慢慢站起來,朝瞎眼樂師走去。飛鏢射進他的身體時,他還在和那個年輕女人呢喃細語。


    斯凱特爾抓住年輕女人的手臂,輕輕扶起她,沒等她發現,迅速變了一副麵容。她站直身子,愣愣地望著他。


    “怎麽回事,法魯克?”她問。


    “我兒子累了,需要休息。”斯凱特爾說,“來,我們到後麵去。”


    “我們談得很開心。”她說,“我已經說服了他去買特萊拉人的眼睛,變成一個健全的男人。”


    “難道我就沒反複勸過他嗎?”斯凱特爾說,一邊催促她朝屋後走。


    他驕傲地發現自己的聲音和那張臉是如此和諧。毫無疑問,這正是那個老弗雷曼人的聲音,這個人現在肯定已經徹底死了。


    斯凱特爾歎了口氣。至少這次殺戮進行得很仁慈,他對自己說,而且,那兩個犧牲品也知道他們在冒什麽風險。但這個女人嘛,倒是應該給她一個機會。


    創建之初,所有帝國都不缺乏目標和意義。可當它們建成之後,早期的目標卻喪失殆盡,取而代之的隻是一些意義含混的儀式而已。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談話錄》


    厄莉婭明白了,這次會議又將不歡而散。她感覺到了,不滿的情緒在醞釀、在積蓄力量:伊勒琅正眼也不瞧契尼,斯第爾格神經質地擺弄著文件,保羅則陰沉著臉,瞪著齊紮拉·柯巴。


    她選了金質會議長桌末端的一個位置坐下,這樣就可以透過露台的窗戶,看到下午那一抹布滿灰塵的陽光。她進來時柯巴正在發言,隻聽他對保羅說道:“陛下,我的意思是,現在的神祇已經不像從前那麽多了。”


    厄莉婭頭向後一仰,笑出了聲。長袍上的黑色兜帽被震得掉了下來,露出下麵的臉龐:藍中透藍的“香料眼”,和她母親一樣的象牙白肌膚,濃密的金黃色頭發,小巧的鼻子,寬寬的嘴。


    柯巴的麵頰漲成了橘紅色,近於他長袍的顏色。他怒視著厄莉婭。這是一個幹癟的老頭,頭上光禿禿的,怒氣衝衝。


    “你知道我在和你哥哥說什麽嗎?”他大聲問道。


    “我知道大夥兒是怎麽說你們齊紮拉教團的。”厄莉婭反駁道,“你們並沒有沾上神的光環,隻不過是他的奸細耳目而已。”


    柯巴把目光投向保羅尋求支持:“我們的工作得到了穆阿迪布本人的授權,他有權深入了解他的人民,而他的人民也有權聆聽他的綸音。”


    “奸細。”厄莉婭說。


    柯巴委屈地噘起嘴唇,沉默了。


    保羅看著自己的妹妹,奇怪她為什麽故意和柯巴過不去。他忽然發現厄莉婭已經成了一個女人,全身上下閃爍著青春的美貌和光彩。奇怪呀,自己竟然直到此刻才發現她長大了。她已經十五歲——就快到十六了。一個沒有做過母親的聖母,一個保持童貞的女牧師,一個迷信的群眾既畏且敬的——尖刀聖厄莉婭。


    “現在不是你妹妹發難的時間和場合。”伊勒琅說。


    保羅不理她,隻對柯巴點點頭:“廣場上擠滿了香客。出去領著他們祈禱吧。”


    “可他們希望您去,陛下。”柯巴說。


    “你戴上頭巾,”保羅說,“這麽遠他們看不出來。”


    伊勒琅竭力壓下被忽略的惱怒,看著柯巴奉命出去了。她突然不安起來:艾德雷克或許沒能把她隱蔽好,讓厄莉婭得知了她的活動。對穆阿迪布的這個妹妹,我們究竟了解多少?她非常擔憂。


    契尼雙手握得緊緊的擱在膝蓋上。她朝坐在桌子對麵的舅舅斯第爾格瞥了一眼,他現在是保羅的國務總理。她心想,這個弗雷曼老耐布是否一直向往沙漠穴地的簡單生活?她發現斯第爾格的兩鬢已經灰白,但濃眉下的雙眼依然炯炯有神,那是野外生活養成的鷹隼般的銳利目光。他的胡子上還留著貯水管的印記,這是長期穿著蒸餾服的標誌。


    契尼的注視讓斯第爾格有些不自在,他把目光轉向周圍的議會成員,最後落到露台的窗戶上。柯巴正站在外麵,張開雙臂做賜福祈禱。一縷下午的陽光照到他身後的落地窗玻璃上,投下一圈紅色的暈環。刹那間,他發現那位宮廷齊紮拉仿佛變成了一個綁在火輪上的受難者。柯巴放下手臂,幻覺也隨之消失。可斯第爾格仍然被它深深震撼了。他的思緒隨即轉向那些等候在會見大廳裏的奉承諂媚者,以及穆阿迪布皇冠周圍可恨的浮華奢靡,憤怒沮喪之情油然而生。


    斯第爾格想,被皇帝召來開會的這些人實際上都想從他身上找出某處紕漏和錯誤。雖然這或許是一種褻瀆心理,可就連斯第爾格也免不了懷著這樣的心思。


    柯巴回來了,將遠處人們的吵嚷聲也帶了進來。隻聽“砰”的一響,露台的門關上了,屋裏重又安靜下來。保羅的目光尾隨著那位齊紮拉。柯巴在保羅左邊找了個位置坐下,表情沉著安詳,眼睛因信仰的迷狂而熠熠發光。那一刻的宗教神力使他感受到了無上的快樂。


    “他們的心靈被喚醒了。”他說。


    “感謝上帝。”厄莉婭說。


    柯巴的嘴唇變得蒼白。


    保羅再一次審視著自己的妹妹,不明白她的動機是什麽。他提醒自己,她那天真無邪的表情下往往掩藏著欺騙。她和自己一樣,都是貝尼·傑瑟裏特培養出來的產物。魁薩茨·哈德拉克的遺傳因子在她身上產生了什麽效果呢?她總是有些神秘詭異之處,還是子宮裏的胎兒時就這樣,那時母親剛從香料毒素中死裏逃生。母親和她未出生的女兒同時成為聖母,盡管如此,這兩個人卻並不相同。


    厄莉婭對那次經曆的說法是,在一個可怕的瞬間,她的意識突然被喚醒了,她的記憶裏吸入了無數別的生命,而這些生命當時正在被她的母親所吸納。


    “我變成了我母親,還有其他許許多多人。”她說過,“我那時還沒有成形,也沒有出生,卻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老女人。”


    厄莉婭察覺到保羅正在注意她,於是衝他笑了笑。他的表情頓時柔和下來。他問自己,對付柯巴這種人,除了冷嘲熱諷之外還能怎樣?有什麽比敢死隊員突然變成教士更具諷刺意義的呢?


    斯第爾格拍了拍手上的文件。“如果陛下允許的話,”他說,“我希望討論一下這些文件。這些事情都是非常緊迫的。”


    “你指的是杜拜星的合約?”保羅問。


    “宇航公會堅持要我們在不知道杜拜星協議各方具體情況的前提下先在合約上簽字。”斯第爾格說,“他們獲得了蘭茲拉德聯合會代表的支持。”


    “你們施加了什麽壓力?”伊勒琅問。


    “皇帝陛下對此已經有所安排。”斯第爾格說。他的話音冷漠而正式,流露出對這位皇後的不以為然。


    “我親愛的皇夫。”伊勒琅一邊說,一邊把頭轉向保羅,迫使他正視自己。


    保羅想,故意當著契尼的麵強調自己在名分上高人一等,這是伊勒琅的愚蠢之處。此時此刻,他和斯第爾格一樣不喜歡伊勒琅,但憐憫之心使他緩和下來。說到底,伊勒琅隻不過是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手中的卒子而已。


    “什麽事?”保羅說。


    伊勒琅瞪著他:“如果您扣押他們的香料……”


    契尼搖搖頭表示反對。


    “我們的行動必須非常謹慎。”保羅說,“直到現在,杜拜星一直是被擊敗的大家族的庇護所。對我們的對手來說,它象征著最後的巢穴,最後的安身立命之處。這個地方相當敏感。”


    “他們既然能把人藏在那兒,也就可以把別的什麽東西藏在那兒。”斯第爾格聲音低沉地說,“比如說一支軍隊,或者處於雛形的香料文化什麽的,它……”


    “但你不能把人逼得無處可走,”厄莉婭說,“如果你還想和他們和平共處的話。”她很後悔被扯入這場對她來說沒有任何懸念的爭論。


    “也就是說,我們把十年時間浪費在談判上,到頭來卻一無所獲。”伊勒琅說。


    “我哥哥的行動從來不會一無所獲。”厄莉婭說。


    伊勒琅拿起一份文件,緊緊抓住它,緊得指關節都變白了。保羅看出她正在用貝尼·傑瑟裏特的方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審視內心,深呼吸。他幾乎能聽見她在心中不停地念誦靜心禱詞。片刻以後,她說話了:“我們得到了什麽結果?”


    “我們使宇航公會措手不及。”契尼說。


    “我們希望盡量避免和敵人攤牌。”厄莉婭說,“不一定要消滅他們。厄崔迪旗幟之下發生的大屠殺已經夠多的了。”


    她跟我一樣,同樣感受到了,保羅想。奇怪,他倆都強烈地覺得應該對這個亂哄哄的、盲目崇拜的宇宙負起責任,這個宇宙現在已經完全癡迷於宗教式的沉醉和瘋狂之中。他想,我們是否應該保護人類免遭他們自己的荼毒?他們每時每刻都在做毫無意義的事:空虛的生活,空虛的言詞。他們向我要求得太多。他感到喉頭一陣緊縮。他將失去多少珍貴的瞬間?什麽兒子?什麽夢想?和他的預言幻象向他顯示的那些寶貴瞬間相比,值得嗎?真到了那個遙不可及的未來,又有誰會對未來的人們說“沒有穆阿迪布就不會有你們”?


    “不給他們香料,這種做法行不通。”契尼說,“這樣做的話,宇航公會的宇航員將失去洞察時空的能力;你們貝尼·傑瑟裏特的姐妹們也不能未卜先知;一些人還可能提前死去;信息交流也會中斷。到那時,受譴責的會是誰?”


    “他們不會走到那一步的。”伊勒琅說。


    “不會?”契尼問,“為什麽不?罪名難道還會落到宇航公會頭上不成?不是他們的錯,他們無能為力嘛,而且,他們一定會向大家證明這一點。”


    “我們就照這樣子,把這個合約簽了。”保羅說。


    “陛下,”斯第爾格說,看著手上的文件,“我還有一個問題。”


    “嗯?”保羅注視著這個弗雷曼老人。


    “您有某種……呃……魔力。


    ”斯第爾格說,“盡管宇航公會拒絕透露協議另一方的方位,但您能不能查出來?”


    魔力!保羅想,其實斯第爾格想說又不好說出口的話是:“你有預知力量。你難道不能在你看到的未來幻象中找到線索,從而發現杜拜星?”


    保羅看著純金的桌麵。這是個老問題了:如何讓別人明白他望向那不可言說的未來時所遭遇的種種局限?他看到的是一個個片段,看到各種勢力不可避免地走向滅亡,難道他就這樣告訴其他人不成?普通人從未體驗過香料的預知能力,怎麽想象頭腦清醒,卻不知自己所處的時空、方位的狀態?


    他看了看厄莉婭,發現她在注意伊勒琅。厄莉婭覺察到了他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朝伊勒琅點點頭。哦,對了,他們現在得出的任何結論都會記入伊勒琅的特別報告,並送交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她們從不放過魁薩茨·哈德拉克所做的任何預言。


    盡管如此,還是應該給斯第爾格一個答案。自然,伊勒琅也會得到這個答案。


    “沒有經驗的人都把預知能力想象成遵循某種自然法則。”保羅說,他把雙手的指尖頂在一起,“但這種說法實際上毫無意義,就跟說它是來自天堂的聲音一樣,沒有任何意義。可以這麽說,預知力量是一種協調,與人共存、與人的行為共存。換句話說,現在向未來湧動,預知則伴隨著這一過程。你們明白嗎?從表麵上看,預知像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但這種力量不能用於預測目標、預知目的。被波濤卷裹的碎片能說出它將被帶往何處嗎?神諭沒有因果關係,它隻管傳送過來、匯集起來,而你隻能接受這一切。如此一來,你便知道了許多智力無法探測究竟的東西。你的理性意識會排斥它們,而在這個排斥的過程中,理性也變成了預知過程的一部分,最終被這個過程征服。”


    “也就是說您無法做到?”斯第爾格問。


    “如果我有意識地用預知能力搜尋杜拜星,”保羅直接對伊勒琅說,“可能反而將它從我的預知範圍內排斥出去。”


    “這是混沌!”伊勒琅反駁道,“與自然規律不一致。”


    “我說過它不遵循任何自然法則。”保羅說。


    “這麽說,你的魔力有其局限,看到的有限,能做的也有限?”伊勒琅問。保羅還沒來得及回答,厄莉婭就說:“親愛的伊勒琅,預知能力沒有任何局限性。至於不一致,宇宙並不一定非得保持什麽一致性。”


    “可他說……”


    “你非要我哥哥解釋沒有局限之物的局限性,這怎麽可能呢?完全超出了理智的範圍嘛。”


    厄莉婭這麽做真可惡,保羅想,這是在捉弄伊勒琅。伊勒琅的頭腦很清晰,但這種清晰完全依賴一種觀念,即世間萬物無不有其局限,正是這種局限構成了事物的界限。他把目光轉向柯巴,此人的坐姿像一個正在聆聽天啟的虔誠教徒,全神貫注,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傾聽著。齊紮拉教團會怎樣利用這番對話?造成更多的宗教神秘感?喚起更大的敬畏?毫無疑問。


    “那麽,您打算就按這樣簽訂這份合約?”斯第爾格問。


    保羅笑了。幸好有斯第爾格這句話,神諭的問題總算可以告一段落了。斯第爾格的目標是取得勝利,而不是發現真理。和平、公正,加上穩定的貨幣流通——這就是斯第爾格的世界。他要的東西是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的——比如合約上的簽名。


    “我會簽的。”保羅說。


    斯第爾格又拿出一個文件夾:“這是來自伊克斯戰區司令官的最新消息,裏麵談到了當地人的製憲熱情。”這個弗雷曼老人瞥了一眼契尼,契尼聳聳肩。


    伊勒琅剛才閉上了眼睛,雙手放在額前,運用她的強力記憶術記下會議的一切內容。這時她睜開雙眼,專注地望著保羅。


    “伊克斯聯邦已經表示歸順了。”斯第爾格說,“可他們的談判者對帝國的稅額提出了質疑,他們……”


    “他們想合法地限製帝國的意誌。”保羅說,“想限製我的是誰,蘭茲拉德聯合會還是宇聯商會?”


    斯第爾格從文件夾裏取出一張便條。“這是我們的一個間諜搞到的,是宇聯商會少數派秘密會議的備忘錄。”他用平靜的聲音念著這封密件,“‘必須阻止皇帝追求獨裁的努力。我們必須向世人揭示這個厄崔迪人的真麵目,將他在蘭茲拉德聯合會法規、宗教活動和官僚政體這三者的掩飾下所玩弄的種種權術大白於天下。’”他把便條放進文件夾。


    “一部憲法。”契尼喃喃地說。


    保羅看了看她,又看看斯第爾格。聖戰的基礎開始動搖了,保羅心想,可惜這種搖撼沒有來得更早,那樣我就不至於卷進去。一念及此,他不由得百感交集。他想起了自己早在聖戰爆發之前預見到的有關這場戰爭的種種幻象,想起了當時體驗到的強烈的恐怖和厭惡。到了今天,他所看到的幻象更加可怕。更重要的是,他親身經曆了實實在在的暴力。他無數次親眼看到他的弗雷曼人從他身邊衝殺向前,在堅定的信仰的鼓舞下投入聖戰。當然,聖戰也是有限的,和永恒相比,它隻是短暫的一瞬,可它帶來的恐怖使過去所有的恐怖都相形見絀。


    而且全是以我的名義,保羅想。


    “也許應該給他們一部形式上的憲法。”契尼提議,“但不是真正的憲法。”


    “欺騙也是一種治國工具。”伊勒琅讚同。


    “任何權力都必須加以限製,那些把他們的希望寄托在一部憲法中的人無疑會發現這一點。”保羅說。


    柯巴改變了自己虔敬的姿勢,挺直身子:“陛下?”


    “什麽?”保羅想,是了!這是個對那部尚不存在的憲法抱同情態度的人。


    “我們可以先試著頒布一部宗教憲法。”柯巴說,“讓虔信者可以……”


    “不!”保羅厲聲說,“議會必須頒布一條命令。你在記錄嗎,伊勒琅?”


    “是的,陛下。”伊勒琅說。她的聲音冷漠呆板,顯然非常不喜歡這份被迫承擔的枯燥乏味的工作。


    “憲法會變成極端的專製,”保羅說,“其權力至高無上。憲法是鼓動起來的社會權力,沒有任何道德和良心。它可以摧毀社會的各個階層,無情地抹殺所有尊嚴和個性。它沒有穩定的標準,也不受任何限製。與此相比,我則是有限製的。為了給我的人民提供絕對的保護,我禁止頒布憲法。議會特發此令。年、月、日,等等。”


    “伊克斯聯邦提出的稅的問題怎麽處理?”斯第爾格問。


    保羅的目光從柯巴惱怒得滿臉通紅的臉上移開,說:“你已經有想法了,斯第爾格?”


    “我們必須控製稅款。”


    “宇航公會得到了我在杜拜合約的簽字,但它要付出代價。”保羅說,“這個代價就是伊克斯聯邦給我們的稅款。沒有宇航公會提供運輸,伊克斯聯邦不可能進行貿易。這筆錢他們會付的。”


    “好極了,陛下。”斯第爾格拿起另一個文件夾,清了清喉嚨,“這是齊紮拉教團有關薩魯斯·塞康達斯星的報告。伊勒琅的父親一直在指揮他的軍團演習登陸戰術。”


    伊勒琅把玩著自己的左手掌,仿佛突然在上麵發現了什麽有趣的東西,她脖頸上的血管跳了一下。


    “伊勒琅,”保羅問,“你還堅持認為你父親手下那唯一的軍團隻不過是擺設而已嗎?”


    “他能用一個軍團做什麽?”她問,眼睛眯成一條縫瞪著他。


    “能用這個軍團讓自己送命。”契尼說。


    保羅點點頭:“為此受到譴責的當然又是我。”


    “我認識一些聖戰指揮官。”厄莉婭說,“聽到這個消息,他們肯定會立即采取行動。”


    “可那不過是他的治安部隊而已!”伊勒琅反駁道。


    “那麽他們就沒有必要演習登陸戰術。”保羅說,“我建議你在下一張給你父親的便條裏坦率而直接地談談我的意見,叫他安分守己。”


    她低下頭。“是,陛下。我希望這件事到此為止,如果我父親真的出了什麽事,你的反對者會把他塑造成一個烈士的。”


    “嗯,”保羅說,“沒有我的命令,我妹妹不會把消息透露給那些指揮官。”


    “攻擊我父親有很大風險,不一定是軍事上的風險。”伊勒琅說,“人們已經開始懷念他統治下的皇朝了。”


    “你越扯越遠了。”契尼說,話音裏有一股弗雷曼人的殺氣。


    “夠了!”保羅命令道。


    他掂量著伊勒琅的話,想著人民中產生的懷舊情緒。是啊,她的話確實道出了某種真相。伊勒琅再一次證明了自己存在的價值。


    “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送來了正式請求。”斯第爾格邊說邊遞上另一個文件夾,“她們希望商討一下您的血脈延續問題。”


    契尼斜睨著那份文件,仿佛裏麵暗藏著致命的詭計。


    “像往常一樣搪塞過去。”保羅說。


    “我們非得這樣嗎?”伊勒琅請求道。


    “也許……應該討論一下這個問題。”契尼說。


    保羅堅決地搖搖頭。她們不知道,他不打算做出這種妥協,至少現在沒有這種打算。


    可契尼繼續說了下去。“我到我的出生地泰布穴地的祈禱牆祈禱過,”她說,“也去看過醫生。我還跪在沙漠裏,把我的想法說給沙地深處的夏胡魯。可是,”她無奈地聳聳肩,“沒有任何用處。”


    科學和迷信,兩者都辜負了她,保羅想,我是不是也辜負了她?我畢竟沒有告訴她為厄崔迪家族帶來子嗣意味著什麽。他抬起頭,發現厄莉婭眼裏流露出憐憫。妹妹的這種表情使他煩亂不堪,她是否同樣看到了那可怕的未來?


    “陛下應該知道,沒有繼承人對帝國來說多麽危險。”伊勒琅說,聲音帶著貝尼·傑瑟裏特式的圓滑和說服力,“這些事討論起來很困難,可必須把它公開。皇帝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他是這個帝國的領導者。如果他沒有繼承人而死去,臣子為爭奪皇位的殘殺就會接踵而至。您熱愛您的人民,難道忍心發生這樣的禍亂?”


    保羅離開長桌,踱到露台窗戶邊。微風慢慢吹散了城市那邊升起的嫋嫋炊煙。天空逐漸變暗,成了銀藍色。滿是灰塵的夜幕從屏蔽牆上落下,光線於是更加暗淡。他凝視著南麵那堵峭壁,正是它保護著北麵的領地免受風沙侵襲。他想,自己心境寧靜的時候為什麽沒注意到這個屏障?


    與會者坐在他身後,靜靜地等著。他們知道,他離震怒隻差一步。


    保羅隻覺得時間在體內來回衝撞,過去、現在和未來攪成一團。他極力鎮定下來,澄澈寧靜,平衡諸般要素。隻有平衡各方,才能構建一個全新的未來。


    還是放手不管了吧……放手……放手,他想,如果我帶上契尼,隻帶上她,和她一塊兒離開這裏,到杜拜星找一個藏身之處躲起來,會怎麽樣呢?但他的名字仍會留下來,聖戰將找到一個新的、更可怕的支撐點,他也會因此遭到譴責。他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唯恐在追求新目標時喪失自己原有的、最為寶貴的東西,唯恐宇宙因為自己最輕微的一聲細語而徹底崩塌,成為一堆他再也無從著手的碎片。


    下麵,一大群朝聖的香客們擠在廣場上,綠白相間,變成了一片模糊的背景。他們在厄拉奇恩衛兵的後麵走來走去,像一條無頭無尾的蟒蛇。保羅想起來了,自己的接見大廳此刻肯定也擠滿了這樣的香客。香客!他們拋妻棄子的朝聖活動成了帝國的一項讓人不舒服的財源。朝聖者的宗教腳步遍及太空,他們不斷湧來,湧來,湧來。


    我是怎麽發動這場運動的?他問自己。


    當然,煽起這場運動的是宗教。它一直潛伏在人類的遺傳基因裏,辛苦掙紮了許多世紀才盼到了這短暫爆發的一瞬。


    在深藏內心的宗教本能的驅使下,人們來了,來尋找精神的複活。朝聖在這兒到達終點——“厄拉科斯,重生之地,死亡之地”。


    那個狡猾的老弗雷曼人說,從這些香客身上能擠出水來。


    誰知道他們真正想要的是什麽?保羅懷疑。他們號稱自己到了聖地。可他們應該知道,宇宙中根本不存在什麽伊甸園,靈魂也找不到杜拜星那樣的庇護所。他們把厄拉科斯稱作未知之地,認為所有神秘之事都能在這裏找到答案,這裏是連接今生和來世的紐帶。最可怕的是,人們離開這裏時,一個個都心滿意足,好像當真找到了什麽答案似的。


    他們在這兒找到了什麽?保羅問自己。


    處於宗教狂熱中的香客們在大街小巷狂呼亂叫,像奇怪的鳥群。事實上,弗雷曼人管他們叫“遷徙鳥”,稱那些死在這兒的香客為“長著翅膀的靈魂”。


    保羅歎了口氣,心想,軍團每征服一個新的星球,都相當於開辟了一個全新的香客發源地,這些人對“穆阿迪布帶來的寧靜”充滿感激之情。


    其實,任何地方都有寧靜,保羅想,任何地方……除了穆阿迪布的心。


    他感到自身的一部分深深沉入到沒有盡頭的冰涼和灰暗之中。他的預知能力篡改了一直為人類尊奉的宇宙圖像,他破壞了宇宙的和平,代之以狂暴的聖戰。他擊敗了這個普通人的宇宙,從智力上戰勝了它,用預知征服了它。但是,在他內心深處,他知道總有一天,這個宇宙會溜出他的手心,讓他再也把握不住。


    他腳下這個被他征服的星球如今已經從沙漠變成了綠洲,充滿生機,它的脈搏和最健壯的人一樣有力。它開始反抗他,掙紮著,漸漸擺脫他的掌握……


    一隻手溫柔地伸了過來。他回過頭,發現契尼望著他,眼裏充滿關切。那雙眼睛凝視著他,她低聲說:“求求你,親愛的,別和自己過不去了。”她的手散發出無限溫情,使他振作起來。


    “我的沙漠之春。”他輕輕說。


    “我們一定要盡快回沙漠去。”她悄聲說。


    他捏了捏她的手,又鬆開它,回到長桌旁,沒有坐下。


    契尼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伊勒琅盯著斯第爾格麵前的文件,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伊勒琅提議她自己做帝國繼承人的母親。”保羅說,他看了看契尼,又看看伊勒琅,伊勒琅避開他的目光。“我們都知道,她並不愛我。”


    伊勒琅一動不動。


    “我知道,從政治角度考慮,這種做法有其道理。”保羅說,“但我是從人類情感的角度考慮這個問題的。我想,如果皇後不受製於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提出這種要求也不是為了獲得個人權力,我的態度或許會有所不同。可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我不得不拒絕她的提議。”


    伊勒琅顫抖著,深深吸了口氣。


    保羅坐下來想,他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控。他靠近她,說:“伊勒琅,我真的非常遺憾。”


    她下巴一抬,眼裏冒出怒火。“我不需要你的憐憫!”她怒氣衝衝地說,然後轉向斯第爾格,“還有急事要討論嗎?”


    斯第爾格沒有看她,隻望著保羅說:“還有一件事,陛下。宇航公會再次提議要在厄拉科斯星上設立正式的大使館。”


    “是那種太空使館嗎?”柯巴問,聲音充滿憎恨。


    “大概是的。”斯第爾格說。


    “這件事要仔細考慮考慮,陛下。”柯巴提醒道,“宇航公會的代表踏上厄拉科斯,這種事,耐布委員會是不會喜歡的。他們甚至憎恨被宇航公會的人踏過的每一寸土地。”


    “他們住在箱子裏,不接觸地麵。”保羅惱怒地說。


    “耐布們說不定會自作主張的,陛下。”柯巴說。


    保羅怒視著他。


    “他們畢竟是弗雷曼人啊,陛下。”柯巴固執地說,“我們記得很清楚,鎮壓我們的人都是宇航公會帶來的,受宇航公會的鼓動。還有,為了不讓他們把我們的秘密泄露給敵人,我們被迫忍受他們的敲詐,他們榨幹了我們每一個……”


    “不要說了!”保羅厲聲說,“你以為我忘了嗎?”


    柯巴結巴起來,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衝動失言了:“陛下,請原諒。我沒有暗示您不是弗雷曼人,我沒有……”


    “他們派來的會是一個宇航員。”保羅說,“也就是說,這個宇航員並沒有預見到這裏會發生什麽危險,否則他是不會來的。”


    突如其來的恐懼使伊勒琅感到口幹舌燥,她說:“你已經……看見了一個宇航員要來這兒?”


    “我自然沒有看見什麽宇航員。”保羅嘲弄地模仿著她的腔調,“但我能看見這個人到過哪裏、這個人將要去哪裏。就讓他們送一個宇航員來好了,或許我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就這樣定了。”斯第爾格說。


    伊勒琅用手遮住自己的臉,手掌後露出了微笑:那麽,這是真的。我們的皇帝看不見宇航員。他們彼此都看不見對方。密謀沒有暴露。


    好戲再次開場。


    ——保羅·穆阿迪布皇帝登基時說的話


    厄莉婭透過窺視窗觀察著下麵的接見大廳,宇航公會的一行人出現了。


    正午的銀白色光線從天窗射到地板上。綠色、藍色和淡黃色的瓷磚輪廓分明,象征著一條長滿水生植物的河流。上麵星星點點閃爍著奇異的顏色,代表著各類鳥兒或者動物。


    宇航公會的人跨過一幅瓷磚圖案,上麵描繪了獵人們在陌生的叢林裏追蹤他們的獵物。他們身著灰色、黑色和橘紅色的長袍,走動起來煞是好看。來人看似漫不經心地圍繞著一隻透明箱子,宇航員大使就飄浮在裏麵的橘紅色氣體中。箱子被兩個身穿灰色長袍的侍從拖著,在懸浮力場上滑動,像一隻被拽進港口的矩形船。


    她的正下方,保羅穩穩地坐在高台的獅形王座上。他戴著嶄新的正式皇冠,上麵有魚和拳頭的圖案。他全身罩在鑲滿珠寶的金色長袍下,四周圍繞著閃閃發光的護體屏蔽場。兩隊保鏢分別站在高台兩側,一直延伸到台階下。斯第爾格站在保羅右手兩級台階下麵,穿著白色長袍,係著一根黃色腰帶。


    同胞兄妹的心靈感應告訴她,此刻保羅心裏和她一樣躁動不安。但他掩飾得很好,除她之外恐怕沒有一個人能看出來。他全神貫注地盯著一個穿著橘紅色長袍的侍從。該侍從那雙空洞的金屬眼睛直愣愣地瞪著前方,目不斜視。他走在大使隊列的右前方,像一名侍衛軍官。鬈曲的黑色頭發下麵是一張扁平的臉。即使裹著橘紅色的長袍,也可以清楚地認出這個人,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呼喊著一個熟悉的名字。


    鄧肯·艾達荷。


    不可能是鄧肯·艾達荷,可他確實是鄧肯·艾達荷。


    厄莉婭認出了這個男人,瑞哈尼破譯術能看透一切偽裝。她在母親子宮中便吸入了這個男人的信息。她知道保羅也在看他,帶著無法抹去的過去、無盡的感激,以及青春時光的美好回憶。


    他就是鄧肯。


    厄莉婭顫抖起來。答案隻有一個:它是一個特萊拉死靈,一種把死者肉體重新改造後形成的東西。那具肉體曾經救過保羅的命,但它隻可能是再生箱培育出來的產物。


    死靈雄赳赳地走著,帶著頂級劍客的機敏。大使的箱子在離高台約十步的地方停了下來,死靈也隨之停下腳步。


    貝尼·傑瑟裏特心法早已深入她的骨髓,於是,厄莉婭看出了保羅的不安。他不再望著來自他的過去的那個人。眼睛不再看了,但他的整個身心卻仍舊注視著它,繃得緊緊的肌肉扭動了一下,保羅對宇航公會的大使點點頭,說:“他們告訴朕你的名字叫艾德雷克。歡迎你光臨皇宮,希望這次會見能增進我們之間的了解。”


    宇航員舒適地斜倚在橘紅色氣體裏,啪的朝嘴裏塞了顆香料丸,然後迎著保羅的目光看過去。盤旋在箱子一角的小型語音轉換器發出一聲咳嗽,然後是一串粗啞而平板的聲音:“承蒙陛下接見,鄙人無限榮幸。為了表示我的誠意,特地獻上一份薄禮。”


    一名助手向斯第爾格呈遞了一張卷軸。他皺著眉頭仔細看了看,朝保羅點點頭。斯第爾格和保羅的目光同時轉向那個恭恭敬敬站在高台下的死靈。


    “事實上,皇帝陛下認識這件禮物。”艾德雷克說。


    “朕很高興接受你的誠意。”保羅說,“說說看,為什麽把他送給朕?”


    艾德雷克在箱子裏轉了個身,看著死靈。“這是一個叫海特的男人。”他邊說邊拚出了這個名字,“根據我們的調查,他的經曆非常奇特。他是在厄拉科斯星被殺死的……頭部受到重創,許多個月後才重新愈合。因為他生前是一個劍術大師,吉奈斯的高手,因此這具屍體被賣給了特萊拉。後來我們發現它可能是鄧肯·艾達荷,一個深受你們家族信賴的家臣。於是我們就買下他,作為禮物獻給皇帝陛下。”艾德雷克看了看保羅,“這不是艾達荷嗎,陛下?”


    保羅的聲音克製而謹慎:“他有些像艾達荷。”


    難道保羅看到了什麽我看不到的東西?厄莉婭不相信。不!它就是鄧肯!


    名叫海特的男人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裏,金屬眼睛筆直地瞪著前麵,姿勢很放鬆。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知道自己是人們討論的目標。


    “根據我們的可靠情報,他是艾達荷。”艾德雷克說。


    “他現在叫海特了。”保羅說,“奇怪的名字。”


    “陛下,我們無法推測特萊拉為什麽要為它起這樣的名字。”艾德雷克說,“但名字是可以改變的。特萊拉的名字並不重要。”


    這是特萊拉的產物,保羅想,問題就出在這兒。在特萊拉人看來,感官所能感知的一切都是不值一提的。在他們的哲學裏,善良和邪惡的含義和常人理解的不一樣。誰知道他們在艾達荷的身體裏糅進了什麽東西——出於某種圖謀或者怪念頭?


    保羅瞥了一眼斯第爾格,發現這個弗雷曼人已經被迷信的畏懼徹底壓倒了,他的弗雷曼衛兵身上也彌漫了這種情緒。斯第爾格的腦子裏肯定在琢磨著這個可恨的宇航公會,以及特萊拉人,還有死靈。


    保羅又轉向那個死靈,問道:“海特,這是你唯一的名字嗎?”


    死靈深色的臉龐上掛著安詳的微笑,金屬眼睛動了動,注視著保羅,但隻是機械的凝視。“陛下,這就是我的名字:海特。”


    透過黑黢黢的窺視孔凝神觀察的厄莉婭不由得顫抖起來。不錯,這正是艾達荷的聲音,確確實實是他的聲音,她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能辨認出來。


    “我喜歡用這個聲音說話,”死靈接著說,“但願陛下也同樣喜歡它。特萊拉人說,這是一個標誌,表明我聽過這個聲音……在從前。”


    “但這一點,你卻無法完全肯定。”保羅說。


    “我對自己的過去一無所知,陛下。他們對我解釋過,說我不能保留前身的記憶,留下來的隻是基因模式。但我頭腦中仍有一些小縫隙殘留著過去熟悉的事物所遺留的些許痕跡,比如語音、地點、食物、聲響、動作……還有我手中的這把劍、撲翼飛機的操縱器等……”


    保羅發現宇航公會的來人正專注地傾聽著這番對話,於是問:“你知道自己是一份禮物嗎?”


    “有人向我解釋過,陛下。”


    保羅向後一靠,雙手放在王座的扶手上。


    我有什麽虧欠鄧肯的呢?他心想。那個人為救我而死。可他不是艾達荷,他隻是一個死靈。然而,正是站在這裏的這個軀體和頭腦,教會了保羅駕駛撲翼飛機,那種感覺就像自己肩上長出了一雙翅膀似的。保羅還知道,要不是艾達荷的嚴格訓練,他根本不可能學會使劍。死靈,這個軀殼讓人難以自製地產生許多錯覺。舊有的印象難以抹去。鄧肯·艾達荷。但說到底,這個死靈的外表仍然隻不過是一副麵具,借以藏身,隨時可以拋掉,和特萊拉人借以藏身的其他麵具並無不同。


    “你將怎樣為朕效力?”保羅問。


    “我將竭盡全力滿足陛下的任何要求。”


    藏在隱蔽處觀看的厄莉婭被死靈的謙卑深深打動了,她看不出其中有任何偽飾。這個新鄧肯·艾達荷身上閃耀著絕對純潔無邪的光彩。原來的那個艾達荷大大咧咧,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可這個死靈身上卻再也找不到這些毛病了,他像一張白紙,但特萊拉人究竟在上麵寫了些……什麽?


    她察覺到了這份禮物下麵隱藏的危險。這是一件特萊拉產品。特萊拉人製造的任何東西都顯露出某種令人不安的缺乏克製,他們的行動隻受他們的好奇心驅使,而這種好奇心又完全沒有任何約束。他們吹噓說他們有本事把人類這種原材料改造成任何東西,可以改造成聖人,也可以改造成魔鬼。他們曾經製造出一個殺手門泰特,一個可以戰勝蘇克醫學院帝國預處理程序的殺人大夫。他們的產品還包括老實勤快的仆人,恭順的、可以滿足任何性要求的性玩偶,還有士兵、將軍、哲學家,有的時候甚至包括道德家。


    保羅站起來看著艾德雷克。“這份禮物接受過什麽培訓?”他問。


    “特萊拉人的意圖是把這個死靈訓練成門泰特,以及禪遜尼派的哲人。經過這些訓練,他們希望他的劍術造詣在原來的基礎上更進一步。”艾德雷克說,“但願陛下喜歡。”


    “他們做到了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陛下。”


    保羅細細琢磨著這個回答。他明察秋毫的能力告訴他,艾德雷克打心眼裏相信這個死靈就是艾達荷。但遠不止這些。時間向未來流動,這個有預見能力的宇航員便在其中,他的動向暗藏著危險,至於這種危險究竟是什麽,他一時還看不清楚。海特,這個特萊拉名字中有一種危險的意味。保羅一陣衝動,很想拒絕這件禮物。但他知道,他不可能真的這麽幹。這具軀殼有功於厄崔迪的家族——他們的敵人對這一點知道得一清二楚。


    “禪遜尼的哲人。”保羅若有所思地說。他再次看看死靈,“你明白自己的角色和任務嗎?”


    “我將謙恭地為陛下服務。我的腦子被洗過了,身為人類時曾經有過的一切負擔和牽掛都已不複存在。”


    “你希望朕叫你海特還是鄧肯·艾達荷?”保羅問。


    “隨便陛下怎樣稱呼我都行,因為我不是一個名字。”


    “你喜歡鄧肯·艾達荷這個名字嗎?”


    “我想那曾經是我的名字,陛下。我的身體對這個名字做出了反應,它挺適合我的。可是……它喚起的是一種奇怪的反應。我想,一個人的名字在喚起愉悅的同時,免不了會伴隨著許多不快。”


    “那麽,最能給你快樂的東西是什麽?”保羅問。


    死靈出乎意料地笑了起來:“從別人身上尋找能揭示我前身的痕跡。”


    “你在這兒看到這類痕跡了嗎?”


    “哦,看到了,陛下。比如您那位站在那兒的手下斯第爾格,既疑慮重重,又敬畏不已。他曾經是我前身的朋友,可現在,這個死靈軀體卻讓他十分反感。還有您,陛下,您過去尊重我的前身……並且信任他。”


    “被清洗一空的腦子。”保羅說,“但一個被清洗一空的腦子又如何為朕效力呢?”


    “效力,陛下?當未來的一切都是未知數時,這個被清洗一空的腦子可以做出果斷的決定,毫無顧忌,也不會悔恨。這種效力如何?”


    保羅沉下臉。這是一種禪遜尼式的應對,反應敏捷,語意模糊。這個死靈所信奉的教義不承認任何心靈活動:毫無顧忌,也不會悔恨!正常人的心靈不可能接受這種想法。未知數?任何決斷都會涉及未知因素,連跟預見性幻象有關的決斷都是這樣。


    “你願意朕叫你鄧肯·艾達荷嗎?”保羅問。


    “如果不區別於他人,我們就無法生活。陛下隨意替我挑選一個名字就好。”


    “就用你那個特萊拉名字吧。”保羅說,“海特——這個名字會讓別人有所警惕。”


    海特深深鞠了一躬,向後退了一步。


    厄莉婭疑惑不解:他怎麽知道接見已經結束了?我知道,因為我熟悉哥哥。可哥哥並沒向這個陌生人發出任何信號。難道是他體內的鄧肯·艾達荷察覺到了?


    保羅轉向大使:“你們的住處已經準備好了,朕想盡快和你私下談談。到時候朕會派人請你。另外還要正式通知你——免得你通過不準確的信息來源得知這一消息——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已經被帶離你們的巨型運輸船。這是朕的命令。再見麵時,我們會好好談談她為什麽出現在這條船上。”


    保羅揮了揮左手,讓大使及其隨從退下。“海特,”保羅說,“你留下來。”


    大使的隨從們拖著箱子散去了。橘紅色氣體裏的艾德雷克飄動起來,包括眼睛、嘴唇,以及輕輕起伏的四肢。


    保羅看著他們,直到最後一個宇航公會的人走掉,大門在他們身後“砰”的一聲關上了。


    這件事就這麽做出來了,保羅想,我得到了這個死靈。這個特萊拉產品是誘餌,這一點毋庸置疑。那個聖母老巫婆扮演的很可能也是同樣的角色。很早以前他便預見到了這張塔羅牌,現在,它終於打出來了。真是一張該詛咒的牌!它攪渾了流動不息的時間之水,讓預見能力竭盡全力也隻能看到一瞬以後,而不是一個小時以後的事。他提醒自己,不止一條魚既吃了誘餌又逃脫了。話又說回來,盡管這張牌不利於他,但也不是全無好處。他無法預見未來,但其他人也同樣如此。


    死靈站在那裏,歪著腦袋,靜靜地等待著。


    斯第爾格跨上台階,擋住保羅的視線,用穴地狩獵時使用的恰科博薩說:“那個箱子裏的生物令我厭惡,陛下。還有這件禮物!扔掉它算了!”


    保羅用同樣的語言說:“我不能。”


    “艾達荷已經死了。”斯第爾格反駁,“這東西不是艾達荷。我們把它身上的水取給部族的人,扔掉它。”


    “這個死靈是我的難題,斯第爾格。你的難題則是那個囚犯。對聖母要嚴加看管。派我親自訓練過的那些人去,隻有他們才能抵抗她的音言。”


    “我不喜歡這個家夥,陛下。”


    “我會小心的,斯第爾格。你也要小心?


    ?”


    “好的,陛下。”斯第爾格下了台階,從海特身邊經過的時候吸了吸鼻子,嗅了嗅,快步走了出去。


    邪惡的氣味是嗅得出來的,保羅想。盡管斯第爾格曾把綠白相間的厄崔迪戰旗插到了許多星球上,可他仍然是個迷信的弗雷曼人,頭腦永遠是那麽簡單固執。


    保羅仔細研究著這件禮物。


    “鄧肯啊鄧肯,”他低語道,“他們對你做了些什麽?”


    “他們給了我生命,陛下。”海特說。


    “可他們為什麽要重新訓練你,並且把你送給朕?”保羅問。


    海特嘴唇一撇:“他們打算讓我來摧毀您。”


    這句話的坦率讓保羅大吃一驚。可是,一個禪遜尼門泰特還能有什麽別的回答?即使變成了死靈,門泰特也隻說真話,而且帶著禪遜尼式的內心寧靜。這是一台人類計算機,大腦和神經係統執行的是很久以前由機器執行的任務。把他訓練成禪遜尼徒意味著雙倍的誠實——除非特萊拉人在這具軀體裏做了某種最怪異不過的手腳。


    還有,為什麽要弄成一雙機械眼?特萊拉人炫耀說他們的金屬眼比原生肉眼更加先進。可奇怪的是,沒有多少特萊拉人願意選擇它。


    保羅朝厄莉婭的窺視洞瞥了一眼,希望能看到她並得到她的建議。她的建議會很客觀,不會摻雜責任和歉疚。


    他再次看了看死靈。這可不是一件無足輕重的禮物,它對危險的問題做出了誠實的回答。


    他們並不在乎我是不是知道這是一件用來對付我的武器,保羅心想。


    “那我如何才能保護自己不受你的傷害呢?”保羅問。他用的語式也很坦誠,沒有用皇帝的“朕”,是向過去的鄧肯·艾達荷提問時用的語氣。


    “甩掉我,陛下。”


    保羅搖搖頭:“你打算怎樣毀掉我?”


    海特看了看周圍的衛兵。斯第爾格離開後,他們離保羅更近了。他轉過身,目光投向大廳四周,然後用金屬眼睛盯著保羅,點點頭。


    “這是個好地方,你在這裏可以高踞眾人之上。”海特說,“這個地方顯示了至高無上的權力。隻有想到一切都是過眼煙雲、世間萬物終將消亡時,人們才有能力認真思考這種權力。把您帶到這個地方的是陛下的預知神力嗎?”


    保羅手指敲打著王座扶手。門泰特在搜尋數據,但他的問題讓他惴惴不安:“讓我登上權力寶座的是堅強的決斷——而不總是我的別的什麽……能力。”


    “堅強的決斷,”海特說,“這些東西很能錘煉一個人。金屬也可以這樣鍛造,把一段優質金屬加熱,不經淬火,使其自然冷卻,這就叫鍛造法。”


    “你想用禪遜尼派那套寓言式的鬼話來逗我開心?”保羅問。


    “陛下,除了娛樂之外,禪遜尼派還有別的可取之處。”


    保羅舔舔嘴唇,深深地吸了口氣,讓自己的思維模式進入門泰特的反擊狀態。反擊的話語立刻浮現出來。難道敵人正是希望他用全部力量跟這個門泰特交鋒,把國事拋到腦後?不,不會是這樣。為什麽煞費苦心製造一個信奉禪遜尼的門泰特?哲學……話語……冥思……內省……數據太匱乏了。


    “朕需要更多數據。”他喃喃地說。


    “門泰特需要數據,可數據並不會隨隨便便掉在他頭上,像穿過一片花圃時花粉沾在身上一樣。”海特說,“人必須搜集花粉,從中仔細甄別,把它放到高倍放大鏡下檢視。”


    “你必須教我這套禪遜尼的修辭法。”保羅說。


    那對金屬眼睛朝他眨巴了幾下,然後說:“陛下,也許這就是他們安排我到這裏來的用意所在。”


    用新奇的話語和觀念麻痹我的意誌?保羅拿不準。


    “能轉化為行動的觀念是最可怕不過的。”保羅說。


    “扔掉我,陛下。”海特說。這是鄧肯·艾達荷的聲音,充滿了對當年那位小少爺的無限關切。


    保羅感到自己被這個聲音俘虜了。他無法擺脫這個聲音,即使它來自一個死靈。“你留下來。”他說,“我倆都要加倍小心。”


    海特順從地鞠了一躬。


    保羅看了看窺視窗口,用眼神懇求厄莉婭把這件禮物從他手中奪走,查清它的隱秘動機。死靈是嚇唬孩子們的鬼魂。他從未想過了解這種東西。如今,為了了解它,他不得不戰勝自己的憐憫之情……可他不能保證能做到這一點。鄧肯……鄧肯……在這個量身定製的肉體裏,艾達荷在哪裏啊?不,它不是一具肉體……隻不過徒具肉體的形式而已!艾達荷永遠死去了,死在厄拉奇恩的洞穴裏。他的靈魂正從金屬眼睛裏向外凝視。這具軀體裏存在著兩個人,其中一個非常危險,它的力量和本性都隱藏在這個獨一無二的麵具後麵。


    保羅閉上眼睛,讓過去看到的幻象從意識裏浮現。愛和恨的精靈從波濤翻滾的大海裏噴湧而來。這片喧囂之上看不到岩石,也搜尋不到任何可以躲避波濤的安全所在。


    為什麽沒有在過去的幻象中看到今天這個全新的鄧肯·艾達荷?他問自己,是什麽遮蔽了時間,連他的靈眼都無法看到?很顯然,另外有人在利用他的預知能力作祟。


    保羅睜開眼睛,問:“海特,你有預知能力嗎?”


    “沒有,陛下。”


    聲音非常誠懇。當然,這個死靈有可能並不知道他有這種能力。可是,不知道這個信息,他的門泰特功能會受到幹擾。隱藏在這一切之後的動機到底是什麽?


    舊日的幻象圍繞著保羅,洶湧澎湃。他非得選擇最可怕的道路嗎?時間發生了扭曲,暗示著與這個死靈有關的可怕的未來。難道無論他怎麽做,都將不可避免地踏上這條道路?


    放手……放手……放手……


    這個想法在他腦子裏不停地鳴響。


    在保羅的上方,厄莉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左手托著下巴,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死靈。這個海特像磁鐵一樣迷住了她。特萊拉人的複容術使他青春煥發,似乎在向她發出純潔而熱烈的呼喚。其實她完全明白保羅無聲的懇求。當預知能力喪失作用時,人們隻好轉而依賴間諜和實實在在的力量。至於她自己,她急切地想接近它,這種衝動讓她迷惑不解。她渴望靠近這個陌生的男人,甚至觸摸他的身體。


    對我們兩人,他都是一個威脅,她想。


    真理承受了太多的剖析。


    ——古弗雷曼格言


    “聖母,您的處境讓我震驚。”伊勒琅說。


    她站在囚室門口,貝尼·傑瑟裏特的訓練讓她能一眼測出屋子的大小。它隻有三立方米,就在保羅的城堡下,是用切割機在棕色紋理的岩石上挖出來的一個洞。屋裏有一隻做工粗糙的搖椅,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就坐在上麵;一個鋪著棕色床單的墊子,散亂地扔著一副嶄新的沙丘塔羅牌;一個改造過的麵盆,上麵裝有調節水量的龍頭;一間密封水汽的弗雷曼式廁所。所有家具都簡陋而原始。天花板的四個角上分別固定著四盞球形燈,發出暗淡的黃光。


    “你帶話給傑西卡夫人沒有?”聖母問。


    “帶了。可我不認為她會動自己的長子一根手指頭。”伊勒琅說。她瞥了一眼紙牌,牌麵的故事訴說著有權有勢者如何對受難者的哀告掉頭不顧。“荒蕪的沙地”那張牌下是“聖沙蟲”,這種排列的含義是要人們耐心等待。她心想,這個道理人人皆知,何須塔羅牌的教誨。


    伊勒琅知道外麵的衛兵正透過門上的窗口監視著她們,而且還有別的監視器在監視這次探視。來之前她不得不考慮很久、策劃很久。但是,不來同樣有危險。


    聖母已經陷入了般若冥思,間或查查塔羅牌。她有一種感覺,自己不可能活著離開厄拉科斯星,但盡管如此,通過冥思,她在一定程度上鎮定下來了。她的預知力量可能很小,但也許仍然可以把水攪渾,幹擾保羅的靈眼。再說,還有貝尼·傑瑟裏特對抗恐懼的禱詞。


    這一係列最後導致她被投入這個狹小監室的活動十分重要,但她還沒來得及充分領會其重要性。黑色的疑雲在她心頭醞釀,揮之不去(塔羅牌同樣暗示了這一點)。難道這一切都是宇航公會有意安排的?


    那天,一個身穿黃色長袍的齊紮拉在巨型運輸船的艦橋上等著她。他的頭剃得光光的,戴著頭巾;毫無生氣的圓臉上長著一雙又小又圓、晶亮湛藍的眼睛;皮膚曆經沙丘星的風沙和日照。一名恭恭敬敬的隨從正在為他斟上香料咖啡,他從一隻球形咖啡杯上抬起頭來,仔細打量了她一陣子,然後放下杯子。


    “你就是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


    此時此刻,她仍然清楚地記得這句話,那天的場景曆曆在目。當時,她的喉頭因恐懼而一陣痙攣。皇帝的手下怎麽知道她在運輸船上?


    “我們知道你在船上。”齊紮拉說,“難道你忘了永遠不許你踏上神聖星球嗎?”


    “我並不在厄拉科斯上。”她說,“我隻是宇航公會運輸船上的一名乘客,在自由的太空。”


    “沒有什麽自由的太空,夫人。”


    聲音流露出仇恨和深深的懷疑。


    “穆阿迪布的統治無所不在。”他說。


    “我的目的地不是厄拉科斯星。”她堅持道。


    “每個人的目的地都是厄拉科斯星。”他說。一時間,她擔心他會喋喋不休地談論香客們的朝聖之旅(每條船都裝載了上千名香客)。


    可齊紮拉從袍子底下取出一個金色護身符,吻了吻它,用前額碰了碰,然後把它放到右耳邊仔細聽了聽。一會兒過後,又把護身符放回原來的地方藏好。


    “有命令,叫你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跟我到厄拉科斯去。”


    “可我要去別的地方!”


    她懷疑宇航公會出賣了自己——或者是皇帝及其妹妹的超自然能力發現了她。也許是那個宇航員泄露了他們的密謀。那個褻瀆神明的厄莉婭,她肯定擁有貝尼·傑瑟裏特聖母的魔力。當這種魔力和其哥哥的力量相配合時,後果會怎樣?


    “快點!”齊紮拉厲聲催促道。


    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喊叫著,不要再次踏上那顆該死的沙漠星球。正是在這裏,傑西卡夫人背叛了姐妹會。也正是在這裏,他們失去了保羅·厄崔迪,這個他們費盡心機尋找了許多世紀、並且把他養育成人的魁薩茨·哈德拉克。


    “好的。”她同意。


    “時間不多了。”齊紮拉說,“皇帝的命令,所有臣民都必須服從。”


    這麽說,命令來自保羅!


    她想向運輸船的船長提出抗議,可又放棄了。抗議不會有任何用處。宇航公會能做什麽?


    “皇帝說過,如果我踏上沙丘的土地就必死無疑。”她說,想做最後一絲努力,“你自己剛才也這麽說。如果你一定要帶我去,就等於宣判我死刑。”


    “少囉唆。”齊紮拉命令道,“這件事必將發生,是命中注定的。”


    她知道,他們總是這樣說皇帝的命令。命中注定!皇帝本人也這樣說,因為他的眼睛能看到未來。要來的東西一定會來。已經看見了,難道不是嗎?


    一想到陷入了一張自己親手編織的羅網,她便異常沮喪。她屈服了。


    羅網現在變成了一間伊勒琅可以探視的囚牢。和那次瓦拉赫九號星上的見麵相比,伊勒琅老了點,眼角新添了些憂慮的細紋。好吧……現在正好瞧瞧這位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是否遵守諾言。


    “我住過更糟糕的地方。”聖母說,“你從皇帝那兒來嗎?”她讓自己的手指微微動彈了幾下,像驚惶不定時無意間做出的小動作。


    伊勒琅讀懂了手指的意思,手指一動,做出回答,嘴裏說:“我一聽說您在這兒就趕來了。”


    “皇帝不生氣嗎?”聖母問。手指又動彈起來:專橫、急迫、苛求。


    “讓他生氣好了。您是我在姐妹會的老師,還是他母親的老師。他難道認為我也會像她一樣背叛您嗎?”伊勒琅的手語卻比畫出種種借口,懇求她的原諒。


    聖母歎了口氣。表麵上是一個囚徒在哀歎自己的命運。可在內心,這聲歎息卻反映了她對伊勒琅的看法。看來,想讓厄崔迪皇帝的珍貴基因模式通過這東西保存下來簡直是癡心妄想。無論外表多麽美麗,公主的缺陷都是顯而易見的。在這個徒具性吸引力的外表下,生活著一隻哼哼唧唧的小耗子,願意誇誇其談,卻不敢采取行動。但盡管如此,伊勒琅畢竟是個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專門有一套辦法對付這些意誌薄弱的信徒,以確保她們貫徹執行受領的命令。


    她們又裝模作樣地談了些要求,如更柔軟的床墊、更好的食物等。可暗地裏,聖母卻半是勸說半是命令地告訴伊勒琅:必須讓那對兄妹亂倫交配(伊勒琅聽到這個命令後幾近崩潰)。


    “至少應該讓我有個機會!”伊勒琅用手語懇求著。


    “你有過機會。”聖母反駁道。她的指示非常明確:皇帝總會對他的小妾不滿吧?他那獨一無二的魔力肯定讓他感到孤獨。為了得到理解,他會把心裏話對誰說呢?顯然是他的妹妹。因為他妹妹和他一樣孤獨。他們之間的溝通會逐漸密切,私下在一起的機會也會隨之增加。必須設法讓他們有更加親密的接觸,而且還必須想辦法除掉他的小妾。悲傷會使人逾越所有傳統的界限。


    伊勒琅提出抗議。如果殺死契尼,他們肯定立即會懷疑到她這個皇後。此外還有別的問題。契尼正在吃一種古老的弗雷曼食物,據說它可以提高生殖能力。關鍵是這種飲食能使所有避孕藥丸失效,抑製作用的消失會大大增加契尼懷孕的可能性。


    聖母的手指急速劃動著,簡直難以掩飾自己的暴怒。這件事在她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為什麽不說?伊勒琅怎麽會如此愚蠢?如果契尼懷孕並有了兒子,皇帝肯定會把這個孩子宣布為繼承人!


    伊勒琅反駁說她知道很危險,可這樣的話,他的基因或許不會完全丟失。


    真該死,太蠢了!聖母憤怒不已。誰知道契尼那野蠻的弗雷曼血統會帶來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姐妹會必須擁有純正的血統!繼承人必須具有保羅的野心,能激勵他鞏固自己的帝國。密謀不能遭受這種挫折。


    伊勒琅辯解稱,她無法阻止契尼吃那種弗雷曼食品。


    可聖母沒有原諒的意思。伊勒琅得到的明確指示是,想辦法應對這個新的威脅。如果契尼懷孕了,必須在她的食物或飲料裏投放墮胎藥,或者殺死她。總之,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阻止她生出皇位繼承人。


    投放墮胎藥、公然殺死這個小妾,這些都是最危險的事。伊勒琅不想幹。一想到要殺死契尼,她就忍不住顫抖不已。


    伊勒琅被危險嚇住了?聖母很想知道。她的手語流露出深深的輕蔑。


    伊勒琅被激怒了,做手勢說自己是皇族,有特殊的價值。密謀者難道不想利用如此有價值的間諜?難道想甩掉她?除了她,他們還有什麽辦法如此接近皇帝,偵察他的一舉一動?或者他們已經另外派人打入了皇室?真是那樣嗎?她絕望了,自己是不是被利用了,而且是最後一次被利用?


    聖母用手語反駁道,在交戰中,所有價值都要重新審視。他們麵臨的最大危險是,厄崔迪家族有了未經姐妹會同意的繼承人,並且用這個繼承人鞏固了皇位。姐妹會不能冒這樣的風險。這已經遠遠不是厄崔迪家族基因模式的問題了。如果保羅家族穩穩地坐在皇位上,姐妹會企盼了好多世紀的育種計劃就會中道而絕。


    伊勒琅明白這個意思,可仍然忍不住懷疑她們是不是已經做出了決定,要舍棄她這個皇後以求得某種更大的價值。她是不是應該知道一點那個死靈的情況?伊勒琅冒昧地問。


    聖母想知道,伊勒琅是否認為姐妹會的人都是傻瓜?她們什麽時候向伊勒琅隱瞞了她本該知道的情況?


    這說不上是一個答案,可伊勒琅還是看出來了,姐妹會並沒有對她開誠布公,她們告訴她的隻是她必須知道的。


    她們怎麽能肯定這個死靈可以摧毀皇帝?伊勒琅問。


    你還不如幹脆問個更簡單的問題,比如香料是不是有破壞作用。聖母反唇相譏。


    伊勒琅發現聖母的這句訓斥另有深意。貝尼·傑瑟裏特素有“以訓斥傳達教誨”的傳統。看來,自己早就應該琢磨出香料和死靈的相似之處。香料是有價值的,可使用者必須付出代價——上癮;香料可以延年益壽,某些人甚至可以因此多活幾十年,可到頭來仍然免不了一死。死靈也是某種非常有價值的東西。


    很明顯,阻止某人出生的最好辦法就是殺死可能懷孕的母親。聖母做著手勢,又把話題轉到謀殺上。


    那是自然的,伊勒琅想,就像想花錢必須先存夠這筆錢一樣。


    聖母那雙香料上癮的眼睛閃爍著深藍色的光,直直地瞪著伊勒琅。她在揣測、等待、觀察細枝末節。


    她把我看透了,伊勒琅沮喪地想,她訓練了我,又用訓練我的方法揣測我。她知道我明白這個決定意味著什麽。她現在隻想知道我對此會做出什麽樣的反應。好吧,就按一個貝尼·傑瑟裏特和公主該做的去做吧。


    伊勒琅擠出一絲微笑,挺直身體,心裏默念著應對恐懼的心法口訣的開頭一段:


    “我絕不能恐懼。恐懼會扼殺思維能力,是潛伏的死神,會徹底毀滅一個人……”


    平靜下來後,她想:就讓他們甩掉我吧。我要證明一個公主到底價值幾何,或許我會為他們贏得意想不到的收獲。


    又進行了一陣無聲的交流後,伊勒琅離開了。


    她走後,聖母繼續擺弄塔羅牌,把它們排成一個燃燒的旋渦圖案。她馬上得到了一張“魁薩茨·哈德拉克”,和另一張“八條船”配成一對,其含意是“女巫的欺詐和背叛”。這可不是好兆頭,說明他的敵人還擁有某種隱藏的資源。


    她焦慮不安地扔下紙牌,不知伊勒琅會不會導致他們的毀滅。


    弗雷曼人把她看成地球傳奇中半人半神的女英雄,她的職責就是用她狂暴的法力保護弗雷曼種族。她是聖母中的聖母。對於那些希望借助她的法力恢複男性生殖能力、使不孕婦女懷上孩子的香客來說,她簡直是門泰特的反麵,因為她證明一切“分析”都有其局限。她是無限平衡的代表,是處女和娼妓的混合體:既聰明伶俐,又粗魯殘忍,像沙暴一樣,具有強烈的破壞性。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聖尖刀厄莉婭》


    厄莉婭身著黑袍,哨兵似的站在神廟南麵的平台上。神廟是保羅的手下專門為她建造的,緊挨著他的城堡。


    她憎恨自己生活的這個組成部分,但又不知道如何在不導致大家毀滅的前提下逃避這座神廟。香客們(該死的!)一天比一天多,神廟低處的遊廊被他們塞得滿滿的。小販們在香客間遊走叫賣。許多低級術士、占卜僧、預言者也在那兒做生意,竭力模仿保羅·穆阿迪布和他的妹妹。


    厄莉婭看見,裝有新沙丘塔羅牌的紅綠色小包在小販們的袋子裏特別顯眼。她不知道塔羅牌為什麽會這麽流行,也不知道是誰把這種東西推入了厄拉奇恩市場。為什麽塔羅牌偏偏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大行其道?用它預測未來?香料上癮會給某些人帶來預知能力,弗雷曼人容易獲得這種能力更是聞名遐邇。可是,這麽多人忽然間對可能的未來產生興趣,而且是在此時此地,這難道是偶然的嗎?她暗中決定,一有機會就要弄個明白。


    一陣風從東南方吹來。風勢很小,經過屏蔽場城牆的阻擋,已成強弩之末。屏蔽場城牆高高聳立。傍晚的陽光把山邊染成了橘紅色,光線裏飄蕩著薄霧般的灰塵。溫熱的風吹在她的麵頰上,勾起了陣陣思鄉之情。她想念沙漠,想念那個廣闊、安全的地方。


    最後一撥人開始從遊廊寬大的綠岩台階上走下來。他們唱著歌,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不時停下來瞧瞧小販們擺在街邊貨架上的紀念品和聖護身符。一些人還在和最後一個流連未去的低級術士談論著什麽。香客、禱告者、市民、弗雷曼人,加上正在結束一天生意的小販,構成了一幅亂哄哄的景象,一直伸進通往城市中心、長著棕櫚樹的街區深處。


    厄莉婭遠遠地望著那些弗雷曼人。這些沙民臉上凝固著虔誠、敬畏的表情,身上卻帶著一股凶暴之氣,有意和其他人保持一段距離。這些人既是她的力量所在,也是她的危險所聚。直到今天,他們仍然在捕捉大型沙蟲,用以運輸、娛樂和祭祀。他們仇恨外來的香客,幾乎難以忍受市民聚居的窪地,也看不慣街頭小販們的玩世不恭。人們從不接近這些粗野的弗雷曼人,甚至在厄莉婭神廟那樣擁擠的場合也盡可能離他們遠遠的。聖地禁止行凶殺人,可總有辦法讓你暴屍街頭……當然是朝聖之後。


    離去的人群掀起陣陣塵沙。帶著金屬味的酸臭直撲厄莉婭的鼻孔,激起一陣對遼闊沙漠的渴望。她發現,自從死靈來了以後,自己對過去的認識更加清晰了。哥哥登上皇位之前,他們多麽快樂、多麽自由自在啊。那些說說笑笑的日子,那些為一點小事歡呼雀躍的日子。他們享受每一個美麗的清晨和日出,每時每刻……每時每刻……每時每刻……在那些日子裏,就連危險也都清清楚楚,所有人都知道它來自何處。不必受預知能力的束縛,也沒有必要透過朦朧的麵紗窺視令人沮喪的未來。


    野蠻的弗雷曼人說得好:“有四件東西是隱瞞不了的——愛、煙霧、火柱,以及在開闊沙漠中行走的人。”


    厄莉婭突然感到一陣厭倦。她走下平台,融入神廟下的陰影中。她在陽台上快步走著。神諭大廳閃爍著乳白色的光,瓷磚地板上的沙子在腳下發出刺耳的嘎吱聲。祈禱者們總是把沙子帶進聖室!她看也不看那些侍從、衛兵、實習生,以及無所不在的齊紮拉教士弄臣,徑直衝上直通自己私人臥室的螺旋形樓道。在長沙發和厚厚的褥子中間,懸掛著一頂帳篷,那是沙漠的紀念品。她打發走了那些凶惡的弗雷曼婦人——斯第爾格專為她派來的私人保鏢,但更像暗中監視她的探子!她們走的時候都咕咕噥噥地表示反對,可她們更害怕她,而不是斯第爾格。她脫下長袍,把帶鞘的晶牙匕掛在脖子上,衣服扔得滿地都是。她要洗澡。


    他越來越近了,她知道。她能感覺到自己的未來裏有一個男人淺淺的身影,可就是無法看清他。令人氣惱的是,預知能力也無法顯示那個影子的任何肉體特征。隻有當她窺視別人的生活時,才能在無意中發現他。有時候,她可以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站在偏僻的黑暗之處。她感應到了他的單純,同時也感應到了他的欲望。他站在那兒,就在未來飄浮不定的地平線那邊。她感到,如果自己的預知能力能夠擴張到一個相當的程度,或許就能看見他了。他就在那兒,持續不斷地騷擾著她的意識,狂熱,危險,邪惡。


    她泡在浴缸裏,溫暖的熱氣包圍著她。沐浴的習慣來自她所吸收的無數聖母的記憶,它們像一粒粒熠熠閃光的珠寶,被她的意識串了起來。她滑進浴缸底部。水,溫暖的水撫慰著她的肌膚。水下飾有紅魚的綠色瓷磚拚成海洋的圖案。這樣的地方,這麽多水,僅僅為了清洗人的肌膚!弗雷曼老人看見了肯定會極度憤怒。


    他越來越近了。


    她知道,這是被貞潔壓製下去的欲望。她的肌膚渴望伴侶。對一個主持過穴地狂歡的聖母來說,性並沒有什麽特別神秘的。此外,過去聖母的記憶也讓她知道了這種事的所有細節。此刻的渴望純粹是肉體上的,肉體渴望著和另一具肉體親近。


    行動起來!行動的迫切需要戰勝了泡在溫水裏懨懨欲睡的感覺。


    厄莉婭猛地從浴缸裏爬起來,身上濕淋淋地滴著水,赤身裸體,大步奔進連著臥室的訓練室。訓練室是橢圓形的,有天窗,放著各種或粗重或精巧的儀器。這些儀器能訓練貝尼·傑瑟裏特的肉體和精神,為任何突發事件做好準備。有記憶強化器;有來自伊克斯星、能使手指和腳趾既堅硬又敏感的指趾碾磨器;有氣味合成器;有觸覺感知器;有溫度變化掃描場;有模擬叛徒(以防自己的某些習慣遭叛徒泄露);有阿爾法波反應訓練器;有使受訓者能在各種亮度條件下分辨顏色的頻閃同步器……


    牆上是一段她親筆寫下的話,每個字母都有十厘米見方,那是貝尼·傑瑟裏特的訓令:


    “在我們之前,所有學習方法都受到人類本能的製約。隻有我們才真正掌握了學習之道。在我們之前,希望克服人類本能製約的研究者們隻能在一個有限時間段內專注於這個項目,通常不會長過一生。他們從來沒有想過以超過五十年或一生的時間研究一個項目。普拉那-賓度全麵訓練的概念是聞所未聞的。”


    走進訓練室後,假人靶子心窩處不住搖晃的水晶防護棱鏡折射出上千個厄莉婭的鏡像。長劍放在靶子旁邊的支架上,等待著她。她想:是的!我要讓自己精疲力竭,消耗掉我的肉欲,讓頭腦清醒些。


    她右手握住長劍,左手從脖子上的刀鞘中拔出晶牙匕,然後用劍柄碰了碰激活按鈕。靶子的屏蔽場啟動了,她立即感到了力場的抗力,緩慢而穩固地擋開她的武器。


    防護棱鏡閃閃發光,假人靶躥到她的左邊。


    厄莉婭長長的刀刃緊追其後。這東西幾乎跟活的真人一模一樣,可它實際上隻是伺服馬達加上複雜的反射線路而已,可以誘開受訓者的眼睛,使其看不見危險。幹擾受訓者,這就是它的訓練思路。這種儀器會隨著她的反應而反應,像她的影子,能跟著她移動,棱鏡折射的光線也隨之晃動,和反擊的刀鋒同時指向她。


    刹那間,棱鏡射刺出無數刀刃,但隻有一隻是真的。她反擊著那隻真刃,長劍越過屏蔽場,點到了靶子上。燈光亮了起來,折射出亮閃閃的紅光……擾人心神的折射刀光更多了。


    那東西再一次發動進攻,增加燈光以後,它的速度快了許多。


    她閃避格擋,迎著危險直撲進去。她的晶牙匕擊中了目標。


    棱鏡亮起第二盞燈。


    速度再次加快。那東西借助自己的滾輪衝了上來,像被她的身體和劍尖所吸引的磁鐵。


    進攻——閃避——反攻。


    進攻——閃避——反攻……


    她激活了四盞燈。這東西變得更加危險了,每多亮一盞燈,移動速度都會加快許多,分散注意力的折射光也更多了。


    五道紅光。


    裸露的肌膚上汗水淋漓,她被靶子發出的刀光裹在中心,赤裸的雙腳蹬著訓練地板,意識、神經、肌肉的功能發揮到極限,用運動對抗運動。


    進攻——閃避——反擊。


    六道紅光……七道……


    八道!


    她從未挑戰過八道光。


    意識深處響起一個急迫的聲音,仿佛在大聲抗議這種瘋狂。那個帶有棱鏡的靶子不會思考,也不懂得謹慎或者憐憫。而且,它裝著一柄真正的利刃,不這樣做的話,這種訓練就喪失了意義。但是,那柄進攻的刀刃可能讓她重傷,甚至殺死她。即使是帝國最優秀的劍客,也從來不敢冒險對抗七道光。


    九道!


    厄莉婭體驗到了極度的興奮。進攻的刀刃和靶子變得越來越模糊。她感到自己手裏的劍活了起來,對抗著那個靶子。不是她在帶動劍鋒,而是劍鋒在帶動她。


    十道!


    十一道!


    什麽東西在她肩頭一閃,飛了過去,接近靶子周圍的屏蔽場時速度已經降了下來,緩緩滑了進去,在它的停止按鈕上一戳。光線頓時一暗,棱鏡和靶子猛地一晃,停了下來。


    被打擾的厄莉婭勃然大怒,猛地一轉身。這個人擲刀的手法如此精妙,厄莉婭轉身時便已全神戒備。擲得真準,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正好可以穿進屏蔽場,不至於因為太快而被力場擋開。


    十一道光的假人靶子,直徑一毫米的停止按鈕——它竟然擊中


    了。


    但緊接著,她的戒備一下子鬆懈下來,和那個假人靶差不多。她看見了擲刀的人。這個人有這樣精妙的手法,她一點兒也不奇怪。


    保羅站在訓練室門口,斯第爾格跟在他後麵三步遠的地方。哥哥的眼睛氣惱地瞅著她。


    厄莉婭意識到自己仍然全身赤裸,條件反射似的想遮擋一下,又覺得這種念頭很可笑。眼睛已經看到的東西不可能因此抹掉。她慢慢把晶牙匕插進脖子上的刀鞘裏。


    “我應該猜到的。”她說。


    “我猜,你應該知道這有多麽危險吧。”保羅說。他看到了她臉上和身體上的變化:皮膚因劇烈運動變得通紅,嘴唇潮濕。妹妹身上充滿從未有過的女性的渴望和焦灼。奇怪的是,眼前這個和他如此親密的人,盡管身體還是同一個,但看上去卻再也不像從前那樣熟悉了。


    “這是發瘋。”斯第爾格粗聲粗氣地說,走過來站在保羅身邊。


    聲音很氣憤,但厄莉婭聽出了其中的敬畏,從他眼睛裏也看出了這種神情。


    “十一道。”保羅邊說邊搖頭。


    “如果你沒打斷我,我還要練到十二道。”她說,在他的注視下,她的臉色變白了,“本來就應該努力打上去。要不然,這該死的東西裝這麽多盞燈幹什麽?”


    “一個貝尼·傑瑟裏特竟然去深究可調節係統背後的原理?”保羅問。


    “我猜你從來沒有試過七盞燈以上!”她有點氣惱。他的關心惹惱了她。


    “隻有一次。”保羅說,“哥尼·哈萊克十點鍾時冷不丁來見我,弄得我很尷尬。當時的事兒我就不多說了。唔,說到難堪……”


    “也許你下次進來之前應該先知會一聲。”她說。從保羅身邊擦過,走進臥室,找出一件寬鬆的灰色長袍披在身上,對著牆上的一麵鏡子梳理自己的頭發。她感到疲倦、失落,類似性愛之後的淡淡憂傷。她想再衝個澡……然後睡覺。“你們為什麽來這兒?”她問。


    “陛下。”斯第爾格說,聲音有點奇怪。厄莉婭不由得回過頭來望著他。


    “這件事有點奇怪,”保羅說,“是伊勒?


    ??建議我們來的。她認為——斯第爾格的信息也證實了——敵人準備發起一輪大的攻勢……”


    “陛下!”斯第爾格說,聲音急促。


    她哥哥不解地轉過頭,厄莉婭則仍然瞪著這個弗雷曼老耐布。他身上的某種東西使她強烈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原始人。斯第爾格相信超自然的世界近在身邊,它以一種異教徒的語言和他對話,消除他的疑惑。他的宇宙是凶暴的、難以駕馭的,完全沒有帝國的井井有條。


    “什麽事,斯第爾格?”保羅說,“你想由你來告訴她我們來這兒的原因?”


    “現在不是談論這個的時候。”斯第爾格說。


    “怎麽回事,斯第爾格?”


    斯第爾格瞪著厄莉婭:“陛下,您難道沒看見?”


    保羅轉向自己的妹妹,開始感到有些不安。所有部下中,隻有斯第爾格敢用這種口氣和他說話,但也隻是偶爾急迫的時候才用。


    “這孩子需要配偶了!”斯第爾格衝口而出,“如果她不結婚,肯定會出問題的。而且得快。”


    厄莉婭猛地掉轉頭,臉漲得通紅。他怎麽會一下子擊破我的防線?不知怎麽回事,此時此刻,就連貝尼·傑瑟裏特的自控術也束手無策。斯第爾格是怎麽做到這一點的?他又不會音言。一時間,她頗有點惱羞成怒。


    “偉大的斯第爾格開口了!”厄莉婭說,仍然背對著他們,她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些暴躁,可就是控製不住自己,“弗雷曼人斯第爾格,居然有資格對少女心事說三道四了!”


    “因為我愛你們兩個,所以必須說。”斯第爾格說,聲音帶著無比的尊嚴,“如果連男女之間的這點東西都看不明白,我還當什麽弗雷曼人的族長?看出這種問題並不需要什麽神秘的魔力。”


    保羅掂量著斯第爾格的話,回想著剛才見到的那一幕,以及自己所產生的(無法否認的)男性衝動。確實如此,厄莉婭春情蕩漾,情欲難以遏製。為什麽赤身裸體到訓練室裏來?還魯莽地拿生命當兒戲?十一道光!在他眼中,那台蠢笨的自動機器變成了一隻古老可怕的魔獸,和這個時代格格不入。很久以前的過去,這類機器是具有人工智能的計算機,芭特勒聖戰結束了這一切,但這台機器仍然帶著一股古代機器的罪惡氣息。


    自然,斯第爾格是對的。他們必須為厄莉婭找一個伴侶。


    “我來安排。”保羅說,“厄莉婭和我要好好談談這件事……私下裏。”


    厄莉婭轉過臉,盯著保羅。她很清楚保羅的頭腦是怎麽運行的,於是她知道,這是一個經過門泰特運算得出的決定,在那個人類計算機中,無數片段信息經過分析,最後拚成一個整體。這個過程是無情的,宛如星球的運動,其中蘊含著宇宙運行的規律,無可阻擋,又令人望而生畏。


    “陛下,”斯第爾格說,“也許我們應該……”


    “現在不說這個!”保羅不耐煩地說,“我們還有別的事。”


    厄莉婭知道自己不敢和哥哥對著幹,於是趕緊用貝尼·傑瑟裏特心法拋下剛才的事,問:“是伊勒琅叫你們來的?”她隱隱意識到這其中有點不祥的意味。


    “沒有那麽直接。”保羅說,“她給我們的情報證實了我們的懷疑:宇航公會千方百計想弄一條沙蟲。”


    “他們試圖捉一條小的,然後在別的星球上培植香料。”斯第爾格說,“這意味著他們已經找到了合適的星球。”


    “還意味著他們有弗雷曼同謀!”厄莉婭喝道,“外邦不可能捕捉到沙蟲!”


    “這是不言而喻的。”斯第爾格說。


    “不,你沒懂我的意思。”厄莉婭說,她被斯第爾格的遲鈍氣得火冒三丈,“保羅,你肯定……”


    “內部腐敗開始了。”保羅說,“這一點我們早就知道。令我十分不安的是,我從來沒有在預言幻象中看到那另一個可以培植香料的星球。如果他們……”


    “令你不安?”厄莉婭厲聲道,“隻可能有一種解釋:宇航會的宇航員用他們的預知能力隱蔽了培植香料的地方,和他們隱蔽大家族庇護所的方位一樣。”


    斯第爾格張了張嘴巴,又合上了,什麽話也沒說。他所崇拜的兩位偶像自己承認他們也有弱點,這簡直是褻瀆神明啊。


    保羅察覺到了斯第爾格的不安,說:“還有一個問題必須馬上處理!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厄莉婭。斯第爾格建議把巡邏範圍延伸到沙漠的開闊地帶,同時加強穴地的警戒。或許我們可以發現敵人的登陸部隊,從而阻止他們。這種可能性並不是不存在的……”


    “在有宇航員引導他們的情況下?”厄莉婭問。


    “對方來勢洶洶呀。”保羅說,“所以我才到這兒來找你商量。”


    “難道他們預見到了什麽我們沒有看到的東西?”厄莉婭問。


    “正是這樣。”


    厄莉婭點點頭,想起了那種忽然出現的新沙丘塔羅牌。她馬上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擴大有預言能力的人群的數量,從而幹擾我們一方的預言能力。”保羅說。


    “隻要有足夠的巡邏部隊,”斯第爾格大著膽子說,“我們說不定能阻止……”


    “我們什麽也阻止不了……永遠不能。”厄莉婭說。她不喜歡斯第爾格現在的思維方式:收攏目光,對最重要的東西視而不見。這不是她記憶中的斯第爾格。


    “我們必須這樣想,他們能搞到一條沙蟲。”保羅說,“至於能否在別的星球上種植香料,這就是另一碼事了。種植香料光靠一條沙蟲遠遠不夠。”


    斯第爾格的目光從哥哥移向妹妹。他理解他們的意思,穴地生活已經把生態學的觀念深深植入了他的腦海。離開厄拉科斯的生態環境,離開那些沙漠浮遊生物、小小造物主,被捕獲的沙蟲根本不可能存活。宇航公會麵臨的問題很大,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解決的可能。沙蟲在別的地方能否活下來,連他自己都無法確定。


    “那麽,您的預言魔法沒有發現宇航公會的小動作?”他問。


    “真該死!”保羅發火了。


    厄莉婭觀察著斯第爾格。這個野蠻人的腦子裏裝著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對魔法很著迷。魔法!魔法!窺視未來無異於盜取聖火上的火苗。這種做法極度危險,冒險者很可能永遠迷失在渺不可見的未來。


    當然,人們也有可能從那個無形的、危險的地方帶回某種有形的、可以把握的東西。現在,斯第爾格感受到了另外一種力量,存在於未知的地平線之外、或許比站在他麵前的這位女巫之王和魔法師朋友更大的力量。而在這種力量麵前,他所崇拜的兩個人卻都暴露出了危險的弱點。


    “斯第爾格,”厄莉婭盡量給他打氣,“如果你站在沙丘之間的穀地,而我站在丘頂,我就能看見你看不見的地方,看到沙丘之外的地方。”


    “可有些東西你還是看不見。”斯第爾格說,“你經常這樣說。”


    “一切力量都是有限的。”厄莉婭說。


    “危險或許來自沙丘之後。”斯第爾格說。


    “我們麵臨的情況或許正是如此。”厄莉婭說。


    斯第爾格點點頭,緊盯著保羅的臉:“可無論群山後麵藏著什麽,接近我們時都必須從沙丘上經過。”


    依靠預言施行統治,這是宇宙中最危險的遊戲。我們的智力和勇氣都不足以玩這種遊戲。如果遵循這裏列出的種種規定,我們可以利用預言能力處理一些重要性遜於統治的事務。它們當然不是統治,但性質相似,而我們也隻敢做到這一步。為了我們的目的,這裏暫時借用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看法,將大千世界視為儲存基因的池塘,視為教義和導師之源,以及無窮可能性的源頭。我們的目標不是統治,而是變動這些基因、學習、把我們自己從一切依賴和統治中解脫出來。


    ——摘自《狂歡:一種治國方略》


    第三章:宇航員的宇航公會


    “這就是您父親死去的地方?”艾德雷克問。會見室牆上裝飾著許多浮雕地圖。他從箱子裏射出一道指示光柱,照在一張地圖上的一處寶石標記上。


    “那是存放他顱骨的聖殿。”保羅說,“我父親被哈克南人囚禁在護航艦上,就死在我們下麵的窪地裏。”


    “哦,是的,我記起來了。”艾德雷克說,“好像是什麽刺殺他那個不共戴天的死敵哈克南男爵的事。”為了掩飾在這個封閉的小房間裏感到的不適和恐懼,艾德雷克在橘紅色氣體裏翻了個身,直直地看著保羅。他正一個人坐在灰黑相間的長沙發上。


    “我妹妹殺死了男爵。”保羅說,聲音和表情都很平淡,“就在厄拉奇恩戰爭中。”


    他心想,宇航公會的這個魚人為什麽偏偏選擇此時此地揭開這個老傷疤?


    這個宇航員極力抑製自己神經質的緊張情緒,但總也不成功。上次見麵時那種懶洋洋的大魚一般的神態早已蕩然無存,那雙小眼睛鼓凸出來,東瞅瞅西看看,搜索著,盤算著。他唯一的隨從站得離他稍遠,靠近保羅左邊沿牆而列的皇宮衛兵。這個隨從的神情中有些東西讓保羅放心不下。這是個身體粗壯的人,粗脖子,愚鈍的臉上表情茫然。剛才,就是他將艾德雷克的箱子推進會見室:身體輕輕抵著懸浮力場上的箱子,雙手叉腰,走路的姿態活像個行刑劊子手。


    斯凱特爾,艾德雷克是這樣稱呼他的。斯凱特爾,他的助手。


    這位助手的外表無一不顯示出徹頭徹尾的愚蠢,但是,他的眼睛卻出賣了他。這是一雙嘲弄地看待一切所見之物的眼睛。


    “您的侍妾好像很喜歡看變臉者的表演。”艾德雷克說,“很高興能為你們提供一點小小的娛樂。當整個劇團的人同時變成和她一模一樣的容貌時,她的反應真讓我開心死了。”


    “宇航公會的禮物,大家對這個可都是戒心重重啊。”保羅道。


    他想到了那場在大廳裏舉行的表演。舞者們穿著戲裝上場,打扮成一張張沙丘塔羅牌。他們迅速變換著隊列,組成各種看似隨意的圖案,包括火旋渦以及古老的占卜圖形。最後變成大牌,一隊國王和皇帝,與鑄在硬幣上的曆代帝王的臉一模一樣:輪廓堅硬,表情嚴肅,隻不過古怪地變來變去。這些表演者還給大家開了個玩笑:保羅自己的臉和身體也被複製了一份,被複製的還有契尼,一個個契尼在大廳中走來走去。就連斯第爾格也被複製了。大廳裏的其他人哄笑起來,斯第爾格本人嘟囔著、咒罵著,卻全身止不住地顫抖。


    “可我們帶來的禮物都是善意的。”艾德雷克抗議道。


    “善意到什麽程度?”保羅問,“你送給我的那個死靈認定他的目的是摧毀我們。”


    “摧毀你們,陛下?”艾德雷克問,神態十分安詳,“人能摧毀天神嗎?”


    剛剛走進來的斯第爾格聽到了這最後一句話。他停住腳步,瞪了衛兵一眼。他們離保羅很遠,超過了他規定的距離。他憤怒地打了個手勢,叫他們靠近些。


    “沒關係,斯第爾格。”保羅抬起一隻手,“隻是朋友之間隨便聊聊。你把大使的箱子挪近我的沙發好嗎?”


    斯第爾格思索著保羅的命令。那樣一來,箱子就會擺在保羅和那個粗魯的助手之間,離保羅太近了。可是……


    “沒關係的,斯第爾格。”保羅又重複了一遍,同時做了個秘密手勢,表示這是個命令,不得違抗。


    斯第爾格很不情願地推動箱子,朝保羅靠近了些。他不喜歡這種容器,還有它周圍那股濃重的香料味。他站在箱子一角那個不住旋轉的、傳出宇航員聲音的裝置下麵。


    “摧毀天神,”保羅說,“有意思。可是,誰說我是天神?”


    “那些敬拜您的人。”艾德雷克說,故意瞥了一眼斯第爾格。


    “你相信嗎?”保羅問。


    “我相信什麽無關緊要,陛下。”艾德雷克說,“然而,在多數觀察者看來,您似乎圖謀把自己變成一個神。人們會問,如果那樣的話,您是否就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而且是隨心所欲地去做?”


    保羅琢磨著宇航公會宇航員的話。這是一個令人惡心的家夥,但他感覺敏銳。這個問題保羅也曾經無數次問過自己,但以他看到過的那麽多時間線,他知道自己的未來可能比當一個神祇更糟糕。糟糕得多。然而,這些並不是一個普通宇航員能夠預見到的。奇怪呀,為什麽提出這樣的問題?艾德雷克想通過這種正麵交鋒的手段得到什麽?保羅心念一轉(背後肯定有特萊拉人搗鬼)——再轉(最近在塞波星贏得的聖戰勝利與艾德雷克的行動有關聯)——再轉(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各種教義)——再轉……


    成千上萬條信息“唰”地閃過他那長於計算的大腦。也許隻花了三秒鍾的時間。


    “身為宇航員,難道你懷疑預見力的指導作用?”保羅問,迫使艾德雷克在最不利於自己的戰場上應戰。


    宇航員慌亂起來,可他掩飾得很好,說了一句聽上去很像格言的話:“沒有哪個聰明人懷疑預知的力量,陛下。從遠古時代開始,預言幻象就為人們所熟知,但它總是在我們最意想不到的時刻來到眼底。幸運的是,宇宙中還存在著別的力量。”


    “比預知更偉大的力量?”保羅逼問道。


    “如果世上隻有預知這一種力量,而且威力無比、無所不能的話,陛下,它必然會走向自我毀滅。除了預知,不存在其他任何力量?那麽,除了退化之外,它無路可走。”


    “人類肯定會濫用這一能力,最終導致它的毀滅。”保羅讚同地說。


    “即使在最準確的情況下,預言幻象也是捉摸不定的。”艾德雷克說,“也就是說,在人們沒有將自己的幻覺誤認為是預言幻象的情況下。”


    “看樣子,我的幻象隻不過是幻覺而已。”保羅裝出傷心的口氣,“或者,你的意思是,產生幻覺的是我的崇拜者?”


    斯第爾格察覺到了逐漸緊張的氣氛,他朝保羅靠近了一步,注視著斜倚在箱子裏的宇航公會的人。


    “您有意曲解了我的意思,陛下。”艾德雷克抗議。他的言語裏隱含著一股奇怪的暴力。在這兒顯示暴力?保羅懷疑著。諒他們不敢!除非(他瞥了一眼自己的衛兵)保護我的衛隊倒戈。


    “可是你指責我圖謀把自己變成神。”保羅用隻有艾德雷克和斯第爾格能聽見的聲音說,“圖謀?”


    “也許這個詞選得不對,陛下。”艾德雷克說。


    “可它很說明問題。”保羅說,“說明你希望我倒黴。”


    艾德雷克脖子一扭,擔心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斯第爾格:“人們總是希望有錢有勢的人倒黴,陛下。據說有一種辦法可以分辨一個人到底是不是貴族出身:貴族會掩飾自己的邪惡,暴露在外的隻有能讓老百姓喜歡他們的壞習慣。”


    斯第爾格臉上一陣顫動。


    保羅發現了。他知道斯第爾格在想什麽,也知道他的憤怒。這個宇航公會的家夥怎麽膽敢這樣對穆阿迪布講話?


    “你當然不是在開玩笑。”保羅說。


    “玩笑?陛下?”


    保羅感到嘴巴發幹。屋裏人太多了,他呼吸的空氣被許多人的肺汙染過。艾德雷克箱子周圍彌漫的香料味也令人呼吸不暢。


    “在你所說的這場圖謀中,誰可能是我的同夥呢?”保羅隨後問,“你是否認為是齊紮拉教團?”


    艾德雷克聳聳肩,攪得腦袋周圍的橘紅色氣體四處彌漫。他不再注意斯第爾格,盡管這個弗雷曼人仍然在惡狠狠地盯著他。


    “你是說,我聖教屬下的傳教士,他們所有的人,都在宣揚、暗示這個謊言?”保羅追問。


    “可能是出於自利,也可能是發自內心。”艾德雷克說。


    斯第爾格一隻手按住了長袍下的晶牙匕。


    保羅搖搖頭:“這麽說,你指責我出於私利,散布謊言?”


    “指責這個詞不確切,陛下。”


    好一個膽大包天的畜生!保羅想。他說:“不管是不是指責,總之你認為我的主教們和我本人隻不過是一夥利欲熏心的強盜。”


    “利欲熏心?”艾德雷克又看了一眼斯第爾格,“權力會使那些掌握著過多權力的人陷入孤立,逐漸與真實世界脫節……最後垮台。”


    “陛下,”斯第爾格吼道,“您曾經處死過許多罪行還不及此人的人!”


    “是的,許多。”保羅同意道,“可他是宇航公會的大使。”


    “他指責您是一個邪惡的騙子!”斯第爾格說。


    “我對他的看法很感興趣,斯第爾格。”保羅說,“壓製你的憤怒,保持警戒。”


    “謹遵穆阿迪布吩咐。”


    “告訴我,宇航員。”保羅說,“隔著空間和時間的遙遠距離,我沒辦法監視所有傳教士的一舉一動,也不可能知道每個齊紮拉教團小修道院和寺廟的細節。在這種情況下,我如何實施這個假設的欺詐行為?”


    “時間對您來說算得了什麽?”艾德雷克問。


    斯第爾格眉頭緊皺,顯然很迷惑。他想:穆阿迪布常說,他能看透時間的薄紗。宇航公會這個人的話中真意到底是什麽?


    “這種規模的欺詐怎麽可能不漏洞百出?”保羅問,“重大意見不和、分裂……懷疑、經受不住內心的譴責而懺悔,欺詐不可能把這一切全都壓製下去。”


    “宗教和私利不能隱藏的東西,政府卻可以瞞天過海。”艾德雷克說。


    “你是在考驗我容忍的底線嗎?”保羅問。


    “我的觀點就沒有一點可取之處嗎?”艾德雷克反駁。


    難道他希望我們殺死他?保羅心想。艾德雷克想讓自己成為烈士?


    “我喜歡憤世嫉俗的觀點。”保羅試探著對方,“你顯然受過訓練,對一切語言技巧了如指掌,懂得如何使用雙關語、有殺傷力的字眼。對你來說,語言就是武器,你在測試我盔甲的牢固程度。”


    “說到憤世嫉俗,”艾德雷克嘴角現出一絲微笑,“誰也比不上處理宗教問題時的國君。宗教也是一種武器。當它變成政府的一部分時,會成為一種什麽樣的武器呢?”


    保羅感到內心深處寧靜下來,心如止水的同時又凝神戒備。艾德雷克究竟是在和誰說話?機智到極點的字句、極富煽動性而從容不迫的語氣,加上那種心照不宣的潛台詞:他和保羅是兩個久經世故的人,有更廣闊的天地,知道普通老百姓無法知道的事。保羅突然一驚,發現自己並不是這番花言巧語的主要目標。對方忍著種種不適造訪皇宮,目的是對其他人說出這番話,對斯第爾格,對皇宮衛兵們……甚至可能對那個粗笨的助手。


    “宗教的光環是強加在我頭上的。”保羅說,“我沒有有意識地追求它。”他想:好吧!就讓這個魚人認為自己已經在這場口舌大戰中大獲全勝好了!


    “那麽您為什麽不公開否認這種造神運動呢,陛下?”艾德雷克問。


    “因為我的妹妹厄莉婭。”保羅說,仔細地觀察著艾德雷克,“她是位女神。我奉勸你一句,提到她的時候千萬要小心,她隻消看你一眼,就能置你於死地。”


    艾德雷克嘴邊剛浮出的一絲笑意突然化成震驚的表情。


    “我是當真的。”保羅說,觀察到剛才那句話引起的震驚迅速擴散,隻見斯第爾格暗暗點頭。


    艾德雷克沮喪地說:“您動搖了我對您的信心,陛下。這無疑正是您的用意。”


    “你知道我的用意?還是別那麽肯定的好。”保羅說,朝斯第爾格做了個手勢,表示接見到此為止。


    斯第爾格用手勢詢問是否需要刺死艾德雷克。保羅做手勢表示否定,他特意加強了手勢的力度,唯恐斯第爾格自作主張。


    斯凱特爾,艾德雷克的那個助手,走到箱子後的一角,把它朝門口推過去。到保羅對麵的時候,他停下了,轉過頭來,眼中含笑,看著保羅:“如果陛下允許的話……”


    “你有什麽事?”保羅問。他注意到斯第爾格靠了過來,以防這個人突然發難。


    “有人說,”斯凱特爾說,“人們之所以依靠帝國的統治,是因為太空的無窮無盡。沒有一個統一的象征,他們感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無依無靠。對一個孤獨的人來說,皇帝正是他們依附的絕好對象。他們朝他奔過去,說:‘看啊,他在那兒。他使我們團結成一個人。’或許宗教也有同樣的目的,陛下。”


    斯凱特爾愉快地點點頭,又推了推艾德雷克的箱子。他們離開了會見室,艾德雷克仰臥在箱子裏,閉著眼睛。宇航員好像已經精疲力竭,不像剛才那樣活蹦亂跳了。


    保羅瞪著斯凱特爾搖搖擺擺的背影,對這個人的話感到十分驚訝。真是個很特別的家夥,這個斯凱特爾,他想。他說話的時候,給人的感覺仿佛不是一個人,而是許多人的集合體,他的曆代先祖仿佛全都和他站在一起。


    “真奇怪。”斯第爾格說,並不特別針對某個人。


    艾德雷克及其隨從出門後,一個衛兵把門關上了。保羅從沙發裏站了起來。


    “奇怪。”斯第爾格又重複了一遍,粗大的血管在太陽穴上不住跳動。


    保羅擰暗接見室的燈光,走到窗邊。窗戶大開,正對著城堡外陡峭的懸崖。遠處下麵的某個地方,燈光在不停閃爍,影影綽綽的,有人在移動。一隊勞工扛著巨大的溶膠石來到這裏,修補厄莉婭神廟被一股強勁沙暴損毀的牆麵。


    “這麽做不聰明,友索,把這種東西帶到這兒來。”斯第爾格說。


    友索,保羅想,我的穴地名字。斯第爾格想讓我明白,他曾經領導過我,曾經在沙漠中救過我的命。


    “為什麽您要這樣做呢?”斯第爾格問,緊靠在保羅身後。


    “數據。”保羅說,“我需要更多的數據。”


    “僅僅以門泰特的身份麵對這樣的威脅,是不是有些太冒險了?”


    很有見地,保羅想。


    門泰特的計算能力也是有限的。它就像語言一樣。語言是有限的,任何語言都無法表達沒有限製、也沒有邊界的事物。但盡管如此,門泰特的能力仍然很有用處。他把這些話告訴了斯第爾格,看他有沒有本事把自己駁倒。


    “總有一些東西在範圍之外。”斯第爾格說,“有些東西,最好還是把它們放在我們考慮的範圍之外。”


    “或者讓它們留在我們心裏。”保羅說。刹那間,身為預言者的他、身為門泰特的他,兩者共同得出了結論。放在範圍之外,不加考慮,這沒問題。但最可怕的是,這些東西深埋在他心底,盤桓不去。他如何才能對抗他自己、逃避他本人?敵人的企圖正是設下毒計,讓他來個自我毀滅。沿著這個思路想下去,他看到了更加可怕的種種可能的未來。


    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沉思。明亮的走廊燈光從背後照亮柯巴的身影,他急匆匆闖進來,像被某種巨大的力量一把扔進來似的。進入陰暗的接見室後,他驟然止步。捧在他雙手上的是幾卷誌賀藤卷軸,在走廊射進來的燈光下閃閃發光,像奇形怪狀的珍寶。一隻衛兵的手伸了過來,關上房門,珠寶的亮光於是隨之消失。


    “是您嗎,陛下?”柯巴問,朝陰暗處凝視著。


    “什麽事?”斯第爾格問。


    “斯第爾格?”


    “我們都在這兒。什麽事?”


    “您下令為宇航公會的人舉行招待會,我覺得十分不安。”


    “不安?”保羅問。


    “人們都說,陛下,您太給我們的敵人賞臉了。”


    “就這些話?”保羅說,“這些卷軸是我早些時候要你拿來的東西嗎?”他指著柯巴手裏的誌賀藤卷軸。


    “卷軸……哦!是的,陛下。這些就是曆史記錄。您想在這兒看嗎?”


    “我已經看過了。讓你帶來是想讓斯第爾格看看。”


    “我看?”斯第爾格隻覺得心頭火起。他覺得這又是保羅心血來潮。曆史!他來這裏是為了跟保羅討論征服紮布侖星球的後勤問題,不巧卻碰上宇航公會的大使。好不容易有了機會,卻又冒出了柯巴和曆史!


    “你對曆史知道多少?”保羅沉吟著,心裏暗自琢磨著自己身邊這個拖著長長影子的人。


    “陛下,我能說出我們的人民到過的每一個星球,我還熟悉帝國的每一片疆域……”


    “地球的黃金年代,你研究過嗎?”


    “地球?黃金年代?”斯第爾格又著急又迷惑。為什麽保羅忽然想起討論什麽人類起源時期的神話?斯第爾格的腦子裏仍然塞滿了紮布侖星球的數據。據門泰特參謀人員計算,需要兩百零五艘護航艦來運載三十個軍團。此外還有輜重營、治安部隊、齊紮拉傳教士……食物補給(數字就在他腦子裏)以及香料……武器、軍服、紀念章……陣亡戰士的骨灰缸……需要的專家:製作宣傳材料的人、職員、會計……間諜……以及雙重間諜……


    “我還帶來了脈衝同步裝置配件,陛下。”柯巴大著膽子說。他顯然察覺到保羅和斯第爾格之間的氣氛有點緊張,於是惶惶不安起來。


    斯第爾格搖搖頭。脈衝同步裝置?為什麽保羅要他在一部誌賀藤投影儀上使用脈衝式記憶同步係統?為什麽要從曆史記錄中掃描下某段特別的數據?這是門泰特的工作!和往常一樣,一想起投影儀和記憶同步裝置,斯第爾格便不由得產生了深深的懷疑。這些東西總是讓他的感官極度不舒服。數據排山倒海般湧來,腦子很久以後才能理出個頭緒。有的信息常常會讓他大吃一驚:連他自己都沒想到腦子裏竟然儲存了這樣的信息。


    “陛下,我來是想和您討論紮布侖星的後勤問題。”斯第爾格說。


    “讓紮布侖後勤問題脫水吧!”保羅不耐煩地說。他用了個弗雷曼下流話,意思是這種水分是如此下賤,沒人願意不顧身份去接觸它。


    “陛下!”


    “斯第爾格,”保羅說,“你最需要的是一種平衡感。隻有懂得從長遠角度考慮問題,才能獲得這種平衡感。關於過去那個時代,我們手頭隻有很少的資料。芭特勒聖戰毀掉了太多東西,但剩下的所有數據,柯巴都已經替你帶過來了。你就從成吉思汗開始吧。”


    “成吉……思汗?他是薩多卡軍團的人嗎,陛下?”


    “哦,比薩多卡軍團早得多。他殺了……大概四百萬人。”


    “殺了那麽多人,他肯定有非常強大的武器,陛下。可能是激光射束,要不就是……”


    “不是他親自動手殺的,斯第爾格。他像我一樣,派出了自己的軍團。順便再提提另一個家夥,一個叫希特勒的人——他殺了六百多萬人。對古代人來說,這個數字相當可觀了。”


    “殺死……被他的軍團殺死的嗎?”斯第爾格問。


    “是的。”


    “這些統計數字沒什麽了不起,陛下。”


    “很好,斯第爾格。”保羅瞥了一眼柯巴手上的卷軸,柯巴站在那兒,好像想扔下這些東西立即逃走。“我來告訴你一點兒別的統計數字。據保守估計,我已經殺死了六百一十億人,滅絕了九十顆行星,使五百顆星球元氣大傷。我消滅了四十種宗教,它們存在了……”


    “異教徒!”柯巴抗議道,“他們全是異教徒!”


    “不,”保羅說,“他們是教徒。”


    “陛下在開玩笑。”柯巴顫聲說,“聖戰給成千上萬顆星球帶來了光明!”


    “帶來了黑暗。”保羅說,“一百代人以後,人類才能從穆阿迪布的聖戰中恢複過來。我很難想象還有誰能超過我這番壯舉。”他喉嚨裏爆發出一陣咆哮般的大笑。


    “是什麽使穆阿迪布覺得如此可笑?”斯第爾格問。


    “沒什麽。我隻是突然看到了希特勒的幻象,他也說過類似的話。肯定說過。”


    “沒哪個統治者擁有過像您一樣的權力。”柯巴反駁道,“誰敢向您挑戰?您的軍團控製了人類所知的整個宇宙,以及所有……”


    “控製著這一切的是軍團。”保羅說,“不知他們自己是不是明白這一點。”


    “但軍團受您的控製,陛下。”斯第爾格插話。聲音明顯表明,他突然領悟到了自己在這個指揮鏈上的重要性——這些力量正是掌握在他的手中。


    保羅成功地讓斯第爾格的思緒轉上了自己所希望的軌道,於是把注意力轉到柯巴身上:“把卷軸拿到沙發這兒來。”柯巴按吩咐做了。保羅問:“招待會進行得怎麽樣,柯巴?我妹妹把事情都處理得很妥當嗎?”


    “是的,陛下。”柯巴的聲音警覺起來,“但契尼一直通過窺視孔觀察。她懷疑宇航公會的隨員中有薩多卡。”


    “她是對的。”保羅說,“豺狼們全都聚在一起了。”


    “早些時候,邦耐傑還擔心他們趁機潛入皇宮的隱秘之處。”斯第爾格指的是負責保羅個人安全的衛士長。


    “他們那麽做了嗎?”


    “還沒有。”


    “可花園不如平時整潔了。”柯巴說。


    “怎麽個不整潔法?”斯第爾格問。


    保羅點點頭。


    “陌生人來來去去,”柯巴說,“踩踏植物,交頭接耳。有些話讓我很不安。”


    “比如說?”保羅問。


    “比如稅收的花費方式是否合理。據說大使本人也問過這樣的問題。”


    “我倒不覺得這些話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保羅說,“花園裏的陌生人多嗎?”


    “很多,陛下。”


    “邦耐傑已經派了精兵強將把守最易受攻擊的入口,陛下。”斯第爾格說。說話時,他側過頭去,房間裏唯一亮著的燈照亮了他的半邊臉。這種燈光、這張臉,喚醒了保羅的記憶,來自沙漠的記憶。保羅沒有讓自己陷入記憶之中,他考慮的是斯第爾格。此人怎麽會這麽快便能收束心神,重新考慮起現實問題來?這個弗雷曼人的前額皮膚繃得緊緊的,像一麵鏡子,反射出他腦海裏閃過的每一個念頭。現在,他已經開始懷疑了,對皇帝的古怪行徑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我不喜歡他們進入我的花園。”保羅說,“對賓客必須以禮相待,歡迎外交使節更是必須在禮儀上有所表示。但……”


    “我去把他們打發走。”柯巴說,“馬上。”


    “等等!”柯巴正要轉?


    ??出去,保羅命令道。


    房間裏突然一片寂靜,就在這一刹那,斯第爾格悄悄挪動了一下位置,恰好可以看清楚保羅的臉。動作非常巧妙。保羅暗自欽佩。幹得漂亮,真是絲毫不露痕跡。隻有弗雷曼人才有這個本事。這是狡黠,也是對別人隱私的尊重。弗雷曼人的生活離不了這種小動作,長期堅持,才會有這樣的造詣。


    “幾點了?”保羅問。


    “快到半夜了,陛下。”柯巴說。


    “柯巴,我認為你也許是我最好的創造物。”保羅說。


    “陛下!”柯巴好像受到了傷害。


    “你敬畏我嗎?”保羅問。


    “您是保羅·穆阿迪布,是我們穴地的友索。”柯巴說,“您知道我信仰……”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像耶穌基督門下的使徒?”保羅問。


    柯巴顯然沒明白這個詞的意思,但通過這句話的語氣,他準確地把握住了它的意思:“陛下知道我的忠心!”


    “願夏胡魯保佑我們!”保羅喃喃地說。


    這瞬間可疑的沉默被一陣口哨聲打破了,有人從外廳走過。口哨聲到了門外,被衛兵喝止了。


    “柯巴,你或許能活得比我們更長久。”保羅說,同時看到斯第爾格的臉上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那些花園裏的陌生人怎麽辦,陛下?”斯第爾格問。


    “啊,對了。”保羅說,“叫邦耐傑把他們轟出去,斯第爾格。讓柯巴去幫他。”


    “我?陛下?”柯巴流露出深深的不安。


    “我的某些朋友已經忘了自己曾經是弗雷曼人。”保羅對柯巴說,實際上是指點斯第爾格,“記下那些被契尼認出來的薩多卡,然後殺死他們。你親自去做。我希望做得幹淨點,不要引起騷亂。請記住,宗教和政府並不僅僅是簽署和約、宣揚教義。”


    “謹遵穆阿迪布命令。”柯巴低聲說。


    “紮布侖後勤計劃的事呢?”斯第爾格問。


    “明天吧。”保羅說,“等把陌生人從花園驅逐出去,招待會完了再說。晚會結束了,斯第爾格。”


    “我明白,陛下。”


    “我知道你明白。”保羅說。


    這兒躺著一尊倒下的神祇——


    它的倒塌驚天動地。


    我們做的隻是替它建造底座,


    建得窄窄的,建得高高的。


    ——特萊拉諷刺短詩


    厄莉婭蹲伏在地上,手肘靠著膝蓋,拳頭托住下巴,瞪著沙丘上的一具遺骸——一小堆骨頭和一些碎肉,它曾經屬於一個年輕的女人。雙手、頭部,以及軀幹以上的大部分都沒有了,被狂風侵蝕殆盡。沙地上到處是哥哥的法醫和法官們的足跡。現在他們都走了,除了站在一邊等著收屍的隨員,以及海特,那個死靈,等著她仔細查看這兒到底發生了什麽。


    天空呈淡黃色,凶殺現場籠罩在一片藍綠色亮光之中。在這樣的緯度上,而且是下午三點左右,這種顏色的光再正常不過了。


    屍體是幾個小時前被低空飛行的信使撲翼飛機發現的。撲翼飛機上的儀器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發現了水的跡象,於是發出呼叫,帶來了專家。可他們發現了——什麽?這個女人年齡在二十歲左右,弗雷曼人,塞繆塔迷藥上癮……被丟棄在這個沙漠坩鍋裏,死於某種精巧的特萊拉毒藥。


    死在沙漠裏的事經常發生,可死者沉迷於塞繆塔毒藥的情況卻非常少見,所以保羅讓她過來,用母親傳授的貝尼·傑瑟裏特方法勘察現場。


    她的到來給這個本來已經神秘莫測的現場投下了更加神異的光暈,但厄莉婭本人卻覺得並沒有發現什麽特別之處。她聽見死靈的腳在攪動沙子,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立即轉向那些像烏鴉似的在頭頂盤旋的護衛撲翼飛機。


    提防這件宇航公會的禮物,厄莉婭想。


    負責收拾屍體的撲翼飛機和她自己的撲翼飛機都停在死靈後麵的沙地上,靠近一塊凸出的岩石。厄莉婭看了看停在地上的撲翼飛機,恨不得立即離開這裏。


    可保羅認為她或許能在這兒發現什麽別人無法發現的東西。她在蒸餾服裏不自在地扭動著。過了幾個月沒有蒸餾服的城市生活後重又穿上它,感覺十分陌生、別扭。她打量著死靈,懷疑他是否知道一點關於這次死亡的重要線索。死靈蒸餾服的兜帽裏露出一縷黑色的鬈發。她感到自己渴望著伸手把那縷頭發塞進去。


    死靈仿佛知道了她的渴望,那雙閃爍的灰色金屬眼睛轉向了她。這雙眼睛使她顫抖,她好不容易才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一個弗雷曼女人死在這裏,死於一種名為“見血封喉”的毒藥。一個對塞繆塔迷藥上癮的弗雷曼人。


    她和保羅一樣,對這樣的巧合感到惴惴不安。


    收屍的隨員耐心地等著。這具屍體已經沒有多少水分可以回收,他們也沒必要抓緊時間。他們相信厄莉婭正用某種常人無法理解的方法,讀出這具遺骸中的真相。


    可她並沒有發現任何真相。


    對隨員們腦子裏的想法,她內心深處隻有一種隱隱的憤怒。該死的宗教。她和哥哥不能是普通人。他們必須是超人。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策劃了這一切,正是為了這個,她們才精心控製厄崔迪家族的血緣。母親也出了力,正是因為她,他們兄妹倆才會走上這條巫師之路。


    保羅更是把他們不同於普通人之處變為傳奇,於是,他們再也不可能成為普通人了。


    厄莉婭腦子裏許多代聖母的記憶開始躁動起來,自發記憶也不斷湧出:“安靜,小東西!你就是你。會有補償的。”


    補償!


    她做了個手勢召喚死靈。


    他來到她身旁,神態專注而耐心。


    “你有什麽看法?”她問。


    “我們或許永遠無法知道死者是誰。”他說,“頭部和牙齒都沒有了,雙手也……這樣一個人,她的遺傳記錄不可能保存在什麽地方,無法用這種記錄和她的細胞比對。”


    “特萊拉毒藥。”她說,“你對這個怎麽看?”


    “很多人買這種毒藥。”


    “沒錯。這具肉體死得太久,已經不可能像你的肉體一樣重新生長了。”


    “即使您能信任特萊拉人,讓他們放手重塑這具肉體。”他說。


    她點點頭,站了起來:“現在,把我送回城裏去。”


    他們升到空中,朝北麵飛去。她說:“你的飛行動作和鄧肯·艾達荷一模一樣。”


    他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其他人也這樣說。”


    “你在想什麽?”她問。


    “我想了很多。”


    “不要回避我的問題,該死的!”


    “什麽問題?”


    她怒視著他。


    他迎著她的目光,聳聳肩。


    太像鄧肯·艾達荷了,那個姿勢,她想。她的聲音有些發澀,用責備的語氣說:“我希望你能把你的想法說出來,我們倆好合計合計。那個年輕女人的死讓我很不安。”


    “我不是在想這件事。”


    “那你在想什麽?”


    “我想的是別人提到我的前身時的種種奇特表現,我可能的前身。”


    “可能?”


    “特萊拉人是非常聰明的。”


    “但還沒有聰明到那種程度,瞞天過海的手法不可能高明到那個地步。你曾經是鄧肯·艾達荷。”


    “很有可能。這是最可能的結果。”


    “你動感情了?”


    “某種程度上,是的。我有了某種渴望,而且心神不安。我的身體想顫抖,我得留心注意才能控製住。我感到……腦海裏閃現出很多影像。”


    “什麽影像?”


    “太快了,還認不出來。閃現,突發的……幾乎是所有記憶,一下子閃出來。”


    “你對這些記憶不感到好奇嗎?”


    “自然。好奇心在驅使我,可我非常不情願。我想:‘如果我不是他們認為的那個人怎麽辦?’我不喜歡這個想法。”


    “你現在想的就隻是這個?”


    “你心裏明白,厄莉婭。”


    他怎麽敢直呼我的名字?怒火湧了上來,可又平息下去。因為他的語氣喚起了她的記憶:顫動而低沉的男音,不經意間流露出男人的自信,堅硬的喉結肌肉上下扭動。她咬著牙,什麽也沒說。


    “下麵是埃爾·庫茨嗎?”他問,側著飛下去了一點,各護衛撲翼飛機忙不迭改變自己的飛行動作。


    她朝下麵看了看。他們的影子飄飄蕩蕩掃過哈格山口。她父親的顱骨就保存在懸崖上的岩石金字塔裏。埃爾·庫茨——神聖之地。


    “是聖地。”她說。


    “哪天我要去那兒看看。”他說,“接近你父親的遺骸或許能讓我回憶起什麽來。”


    她突然發現他非常想知道自己曾經是誰。對他來說,這是壓倒一切的渴望。她回頭看了看那座石山:峭壁嶙峋,底部延伸到一處幹河灘,再伸進沙海。黃棕色的岩石聳立在沙丘之上,像破浪的航船。


    “轉回去。”她說。


    “可護衛撲翼飛機……”


    “它們會跟上來的。就在它們下麵掉頭。”


    他照吩咐辦了。


    “你是真心效忠我哥哥嗎?”她問。他駛上新航線,護衛撲翼飛機在後麵跟著。


    “我效忠厄崔迪家族。”他說,聲音很刻板。


    隻見他的手抬起來,又放下——和卡拉丹人表示敬意的古老手勢幾乎一模一樣。他臉上現出沉思的表情,凝視著下麵的岩石金字塔。


    “你在想什麽?”她問。


    他的嘴唇嚅動著——聲音出來了,細弱而艱難:“你父親,他是……他是……”一顆淚珠從臉頰上滾落下來。


    厄莉婭驚呆了,這是弗雷曼人的敬畏之情。他把水給了死人!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撫摸他的臉頰,感到了淚水的潮濕。


    “鄧肯。”她輕聲說。


    他雙手緊緊握住撲翼飛機的操縱杆,目光卻死盯著下麵的墓地。


    她抬高聲音:“鄧肯!”


    他咽了口唾沫,搖搖頭,看著她,金屬眼閃閃發光。“我……感到……一隻手臂……放在我肩上。”他悄聲說,“我感到了!一隻手臂。”他喉頭顫動著,“是……一個朋友……我的朋友。”


    “誰?”


    “我不知道。我覺得是……我不知道。”


    厄莉婭麵前的一盞呼叫信號燈閃動起來。護衛撲翼飛機的機長想知道他們為什麽又折回沙漠。她拿起麥克風,解釋說她想去憑吊父親。機長提醒她天已經晚了。


    “我們現在就回厄拉奇恩。”她說著,取下了麥克風。海特深深吸了口氣,把他們的撲翼飛機斜轉了一圈,然後朝北麵飛去。


    “你剛才感到的是我父親的手臂,對嗎?”她問。


    “也許吧。”


    是那種門泰特在計算著可能性的聲音。他已經恢複了鎮靜。


    “你知道我是怎麽知道我父親的事的嗎?”她問。


    “知道一點。”


    “我講給你聽吧。”她說。她簡要介紹了自己如何在出生前就有了聖母意識,是一個在神經細胞中植入了無數生命意識的可怕胎兒,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她父親去世以後。“我了解我父親,就像我母親了解他一樣。”她說,“包括她和他在一起的每一次經曆、每一個細節。某種程度上說,我就是我的母親。我有她的全部記憶,直到她飲了生命之水、進入入定狀態的那一刻。”


    “你哥哥也這樣解釋過。”


    “他?為什麽?”


    “我問的。”


    “為什麽?”


    “門泰特需要數據。”


    “哦。”她看了看下麵那又寬又平的屏蔽場城牆:殘破的岩石,滿是裂縫和坑窪。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一個了無遮攔的地方,這下麵。”


    “可也是一個容易藏匿的地方。”她說,看著他,“它讓我想起了人類的大腦……可以隱藏一切東西。”


    “啊哈。”他說。


    “啊哈?這是什麽意思——啊哈?”她突然對他惱怒起來,卻找不到任何緣由。


    “您想知道我腦子裏藏了些什麽。”他說。這是一個陳述句,不是疑問句。


    “你怎麽知道我沒有早就把你查個一清二楚,用我的預知力量?”她詢問道。


    “您用了嗎?”他似乎真的很想知道。


    “沒有!”


    “看來女預言家也不是無所不能的。”他說。


    他好像覺得很開心,這減輕了厄莉婭的憤怒。“很好笑嗎?你不尊敬我的力量?”她問。這句話連她自己聽來都是那麽虛弱無力。


    “我尊重您的預知能力,也許超出了您的想象。”他說,“我是您晨禱儀式的忠實聽眾。”


    “這意味著什麽呢?”


    “您在擺弄符咒方麵非常在行。”他說,同時集中注意力駕駛著撲翼飛機,“在我看來,這得歸功於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可您也和許多女巫一樣,過於放縱自己的魔力了。”


    她隻覺得一陣驚恐,怒視著他:“你好大的膽子!”


    “我的膽子超過了製造者的預期值。”他說,“正是因為這一點,你哥哥才沒有把我趕走。”


    厄莉婭研究著他那雙鋼珠眼睛:看不出任何人類的表情。蒸餾服的兜帽遮住了他的下頜,但他的嘴卻很剛毅,蘊含著力量……和決心。他的話也有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我的膽子超過了……”鄧肯·艾達荷極有可能說出這樣的話。難道特萊拉人造出了一個出乎他們預料的死靈?或者這一切都是偽裝的,是他訓練中的一部分?


    “解釋你的話,死靈。”她命令道。


    “認識你自己。這句話是你們的戒條,對嗎?”他問。


    她再次發現對方覺得很開心。“不要和我耍嘴皮子,你……你這個東西!”她說,伸手按住晶牙匕,“他們為什麽把你送給我哥哥?”


    “您哥哥說您看到了整個贈送過程。”他說,“您已經聽到了答案。”


    “再回答一次……給我聽!”


    “我的目的是摧毀他。”


    “說這話的是門泰特嗎?”


    “不用問您也知道。”他責備道,“而且您還知道,這件禮物其實沒有必要。您哥哥正在自己摧毀自己。”


    她掂量著這句話的分量,手仍然按在刀柄上。這個回答十分狡黠,可聲音卻無比真誠。


    “既然如此,為什麽仍然要送這份禮物?”她逼問。


    “也許特萊拉人覺得這樣做好玩,再說,宇航公會也要求把我作為一件禮物送給你哥哥。”


    “為什麽?”


    “答案是一樣的,覺得好玩。”


    “我怎麽放縱自己的魔力了?”


    “您是怎樣使用這種力量的?”他反問道。


    他的問題鞭子一樣抽下來,甩開了她的疑懼。她把手從刀上移開,問:“為什麽你說我哥哥在自己摧毀自己?”


    “哎,得了吧,孩子!他那些聳人聽聞的魔力真的存在嗎?到底在哪兒呢?難道您不會推理嗎?”


    她竭力壓下怒火,說:“先說說你的推理,門泰特。”


    “好吧。”他瞥了一眼周圍的護衛撲翼飛機,把視線轉到飛行的航線上。在屏蔽場城牆的北部邊緣,厄拉奇恩平原開始隱隱出現。塵霧遮掩下,凹地和村莊仍舊看不大清楚,但厄拉奇恩閃爍的燈光已經曆曆在目了。


    “那些征兆。”他說,“您哥哥有個正式的頌詞作者,他……”


    “他是弗雷曼耐布們送來的禮物!”


    “如果他們是你哥哥的朋友,送這麽一份禮物真是夠奇怪的。”他說,“為什麽要讓他被諂媚奉承和卑躬屈膝重重包圍?您聽過那個讚頌者的作品嗎?‘穆阿迪布照亮了民眾。烏瑪攝政王,我們的皇帝,從黑暗中來,發出燦爛的光芒,照亮了所有人。他是我們的陛下,他是無盡的泉水。他為宇宙播撒了歡樂。’呸!”


    厄莉婭輕聲說:“如果我把你的話複述給我們的弗雷曼護衛隊,他們會把你砍成肉醬喂鳥。”


    “那您就告訴他們得了。”


    “我哥哥是靠上天之自然法律統治世界的!”


    “您自己都不相信,為什麽還要這樣說?”


    “你怎麽知道我相信什麽?”她聲音顫抖,用貝尼·傑瑟裏特的心法也難以克製。她從沒想到,這個死靈對她竟然有這麽大的影響力。


    “您剛才命令我以門泰特的方式說出我的推理過程。”他提醒她。


    “但沒有哪個門泰特知道我相信什麽!”她顫抖著,做了兩次深呼吸,“你膽敢評判我們!”


    “評判你們?我沒有評判。”


    “你根本不知道我們受過的是什麽教育!”


    “你們倆都接受了如何統治人的教育。”他說,“經過這種培養,你們對權力充滿了過分的渴望。你們掌握了政治手腕和技巧,對戰爭和宗教也運用得恰到好處。自然法律?什麽自然法律?那隻不過是糾纏著人類的神話而已。糾纏!它是個幽靈,是非物質的、不真實的。你們的聖戰難道是自然法律?”


    “一個喋喋不休的門泰特。”她嘲笑道。


    “我是厄崔迪家族的仆從,並且說話坦率。”他說。


    “仆從?我們沒有仆從,隻有信徒。”


    “那我就是一個沒有喪失自我意識的信徒。”他說,“理解這一點吧,孩子,您……”


    “不要叫我孩子!”她嗬斥著,把晶牙匕從刀鞘裏抽出了一半。


    “我接受您的指正。”他瞥了她一眼,微笑著,把注意力集中到撲翼飛機上。厄崔迪家族皇宮麵朝懸崖的一麵已經清晰可見,俯瞰著整個厄拉奇恩北部郊區。“從肉體上看,您就是一個小孩子。”他說,“而且這個肉體還深受青春期欲望的困擾。”


    “我不明白為什麽要聽你這些鬼話。”她吼叫起來。可晶牙匕卻滑過遮蓋在長袍下的手掌,插回了刀鞘。手掌上已經汗水淋淋。弗雷曼人的節儉意識讓她大為不安:這可是浪費身體的水分!


    “您聽是因為您知道我效忠於您哥哥。”他說,“我的行為清清楚楚,並且容易理解。”


    “你沒有什麽是清清楚楚、容易理解的。你是我見過的最複雜的生物。我怎麽知道特萊拉人把你造成了什麽東西?”


    “不管是出於某種錯誤或者某種目的,”他說,“反正他們讓我任意塑造自己。”


    “不過是禪遜尼的那套怪論。”她指責道,“智者知道塑造他自己,而傻瓜就這樣活著,一直到死。”她的聲音裏充滿嘲弄之意,“好一個沒有喪失自我意識的信徒!我非把你的這些話全告訴保羅不可。”


    “大多數他已經聽過了。”


    她又驚訝又好奇:“可你是怎麽回事,竟然還活著……還有自由?他怎麽說的?”


    “他笑了。他說:‘人民不希望他們的皇帝隻是個記賬員;他們想要一個主人,一個保護他們的人。’可他也承認,帝國的毀滅源於他自己。”


    “他為什麽會這麽說?”


    “因為我使他相信我理解他的困難,並且願意幫助他。”


    “你究竟說了什麽話,讓他這麽相信你?”


    他沉默了,將撲翼飛機一側,準備在皇宮戒備森嚴的屋頂著陸。


    “我命令你,把你當時說的話告訴我!”


    “我不敢肯定您是否接受得了那些話。”


    “我自己會判斷!我命令你,立刻說出來!”


    “請允許我先著陸。”他說。並沒有等她允許,他就徑直拐上降落航道,調整機翼的升力,輕輕地停靠在屋頂明亮的橘紅色起降台上。


    “現在就說。”厄莉婭說,“快說。”


    “我告訴他,宇宙中最困難的事莫過於接受自己。”


    她搖搖頭:“真是……是……”


    “一味苦藥。”他說,看著衛兵們朝他們奔過來,迅速各就各位,執行護衛任務。


    “胡說八道!”


    “無論是最尊貴的享有封地的伯爵,還是最卑微的奴隸,都麵臨同樣的問題。你不能雇一個門泰特或別的什麽聰明人來替你解決這個問題。神聖經卷無法提供答案,機靈頭腦也不可能。被這個問題撕裂的傷口,沒有任何仆從……或信徒……能為你包紮。能包紮它的隻有你自己,否則就得任它流血,讓所有人都看到。”


    她猛地一轉身,但剛剛轉過來,她便意識到這個動作泄露了自己的感受。他聲音中沒有任何欺詐,也沒有巫術的詭詐技巧,卻再一次深深打動了她的心靈。他是怎麽做到的?


    “你告訴了他該怎麽做?”她低聲問。


    “我告訴他大膽裁決,殺伐決斷,強行建立秩序。”


    厄莉婭瞪著那些衛兵。他們等在那裏,多麽耐心——多麽有秩序。“老生常談而已,還有公平啦,正義啦。”她咕噥著。


    “沒有這些!”他厲聲說,“我建議他徑行決斷,就這個。決斷的原則隻有一個,如果可能的話……”


    “什麽原則?”


    “保存他的朋友,消滅他的敵人。”


    “那就是說,判決時無法做到秉公而斷咯。”


    “什麽是公正?兩種力量對峙。隻要從它們各自的角度看,雙方都代表著正義。在這裏,隻有皇帝的命令才能解決問題,最終形成秩序。他不能阻止衝突的發生——但是能解決它。”


    “怎麽解決?”


    “用最簡單的辦法:他來決定。”


    “保存他的朋友,消滅他的敵人。”


    “那樣不就能帶來穩定嗎?人民希望秩序,這樣或那樣的秩序都行。他們被饑餓所困,眼睜睜看著有權有勢者以戰爭為遊戲。這是複雜,是危險,是無序。”


    “我要向哥哥建議,你是最危險的東西,必須被消滅。”她說,轉身麵對著他。


    “我已經建議過了。”他說。


    “這正是你的危險所在。”她字斟句酌地說,“如此冷靜,如此理智,徹底控製著自己的感情。”


    “我的危險之處並不在那裏。”趁她來不及移動,他斜過身子,一隻手抓住她的下巴,嘴唇貼在她的唇上。


    溫柔的一吻,轉瞬即逝。他放開了她。她瞪著他,驚呆了,但立即恢複了鎮定,瞥了一眼仍然一動不動站在外麵警戒的衛兵,發現他們臉上飛快地掠過一絲笑意,像痙攣。


    厄莉婭伸手摸了摸嘴唇,覺得這一吻有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的嘴唇在未來出現過。她看見過它的幻象。她胸口起伏:“我應該讓人剝了你的皮。”


    “就因為我危險?”


    “因為你放肆!”


    “我一點也不放肆。隻要不給,我不會主動去拿。給我的東西,我還沒一股腦兒全拿走呢,所以,高興點吧。”他打開他一側的艙門,滑出座艙,“來吧。瞎忙了一趟,時間已經耽擱得太久了。”他大踏步朝起降台那邊的圓頂屋入口處走去。


    厄莉婭跳起來,跑著跟上他的步子。“我把你講過的所有的話全都告訴他,還有你做過的所有事。”她說。


    “好。”他為她打開門。


    “他會判你死刑的。”她說,進了圓頂屋。


    “為什麽?因為得到了一個我想要的吻?”他跟著她,迫使她回過頭來。門在他身後輕輕關上了。


    “你想要的吻?”她異常憤怒。


    “好吧,厄莉婭,是你想要的吻。這麽說總可以了吧?”他開始繞過她,朝下麵走去。


    他的動作似乎讓她的頭腦比平時更加清晰了。她發現他很直率——絕對的誠實。我想要的吻,她告訴自己,的確是事實。


    “你的誠實就是危險所在。”她說,跟上他。


    “你又變聰明了。”他說,仍然大步走著,“就算門泰特也不可能說得更清楚了。說說看,你在沙漠裏看到了什麽?”


    她拽住他的手臂,讓他停下來。他又做到了:語出驚人,讓她的頭腦明晰無比。


    “我腦子裏總想著那些變臉者。”她說,“至於為什麽,我也說不清。這是為什麽?”


    “這就是你哥哥送你去沙漠的原因。”他邊說邊點點頭,“就把這個揮之不去的意向告訴他吧。”


    “可是為什麽呢?”她搖搖頭,“為什麽是變臉者?”


    “一個年輕女人死在那裏。”他說,“但或許根本不會有什麽弗雷曼人來報告說有個年輕女人失蹤了。”


    活著是一件多麽快樂的事啊。不知會不會有那麽一天,我能夠深入自己的內心,探究靈魂深處,弄清自己到底是什麽人。我的根就在那兒。無論我能否找到它,它仍舊糾纏著我,直到未來。人能做的所有事我都能做,或許有一天,我做的某件事能夠使我找到自己的根。


    ——《死靈談厄莉婭》


    保羅躺著,沉醉於濃烈的香料氣味之中,進入了預見未來的入定狀態。他審視著自己的內心,看到月亮變成了一隻拉長的圓球,翻卷著,扭曲著,發出的噝噝聲是星球在無盡的大海裏冷卻時發出的可怕聲音——然後落下……落下……落下,像一隻被小孩子扔出去的球。


    它消失了。


    這個月亮並不是落入地平線下。他意識到了這一點:它消失了,此後再也沒有月亮了。地震了,大地像猛烈抖動皮膚的動物。恐懼籠罩了他。


    保羅在墊子上猛地一挺身,睜大眼睛,瞪著前方。他的自我被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朝外看,一部分朝內。朝外,他看到了離子柵格,那是他私人臥室的通風口。他知道自己正躺在皇宮裏一道石砌的深壕邊。而他朝內審視的目光卻繼續望著月亮的墜落。


    向外看!向外看!


    離子柵格正對著照射厄拉奇恩平原的灼熱的正午陽光,而他的內心卻是最深的黑夜。屋頂花園襲來一陣甜香,沁入他的意識,可任何花香都無法喚回那墜落的月亮。


    保羅一扭身,雙腳落在冰涼的地板上,凝望著柵格外的世界。他看得到人行天橋那一彎優雅的圓弧,天橋用鑲嵌著水晶的黃金和白金建成,橋上還裝飾著取自遙遠的塞丹星的閃閃發光的珠寶。保羅知道,隻要自己站起身來,就能看到橋下滿是水禽的池塘中的點點花瓣,血一樣鮮紅潔淨,急促地旋轉著,漂浮著——翠綠色水麵上點點殷紅。


    眼睛能攝入美景,卻無法將他的神誌拽離香料的迷醉。


    月亮消亡。可怕的幻象。


    這個幻象暗示著個人安全感的喪失。或許他看到的是自己一手創建的文明的毀滅,毀於它本身的驕縱。


    一顆月亮……一顆月亮……一顆正在墜落的月亮。


    未來的水流已經被塔羅牌攪渾了。為了通過濁水洞見未來,他服用了大劑量的香料萃取物,但能看到的隻是一顆正在墜落的月亮,以及一開始就知道的那條可恨的路徑。為了結束聖戰,為了平息火山爆發似的屠戮,他不得不毀掉自己的名聲。


    放手……放手……放手……


    屋頂花園的香味使他想起了契尼。他渴望她的手臂,那充滿仁愛和寬恕的手臂。但就連契尼也無法驅走月亮的幻象。如果他告訴契尼,他預見到自己會以某種特定的方式死去,她會怎麽說?既然死亡不可避免,為什麽不選擇一種高貴的死法,在人生的鼎盛時期結束自己的生命,不再浪費時間苟且偷生?在意誌的力量沒有衰竭之前結束自己的生命,難道不是一種更加體麵的選擇嗎?


    他站起身,穿過柵欄門,來到外麵的露台。那兒能看見花園裏垂落下來的鮮花和藤蔓。他嘴唇發幹,像在沙漠裏進行了長途跋涉一般。


    月亮……那個月亮在哪裏?


    他想到在沙丘上發現的那個年輕女人的屍體,想起厄莉婭的描述。一個塞繆塔迷藥上癮的弗雷曼女人!一切都與那可惡的模式相符。


    宇宙運行自有其模式,你無能為力。他想,宇宙隻管按它的原則行事。


    露台欄杆旁一張低矮的桌子上放著一些貝殼,來自地球母親上的海洋。他拿起貝殼,它們摸上去光滑而潤澤。他竭力回憶那遙遠的過去。珍珠般的表麵在月光下閃閃發光。他的視線從貝殼上移開,越過花園,凝視著宛如熊熊烈焰的天空,那是彩虹,挾著灰塵,在銀色的陽光下舞動著。


    我的弗雷曼人把自己稱為“月亮的孩子”。他想。


    他放下貝殼,在露台上踱著步子。那個可怕的月亮是否預示著他還可以從這一團亂麻中脫身?他苦苦思索著幻象的神秘含義,感到自己虛弱無力、煩惱不堪,被香料的魔力牢牢控製著。


    他的目光投向北麵,望著低矮而擁擠的政府辦公樓群。天橋上擠滿了匆匆來回的人群。他覺得那些人簡直像一片以門道、牆壁、瓷磚為背景圖案的小顆粒。眼睛一眨,人便跟磚瓦融為一體,成了磚瓦的一部分!


    一顆月亮墜落了,消失了。


    一種感覺攫住了他:這座城市奇怪地象征著他的宇宙。他看到的那些建築物的所在之處,正是他的弗雷曼人殲滅薩多卡軍團的那片平原。這塊曾經被戰爭蹂躪的土地如今人來人往,成了喧囂熱鬧的生意場。


    保羅沿著露台邊走著,繞過拐角處。現在能看見遠處的郊區,城市建築物被岩石和荒漠風沙所取代。前方就是厄莉婭的神廟;神廟兩千米長的側壁上掛滿綠黑相間的帷幔,上麵繪著象征穆阿迪布的月亮。


    月亮墜落了。


    保羅伸手抹了抹前額和眼睛。都市的那個象征壓迫著他,可他又難以擺脫。這種想法讓他鄙視自己。如此優柔寡斷,放在別人身上,他早就發火了。


    他憎惡這座城市!


    從厭倦中滋生的憤怒在內心深處沸騰著,又因為他無法回避的決定更加熾烈地燃燒起來。他知道自己的腳必須踏上哪條路。看見過無數次了,不是嗎?看見自己踏上這條道路!從前,很久以前,他把自己看成一個政治改革家。但他的革新漸漸墮入舊時的模式。就像那種驚人的、有可塑性記憶的發明。你盡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將它塑造成各種形態,然後你就等著看吧,它們會一下子反彈,重新變回過去的老樣子。人類心中自有一種惰性力量,他夠不到,它擊敗了他,讓他自覺無能為力。


    保羅凝視著遠處的屋頂。這些屋頂之下,隱藏著多少自由自在而又為人珍視的生活?還有一座座紅色和金色屋頂之間的綠葉,戶外種植的植物。綠色,穆阿迪布和他的水帶給人們的禮物。放眼望去,到處是果園和灌木,足以和傳說中地球沙漠地區的黎巴嫩人的植物媲美。


    “穆阿迪布像瘋子一樣用水。”弗雷曼人說。


    保羅雙手捂住眼睛。


    月亮墜落了。


    他放下手,用比平時更加清醒的眼光看著自己的城市。建築物有一股暴戾之氣,這是這個可怕的帝國帶來的。一座又一座,聳立在?


    ??方的太陽之下,巨大無比,明亮耀眼。巨獸!每一幢奢靡的建築都訴說著一段瘋狂的曆史。一座又一座,全都映入他的眼簾:平頂山一樣的露台,城鎮一樣寬大的廣場、公園、房屋,一塊塊人工培植的模擬野趣。


    不知為什麽,最華麗的藝術卻能和最惡劣的品味並存,猛然間攫住他的注意力:一扇便門,來自最古老的巴格達;一座圓形屋頂,誕生於傳說中的大馬士革;一段拱門,來自低重力的阿塔爾星……它們和諧配合,天衣無縫,創造出無與倫比的絢爛輝煌。


    一顆月亮!一顆月亮!一顆月亮!


    挫敗感糾纏著他。在他統治的宇宙中,人類的哭泣聲越來越響亮。這是群眾的意識,這種集體意識形成了巨大的壓力,擠壓著他,像洶湧澎湃的怒潮一般衝刷著他。他感受到了湧動起伏的人類活動的潮流:像旋渦,像激流,像基因的傳遞。沒有堤壩可以阻擋,任何手段都無法抑製這股洶湧的大潮,任何詛咒都不能停止它的泛濫。


    在這股洪流中,穆阿迪布的聖戰隻如過眼煙雲。那個以擺弄人類基因為業的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也和他一樣,陷入這股洪流,無法脫身。應該把月亮墜落的幻象放到另一個背景上加以評估,放到大宇宙中去。在那裏,看似永恒的群星也會漸漸暗淡,搖曳,熄滅……


    在這樣一個宇宙中,一顆月亮的消失又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呢?


    要塞似的皇宮最深處響起雷貝琴的叮當聲,那是一首聖戰歌謠,悲傷地詠唱著一位留在厄拉科斯故鄉的女人。歌聲在城市的喧囂中時斷時續:


    她臀部滾圓,像和風吹過的沙丘;


    她眼睛閃亮,像夏日溫暖的火焰;


    兩條發辮從背後垂落——


    綴滿水環的發辮!


    我的雙手還記得她皮膚的味道,


    芬芳如琥珀,馥鬱如花香。


    我的睫毛因回憶而顫抖……


    心被熾烈的愛所焚燒!


    他厭惡這首歌。沉溺在多愁善感中的蠢材!還是唱給厄莉婭看過的那具沙丘上的屍體聽去吧。


    露台柵欄的陰影裏,一個身影動了一下。保羅猛地一轉身。


    死靈走了出來,走進陽光下,兩隻金屬眼閃閃發光。


    “來的是鄧肯·艾達荷,還是那個叫海特的人?”保羅說。


    死靈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站住了。“陛下希望我是哪一個?”聲音裏帶著一絲審慎。


    “隻管玩你那套禪遜尼的把戲吧。”保羅恨恨地說。總是暗藏玄機!可無論一個禪遜尼哲學家說什麽做什麽,能讓他們眼前的現實有絲毫改變嗎?


    “陛下有些心煩。”


    保羅轉過身,凝視著遠處屏蔽場城牆的懸崖。那些被風沙蝕成的拱頂和扶壁,仿佛是嘲弄地模仿他的城市。自然在和他開玩笑:瞧我能建造些什麽!他看出遠處山丘上有道裂縫,沙子就從裂口處溢出。他想:那兒!就在那兒,我們和薩多卡軍團戰鬥過的地方!


    “陛下為什麽心煩?”死靈問。


    “一個幻象。”保羅低聲說。


    “啊哈,特萊拉人剛剛喚醒我的時候,我也有很多幻象。我煩悶、孤獨……卻又沒有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孤獨的。那時還意識不到。我的幻象什麽都沒有告訴我!特萊拉人告訴我說,這是肉體的一種疾患,人和死靈都有此難。一種病,僅此而已。”


    保羅轉過身,打量著死靈的眼睛。這雙凹陷的、硬如鋼鐵的圓球沒有任何表情。這雙眼睛看見了什麽幻象?


    “鄧肯……鄧肯……”保羅悄聲低語。


    “別人叫我海特。”


    “我看見一顆月亮墜落了。”保羅說,“它消失了,毀滅了。我聽到了噝噝聲,連大地都震動了。”


    “您這次服用的香料實在太多了。”死靈說。


    “尋找禪遜尼的哲人,找到的卻隻是一個門泰特!”保羅說,“很好!那就用你的邏輯來分析分析我的幻象,門泰特。分析它,精簡到隻有幾句話,刻在墓碑上的那種。”


    “說什麽墓碑。”死靈說,“您始終在逃避死亡。您從來一心隻顧著預測下一個瞬間,拒絕眼下實實在在的生活。占卜!對一個皇帝來說,真是絕妙的支柱!”


    保羅愣愣地瞪著死靈下巴上那顆從小便十分熟悉的黑痣。


    “您一直在未來中生活,”死靈說,“但您是否給這個未來帶來了某種實實在在的東西,讓它變成現實?”


    “如果沿著我看到的未來之路走下去,我會活下來的。”保羅喃喃地說,“可你憑什麽認為我想活在那樣一個未來?”


    死靈聳聳肩:“是您自己要求我不要玄而又玄,要求我說點實實在在的東西。”


    “可在眾多事件構成的宇宙中,哪裏有什麽真正實實在在的東西?”保羅說,“存在一個終極答案嗎?每一個解決方案難道不是造就了新一輪問題嗎?”


    “您向未來看得太遠了,以至於有了一種不朽的錯覺。”死靈說,“事實上,陛下,就連您的帝國都有自己的時限,會最終滅亡。”


    “別在我麵前扯這些無比正確的陳詞濫調。”保羅咆哮起來,“神祇和救世主的故事我聽得太多了。和其他所有人一樣,我最終也會徹底消亡。這一點用不著什麽特別魔法也能預見,連我廚房裏地位最低的雜役都有這個本事。”他搖搖頭,“月亮墜落了!”


    “您一直沒有讓您的頭腦消停消停,想想這個幻象是怎麽來的。”死靈說。


    “難道我的敵人打算讓你用這種辦法來摧毀我?”保羅問道,“阻止我理清自己的思路?”


    “一團亂麻,您能理出頭緒嗎?”死靈問,“我們禪遜尼說:‘最好的整理就是不去整理。’在自己都沒理清的情況下能理清別的什麽呢?”


    “我被一個幻象纏住了,可你還在說這些廢話!”保羅狂怒了,“你對預知力量了解多少?”


    “我見過預言所起的作用。”死靈說,“我見過那些為自己的命運問卜的人。他們總是對得到的結果很害怕。”


    “我那墜落的月亮是真的。”保羅低聲說,他顫抖著吸了口氣,“它在移動,往下掉。”


    “人們總是對被自己引發出來的事物感到恐懼。”死靈說,“您害怕自己的預知力量,害怕那些來曆不明、湧入腦海的東西。不知道它們什麽時候消失,又會去哪兒。”


    “你在用荊棘撫慰我。”保羅咆哮道。


    一股內在光芒照亮了死靈的臉龐。一時間,他變成了真正的鄧肯·艾達荷。“我在盡我的全力安慰您。”他說。


    光芒在死靈臉上一閃而過,保羅不由得心生疑竇。難道死靈同樣感到悲傷,這種情緒又受到他的意識的排斥?海特本人也看到了幻象,卻又把這個幻象壓製下去了?


    “我的月亮有一個名字。”保羅低語。


    他讓幻象從心裏流溢出來,全身沉浸在這個幻象裏。他的整個身體都在尖聲嘶喊,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他害怕說話,唯恐聲音會泄露自己的秘密。可怕的未來沉甸甸地壓迫著他,契尼卻不在其中。那具曾經在狂喜中呼喊出聲的肉體,曾經使他融化的熱烈眼神,真實而毫無任何欺詐、令人入迷的聲音都消失了,化為水,化為沙。


    保羅慢慢轉過身子,朝厄莉婭神廟前的廣場望去。三個頭發剃得精光的香客從遊行大道闖了進來。他們穿著肮髒的黃色長袍,步履匆匆,低著頭,抵禦下午的風沙。其中一個跛了左腳,在地上拖著。他們奮力抵抗著沙塵,繞過一個角落,不見了。


    就像他的月亮將消失一樣,他們也消失了。可幻象依然擺在眼前。它的含意讓他膽寒,但他別無選擇。


    肉體終將消亡,他想,永恒將收回原本屬於它的一切。我們的身體隻是短暫地攪動這些水,麵對生命之愛和自我,我們陶醉地歡舞雀躍,把玩著種種奇奇怪怪的念頭,最後向時間俯首稱臣。對此我們能說什麽呢?我存在過,至少現在,我還沒有……不管怎麽說,我存在過。


    不要向太陽祈求憐憫。


    ——《斯第爾格生平》之“穆阿迪布的痛苦”


    瞬間的不當會帶來致命的錯誤,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聖母提醒自己。


    她蹣跚地走著,顯得心不在焉。一隊弗雷曼衛兵跟在她周圍。她知道其中有一個聾啞人,音言對他毫無用處。毫無疑問,隻要她表示出哪怕最輕微的反抗,都會被這個人擊斃。


    保羅為什麽傳喚她?她疑惑不已。打算判她死刑嗎?她還記得很久以前自己測試他時的情形……那時的魁薩茨·哈德拉克還是個小孩子。他一直都很有心計,深藏不露。


    他那該死的母親!正是她的錯誤使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失去了對這條基因鏈的控製。


    沉寂。沉寂沿著前麵的長廊向前湧去。她能感覺得到,沉寂正將她到來的消息傳遞進去。保羅會聽見這種沉寂,早在她到達之前就會知道這一切。她還不至於自欺欺人,認為自己的法力能超過他。


    該死的!


    歲月將它的重負強壓在她肩上,讓她惱怒不已:關節疼痛,反應緩慢,再也沒有從前的敏捷;肌肉也不像年輕時緊繃而充滿活力。後麵還有很長的日子、很長的生活。她將靠沙丘塔羅牌打發掉這些日子,徒勞地為自己的命運搜尋線索。可紙牌也像她似的反應遲緩。


    衛兵押著她繞過一個角落,進入另一條看似沒有盡頭的拱形長廊。左邊是裝有強化玻璃的三角形窗戶。透過這些窗戶望上去,能看見排成格狀的藤蔓,以及被午後陽光投下的濃重陰影籠罩著的靛青色花朵。腳下鋪著瓷磚,上麵鑲嵌著外星球的水生生物圖案。處處都讓人聯想到水。財富……豐饒。


    一些身著長袍的人影從她麵前穿過,走向另一間大廳。他們偷偷看了聖母一眼,表情緊張,顯然認出了她是誰。


    她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走在她前麵的衛兵的後腦勺上:發際線剃得輪廓分明,年輕的肌膚被軍服領子壓出了一道粉紅色的痕跡。


    這座要塞式皇宮的龐大令她驚歎。長廊……長廊……他們走過一扇敞開的門,淹沒在裏麵傳出的銅鼓和笛子的樂音中,古老的音樂,悠揚婉轉。屋裏的人瞪了她一眼:是弗雷曼人盡是藍色的眼睛。她從這些眼神裏看到了已經成為傳奇的狂亂和反叛——來自他們的野蠻基因。


    她知道,某種程度上,她個人應該對此負責。貝尼·傑瑟裏特不可能意識不到該基因及其可能帶來的後果。一種深深的失落攫住了她:那個固執的厄崔迪傻瓜!他怎麽敢拒絕用他那該死的生殖器養育寶石般珍貴的後裔?魁薩茨·哈德拉克!打破了時間的局限,卻又實實在在、貨真價實——像他那可惡的妹妹一樣貨真價實……那一位是另一個不可預測的危險。一個不受拘束的聖母,她會不顧任何貝尼·傑瑟裏特禁忌胡亂生下一大堆孩子,絲毫不顧忌基因的開發。但她無疑擁有和她兄長同樣的魔力,而且還不止於此。


    皇宮的巨大規模使她感到窒息。長廊會不會永無盡頭?這地方彌漫著可怕的物質力量。人類曆史上從未有過哪個星球、哪種文明,能創造出如此龐大的人造建築。它那寬厚的高牆內足可以藏匿一打古代城堡!


    他們經過一個又一個燈光閃爍的橢圓形門洞。她認出這是伊克斯人的傑作:氣壓傳送道。既然有這些設備,為什麽還要她走這麽長的路呢?她腦子裏開始有了答案:有意壓迫她,以此為皇帝的召見做好準備。


    隻是一條小線索,但還有其他細枝末節:押送的衛兵言語小心謹慎,稱呼她聖母時眼睛裏流露出自然的羞怯。還有那些大廳,冰涼平淡,沒有任何氣味。所有這些綜合起來,足以使一個貝尼·傑瑟裏特做出判斷。


    保羅想從她這兒得到什麽東西!


    她掩飾住自己的興奮和得意。她有可以撬動對方的杠杆。現在的問題是找出這個杠杆,測試它的強度。有些杠杆曾經撬動過比這座皇宮更大的東西。彈彈手指,有的文明就會頹然傾倒。


    聖母突然想起了斯凱特爾的說法:當某種東西進化到某種程度時,它寧可選擇死亡,也不願演變為自己的對立麵。


    他們走過的通道似乎變得越來越寬大,這是建築設計上的花招:拱門有著彎曲的弧度,支柱底部漸漸加粗,三角窗變成更大的長方形或橢圓形窗。前麵終於露出了一道雙開門,遠遠地立在接待室另一端的高牆中央。這扇門實在太高大寬闊了,她用訓練有素的潛意識測量其麵積時,好不容易才控製住自己,不至於倒吸一口冷氣。足足八十米高,四十米寬。


    她和衛兵們走近時,門朝裏麵打開——巨大的移動幅度,同時又悄無聲息,顯然裝有暗藏的機關。又是伊克斯人的傑作。他們走過高聳的門洞,進入了保羅·厄崔迪皇帝威嚴華麗的大接待廳。“穆阿迪布,在他麵前,所有人都變成了矮子。”現在她終於知道大家說得多麽有道理了。


    她朝坐在遠處寶座上的保羅走過去。聖母發現,自己與其說是驚歎於皇宮建築的宏偉壯麗,不如說是被四周那精妙的藝術傑作所震撼。空間很大,能裝下人類曆史上其他任何統治者的整座宮殿。開闊逶迤的房間蘊含著建築上的威嚴和魄力,同時不乏精巧和優雅,顯得和諧而完美。大牆後麵的橫梁和立柱、高居空中的拱頂天花板,無不呈現出無與倫比的恢宏。一切都顯示出天才的手筆。


    也不總是如此寬闊。隨著大廳朝裏麵延伸,麵積變得越來越窄。這樣,坐在大廳盡頭高台中央寶座上的保羅就不至於和別人一樣變成矮子。如果是一個沒有受過訓練的頭腦,又被四周那些龐大的建築所震懾,乍一見到他,肯定會把他的實際體積和身高放大許多倍。還有色彩,同樣會鎮住這個沒有受過訓練的頭腦:保羅的綠色寶座由一整塊夏甲翡翠雕刻而成。綠色象征著生長,而在弗雷曼神話中,綠色又是悲悼的顏色。它在悄悄告訴你,坐在這裏的人可以讓你悲悼。同一種顏色,卻同時象征著生與死。將對立之物結合得如此完美,真是絕頂聰明。寶座的後麵,五顏六色的帷帳像瀑布一樣垂下。有熾烈的橘紅色、沙丘土地般的咖喱金色,以及香料那斑斑點點的肉桂色。對訓練有素的眼睛來說,這些顏色的象征意義非常明顯。可對生手來講,它們的潛在意味像無形的鐵錘,轉瞬之間便能使來人屈服。


    但在這裏充當最重要角色的卻是時間。


    聖母計算著以自己蹣跚的腳步走近皇帝寶座需要多少分鍾。在這個過程中,你有足夠的時間受到威嚇。在狂暴的威力逼視下,你的身體所有不滿和仇視都會被壓榨出來。剛開始朝寶座前進的時候,你或許還是一個有尊嚴的人。可當你結束這段漫長的路程時,卻變成了一隻微不足道的蚊蟲。助手和隨從在皇帝身邊站成整整齊齊的一圈,全神貫注的皇家衛兵列隊在覆著帷幔的後牆邊。那個邪物厄莉婭站在保羅左手邊的兩級台階下;皇室的走狗斯第爾格站在厄莉婭下麵一級台階上;右邊,大廳地板的第一級台階上,站著一個孤獨的人影:鄧肯·艾達荷的行屍走肉,死靈。她打量著衛兵中的老弗雷曼人,都是胡子拉碴的耐布:穿著蒸餾服,鼻子上有疤痕,腰間掛著晶牙匕。其中一些人掛著彈射槍,甚至還有激光槍。這些人是最受信賴的,她想,竟可以當著保羅的麵佩帶激光槍。他顯然穿著屏蔽場發生器,她能看到他身邊的屏蔽場發出的微光。隻要激光槍朝屏蔽場開火,整座城堡便會化為地麵的一個巨洞。


    押送的衛兵在離台基十步遠的地方停住,在她身前分開,好讓皇帝能不受遮擋地看見她。她這才發現契尼和伊勒琅不在。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據說,如果她們不在場,皇帝不會舉行任何重要會議。


    保羅對她點點頭,一言不發,默默地掂量著她。


    她當機立斷,決定先發製人:“看來,偉大的保羅·厄崔迪想屈尊俯就,瞧瞧這個被他禁止來到厄拉科斯的人。”


    保羅淡淡地一笑,想:她知道我想從她那兒得到什麽。以她的本事,隻能是這樣。他知道她的力量。一個貝尼·傑瑟裏特不可能單憑僥幸當上聖母。


    “我們是不是可以省掉這一番唇槍舌劍?”他問。


    會這麽容易?她懷疑。“說出你想要的東西。”


    斯第爾格動了動,瞥了保羅一眼。這個皇帝的走狗不喜歡她的語調。


    “斯第爾格希望我把你趕走。”保羅說。


    “而不是殺掉我?”她問,“我本以為一個弗雷曼耐布會更直接些。”


    斯第爾格臉色一沉:“我常常得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這叫外交辭令。”


    “那就把這些外交辭令一並省了吧。”她說,“有必要讓我走這麽長的路嗎?我是個老太婆。”


    “必須讓你明白我的冷酷無情。”保羅說,“那樣你才會感激我的寬宏大量。”


    “你敢對一個貝尼·傑瑟裏特這樣粗暴?”她問。


    “粗暴的行為自有其含意。”保羅說。


    她猶豫了,琢磨著他話中之意。這麽說——他的意思當然是會把她以同樣粗暴的方式解決掉,除非她……除非她什麽?


    “說吧,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麽?”她咕噥道。


    厄莉婭瞥了哥哥一眼,朝寶座後麵的帷幔點點頭。她知道保羅這麽做的理由,可仍舊不喜歡。就算是沒有根據的預感好了,反正她極其不願卷入這場交易。


    “和我說話時注意你的態度,老太婆。”保羅說。


    他還是個年輕人的時候就管我叫老太婆了,聖母想,他是否在提醒我,我的手曾經決定了他的過去?那時候我做出了決定,現在我必須調整那個決定嗎?她感到了決定的沉重,像有形的重物一般,壓得她雙膝發顫,每一塊肌肉都在發出疲憊的呼叫。


    “路程是長了點。”保羅說,“看得出你累了。我們退到王座後我的私室裏去吧。在那兒你可以坐著。”他向斯第爾格做了個手勢,站了起來。


    斯第爾格和死靈走向她,扶著她跨上台階,跟著保羅穿過帷幔後的長廊。現在她才明白為什麽他要在大廳裏會見她:做給衛兵和耐布們看的一場把戲。就是說,他害怕他們。而現在——現在他裝出友好和仁慈,想在貝尼·傑瑟裏特麵前耍這樣的花招。真是花招嗎?她發現後麵還有別的人,於是轉頭看了一眼。跟在後麵的是厄莉婭。這年輕女人若有所思的眼神中透出一股惡毒。聖母不禁一抖。


    長廊盡頭的私室是一個邊長二十米的立方體,球形燈亮著黃色燈光。覆蓋牆麵的織物是沙漠蒸餾帳篷的麵料。房間裏有長沙發、軟墊,還有一股淡淡的香料味兒。一張矮幾上放著水晶水罐。跟外麵宏偉的大廳相比,這間房子顯得狹小不堪。


    保羅讓她在一張長沙發上坐下,自己站在她麵前,研究著這張老臉——堅硬的牙齒、毫無表情的眼睛、皺紋堆疊的皮膚。他指了指水罐。她搖搖頭,一綹灰發散落下來。


    保羅低聲說:“為了我所愛的人的生命,我想和你做筆交易。”


    斯第爾格清了清喉嚨。


    厄莉婭把玩著插在脖子上刀鞘中的晶牙匕刀柄。


    死靈站在門口,表情冷漠,金屬眼睛看著聖母頭上的空氣。


    “我的手將導致她的死亡?你在預知幻象中看到了?”聖母問。她注意地看了看死靈,不知為什麽,心裏竟覺一陣陣不安。為什麽她覺得這個死靈是對自己的威脅?他是他們陰謀的工具啊。


    “我知道你想從我這兒要什麽。”保羅說,回避了她的問題。


    這麽說,他隻是懷疑。她想。聖母低頭看著從長袍一角露出來的鞋尖。黑袍……黑鞋……鞋和長袍上帶著監禁的痕跡:汙跡、皺褶。她抬起頭,迎著保羅惱怒的瞪視。她感到一陣高興,但立即癟起嘴,耷拉下眼皮,把得意之情隱藏起來。


    “你準備開什麽價?”她問。


    “你可以有我的精子,但不能有我這個人。”保羅說,“我會和伊勒琅離婚,然後通過人工授精……”


    “你敢!”聖母突然暴怒起來,板著麵孔。


    斯第爾格向前跨了半步。


    死靈令人不安地微微一笑。厄莉婭轉而打量起他來。“我們用不著討論姐妹會的禁忌。”保羅說,“我也不想聽什麽罪孽、反常,或者上一次聖戰遺留下來的信仰,等等。你可以用我的精子去實行你的計劃,但伊勒琅的孩子不準坐在我的皇位上。”


    “你的皇位。”她冷笑一聲。


    “我的皇位。”


    “那麽誰來生育帝國繼承人?”


    “契尼。”


    “她不能生育。”


    “她有孩子了。”


    她驚呆了,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氣。“你撒謊!”她氣急敗壞地說。


    保羅朝急步上前的斯第爾格做了個阻攔的手勢。


    “我們剛知道兩天,她懷了我的孩子。”


    “可伊勒琅……”


    “隻能用人工的方法。這就是我開出的價碼。”


    聖母閉上眼睛,免得看到他那張臉。真該死!基因的骰子就這麽擲出去了,這麽隨隨便便!她胸中翻騰著厭惡與憎恨。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信仰、芭特勒聖戰的教訓全都禁止這種做法——不得以任何行為貶低人類,不能允許任何機器像人腦一樣思維,人也不能像動物一樣人工繁殖。


    “你怎麽說?”保羅說。


    她搖搖頭。基因,無比珍貴的厄崔迪基因——這才是最最重要的。需要遠遠超過了禁忌。對姐妹會來說,交配遠不隻是精子和卵子的結合,她們的目的是借此掌握人類的心智。


    聖母現在明白了保羅價碼的深意。這種行為將引發群眾的憤怒,萬一這件事走漏了風聲,他想把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拉進來,以平息眾怒。如果皇帝不承認人工授精所形成的父子關係,她們也隻好不承認。他給予她們的東西,或許會使姐妹會保住厄崔迪家族的基因,可她們永遠不可能再進一步,得到皇位。


    她朝房間四周掃了一眼,研究著每個人的表情:斯第爾格溫順地等在那兒;死靈呆呆地站著,好像迷失在內心深處的什麽地方;厄莉婭在觀察死靈;保羅勉強保持著外表的平靜,掩飾著內心的怒火。


    “你開出的條件隻是這個,不能更改?”她問。


    “隻是這個。”


    她瞥了一眼死靈,恰恰看到他臉頰上的肌肉突然抽動了一下。表達了某種感情?“你,死靈。”她說,“這個價碼合適嗎?應不應該接受?用你的門泰特腦子給我們算算。”


    金屬眼轉向保羅。


    “你可以自由回答。”他說。


    死靈朝聖母轉過那雙閃爍著微光的眼睛,他的笑容讓她吃了一驚。“隻有在能真正買到什麽的情況下,才談得上價碼是否合適。”他說,“但在這裏,雙方提出的是生命換生命。這種交易已經超出了價碼的範圍。”


    厄莉婭輕輕拂了拂散落在前額上的一縷紫銅色頭發:“難道說,這筆交易的後麵還隱藏著別的什麽東西嗎?”


    聖母不想看厄莉婭,可她的話使她心神不定。是的,肯定還有更深的含意。這個姐妹是個邪物,這不假,但不可否認的是,她是一個真正的聖母,具備聖母這個名稱所包含的一切。此時此刻,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感到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個單獨的人,而是群聚在她記憶中的所有人。刹那間,她吸入的每一位聖母都警覺起來。厄莉婭的情況肯定也和她一樣。


    “別的什麽東西?”死靈問,“隻不過,人們會問,為什麽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女巫不用特萊拉人的方法?”


    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以及她意識之中的所有其他聖母都顫抖起來。是的,特萊拉人的所作所為令人作嘔。但如果人類不顧禁忌,準備接受人工授精,下一步會不會也幹出特萊拉人那種事——受控製的基因變異?


    保羅觀察著周圍人的表情,突然覺得自己已經不再了解這些人了。他看到的隻是一些陌生人,連厄莉婭也形同陌路。


    厄莉婭說:“如果我們任由厄崔迪家族的基因在貝尼·傑瑟裏特的河流裏漂浮,誰知道會是什麽結果?”


    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猛地一轉頭,碰到了厄莉婭的目光。刹那間,她們成了相互交流的兩位聖母,兩人的頭腦中都轉著同樣的念頭:特萊拉人的行為後麵隱藏著什麽東西?這個死靈是特萊拉的作品。他是否已經把他們的計劃放入了保羅的腦海?保羅會直接和特萊拉做交易嗎?


    她收回目光,感到無所適從、無能為力。她提醒自己,貝尼·傑瑟裏特訓練的缺陷正在於它賦予受訓者的諸般力量:力量容易使人們驕傲自負,行使這些力量的人會漸漸被它們所蒙蔽,相信這些力量可以克服任何障礙——包括她們自己的無知。


    對貝尼·傑瑟裏特來說,隻有一件事是至關重要的。她告訴自己。那就是無數代堆積而成的遺傳金字塔,這座金字塔在保羅·厄崔迪這裏達到了巔峰——還有他那個邪物妹妹。萬一這次選擇錯了,金字塔就不得不重建——另外選擇一條缺乏許多必要素質的遺傳鏈,從頭開始繁殖樣品。


    可控製的基因突變,她想,特萊拉人真的嚐試過?多麽巨大的誘惑!她搖搖頭,最好趕緊拋開這個想法。


    “你拒絕我的提議?”保羅問。


    “我正在考慮。”她說。


    她又一次看了看那個妹妹。對這個厄崔迪女人來說,最適合和她繁殖,實現最佳基因組合的人已經死了……被保羅殺死了。但是,另一種可能性依然存在,同樣可以使各種最佳素質傳給下一代。保羅竟然把動物式的繁殖作為和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討價還價的籌碼!他準備為契尼的生命付出多大的代價?他會接受和他妹妹交配嗎?


    為了拖延時間,聖母說:“告訴我,一切聖人中至聖的聖皇,伊勒琅對你的提議有什麽看法?”


    “無論你說什麽,伊勒琅都會照你的吩咐去做。”保羅喝道。


    這是事實,莫希阿姆想。她繃緊下頜,給出了一個新籌碼:“現成的厄崔迪人有兩個。”


    保羅知道這老巫婆的腦子在想什麽,他感到血氣湧到了臉上:“注意你的提議!”


    “你隻不過是利用伊勒琅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是嗎?”她問。


    “難道她不是訓練來被人利用的?”保羅問。


    而訓練她的人是我們,這就是他的意思,莫希阿姆想,好吧……伊勒琅成了一枚雙方都可以使用的硬通貨。有沒有別的辦法花掉這枚硬通貨呢?


    “你要讓契尼的孩子繼承皇位?”聖母問。


    “繼承我的皇位。”保羅說。他瞥了厄莉婭一眼,突然懷疑她是否明白這場交易將引發的諸般可能性。厄莉婭站在那裏,閉著眼睛,似乎與身邊的人離得遠遠的。她在想什麽?看著妹妹這樣,保羅感到自己被拋棄了,隻能隨波逐流,而厄莉婭站在岸上,離自己越來越遠。


    聖母有了主意,說:“事關重大,不能由我一個人做決定。我必須和瓦拉赫星上的委員們商量商量。你允許我把這個信息通報她們嗎?”


    仿佛沒有我的允許她就真的什麽也幹不成似的!保羅心想。


    他說:“我同意。但不要拖延太久。我不會坐在這裏什麽都不做,等著你們討論來討論去的。”


    “您會和特萊拉做交易嗎?”死靈突然插話道。


    厄莉婭猛地瞪大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死靈,仿佛剛剛被一個危險的入侵者從熟睡中驚醒過來。“我沒有這樣的打算。”保羅說,“我要做的是盡快回到沙漠去。我們的孩子將在沙漠穴地出生。”


    “明智的決定。”斯第爾格拉長聲調說。


    厄莉婭不想看斯第爾格。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感覺到了這點。保羅肯定也知道。為什麽他偏偏要踏上這條道路、拋棄其他的選擇?


    “特萊拉方麵有過這種表示嗎?”厄莉婭問。她發現莫希阿姆非常關心問題的答案。


    保羅搖搖頭。“沒有。”他看了看斯第爾格,“斯第爾格,安排一下,把信息送到瓦拉赫去。”


    “我馬上去辦,陛下。”


    保羅轉過身,等著斯第爾格招呼衛兵,帶著老巫婆走了。他感應到,厄莉婭好像在考慮是不是應該向他提出更多的問題。可她終於還是轉過頭去,看著死靈。


    “門泰特,”她說,“特萊拉人會主動提出幫助我們,以此博取我哥哥的歡心嗎?”


    死靈聳聳肩。


    保羅感到自己有些走神了。特萊拉人?不……至少不會是厄莉婭想象的那種方式。但她的問題也表明,她也沒有看出什麽別的選擇。是啊……一個聖母所見的預知幻象極可能不同於另一個聖母,哥哥和妹妹自然也會如此。走神了……走神了……思緒飄蕩,時時猛地驚醒,這才聽到身邊的隻言片語。


    “……必須知道特萊拉人到底想怎麽……”


    “……需要充足的數據……”


    “……還是要謹慎些……”


    保羅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妹妹,和她的目光相遇。他知道她會看見自己臉上的淚珠,會感到不安。不安就不安吧,此刻,親人的不安是一種安慰。他瞥了一眼死靈。盡管有那雙金屬眼睛,可他眼裏隻看到了鄧肯·艾達荷。哀痛和憐憫在保羅心裏激烈衝撞。這雙金屬眼睛會記下些什麽?


    有各種各樣的視力,也有各種各樣的盲區,保羅想。他想起奧蘭治天主聖經上的一段話:“我們到底缺少了什麽辨識力,以至於無法看到近在身邊的另一個世界?”


    這雙金屬眼睛是否具有一種除視力之外的辨識力呢?


    厄莉婭朝哥哥走過去,察覺到了他的悲傷。她輕輕觸摸他臉上的淚珠,舉動中顯露出弗雷曼人對淚水的敬畏:“親愛的人離我們而去之前,我們不必提前為他們哀傷。”


    “離我們而去之前。”保羅輕輕地說,“告訴我,小妹妹,什麽是‘之前’?”


    “神祇和教士之類的事真讓我受夠了!你以為我看不到關於我自己的那些神話嗎?再查查你的數據吧,海特。我已經把我那套教義巧妙地融入了人類種種最基本的行為之中。人們以穆阿迪布的名義進餐!他們以我的名義做愛,以我的名義生育,以我?


    ??名義穿越大街小巷。沒有穆阿迪布的祝福,即使在遙遠的蓋吉西瑞星上,連最普通雜物間的頂梁都支不起來!”


    ——《海特紀事》之“誹謗書”


    “你竟然在這個時候離開自己的崗位,跑到我這兒來。為什麽冒這種風險?”艾德雷克說,透過箱壁怒視著變臉者。


    “你的想法多麽軟弱、多麽狹隘啊。”斯凱特爾說,“瞧瞧來拜訪你的人究竟是誰。”


    艾德雷克遲疑了一下,看了看對方那笨拙的身體、沉重的眼皮,以及呆滯的表情。現在正是早上,艾德雷克的代謝係統還沒有恢複過來,頭腦還沒有進入香料帶來的敏銳狀態。


    “在外麵招搖的該不會是這具身體吧?”艾德雷克問。


    “我今天變化的形體中,有一些平凡到了極點,人們絕對沒興趣再看第二眼。”斯凱特爾說。


    這條變色龍自以為改變一下身體形狀就足以消災避禍了。艾德雷克的這個想法遠比平時有見地得多。他猜想,自己在陰謀集團中的存在是否真的能使他們避開一切預知力量?畢竟,皇帝還有個妹妹……


    艾德雷克搖搖頭,箱子裏頓時攪起陣陣橘紅色煙霧:“你為什麽來這兒?”


    “必須設法刺激那件禮物趕緊行動。”斯凱特爾說。


    “不可能。”


    “必須想辦法。”斯凱特爾堅持說。


    “為什麽?”


    “事情的發展很不如人意。皇帝打算離間我們。他已經向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開出了價碼。”


    “哦,你來原來是為了這個。”


    “是為了這個!你必須催促死靈……”


    “製造他的人是你們,特萊拉人。”艾德雷克說,“你更了解他,不該向我提這個問題。”他停了停,朝透明的箱壁靠近了些,“要不,就是關於這件禮物的情況你對我們撒了謊。”


    “撒謊?”


    “你說過,這件禮物隻需要瞄準目標放出去就行,不用再費什麽心思。一旦死靈送出去了,我們再也不可能做什麽手腳。”


    “但死靈還是可以受影響的。”斯凱特爾說,“你隻需要問問他的前身就行。”


    “打聽他的前身會怎麽樣?”


    “可以刺激他,使他做出符合我們意圖的行動。”


    “他是一個門泰特,有邏輯和推理能力。”艾德雷克反對,“他或許會猜出我的打算……那個當妹妹的也能猜到。隻要她把注意力集中到……”


    “你不是能讓我們避開女巫的預知力量嗎?還是說你根本沒這個本事?”斯凱特爾問。


    “我不怕預知力量。”艾德雷克說,“我擔心的是邏輯推理,還有真正的間諜、帝國的龐大實力、對香料的控製,加上……”


    “任何事物都有其限度。隻要記住這一點,你就能夠平靜地看待皇帝及其力量了。”斯凱特爾說。


    宇航員翻了個身,他的姿勢十分奇特,四肢像怪異的蠑螈一樣扭動著。斯凱特爾竭力抑製住自己的厭惡。這個宇航公會的宇航員和平常一樣,穿著深色緊身連衣褲,腰帶上捆著各種鼓鼓囊囊的容器。可是……他移動的時候卻給人一種赤身裸體的感覺。斯凱特爾覺得,這是因為遊泳、伸展的動作。他再次感覺到他們這些密謀者之間關係的脆弱。他們不是一個和諧的團隊,這就是他們的弱點。


    艾德雷克的動作漸漸平息下來。他瞪著斯凱特爾,周圍的橘紅色氣體使他眼前一片紅。為了保存自己,變臉者在耍什麽鬼花招?艾德雷克心想。這個特萊拉人做事總是出乎意料。這是個不祥之兆。


    宇航員聲音和動作中的某種東西告訴斯凱特爾,他更害怕的是那個妹妹,而不是皇帝本人。不過這個想法隻在他意識中瞬間閃過。讓人不安啊。他們是不是忽略了厄莉婭身上某種最重要的東西?死靈這件武器是否足以摧毀那兩個人?


    “你知道人們是怎麽說厄莉婭的嗎?”斯凱特爾試探性地發問了。


    “你什麽意思?”魚人又扭動起來。


    “迄今為止,沒有哪種哲學、哪種文化擁有這樣一位女守護神。”斯凱特爾說,“快樂、美麗,融合成……”


    “快樂和美麗能持久嗎?”艾德雷克質問他,“我們要摧毀這兩個厄崔迪人。文化!他們散布的那種文化完全服務於統治。美麗!他們的美麗是奴役人的美麗。他們製造了一大批地地道道的白癡,這種人是最容易擺布的。他們不想碰運氣。全是鎖鏈!他們做的每件事都是製造鎖鏈,以奴役他人。可奴隸總歸要反抗。”


    “那個妹妹也許會結婚,並且繁殖後代。”斯凱特爾說。


    “為什麽你不停地說那個當妹妹的?”艾德雷克問。


    “皇帝可能要為她挑選一個伴侶。”斯凱特爾說。


    “讓他挑選好了。反正已經晚了。”


    “下一個瞬間將發生的事,即使是你也無法憑空創造出來。”斯凱特爾警告說,“你不是創造者……跟厄崔迪家族一樣。”他點點頭,“不能太過想當然。”


    “我們不是那種口口聲聲說要創造什麽的人。”艾德雷克反駁道,“也不是那夥想從穆阿迪布身上弄出個先知的人。你說這些廢話到底想幹什麽?為什麽提出這種問題?”


    “因為這顆星球,”斯凱特爾說,“提出這個問題的是這星球。”


    “星球不會說話!”


    “可這顆會。”


    “哦?”


    “它訴說著創造。風沙在夜裏流動,這就是創造。”


    “風沙流動……”


    “一覺醒來,映入你眼簾的就是一個新世界。一切都是新的,你入睡前看到的一切都已經無影無蹤了,沒有在沙漠上留下一絲痕跡。”


    沒有痕跡的沙漠?艾德雷克想,創造?他突然感到焦慮,束手無策的焦慮。密封的箱子、房間的擺設,一切都在朝他逼近,擠壓著他。


    沙漠上的痕跡。


    “你說起話來活像個弗雷曼人。”艾德雷克說。


    “這就是弗雷曼人的思維,很有啟發性。”斯凱特爾同意,“他們說穆阿迪布的聖戰在宇宙中留下了痕跡,就像弗雷曼人在沙地上留下痕跡。他們已經在人類的生命史上留下了痕跡。”


    “那又怎麽樣?”


    “然後夜晚降臨,”斯凱特爾說,“風沙流動。”


    “是啊。”艾德雷克說,“聖戰是有限的。穆阿迪布利用了他的聖戰,並且……”


    “他沒有利用聖戰。”斯凱特爾說,“是聖戰利用了他。我想,如果他能辦到,他寧願停止這場戰爭。”


    “如果他能辦到?他隻需要……”


    “給我老老實實待著,別扭來扭去!”斯凱特爾喝道,“精神的瘟疫是無法阻止的。它越過了秒差距,從一個人傳染到另一個人。它是一種勢不可當的傳染病,擊倒了沒有做好準備的一方。這種事,我們以前也幹過,當然規模遠遠不及。誰能阻止?穆阿迪布找不到任何解毒藥。這種事植根於混沌,秩序的手能伸到那裏去嗎?”


    “那麽,你是否被傳染了?”艾德雷克問。他在橘紅色的氣體中慢慢轉動著,不明白斯凱特爾的聲音為什麽如此驚恐。難道變臉者已經退出了這次密謀?現在沒有辦法窺視未來,弄清這一點。未來已經變成了一條泥濘的河流,被大大小小的預言擠得滿滿當當。“我們都被傳染了。”斯凱特爾說。他提醒自己,艾德雷克的智力非常有限。該怎麽解釋才能讓這個宇航公會的人理解呢?


    “可是,等我們把他摧毀掉的時候,”艾德雷克說,“這些傳染不就……”


    “我真該讓你就這麽白癡下去,”斯凱特爾說,“可惜我的職責不允許。再說,這樣做還會危及我們大家。”


    艾德雷克又翻騰起來。為了穩住自己,一隻長著蹼的腳踢了一下,在大腿周圍攪起一陣橘紅色氣體泡沫。“你說的話很奇怪。”他說。


    “這件事就快完蛋了,”斯凱特爾說,聲音沉著了些,“馬上就要迸成碎片。陰謀一旦破滅,它的碎片將影響今後的好幾個世紀。難道你沒看見?”


    “宗教的事我們以前也處理過。”艾德雷克爭辯著,“如果這次……”


    “這次不僅僅是宗教!”斯凱特爾說。不知聖母對這個同謀者所接受的粗陋教育會發表什麽評論,“這是宗教性質的政權,完全是另一回事。穆阿迪布的齊紮拉教團遍布世界各地,取代了過去的政府。可他沒有永久性的行政單位,也沒有互相牽製的機構。他所擁有的隻是一個個主教轄區,全都是互不相屬的孤島。每個島嶼的中心隻有一個人。這些人由此學會了如何獲取和保持個人權力,相互猜疑妒恨。”


    “趁他們勾心鬥角的時候,我們來個各個擊破。”艾德雷克洋洋得意地說,“隻要把頭砍下來,身體就會倒……”


    “這具身體有兩個頭。”斯凱特爾說。


    “那個妹妹嘛……也許會結婚。”


    “當然會結婚。”


    “我不喜歡你說話的口氣,斯凱特爾。”


    “我也不喜歡你的愚笨無知。”


    “如果她結婚怎麽辦?會動搖我們的計劃嗎?”


    “會動搖整個宇宙。”


    “並不是隻有他們才擁有預知的力量。我,我本人,就擁有這種力量,它……”


    “你隻不過是個嬰兒。他們大步向前,你卻隻能蹣跚學步。”


    “並不是隻有他們才擁有預知的力量!”


    “宇航公會的宇航員先生,你忘了我們也曾製造過一個魁薩茨·哈德拉克,那個人能清晰地看到未來。你不可能威脅那樣一個人,你所做的任何威脅都會反過來威脅你自己。穆阿迪布也是這樣,他知道我們會攻擊他的契尼。我們必須加快行動步伐。你必須接近死靈,照我的指示催促他。”


    “如果我不呢?”


    “閃電就會落到我們頭上。”


    啊,滿嘴牙齒的沙蟲,


    你怎能拒絕那無法消除的欲望?


    那些肉體和氣息誘惑你來到地麵!


    沒有任何長袍,


    能隱藏你的陶醉,


    遮蔽你燃燒的渴望!


    ——摘自《沙丘書》中的沙蟲歌


    在訓練室用晶牙匕和短劍與死靈激戰一番之後,保羅出了一身大汗。他站在窗邊,看著下麵的神廟廣場,竭力想象契尼在診所的情景。懷孕六周了,她早上感覺不舒服。給她看病的醫生是最出色的,一有消息就會來報告他。


    黑暗的午後沙暴雲使廣場上的天空更加陰沉。弗雷曼人把這樣的天氣叫作“髒氣”。


    醫生會不會永遠不通知他了?每一秒都來得極度緩慢,像在竭力掙紮,不肯進入他的宇宙。


    等待……等待……瓦拉赫上的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還沒有回音,顯然是故意拖延時間。


    其實,預知幻象記錄了這些瞬間,可他有意遮擋著,不願看到這些幻象。他寧願做時間長河中的一條魚,並不有意遊向哪裏,憑著水流把自己帶到任何地方。這一刻,命運已經注定,無論怎麽掙紮都已無力回天。


    他能聽到死靈的動靜,此刻他正在檢查裝備。保羅歎了口氣,一隻手按住自己的腰帶,解下屏蔽場。他的皮膚觸到屏蔽場,隻覺得一陣刺麻。


    保羅告訴自己,契尼回來的時候,無論發生什麽事,他都要正確對待。是時候了,應該接受事實,即有些事他隱瞞起來沒有告訴她。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她才能活到今天。他心想,自己寧願要契尼,而不是繼承皇位的子嗣,這種做法是不是一種罪孽?他有什麽權力替她做出選擇?不,這麽想是愚蠢的!誰會猶豫呢?瞧瞧別的選擇吧:奴隸囚籠、折磨、極度的哀痛……加上種種更加可怕的遭遇。


    門開了,契尼的腳步聲傳了進來。


    保羅轉過身。


    契尼的臉上殺氣騰騰。她身著金色長袍,腰間纏了一根寬大的弗雷曼式腰帶,水環像項鏈一樣戴在脖子上,一隻手叉腰(這隻手從不遠離晶牙匕),兩眼閃著走進陌生房間搜尋凶兆時的銳利目光。此時此刻,她的一切都預示著暴力。


    她走了過來,他張開雙臂摟住她。


    “有人……”她喘著粗氣,靠在他的胸前說,“長時間給我服用一種避孕藥……直到我按這種新食譜進食。因為這種藥,我這次生孩子會有問題。”


    “可以補救嗎?”他問。


    “很危險。我知道這種毒藥是從哪兒來的!我要她的水。”


    “我親愛的塞哈亞。”他低聲說,把她摟得更緊,以平息她突然的顫抖,“你會生出我們想要的孩子,這還不夠嗎?”


    “我的生命消耗得越來越快。”她說,緊緊摟著他,“現在,生孩子已經主宰了我的整個生命。醫生告訴我,它現在生長的速度快得可怕。我必須吃了又吃……還要服用更多的香料……吃香料、喝香料。為了這個,我一定要殺了她!”


    保羅吻著她的麵頰:“不,我的塞哈亞,你不會殺任何人。”他心想:伊勒琅延長了你的生命,親愛的。對你來說,孩子出生之日就是你死亡之時。


    心中的悲痛抽幹了他的骨髓,掏空了他的生命,讓他成為一隻黑色的空瓶子。


    契尼掙脫開:“我不會饒恕她!“


    “誰說要饒恕她?”


    “那我為什麽不能殺了她?”


    這是一個純粹弗雷曼式的問題,保羅差點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裏的大笑。為了掩飾自己的笑意,他說:“沒有用的。”


    “你已經看到了?”


    保羅想起了幻象,腹部一陣緊縮。


    “我看到了……看到了……”他嘀咕著。他早就知道,圍繞在他周圍的事件終將形成眼前的現實。現在,這個現實讓他動彈不得。他感到自己已被未來的鎖鏈牢牢束縛。未來在他麵前出現的次數實在太多了,它像一個貪婪的魔鬼,死死抓住他不放。他喉嚨又緊又幹。他想,難道他一直被動地被預知力量擺布,聽憑它在自己周圍布下羅網,這才形成了無情的現實?


    “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麽。”契尼說。


    “我不能。”


    “為什麽我不能殺死她?”


    “因為這是我的要求。”


    他看出她接受了。她接受了,就像沙子接受水:吸收、藏匿。憤怒躁動的外表之下是一個溫順聽話的女人。這一刻他發現,皇宮裏的生活並沒有使契尼有多大改變。她隻是暫時在這兒停留,仿佛長途旅行時和自己的男人在某個中途站小憩。沙漠養成的所有品質都完好無損地保留下來了。


    契尼從他身邊走開,瞥了一眼死靈。他站在訓練室門口,等著。


    “你在和他過招?”她問。


    “而且略勝一籌。”


    她的目光從地板上的圓圈轉向死靈的金屬眼。


    “我不喜歡他。”她說。


    “他沒有傷害我們的意圖。”保羅說。


    “你看到了?”


    “我沒有看到!”


    “那你怎麽知道?”


    “因為他不隻是死靈,他還是鄧肯·艾達荷。”


    “可製造他的是特萊拉人。”


    “製成品有了比製造意圖更多的東西。”


    她搖搖頭,產子頭巾的一角摩擦著長袍的衣領:“他是個死靈,這個事實是你無法改變的。”


    “海特,”保羅說,“你是摧毀我的工具嗎?”


    “如果改變此時此刻的實質,未來也會因此改變。”死靈說。


    “這不算答案!”契尼反駁。


    保羅提高聲音:“我會怎麽個死法,海特?”


    人造眼裏閃過一絲亮光:“陛下,據說您將死於金錢和權力。”


    契尼僵住了:“他怎麽敢這樣對你說話?”


    “門泰特隻說真話。”保羅說。


    “鄧肯·艾達荷是真正的朋友嗎?”她問。


    “他為我獻出了生命。”


    “據說,”契尼低聲說,“死靈不可能恢複到前身的狀態。”


    “你想恢複我?”死靈問。


    “恢複就是改回前身的狀態。”保羅說,“一旦做出改變,這個過程就無法逆轉。”


    “每個人都背負著自己的過去。”海特說。


    “每個死靈也是?”保羅問。


    “在某種程度上,陛下。”


    “那麽,你的肉身裏藏著什麽樣的過去?”


    契尼發覺這個問題讓死靈十分不安。他的動作加快了,雙手僅僅捏成拳頭。她瞥了一眼保羅,不知他為什麽要用這種辦法刺探他。難道有什麽辦法能讓這個東西變成從前那個人?


    “以前有過能記住他真正的過去的死靈嗎?”契尼問。


    “有過許多嚐試。”海特說,眼睛看著腳邊的地板,“可沒有一個死靈恢複到他的前身。”


    “但你渴望能回到前身。”


    死靈那雙毫無表情的眼睛活了過來,死死盯著保羅:“是的!”


    保羅輕聲說:“如果有什麽辦法……”


    “這具肉體,”海特說,左手放在前額上,像古怪的敬禮姿勢,“不是我前身所有的血肉。它是……再生的,保留的隻是外形。變臉者也可以變化成我這副外形。”


    “但不能做到這麽天衣無縫。”保羅說,“再說你也不是變臉者。”


    “是這樣,陛下。”


    “你的形體是怎麽來的?”


    “從原來肉體的細胞上提取基因,進行複製。”


    “也就是說,”保羅說,“在細胞、基因的某個地方還保存著某種東西,它記得鄧肯·艾達荷的形體。據說芭特勒聖戰之前,古人研究過這個領域。這種記憶能到什麽程度,海特?它從前身那裏學到了什麽?”


    死靈聳聳肩。


    “如果他不是艾達荷呢?”契尼問。


    “他是。”


    “你能肯定嗎?”她問。


    “無論哪個方麵,他都是艾達荷。我想象不出會有什麽力量強大到如此地步,可以使這個死靈和艾達荷如此相似,沒有絲毫偏差。”


    “陛下!”海特反駁道,“我們不能因為想象不出某種東西,就把它從現實中排斥出去。有些事,身為死靈的我必須去做,但如果我是個人,我絕不會做!”


    保羅專注地望著契尼,說:“你看見了嗎?”她點點頭。


    保羅轉過身,竭力壓下湧上心頭的悲傷。他走到露台的窗戶邊,放下帷幔。光線暗了下來。他係緊長袍的腰帶,同時仔細聽著身後的動靜。


    什麽動靜都沒有。


    他轉過身。契尼站在那裏,像中了邪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死靈。


    保羅發現海特卻已退縮回去,像重新進入某個幽閉之處,重新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死靈。


    聽到保羅的聲音,契尼轉過身來。她仍然沒有擺脫剛才那一幕對她的衝擊。剛才那一瞬,這個死靈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那一刻,他成了一個不會讓她感到恐懼的人,一個她喜歡而且敬仰的人。現在,她明白了保羅為什麽要把這件事探究下去。他希望她能透過死靈的軀殼,看見藏在裏麵的那個人。


    她望著保羅:“那個人就是鄧肯·艾達荷嗎?”


    “曾經是鄧肯·艾達荷。現在仍然是。”


    “換了他,會讓伊勒琅繼續活下去嗎?”契尼問。


    看來水在沙下沉得還不是太深,保羅想。他說:“如果我下命令的話。”


    “我不明白。”她說,“你難道不憤怒?”


    “我很憤怒。”


    “你聽起來不……憤怒。你聽起來很悲傷。”


    他閉上眼睛:“是的。憤怒的同時,我也很悲傷。”


    “你是我的男人。”她說,“我了解你。可現在我突然不了解你了。”


    突然間,保羅覺得自己仿佛走在一條漫長的地下暗道裏。身體在移動,邁出一隻腳,然後另一隻腳,思想卻到了別的什麽地方。“我也不了解自己。”他悄聲說。他睜開眼睛,發現他已經從契尼身邊走開了。


    她站在他後麵的某個地方說:“親愛的,我以後再也不問你看見什麽了。我隻知道我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他點點頭:“我一開始就知道。”他轉過身,仔細端詳著她。契尼仿佛離他非常遙遠。


    她走上前來,一隻手放在腹部:“我餓了。醫生說我必須吃平常的三到四倍。我很害怕,親愛的。它長得太快了。”


    是太快了。胎兒知道時間緊迫。


    穆阿迪布之所以能做到英勇無畏,或許是因為他從一開始就知道結局,一步也不離開他預見到的路徑。這一點,他說得非常清楚。“我的行為就是驗證我的預言,事實將證明,我是神明的終極仆從。”這樣一來,一切力量都為他所用,他的朋友和敵人都敬拜他。正是為這個原因,也隻為這個原因,他的使徒們禱告說:“神啊,請拯救我們,別讓我們走上穆阿迪布用他的生命之水所驗證的岔道。”人們一想到這些“岔道”,便會產生深深的厭惡。


    ——摘自伊安·愛爾·丁《裁決書》


    信使是一個年輕女人,契尼熟悉她的相貌、名字和家庭背景。這也是她能通過帝國安全部門檢查的原因。契尼沒做什麽,隻是在一個名叫邦耐傑的安全官員麵前證實了她的身份,之後邦耐傑便安排了她和穆阿迪布的會麵。邦耐傑這一舉動是出於他的直覺。此外,在聖戰之前,這個年輕女人的父親曾經是皇帝的敢死隊隊員,令人聞風喪膽的弗雷曼敢死隊的一員。否則,他才不理會她的什麽懇求,說她的信息隻能帶給穆阿迪布本人。


    進入保羅的私人辦公室之前,她自然接受了嚴格透視和搜查。即便如此,邦耐傑仍然跟在她旁邊,一隻手按著刀,另一隻手拽住她的手臂。


    他們帶她進屋的時候正是正午時分。這是一個奇異的房間,沙漠弗雷曼人的粗獷和皇室貴族的優雅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三麵牆上覆著沙漠穴地幔帳:精致的掛毯,上麵繪著弗雷曼神話中的人物。第四麵牆上鑲著一大塊銀灰色屏幕。屏幕前麵有一張橢圓形書桌,上麵隻放了一件東西:一隻形狀像太陽係星儀的弗雷曼沙鍾。


    保羅站在桌旁瞥了一眼邦耐傑。這位安全官的姓名表明他的祖先曾從事過走私活動。但他仍舊從弗雷曼警察部隊底層一路晉升上來,靠他聰明的頭腦和久經考驗的忠誠贏得了這個職位。他很結實,幾近肥胖。幾綹黑色的頭發垂過潮乎乎的深色前額,像某種怪鳥的頭冠。他的眼睛盡是藍色,目光堅定,無論麵對愉快的景色還是狂暴的慘相都不動聲色。契尼和斯第爾格都很信任他。保羅知道,如果自己叫邦耐傑立即殺死這女孩,邦耐傑會毫不猶豫地執行命令。


    “陛下,這就是那個送信的女孩。”邦耐傑說,“契尼夫人說她有消息要帶給您。”


    “好吧。”保羅點了點頭。


    奇怪的是,女孩並不看他。她的視線停在了那個沙鍾上。她中等身材,深色皮膚,裹著一件深紅色長袍,袍子質地精美,剪裁簡練,說明此人家境富有。她的頭發呈藍黑色,用一條窄帶係著,帶子的顏色和長袍非常般配。長袍遮住了她的手。保羅懷疑她的手正攥得緊緊的,很像那麽回事。她的一切都像那麽回事,包括那件專門為了出席盛典縫製的長袍。


    保羅叫邦耐傑站在一邊。他猶豫了一下,服從了。女孩移動了——向前跨了一步。步態很優雅,眼睛依然躲避著他。


    保羅清了清喉嚨。


    女孩終於抬起目光,睜大沒有眼白的眼睛,隻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敬畏。她臉龐小巧,下巴精致,有一張櫻桃小嘴。稍長的麵頰上,那雙眼睛顯得特別大。她整個人都有一種不快活的氣氛,幾乎不帶笑意。眼角甚至還殘留著一片微弱的黃色薄霧,可能是因為灰塵的刺激,或者塞繆塔迷藥上癮。


    一切確實很像那麽回事,天衣無縫,不露痕跡。


    “聽說你請求見我。”保羅說。


    考驗這個女孩形貌的最後關頭來到了。斯凱特爾現在已經換上了這個形貌,還有習慣、性別,以及聲音——他能掌握和設想的一切特征。可這是一個穆阿迪布在穴地時期就非常熟悉的女人。那時候她還是一個孩子,她和穆阿迪布有許多共同的經曆。一定要小心謹慎,避免提到某件特別的往事。這是斯凱特爾嚐試的形貌中最令人興奮和刺激的一個。


    “我是奧塞姆的麗卡娜,來自伯克·艾爾·迪卜。”


    女孩的聲音細小而堅定,報出自己的名字、父名和家族名。


    保羅點點頭。契尼完全被這個家夥愚弄了。女孩的音質複製得精確無比。如果保羅沒有受過嚴格的貝尼·傑瑟裏特聲音訓練,沒有種種預知幻象,變臉者的這套鬼把戲甚至可能把他也哄騙過去。


    訓練使他看出了破綻:這女孩看上去比她報出的年齡大些;對聲帶的控製有些過分了;脖子和肩膀缺乏弗雷曼人特有的傲慢姿勢。但也有值得稱道之處:華麗的長袍強化了偽裝……麵部特征複製太準確了,說明變臉者對所扮演的角色有一定的感情。隻有這樣,才能達到這種準確程度。


    “在我的家裏休息吧,奧塞姆的女兒。”保羅說,這是正式的弗雷曼式問候語,“我們歡迎你,就像幹渴的旅途後歡迎清水一樣。”


    女孩微微鬆了口氣,最輕微不過地暴露出被接受之後的自信。


    “我帶來了口信。”她說。


    “見信使如見其主人。”保羅說。


    斯凱特爾輕輕吐了口氣。事情進展得很順利,可接下來的任務更艱巨:這個厄崔迪人必須被引上那條特定的道路。他必須失去他的小妾,同時又不能歸咎於其他任何人,失敗隻能屬於無所不能的穆阿迪布。要讓他不得不最終認識到自己的失敗,從而接受特萊拉所提出的其他選擇。


    “我是驅走夜晚沉睡的狼煙。”斯凱特爾說。用的是弗雷曼敢死隊的暗語,意思是:我帶來了壞消息。


    保羅竭力保持鎮靜,感覺自己全身赤裸。他摸索著未來,卻看不到任何幻象。另一股預知力量遮住了這個變臉者,他隻能隱隱約約看到些許暗影,隻知道自己不能做的事。他不能殺死這個變臉者。那將加速未來的來臨。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延遲未來的到來。不管怎樣,一定要設法進入黑暗的中心,改變未來那可怕的模式。


    “把你的口信說給我聽。”保羅說。


    邦耐傑挪了個位置,站在可以觀察女孩表情的地方。她似乎這才意識到了他的存在,目光落在安全官手按著的刀柄上。


    “正直善良的人不相信邪惡。”她說,眼睛直視邦耐傑。


    啊哈,表演得真不賴,保羅想,這正是真正的麗卡娜可能說出的話。他感到心裏一陣刺痛,因為奧塞姆真正的女兒已經死去。那具沙漠裏的腐屍。但現在不是宣泄感情的時候。他皺了皺眉頭。


    邦耐傑仍然緊盯著那個女孩。


    “我必須私下把口信說給您聽。”她說。


    “為什麽?”邦耐傑問,聲音粗暴,直截了當。


    “因為這是我父親的意思。”


    “邦耐傑是我的朋友。”保羅說,“我不也是弗雷曼人嗎?別人告訴我的一切,我的朋友都能聽。”


    斯凱特爾穩住自己的女孩形貌。這真的是弗雷曼人的習慣……還是一個測試?


    “皇帝當然可以製定自己的規矩。”斯凱特爾說,“口信是這樣的:我父親希望您到他那兒去,帶上契尼。”


    “為什麽要帶上契尼?”


    “她是您的女人,又是一個薩亞迪娜。按照我們部落的規矩,這是一件關於水的事情,必須由她證實我父親的做法符合弗雷曼人的習俗。”


    看樣子,陰謀集團中真的有弗雷曼人,保羅想。這一刻符合他所預見的未來的模式。他沒有任何別的選擇,隻有沿著這條路繼續走下去。


    “你父親想說什麽?”保羅問。


    “他想說有一個反叛您的陰謀,弗雷曼人的陰謀。”


    “為什麽他不親自把口信帶來?”邦耐傑問。


    她仍然盯著保羅:“我父親不能來這兒。陰謀者會懷疑他,他來的話隻有死。”


    “他就不能把那個陰謀透露給你嗎?”邦耐傑問,“為什麽讓自己的女兒冒這麽大的危險?”


    “具體信息被鎖在密波傳信器裏,隻有穆阿迪布本人才能打開。”她說,“我隻知道這麽多。”


    “那麽,為什麽不把密波傳信器送來?”保羅問。


    “這是一個人類密波傳信器。”她說。


    “好吧,我去。”保羅說,“但我要一個人去。”


    “契尼一定要和您一起去!”


    “契尼有孩子了。”


    “弗雷曼女人什麽時候拒絕過……”


    “我的敵人給她吃了一種慢性毒藥。”保羅說,“生孩子時會很困難。健康狀況不允許她和我一塊兒去。”


    斯凱特爾沒來得及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女孩臉上流露出沮喪和憤怒。斯凱特爾的上司提醒過他,對任何獵物,都必須給它留下一條逃生之路,即使是穆阿迪布這樣的獵物也不例外。但就算這樣,他們的計劃仍然不算失敗,至少這個厄崔迪人仍然陷在羅網裏。此人經過長期努力才形成了今天的他,他寧肯毀掉自己也不願轉化為目前這個自我的對立麵。特萊拉人創造的魁薩茨·哈德拉克便走了這條路,這也將是這一個魁薩茨·哈德拉克要走的路。到那時……那個死靈。“我想問問契尼本人,讓契尼自己做出決定。”她說。


    “我已經決定了。”保羅說,“你代替契尼,和我一起去。”


    “這個儀式需要薩亞迪娜!”


    “你難道不是契尼的朋友嗎?”


    被逼到死角裏了!斯凱特爾想,他會不會起疑心?不會。隻是弗雷曼式的小心謹慎罷了。再說避孕藥的事也確是事實。好吧——想另外的法子。


    “父親叫我不要回去。”斯凱特爾說,“要我尋求您的庇護。他說不願意讓我冒險。”


    保羅點點頭。做得真是天衣無縫啊。他不能拒絕這個庇護。她的托詞十分有力:弗雷曼人必須聽從父親的命令。


    “我讓斯第爾格的妻子哈拉和我一塊兒去。”保羅說,“請你告訴我怎麽去你父親那兒。”


    “您怎麽知道斯第爾格的妻子可信?”


    “我知道。”


    “可我不知道。”


    保羅抿起嘴唇,接著問:“你母親還好吧?”


    “我生母已經去世了。我繼母還活著,在照顧我父親。怎麽啦?”


    “她是泰布穴地的?”


    “是的。”


    “我記得她。”保羅說,“她可以代替契尼。”他向邦耐傑做了個手勢,“叫侍衛把奧塞姆的麗卡娜帶去休息。”


    邦耐傑點點頭。侍衛,這個詞另有含意,表示該信使必須小心?


    ??守。他挽住她的胳臂。她反抗著。


    “您怎麽去見我的父親?”她爭辯道。


    “你把路徑告訴邦耐傑就可以了。”保羅說,“他是我朋友。”


    “不!我父親吩咐過!我不能!”


    “邦耐傑?”保羅說。


    邦耐傑停住了。保羅看得出來,這個人正在他那百科全書似的記憶中飛快搜尋。在他晉升到目前這個備受信任的位置的過程中,這種記憶力幫了他的大忙。“我知道一個向導,他能帶您到奧塞姆那兒去。”


    “那我就一個人去。”保羅說。


    “陛下,如果您……”


    “奧塞姆希望我去。”保羅說,幾乎無法掩飾語氣裏的嘲弄。


    “陛下,太危險了。”邦耐傑反對。


    “即使是皇帝,多多少少也得冒些風險。”保羅說,“就這樣定了。照我的吩咐去做。”


    邦耐傑很不情願地領著變臉者走出房間。保羅轉身對著書桌後麵空蕩蕩的屏幕,覺得自己仿佛正等待著一塊岩石從高處墜落。


    該不該把這個信使的真相告訴邦耐傑?他心想。不能!告訴邦耐傑的事從來不曾出現在他的幻象中。對預知路徑的任何偏離都會導致突如其來的暴力。他必須找到某個支點,能夠把他撬離他見到的那個幻象。


    如果這樣的支點真的存在的話……


    無論人類文明如何異化,無論生命和社會如何發展,也無論機器、人類的相互作用如何複雜,個體的力量總會找到它存在的空間,尤其是當人類的進程、人類的未來都依賴於某個人的個人行為的時候。


    ——摘自《特萊拉神明書》


    他走出皇宮,跨過高高的人行天橋,走向齊紮拉教團大樓。保羅改變了自己的步伐,稍有點一瘸一拐。太陽快落山了,他走在一道道陰影裏。陰影有助於掩飾,可銳利的眼睛仍舊能從身體的姿態中認出他來。他帶著屏蔽場,但沒有打開。他的助手們認為屏蔽場的微光會引起旁人的猜疑。


    保羅朝左邊瞥了一眼。縷縷沙雲飄浮在傍晚的天空,像百葉窗簾。透過蒸餾服過濾器的空氣非常幹燥。


    他不是一個人出來的。可自從他停止晚間獨自散步以來,安全措施從未像現在這般鬆懈過。裝有夜間監測儀的撲翼飛機遠遠地飄浮在頭上,看起來沒有什麽明確的目的。它們通過一件藏在他衣服裏的傳感裝置監測他的一舉一動。經過嚴格挑選的保衛人員一部分在下麵的街道上遊走,另一部分則散布全城,以保護身著偽裝服飾的皇帝。他從上到下都是弗雷曼人裝扮,蒸餾服和沙漠靴都是深色的,麵頰嵌了塑模,讓麵貌有所改變,下巴左側附著貯水管。


    走到天橋對麵的時候,保羅朝身後瞥了一眼,保護他寢宮的石頭城垛後麵有人影晃動。肯定是契尼。“在沙漠裏搜尋沙子”,她這麽形容這次冒險。


    她不知道這是多麽痛苦的抉擇。權衡痛苦,選擇較輕的那個。但這種抉擇使較輕的痛苦也難以忍受。


    在那極度痛苦的一刻,他揮手和她告別。最後的瞬間,契尼體會到了“道”,由此感應到了他的內心感受。但她誤讀了其中的含義,把這種痛苦當成人們告別親人投身險境時自然產生的感情。


    我要是也能和她一樣,對那些痛苦的抉擇一無所知,那該多好,他想。


    他穿過天橋,走進教團大樓的上層通道。到處是固定式球形燈,人們來去匆匆,忙著工作。齊紮拉教團從不入睡。保羅被門上的標牌吸引住了,仿佛第一次看見它們似的:“商船部”“辯駁部”“預言部”“信仰考驗部”“宗教代理部”“武裝部”……“信仰傳播部”……


    更誠實的標簽應該是“政治宣傳部”,他想。


    在他統治的宇宙中,一個新行當在快速崛起:宗教事務官員。齊紮拉教團的這種新型人物通常並非弗雷曼人,而是改宗的皈依者。他們極少取代關鍵位置上的弗雷曼人,可關鍵位置之外的所有空隙幾乎都由他們填充。這種人使用香料,一方麵是因為香料延緩衰老的功能,另一方麵是為了顯示他們負擔得起。他們遠離諸如皇帝、宇航公會、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皇室或齊紮拉教團等掌握著權力的人物和組織。他們的上帝就是例行公事和檔案。為他們服務的有許多門泰特,還有龐大的檔案係統。他們手冊裏的第一個詞是私利,芭特勒聖戰所製定的規範隻是口頭上說說而已。他們會說機器不能有人類的意識,可實際上,他們早已背叛了這個原則,他們的所有行為都顯示出他們更喜歡機器而不是人類,更喜歡統計數字而不是獨特的個體,更喜歡模糊而概括的東西,而不願接觸具體的個體,因為這種接觸要求想象力和創新精神。


    保羅走上大樓另一側的坡道時,厄莉婭神廟晚禱儀式的鍾聲剛剛敲響。


    鍾聲給人一種奇怪的永恒之感。


    神廟在擁擠的廣場對麵,已被修繕一新。宗教儀式也是最近設計的。神廟位於厄拉奇恩邊緣的沙漠地帶,風沙已經開始侵蝕神廟的石頭和塑模,周圍建築物的排列似乎很隨意。這一切都形成了一種印象,即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地方,充滿傳統和神秘感。他走下去,來到擁擠的人群中間。冒險開始了。安全部門能找到的唯一一個向導堅持要這麽辦。保羅同意了,這使他的安全官很不高興,連斯第爾格也不讚同這種方式。契尼當然反對得最厲害。


    周圍擠滿了人。他們擠碰著他,視而不見地瞥他一眼,然後從他身邊匆匆而過。他感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自由。他知道他們就是這樣對待弗雷曼人的。現在的他是一個生活在沙漠深處的男人。這樣的人性子暴烈,容易發怒。


    他隨著快速移動的人流走上神廟台階,人群更加擁擠了。周圍的人不斷朝他身上擠壓,他發現人人都在向他道歉:


    “請原諒,尊貴的先生。我無法阻止這種不禮貌的行為。”


    “對不起,先生,實在擠得太厲害了。”


    “真不好意思,聖公民。一個蠢貨推倒了我。”


    如此這般幾次後,保羅漸漸對這些道歉充耳不聞。這些話裏其實沒什麽感情,隻有一種傳統的敬畏。他不再想周圍的人群,卻回憶起自卡拉丹城堡少年時代以來的這段漫長日子。他究竟從什麽時候起踏上了這條道路,遠離卡拉丹、通向這樣一顆星球的這樣一個擁擠的廣場?他真的已經踏上了這條道路嗎?他說不出自己究竟為什麽踏上這條路,似乎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和動機。他的動機和各種各樣糾纏在一起推動他前進的力量實在是太複雜了,很可能比出現在人類曆史上的其他任何驅動力都複雜得多。他固執地覺得,自己仍然可以避免等在前方、已經清楚可見的宿命。但洶湧的人潮推著他向前走去,恍惚中,他感到迷失了方向,無法主宰自己的生命。


    人群擁著他上了台階,進了神廟的門廊。人們安靜下來了,可怕的體味越來越濃烈——酸臭味,汗味。


    侍僧已經開始晚禱的各項準備工作。他們平板的吟唱蓋過了所有聲音——低語聲、衣服的沙沙聲、急促的腳步聲,以及咳嗽聲——講述著某個發生在遙遠地方的故事,女祭司在神聖的入定狀態中訪問過那裏。


    她騎上太空中的沙蟲!


    她穿過滿天風暴,


    到了一片吹拂著微風的陸地。


    在毒蛇的窩巢我們酣然入睡,


    因為有她守護那夢遊的靈魂。


    她把我們藏在陰涼的洞穴,


    隻為避開沙漠的酷熱。


    她潔白的牙齒熠熠閃光,


    讓我們在黑夜裏有了方向。


    她那美麗的發辮,


    把我們蕩上極樂的天堂!


    隻要有她,


    到處是花兒的甜美芬芳。


    巴拉可!保羅想到了一個弗雷曼人的詞語。留神啊!她也可能爆發出憤怒的激情。


    神廟的門廊裏豎著一排排又高又細的燈管,模擬出蠟燭的火焰。燭光搖曳,保羅仿佛回到了古代。他知道設計者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整個場景都是對古代生活的模仿,製作精細,而且效果不錯。這裏頭也有他的手筆,為此,他恨自己。人群裹挾著他經過一道高大的金屬門,進入了巨大的神廟正廳。這兒光線暗淡,閃爍不定的亮光來自頭頂上很遠的地方,大廳盡頭是一個被照得透亮的祭壇。祭壇後麵的黑木上刻著看似簡單的花紋,這是弗雷曼神話中的沙地圖案。看不見的燈把燈光射在警戒門的能量場上,形成一道彩虹。吟唱的侍僧在那道彩光之下列成七排,和彩虹構成奇異的反差:黑袍、白臉,嘴巴和諧一致地開合著。


    保羅觀察著身邊的香客,突然間十分羨慕他們的專注,他們那種聆聽真理的虔誠。可他卻聽不到什麽真理。他們似乎在這裏得到了某種自己無法得到的東西,某種能夠撫平他們精神創傷的東西。


    他想慢慢朝祭壇挪近點,可一隻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他不得不停下來。保羅四下看了看,發現了一個老弗雷曼人探詢的目光——盡是藍色的眼睛、濃密的眉毛,好像似曾相識。一個名字在保羅的腦海裏閃過:拉西亞,一位穴地時代的夥伴。


    保羅知道,在擁擠的人群中,如果拉西亞動武的話,自己完全束手無策。


    老人靠近了些,一隻手放在暗淡的沙色長袍下,無疑緊握著晶牙匕的刀柄。保羅選了一個最適合反擊的位置。老人把頭靠近保羅的耳朵,悄聲說:“和其他人一起。”


    這句暗語確認了他的向導身份。保羅點點頭。


    拉西亞退了回去,麵對著祭壇。


    “她來自東方,”侍僧唱道,“太陽在她身後。在光明的照射下,一切都顯露無遺,什麽也逃不過她的雙眼,無論是光明,還是黑暗。”


    如訴如泣的雷貝琴聲響起,蓋過了歌聲。侍僧的吟唱戛然而止。人群像受了電擊一般,猛地一抖,朝前麵衝了幾米。他們現在已經像一塊肉餅般緊緊地粘在一起,呼吸和香料的味道使空氣變得異常渾濁。


    “在潔淨的沙地上,夏胡魯寫下聖言!”侍僧們齊聲大叫。


    保羅感到自己的呼吸已經和身邊的人群完全融合在一起。閃閃發光的警戒門後麵的陰影中,女聲合唱開始幽幽地響起:“厄莉婭……厄莉婭……厄莉婭……”聲音越來越大,之後突然陷入沉寂。


    聲音再次響起——柔和的晚禱吟誦開始了:


    她平息了所有風暴——


    她用眼睛殺死敵人,


    折磨異教徒。


    從托諾星高塔的尖頂升起黎明的第一縷陽光,


    清晨的第一股清泉從那兒流淌,


    你能看見她的倩影。


    夏日裏陽光照耀,酷熱難耐,


    她給我們送來了麵包和牛奶——


    清涼,帶著香料的芬芳。


    她用眼睛擊垮敵人,


    折磨壓迫者,


    洞察一切秘密。


    她就是厄莉婭……厄莉婭……厄莉婭……


    歌聲越來越低,漸漸消失。


    保羅感到惡心。我們在做些什麽?他問自己。厄莉婭還隻是一個小貝尼·傑瑟裏特,可她正在長大。他想:長大意味著變得愈加惡毒。


    匯聚在神廟裏的集體無意識侵蝕著他的頭腦。他身體的各組成部分和周圍的人別無二致,但意識與眾不同。他能感受到這種不同之處,它壓迫著他,擠壓著他。他站在那裏,完全沉浸在人群中,卻又因為自己那永遠無法饒恕的罪惡而被孤立出來。他清楚地意識到神廟之外的宇宙,無比宏大,無邊無際。單靠一個人、一套宗教儀式,怎麽可能把如此浩瀚無垠的宇宙織成一件適合每個人穿的小外套?


    保羅顫抖起來。


    這個浩瀚宇宙對抗著他的每一步,讓他無法掌握,製造無數假象來蠱惑他。宇宙永遠不會接受他賦予它的任何形式。


    又一輪深邃的寂靜籠罩了整個神廟。


    厄莉婭從閃光的彩虹後麵走了出來。她穿著一件黃色長袍,裝飾著厄崔迪家族的綠色花紋——黃色代表陽光,綠色代表創造生命的死亡。就在這時,保羅產生了一種出乎他意料的想法:厄莉婭在這裏出現隻是為了他,為了他一個人。他的目光穿過神廟裏的人群,投向自己的妹妹。她是他的妹妹。他了解她的習慣和她的出生,可他以前從未站在現在這個位置,和香客在一起,用他們的眼光觀察她。在這裏,在這個做神秘禱告的地方,他覺得她成了這個對抗他的宇宙的一部分。


    侍僧遞給她一隻金製聖餐杯。


    厄莉婭舉起杯子。


    憑著某種直覺,保羅知道聖杯裏裝著未經加工的香料,一種精致的毒藥,為她帶來神諭的聖餐。


    厄莉婭盯著聖餐杯,開始說話。聲音溫柔地拂過耳膜,似鮮花盛開,流暢滋潤,悅耳動聽。


    “起初,我們是一片虛無。”她說。


    “對一切茫然無知。”合唱隊吟誦道。


    “我們不知道神祇駐留於萬物。”厄莉婭說。


    “每時每刻。”合唱隊吟道。


    “神祇在這裏。”厄莉婭說,輕輕舉起聖餐杯。


    “它帶給我們歡樂。”合唱隊吟誦。


    也帶給我們憂傷,保羅想。


    “它喚醒了靈魂。”厄莉婭說。


    “它驅散了疑懼。”合唱隊吟誦。


    “在塵世中,我們毀滅。”厄莉婭說。


    “在神的懷抱裏,我們新生。”合唱隊吟誦。


    厄莉婭把聖餐杯舉到唇邊,喝了一口。


    保羅吃驚地意識到,自己竟然和人群中最普通的香客一樣屏住了呼吸。盡管知道厄莉婭這時哪怕最細微的一切感受,他還是被攫住了。劇毒注入身體的情形在他記憶中複蘇:意識化為一粒微塵,置換了毒藥。他再次體驗到那種蘇醒的感覺,時間已經不複存在,一切都有可能發生。是的,他了解厄莉婭此刻的感受,可同時又覺得並不了解。不可言說的神秘蒙住了他的眼睛。


    厄莉婭顫抖著,跪了下去。


    保羅和陷入癡迷的香客一起喘息著,沉醉在一個幸福的幻象中,完全忘記了正步步逼近、完全有可能變為現實的其他種種可能性。在厄莉婭帶來的這個幻象中,人在混沌中穿行,無法區分真正的現實和沒什麽實際意義的偶然事件。這個幻象讓人渴望著一種永遠不可能變成現實的絕對完美。


    而在渴望中,人喪失了現在。


    厄莉婭在香料的迷醉中前仰後合。


    保羅感到某個超自然的存在對自己說:“看啊!看那兒!看你都忽略了些什麽?”刹那間,他感到自己借助另一雙慧眼,看到了任何畫家和詩人都無法描述的圖像和韻律。它栩栩如生,美麗無比。它像一盞耀眼的明燈,在它麵前,人類的一切貪欲都暴露無遺……包括他自己的貪欲。


    厄莉婭說話了,被揚聲器放大的聲音在大廳中隆隆回蕩。


    “光明的夜晚!”她喊叫道。


    一陣呻吟像洶湧的波濤滾過香客。


    “在這樣的夜晚,一切都無所遁形!”厄莉婭說,“這般黑暗是多麽耀眼!無法直視它,感知能力也無法捕獲它,語言不能描述它。”她的聲音低了下來,“一片漆黑,其中孕育著萬物。啊,它是多麽溫柔,又是多麽暴戾!”


    保羅發現自己期待著妹妹給自己一些特別的暗示。可能是某些動作或言詞、某種巫術、某種神秘的方法。這些暗示將像弩箭扣合在弓槽內一般適合他。緊張的一刻。這一刻在他意識內動蕩不止,像滾動的水銀。


    “未來會有悲哀。”厄莉婭吟道,“我告訴你們,一切都隻是開始,永遠是開始。世界等待著征服。聽我說話的人中,有些人將有尊貴的命運。顯貴之時,你們會嘲笑過去,忘記我現在告訴你們的話:一切差異隻不過是過眼煙雲,差異是暫時的,永恒不變的是一致。”


    厄莉婭低下頭。保羅差點失望地叫起來:她沒有說出他期待的東西。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像一具空殼,像沙漠昆蟲蛻下的外殼。


    別的人一定也有和他類似的感覺,他想。他感到身邊的人群騷動起來。突然間,一個站在保羅左邊靠大廳另一頭的女人大聲叫喊起來,一聲沒有字句的痛苦叫嚷。


    厄莉婭抬起頭,保羅激動得一陣暈眩。他們之間的距離崩塌了。他定定地直視著厄莉婭呆滯無神的眼睛,仿佛離她隻有幾英寸遠。


    “誰在呼喚我?”厄莉婭問。


    “是我。”女人喊道,“是我,厄莉婭。哦,厄莉婭,幫幫我。他們說我的兒子在莫麗坦星上被殺死了。他真的走了嗎?我再也見不到我的兒子了……永遠見不到了?”


    “你在沙地裏走過嗎?”厄莉婭吟道,“一切都會恢複原樣。一切都會回來。隻是回來的時候改變了形式,你已經認不出它們了。”


    “厄莉婭,我不明白!”女人嗚咽道。


    “你生活在空氣中,可你看不見空氣。”厄莉婭厲聲說,“難道你是沒有頭腦的蜥蜴嗎?你的話帶著弗雷曼口音。弗雷曼人會試圖讓死人複活嗎?除了他的水,我們不想要死者的任何東西。”


    大廳中央,一個穿著深紅鬥篷的男人舉起雙手,袖子滑落下來,露出白皙的手臂。“厄莉婭,”他大叫,“我得到了一個商業提案。我應不應該接受?”


    “你像一個乞丐一般來到這裏。”厄莉婭說,“你想尋找金碗,但隻能找到匕首。”


    “有人請我殺一個人!”一聲吼叫從右邊響起,低沉,帶著穴地的音調,“我應不應該接受?如果接受的話,能否成功呢?”


    “開始和結束是同一件事。”厄莉婭厲聲說,“我以前沒有告訴過你們嗎?你到這裏並不是為了提出這個問題。你到底懷疑什麽,非要跑到這兒來大喊大叫說出你的懷疑嗎?”


    “她今晚脾氣很壞。”保羅身旁的一個婦女咕噥道,“你以前見過她這樣憤怒嗎?”


    她知道我來了,保羅想,難道她在幻象中看到了什麽使她惱怒的東西?她是在生我的氣嗎?


    “厄莉婭,”保羅前麵的一個男人叫道,“告訴那些商人和膽小鬼,你哥哥的統治還能維持多久!”


    “你應該先捫心自問,好好想一想。”厄莉婭咆哮著,“你嘴裏所說的全是你的偏見!正因為我哥哥駕馭著混沌,你們才能有房屋和水!”


    厄莉婭一把抓住長袍,猛地轉過身,大踏步穿過閃爍的光帶,消失在彩虹後麵的黑暗之中。


    侍僧們立即唱起結束曲,但節奏已經亂了。很明顯,晚禱儀式的突然結束讓他們措手不及。人群發出一陣咕噥聲。保羅感到身邊的人們騷動起來,煩躁不滿。


    “全怪那個提出愚蠢的商業問題的傻瓜。”保羅身邊的女人喃喃地說,“那個虛偽的家夥!”


    厄莉婭看到了什麽?發現了什麽未來的痕跡?


    今晚這裏肯定發生了什麽事,使神諭儀式變了味。平常,人們都會吵吵嚷嚷懇求厄莉婭回答他們那些可憐的問題。是的,他們像乞丐一樣來到這裏祈求神諭。他以前也來這兒聽了很多次,藏在祭壇後的黑暗裏。是什麽使今晚的情形如此不同?


    那個老弗雷曼人扯了扯保羅的衣袖,朝出口處點點頭。人群開始朝那兒湧去。保羅被迫跟著他們一塊兒移動,向導的手一直抓住他的衣袖。此時此刻,他感到自己的身體成了某種他無法控製的力量。他成了一個非人,一種異己的東西,漫無目的地移動著。而他本人便寄生於這個非人的內部,被別人領著穿過他自己城市的街巷,走上一條他在幻象中見過無數次的熟悉的道路。這條路使他的心髒都凝固了,沉甸甸的,充滿悲哀。


    我本該知道厄莉婭看到了什麽,他想,因為我自己已經無數次見過它。可她沒有大聲叫喊……因為她同時還看到了其他的可能性。


    在我的帝國,生產的增長和收入的提高不能脫節。這就是我命令的主旨。帝國各處,維持收支平衡不成為問題,因為我已經下過不能出現這類問題的命令。我是這個領域中至高無上的權威,無論活著還是死去,我的權威都將持續下去。我的統治就是經濟。


    ——保羅·穆阿迪布皇帝在議會上的指令


    “您留在這兒。”老人說,手鬆開保羅的袖子,“右邊,盡頭那端的第二道門。跟著夏胡魯走吧,穆阿迪布……記住您還是友索的時候。”


    保羅的向導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保羅知道,他的安全官員正等在什麽地方,準備抓住這個向導,把他帶到某個地方詳細盤問。保羅希望這個弗雷曼老人能夠逃脫。


    星星已經出現在頭頂。遠處,屏蔽場城牆的那一邊,一號月亮也射出了亮光。但這裏不是開闊的沙漠。在沙漠裏,人們可以在星星的指引下找到回家的路。老人把他帶到了郊區的某個陌生地方,保羅知道的隻有這些。


    街道上積滿了厚厚一層沙子,是從步步逼近城市的沙丘上吹過來的。街道盡頭,一盞孤零零的路燈閃著幽暗的光,光線隻夠讓人看清這是一條死胡同。


    周圍的空氣充滿蒸餾回收器的味道。那東西肯定沒有蓋嚴,以至於惡臭四溢。水汽泄入夜晚的空氣中,既危險又浪費。我的人民已經變得多麽滿不在乎了啊,保羅想,他們都是水的百萬富翁,完全忘記了厄拉科斯星過去那些悲慘日子:一個人被八個人殺死,殺人者的目的僅僅是得到屍體水分的八分之一。


    我為什麽如此猶豫?保羅疑惑著,這就是末端數過來的第二道門,一看就知道。問題是,這件事必須小心謹慎,做得分毫不差,所以……我才會猶豫不決。


    保羅左邊的角落裏突然響起一陣爭吵聲。一個女人正在厲聲斥罵什麽人。“新修的側屋漏灰,”她罵道,“等著水從天而降嗎?如果灰塵可以漏進來,水分就可以跑出去。”


    畢竟還有人記得節水,保羅想。


    他沿著街道走下去,爭吵聲漸漸消失在他身後。


    水從天而降!保羅想。


    一些弗雷曼人在另外的星球見過那樣的奇跡。他本人也見過,還下過命令,想讓厄拉科斯也出現同樣的奇跡。現在想來,這些記憶仿佛屬於另一個人,與自己毫無關係。雨,他們這樣稱呼那種奇觀。刹那間,他想起了自己出生的星球曾有過的暴風雨。在卡拉丹星球上,烏雲密布,電閃雷鳴,空氣潮濕,大滴大滴的雨點擂鼓般打在天窗上,像小溪一樣從屋簷上流下。排水溝把這些雨水排進河裏。渾濁暴漲的河水從皇家果園流過……光禿禿的樹枝被雨水淋濕,閃閃發光。


    保羅在街上走著,雙腳陷在淺淺的流沙裏。一時間,沾在鞋上的仿佛是他童年時代的泥漿,但緊接著,他又回到了這個沙的世界,回到了滿是沙塵、風沙蒙麵的黑暗中。未來懸在他麵前,嘲弄著他。幹燥枯澀的生活包圍著他,像控訴著他的罪孽。這一切都是你做出來的!你使這個文明變得冷漠無情,充滿了告密者,你使這個民族隻會用暴力解決一切問題……日甚一日的暴力……無休無止的暴力——他憎恨這一切。


    腳下是粗糲的沙石。他在幻象中見過它們。右邊出現了一個深色的長方形門洞,黑黢黢的:奧塞姆的房子,命運選中的房子。和周圍別的房子完全一樣,但時間擲下了骰子,選中了它,它便頓時不同於其他任何房子了。這是一個奇異的地方,將在曆史記錄上留下它的名字。


    他敲開了房門。門縫透出門廳暗淡的綠光。一個侏儒探出頭來望了望,孩子般的身軀上長著一張老人的臉,是一個他在預知幻象中從未見過的幽靈般的人物。


    “您來了。”“幽靈”開口了。他朝旁邊讓開一步,舉動中沒有絲毫敬畏,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意:“請進!請進!”


    保羅猶豫了。幻象中沒有侏儒,除此之外所有東西都和他的預知幻象完全相同。幻象的偏差無關宏旨,並不影響向無盡未來延伸的幻象主體的真實性。正是這


    些偏差才給了他勇氣,使他心存希望。他看了一眼身後的街道上空。他的月亮從重重陰影中露了出來,像一顆閃亮的乳白色珍珠。這個月亮糾纏著他,使他惶惑不已。它到底是怎樣墜落的呢?


    “請進。”侏儒再次邀請。


    保羅進去了,隻聽身後的房門“砰”的一聲,在防止水汽外泄的密封槽中鎖上了。侏儒在他前麵帶路,大腳板啪嗒啪嗒踩在地板上。他打開一道精巧的格柵門,走進蓋有屋頂的院子,手一指:“他們等著您呢,陛下。”


    陛下,保羅想,就是說,他知道我是誰。


    沒等保羅仔細琢磨這個新發現,侏儒已經從旁邊的一條走廊溜走了。希望在保羅心中翻卷著,像一陣狂亂的風。他走過院子。這是一個晦暗陰沉的地方,有一股讓人沮喪的惡心氣味。這個院子的氛圍讓他有些畏縮。兩害相權取其輕同樣是一種失敗嗎?他沒有把握。他在這條路上已經走了多遠?


    光線從遠端牆上的一道窄門射了出來。有人在暗中觀察著他,他強壓下那種被人窺視的感覺,不理會那股難聞而不祥的味道,走進門洞,來到一個小房間。以弗雷曼人的標準,這個地方簡直沒什麽裝飾,隻在兩麵牆上掛著幔帳。一個男人麵對門坐在一個深紅色的軟墊上。左邊一道門後毫無裝飾的牆上晃動著一個女人的身影。


    幻象攫住了保羅。未來正是沿著這條道路發展的。可幻象中為什麽沒有出現那個侏儒?為什麽會出現這種偏差?


    一瞥之下,感官已將整個房間的情況探查得一清二楚。這地方雖然陳設簡單,收拾得卻十分認真。一麵牆上的掛鉤和支架表明那裏曾經懸掛著幔帳。保羅知道香客們肯為真正的弗雷曼手工製品付出高昂的價錢。富有的香客把沙漠掛毯視為珍寶,作為朝聖的紀念。


    禿牆上新刷的石膏白灰仿佛在指控保羅的罪行。剩下兩麵牆壁掛著破爛的幔帳,進一步增強了他的負罪感。


    他右側的牆邊放著一個狹窄的架子,上麵擺了一排肖像,大多數是留著胡子的弗雷曼人,有的穿著蒸餾服,掛著貯水管;有的穿著帝國軍服,背景是奇異的外星世界。最常見的景色是大海。


    坐在軟墊上的弗雷曼人清了清喉嚨,保羅回過頭來看著他。這人就是奧塞姆,和他在幻象中看到的一模一樣:精瘦的脖子鳥頸般細長,顯得過分虛弱,難以支撐那顆碩大的頭顱;兩邊臉極不對稱,被毀了容——橫七豎八的疤痕蛛網般分布在左邊臉頰上,另一邊臉上的皮膚卻完好無損;下垂而潮濕的眼睛流露出誠懇的眼神,是一雙弗雷曼人盡是藍色的眼睛。一隻小錨般的大鼻子把臉分成了兩半。


    奧塞姆的軟墊放在一張褐色地毯中央。地毯已經很舊了,露出許多栗色和金色的線頭。軟墊上滿是磨損的斑點和補丁,可是墊子周圍的每一小塊金屬都被打磨得鋥亮——肖像架、書架邊框和支架,以及右邊一個低矮方桌的基座,等等。


    保羅朝奧塞姆完好的那半邊臉點點頭:“很高興見到你,還有你的住所。”這是老朋友及穴地夥伴見麵時通常的問候語。


    “又見到你了,友索。”


    說出保羅部落名字的聲音帶著老年人的顫音。毀容的那半邊臉上,呆滯下垂的眼睛從羊皮紙般幹澀的皮膚和疤痕中抬起來。這半邊臉上殘留著灰色的胡茬,下巴上掛著粗糙的皮屑。說話的時候,奧塞姆的嘴巴扭動著,露出嘴裏銀色的金屬假牙。


    “穆阿迪布永遠不會對弗雷曼敢死隊員的呼喚置之不理。”保羅說。


    藏在門洞陰影裏的女人動了一下:“斯第爾格倒是這麽誇口來著。”


    她走到了光線下。她的長相與那個變臉者假扮過的麗卡娜十分相像。保羅想起來了:奧塞姆娶的是姐妹倆。她有著灰色的頭發,巫婆般尖利的鼻子,食指和拇指上像織布工人一樣結滿老繭。在穴地的日子,一個弗雷曼女人會非常驕傲地展示自己手上的勞動痕跡。可現在,當她發現保羅盯著自己的手時,卻很快把它縮進自己淡藍色的長袍下。


    保羅記起了她的名字——杜麗。可讓他吃驚的是,他記起的是還是個孩子時的她,而不是出現在他幻象中的此時的她。這是因為她聲音裏那種怨天尤人的調子,保羅告訴自己,還是個小孩子時,她就喜歡抱怨。


    “你們在這裏見到了我。”保羅說,“如果斯第爾格不同意的話,我能來這兒嗎?”他轉身對著奧塞姆,“我身上有你的水債,奧塞姆。命令我吧。”


    這是弗雷曼穴地中兄弟間直截了當的對話方式。


    奧塞姆虛弱地點點頭,這個動作顯然讓他纖細的脖子有些難以承受。他抬起標誌著優裕生活的左手,指著自己被毀掉的那半邊臉,“我在塔拉赫爾星染上了裂皮病,友索。”他喘息著說,“就在勝利之後,當我們所有……”一陣劇烈的咳嗽使他停了下來。


    “部族的人很快就要來收他身體裏的水了。”杜麗說。她走近奧塞姆,把一個枕頭靠在他身後,扶住他的肩頭,直到咳嗽過去。保羅發現,她還不是很老,可臉上完全是絕望的表情,眼睛裏飽含痛苦。


    “我會替他請些醫生來。”保羅說。


    杜麗回過頭,單手叉腰。“我們有醫生,和您的醫生一樣好。”她下意識地朝左邊光禿禿的牆上瞥了一眼。


    好醫生是非常昂貴的,保羅想。


    他焦躁不安。幻象緊緊壓迫著他,但他仍然意識到了幻象與現實之間的細微偏差。他該如何利用這些偏差?未來像一團亂麻,化為現實時總是會發生某種微妙的變化,但還沒有實現的未來仍舊是老樣子,理不出個頭緒,讓人沮喪不已。未來在這間屋子裏漸漸成形,但他卻明確地意識到,如果他試圖打破正在這裏形成的模式,未來將轉變成可怕的暴力。意識到這一點,保羅驚恐不已。未來向現實的流動看似不緊不慢、迂緩溫和,但其中卻蘊藏著無法遏止的力量,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說吧,你想要我做什麽?”他大聲說。


    “在這種時刻,奧塞姆難道不能要求一個朋友站在他的身邊嗎?”杜麗問,“難道一個弗雷曼敢死隊員非把他的遺體交給陌生人處置不可嗎?”


    我們是泰布穴地的戰友,保羅提醒自己,她有權斥責我所表現出來的冷漠無情。


    “我願意盡我所能。”保羅說。


    奧塞姆又爆發出一陣咳?


    ??。平息下來後,他喘著氣說:“有人背叛您,友索。弗雷曼人陰謀反叛您。”然後,他嘴巴大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嘴角湧出陣陣白沫。杜麗用長袍的一角擦拭著他的嘴。保羅看出了她臉上的惱怒表情:這些水分完全被浪費掉了。


    保羅憤慨不已。奧塞姆竟然落了個這種下場!一個弗雷曼敢死隊員理應得到更好的結局。可現在沒有選擇——無論是敢死隊員,還是他的皇帝,都別無選擇。這是奧卡姆的剃刀:一切蕪雜都已刪削盡淨,隻剩下最基本的因素,彼此對立,非此即彼。稍有偏差便會帶來無盡的恐怖。恐怖不僅僅是針對他們,還針對全人類,連那些一心想摧毀他們的人都不例外。


    保羅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望著杜麗。她凝視著奧塞姆,那種絕望、企盼的神情使保羅心裏一緊。絕不能讓契尼用這種眼神看我,他告訴自己。


    “麗卡娜說你有個口信。”保羅說。


    “我那個侏儒,”奧塞姆喘息著,“我買了他,在……在……在一顆星球上……我記不得他的名字了。他是一個人類密波信息器,一件被特萊拉人丟棄的玩物。他身上記錄了所有名字……反叛者的……”奧塞姆停下來,顫抖著。


    “您提到麗卡娜。”杜麗說,“您一到這裏,我們就知道她已經平安地到了您那裏。如果您認為這是奧塞姆加在您身上的新債,麗卡娜就是支付這筆債務所需的全部金額。公平交易,讓她平安歸來,友索。帶上那個侏儒,走吧。”


    保羅勉強壓下一陣顫抖,閉上了眼睛。麗卡娜!那個真正的女兒已經變成了一具沙漠裏的幹屍,被塞繆塔迷藥摧毀,遺棄在風沙之中。保羅睜開眼,說:“你們本來隨時都可以來找我,無論什麽事……”


    “奧塞姆有意避開您,這樣一來,別人或許會把他當成恨你的那些人中的一員,友索。”杜麗說,“在我們屋子的南麵,街的盡頭,就是您的敵人們聚會的地方。這也是我們選擇這間陋室的原因。”


    “那麽叫上那個侏儒,我們一起走,馬上離開。”保羅說。


    “看來您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杜麗說。


    “您必須把這個侏儒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奧塞姆說,聲音裏突然爆發出一股奇異的力量,“他身上帶著唯一一份所有反叛者的記錄。沒有人猜到他有這樣的才能。他們以為我留著他隻是好玩。”


    “我們不能走。”杜麗說,“隻有您和這個侏儒可以走。大家都知道……我們是多麽窮。我們已經放出風聲說要賣掉侏儒。他們會把您看成買家。這是您唯一的機會。”


    保羅檢視著自己記憶中的幻象:在幻象中,他帶著反叛者名單離開了這兒,可他始終看不到這名單是如何帶走的。很明顯,別的某種預知能力保護著這個侏儒,使他無法看到。保羅想,所有生物原本一定都各有自己的宿命,但種種力量都在扭曲這種宿命,在種種引導和安排之下,它終於發生了偏差。從聖戰選擇了他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感到威力無比的大眾力量包圍了他,控製著他前進的方向。他現在還保存著一絲自由意誌的幻想,但它隻不過相當於一個無望的囚徒,徒勞無益地搖晃著自己的牢籠。他的禍根就是,他看到了這個牢籠。他看到了它!


    他仔細傾聽著屋子裏的動靜:隻有四個人——杜麗、奧塞姆、侏儒,還有他自己。他呼吸著同伴們的恐懼和緊張,他感應到了躲藏在暗處的監視者——他自己的手下、遠遠地盤旋在空中的撲翼飛機……還有別的人……就在隔壁。


    我犯了個錯誤,不應該懷有希望,保羅想。但對希望的幻想本身卻給他帶來了一絲扭曲的希望。他感到自己或許還能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


    “叫那個侏儒來。”他說。


    “比加斯!”杜麗叫道。


    “你叫我?”侏儒從後院走了進來,臉上帶著擔憂而警覺的表情。


    “你有了新主人,比加斯。”杜麗說,她盯著保羅,“你可以叫他……友索。”


    “友索,柱石底部的意思。”比加斯自己把意思翻譯出來,“友索怎麽可能是底部呢?我才是生命的最下層。”


    “他總是這樣說話。”奧塞姆帶著歉意說。


    “我不說話。”比加斯說,“我隻是操縱一台叫作語言的機器。這台機器吱嘎作響,破爛不堪,可它是我自己的。”


    一個特萊拉人造出的玩物,卻很有學問,十分機警,保羅想,特萊拉人從未丟棄過這樣貴重的東西。他轉過身,琢磨著這個侏儒。對方那雙圓滾滾的香料藍眼睛直愣愣地瞪著他。


    “你還有什麽別的才能,比加斯?”保羅問。


    “我知道我們應該什麽時候離開。”比加斯說,“很少有人具備這種才能。任何事情都有個結束的時候——知道結束,才能為其他事開個好頭。讓我們開始吧,該上路了,友索。”保羅再次檢查著保存在自己記憶中的預知幻象:沒有侏儒,但這個小個子的話很對。


    “剛才在門口的時候,你叫我陛下。”保羅說,“這就是說,你知道我是誰?”


    “我不是已經管您叫陛下了嗎,陛下?”比加斯說著,咧嘴笑了,“您不隻是基石友索。您是厄崔迪皇帝,保羅·穆阿迪布。而且,您還是我的手指。”他伸出右手的食指。


    “比加斯!”杜麗厲聲說,“別玩火,別耍弄命運。”


    “我隻是耍弄耍弄我的手指頭啊。”比加斯抗議起來,聲音吱吱呀呀的。他指著友索:“我指著友索。我的手指難道不是友索本人嗎?或者,它代表某種比基石的位置更低的東西?”帶著嘲弄的笑意,他把手指伸到眼睛前麵細細查看,先看一麵,再看另一麵:“啊哈,原來它隻不過是一隻手指而已。”


    “他老是這樣,吵吵嚷嚷,喋喋不休。”杜麗說,聲音裏帶著憂慮,“我想,就是因為這個,特萊拉人才會丟棄他。”


    “我不喜歡別人像主子一樣保護我,”比加斯說,“可我現在卻有了一位新主子。這根手指可真是妙用無窮啊。”他瞅了瞅杜麗和奧塞姆,眼睛奇怪地閃閃發亮,“把我們黏合在一起的黏合劑是很不牢靠的。幾滴眼淚,我們就分開了。”侏儒轉了個180度的圈子麵對保羅,大腳板踩得地板吱嘎作響。“啊,我的主人!我走過多麽漫長的道路,總算找到您了。”


    保羅點點頭。


    “您會很仁慈嗎,友索?”比加斯問,“我是一個人,您也知道,人的模樣塊頭各不相同,站在您麵前的就是其中的一員。我的肌肉不發達,可我的嘴巴很有勁兒;我吃得不多,可要填飽卻很費事兒。隨您的意使喚我吧,把我掏空也不怕,我肚子裏總有幹貨,比您送進去的飼料多得多。”


    “我們沒工夫聽你那些愚蠢的俏皮話。”杜麗厲聲說,“你們該去了。”


    “我的俏皮話都是雙關語,”比加斯說,“而且它們也不完全是愚蠢的。‘去了’,友索,就是成為逝者的意思。是嗎?那麽,就讓逝者逝去吧。杜麗一語道出了事實,而我正好有聽出事實的才能。”


    “這麽說,你能感知真相?”保羅問。他決心再等等,耗到自己幻象中動身的那一刻。隨便做什麽,總比打破既定的未來時間線、弄出新結局要好。在他的幻象中,奧塞姆還有話要說,除非未來已經改變,進入了更可怕的隧道。


    “我能感知現在。”比加斯說。


    保羅注意到侏儒變得越來越緊張。難道這小人意識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比加斯會不會也有預知能力,正是這種預知能力使他沒有出現在自己的幻象之中?


    “你問過麗卡娜的情況嗎?”奧塞姆突然問,用他的一隻好眼睛注視著杜麗。


    “麗卡娜很安全。”杜麗說。


    保羅低下頭掩飾自己的表情,以免他們看出自己在撒謊。安全!麗卡娜已經變成了灰,埋在一個秘密墓穴裏。


    “那就好。”奧塞姆說,誤將保羅的低頭看成了認可,“這麽多糟糕事中,總算還有個好消息,友索。我不喜歡我們創造的這個世界,您知道嗎?自由自在生活在沙漠的時候比現在好,那時我們的敵人隻有哈克南家族。”


    “許多所謂的朋友和敵人,其間隻有一道細線。”比加斯說,“隻要劃下這道線,那就沒有什麽開始,也沒有什麽結束了。讓我們結束這道線吧,我的朋友們。”他走到保羅旁邊,兩隻腳緊張地挪動著。


    “你剛才說你能感知現在,這是什麽意思?”保羅問。他想盡量拖延時間,刺激這個侏儒。


    “現在!”比加斯顫抖著說,“現在就走!現在就走!”他拽住保羅的長袍,“我們現在就走吧!”


    “他是個碎嘴子,老是喋喋不休,不過沒什麽惡意。”奧塞姆說,聲音中充滿愛憐,那隻好眼睛凝視著比加斯。


    “就算碎嘴也能發出啟程的信號,”比加斯說,“眼淚也行。趁現在還有時間重新開始,讓我們去吧。”


    “比加斯,你害怕什麽?”保羅問。


    “我害怕正在搜尋我的幽靈。”比加斯咕噥著,他的前額上滲出一層汗珠,臉頰扭曲著,“我害怕那個什麽都不想、誰都不要,卻一心隻想著我的東西——那東西又縮回去了!我害怕我看得見的東西,也害怕我看不見的東西。”


    這個侏儒確實擁有預知力量,保羅想。比加斯和他一樣,也看到了那個可怕的未來。他的命運也同他一樣嗎?這個侏儒的預知力量到底有多強?和那些胡亂擺弄沙丘塔羅牌的人一樣?或者遠為強大?他看到了多少?


    “你們最好趕緊走。”杜麗說,“比加斯是對的。”


    “我們逗留的每一分鍾,”比加斯說,“都是在拖延……在拖延現在!”


    但對我來說,每拖延一分鍾,我的罪孽便遲一分鍾到來,保羅想。他想起了許久以前的往事:沙蟲呼出陣陣毒氣,沙土從它的牙齒上一股股撒落下來。他的鼻端又嗅到了記憶中的氣息:又苦又澀。命中注定的那隻沙蟲正等待著他,他能感應到,感應到那所謂的“沙漠中的葬身之處”。


    “艱難時世啊。”他說,以此回答奧塞姆關於時代變遷的那句話。


    “弗雷曼人知道在艱難時世裏應該怎麽做。”杜麗說。


    奧塞姆無力地點點頭,表示讚同。


    保羅瞥了一眼杜麗。他本來就沒指望得到別人的感激,他的負擔已經夠重了,再也難以承受感激之情。但是,奧塞姆的痛苦和杜麗眼中流露的怨憤動搖了他的決心。付出這麽大的代價,值得嗎?


    “拖延沒有意義。”杜麗說。


    “做您必須做的事吧,友索。”奧塞姆喘息著。


    保羅歎了口氣。在他的幻象中,這些話出現過。“一切總歸會有一個了結。”他說,完成了幻象中的對話。他轉過身,大踏步走出房間,隻聽比加斯劈啪劈啪的腳步聲在後麵跟著。


    “逝去,逝去。”比加斯一邊走一邊咕噥著,“逝去的人和物,就讓它們去到它們應該去的地方吧。這一天真夠嗆。”


    在法律上,我們運用了一整套晦澀難懂的術語。這很有必要。因為費解的詞語能夠掩飾我們希望對彼此施加的暴力。剝奪某人一小時生命,和剝奪他的整個生命,兩者之間隻存在程度上的差別。無論選擇哪一種,你都對他實施了暴力,削弱了他的力量。精致而委婉的詞語或許能掩飾你殺人的意圖,但在任何暴力之後,都存在著一個最基本的假設:“我攫取你的力量,以滿足我的需求。”


    ——保羅·穆阿迪布皇帝在議會上的指令附錄


    保羅從死胡同裏走出來的時候,一號月亮已經高高地掛在頭頂。屏蔽場已經啟動,在他周身閃閃發光。山丘那邊吹過來一陣狂風,裹著沙子和灰塵,從狹窄的街道上掃過。比加斯兩眼眨巴著,雙手擋在眼前。


    “我們必須趕快。”侏儒咕噥著,“趕快!趕快!”


    “你感應到危險了?”保羅問,想知道究竟。


    “我知道危險!”


    危險立即來臨了。一個門洞裏突然閃出一個人影,來到他們麵前。


    比加斯往下一蹲,發出一聲哽咽。


    但這個像戰爭機器一樣快步走來的人隻不過是斯第爾格。他的腦袋稍稍探向前方,有力的雙腳踏過街道。


    保羅把侏儒交給斯第爾格,隻用幾句話便讓對方知道了他的價值。在幻象中,到這裏時,發展的步子非常快。斯第爾格帶著比加斯很快離開,衛隊集結在保羅周圍。命令下達了,讓隊員沿街下去,趕到奧塞姆家旁邊那座房子去。隊員們急忙遵命,一時間人影晃動,陰影憧憧。


    又是一批送死的,保羅想。


    “抓活的。”一個衛隊軍官悄聲吩咐。


    這個聲音就像幻象的回音,在保羅耳邊響起。幻象與現實重疊在一起,分毫不差:幻象——現實,嘀嗒——嘀嗒,環環相扣。月光中,撲翼飛機飄然降落。


    這個夜晚,帝國軍隊在行動。


    種種動靜中響起一陣輕微的噓噓聲,越來越響,變成陣陣怒吼,但仍能聽出其中的摩擦音。天邊燃起了暗橙色的火光,遮蔽了星星,吞沒了月亮。


    在自己最早的噩夢中,保羅瞥見過這個幻象,就是這樣的聲音和火焰。他有一種終於履行了什麽的古怪感覺。一切都按照應有的樣子在進行。“熔岩彈!”有人驚呼。


    “熔岩彈!”喊聲四起。


    “熔岩彈……熔岩彈……”


    保羅急忙伸出手臂遮住自己的臉,一頭撲倒在路沿下。太遲了,當然。


    奧塞姆的房子所在的地方現在是一根火柱,令人窒息的氣流咆哮著衝向天空,散發出黃褐色的亮光,照著那群混亂逃竄、浮雕般清晰的人們,掙紮和逃跑的動作宛如芭蕾舞。側飛後退的撲翼飛機同樣在這種亮光下暴露無遺。


    對瘋狂逃竄的人群來說,一切都來不及了。


    保羅身下的地麵變得滾燙。他聽到跑動的聲音停止了,人們在他周圍撲倒在地。現在,所有人都意識到了,奔逃是徒勞無益的。損失已經形成,無可挽回了,現在隻能等待熔岩彈將它的能量徹底耗盡。沒有人能逃過這東西發出的輻射,它已經穿透了他們的皮膚,輻射效應已經呈現。至於這種武器造成的傷害會達到什麽程度,隻能看它那個違反蘭茲拉德聯合會有關核武器禁令的使用者有什麽打算了。


    “上帝啊……熔岩彈。”有人哀號,“我……不……想……成……為……瞎子……”


    “這是誰幹的?”遠處一個士兵吼道。


    “特萊拉人又可以賣出很多眼睛了。”某個站在保羅身邊的人吼道,“好了,都閉嘴,等著!”


    他們全都等待著。


    保羅一聲不吭,想著這種武器。裝藥量足的話,它的威力甚至可以直達星球的核心。沙丘星地殼的熱熔層埋得很深,可越是這樣,危險就越大。它深埋地核,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一旦被炸開,爆炸的力量有可能徹底撕裂整顆星球,把它毫無生氣的碎片撒滿太空。


    “爆炸好像小了一點。”有人說。


    “隻是往地下炸得更深了。”保羅警告他們,“所有人,待在原地不動。斯第爾格會來增援的。”


    “斯第爾格逃過了這一劫?”


    “對。”


    “地麵好燙。”有人抱怨。


    “他們膽敢用原子武器!”保羅附近的一個隊員氣憤地說。


    “爆炸聲減弱了。”街那邊一個人說。


    保羅好像沒有聽到這些話,全神貫注於撐著地麵的手指尖。他能感覺到某種東西在翻滾、顫抖——向地心深處前進……前進……


    “我的眼睛!”有人哭喊,“我看不見了!”


    他比我更接近爆炸中心,保羅想。抬起頭時,他仍然可以看到那條胡同,但還是覺得眼前似乎有一層濃霧,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奧塞姆的房子成了一片橙色火焰,和它相鄰的房子也是一片火海。火光映襯下,相鄰的幾幢建築成了黑色,不斷坍塌進這個大火坑。


    保羅爬了起來。熔岩彈的能量好像已經耗盡了,腳下的大地平靜了。緊貼著蒸餾服滑溜溜內襯的身體汗水淋漓——出汗太多,連蒸餾服都來不及回收。吸進肺裏的空氣帶著爆炸的灼熱和刺鼻的硫黃味。


    他望著身邊的士兵一個接一個站立起來,就在這時,蒙在保羅眼前的那層濃霧漸漸化為一片黑暗。但他的記憶中還保留著這一刻的預知幻象,他調出幻象。預知能力早已向他昭示了時間線中的這一刻,他把自己緊密嵌合在幻象之中,使幻象無法逃逸。於是,他感到自己又看到了周圍的一切,仿佛既通過眼睛,又通過預知能力。現實和幻象鉚接在一起。


    周圍的士兵發出痛苦的呻吟和號叫,他們發現自己什麽也看不見了。


    “堅持住!”保羅叫道,“增援就要到了!”可哀鳴聲依然不絕於耳。他說:“我是穆阿迪布!我命令你們堅持住!增援快到了!”


    他們沉默了。


    然後,恰如幻象所示,身邊的一個衛兵說:“真的是皇帝嗎?你們誰能看見?告訴我!”


    “我們都沒有了眼睛。”保羅說,“他們同樣取走了我的眼睛,但沒有取走我的幻象。我能看見你站在那兒,左邊伸手可及的地方是一堵髒兮兮的牆。勇敢些,等待。斯第爾格會來的,而且帶著我們的朋友們。”


    附近響起撲翼飛機的噗噗聲,越來越響。還有急促的腳步聲。保羅看見他的朋友們來了,有意識地將他們的聲音和他在預知幻象中看到的他們的形象一一對應。


    “斯第爾格!”保羅叫起來,揮舞著一隻手臂,“在這兒!”


    “感謝夏胡魯。”斯第爾格叫道,朝保羅衝過來,“您沒有……”他突然沉默了。保羅的幻象向他顯示出,斯第爾格正一臉痛苦地盯著他的皇帝、也是他的朋友那雙被毀的眼睛,“哦,陛下。”斯第爾格呻吟著,“友索……友索……友索……”


    “熔岩彈的情況怎麽樣?”一個新來的人吼道。


    “它的能量已經耗盡。”保羅抬高聲音說,手一指,“快去那兒,救援靠近爆炸中心的人。豎起路障。趕快行動!”他回過頭,對著斯第爾格。


    “您看見我了,陛下?”斯第爾格迷惑不解地問,“您怎麽能看見呢?”


    作為回答,保羅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斯第爾格蒸餾服呼吸器之上的臉頰。他感覺到了上麵的淚水,“你不必把這些水留給我,老朋友。”保羅說,“我還沒死呢。”


    “可您的眼睛!”


    “他們可以弄瞎我的眼睛,卻弄不瞎我的幻象。”保羅說,“啊,斯第爾格。我生活在一個預示著世界毀滅的夢中。我走過的每一步都和這個夢相符,如此精確,我隻擔心我會感到厭倦,因為生活完全是夢境的重演。”


    “友索,我不,我不……”


    “用不著試圖理解它。接受它吧。我生活在這個世界以外的另一個世界。對我來說,這兩個世界完全一樣。我不需要別人的扶持。我能看見周圍的每一個動作,我能看見你臉上的每一個表情。我沒有眼睛,可我看得見。”


    斯第爾格使勁搖搖頭:“陛下,我們必須隱瞞您的不幸……”


    “我們不必向任何人隱瞞。”保羅說。


    “可法律……”


    “我們現在遵循的是厄崔迪家族的法律,斯第爾格。弗雷曼人的法律規定將瞎子遺棄在沙漠裏,但這條法律隻適用於瞎子。我不是瞎子。我的生活是一種重複,重複著善惡決戰的那一幕。我們生活在時代的轉折點,一舉一動都將影響我們之後的無數世代,我們各有自己扮演的角色,讓我們演好自己的角色吧。”


    斯第爾格沉默了。在這突如其來的寂靜中,保羅隻聽到一個傷員被人扶著從自己身邊走過。“太可怕了。”傷員呻吟著,“那麽猛烈的火焰,鋪天蓋地。”


    “不要把這些人遺棄在沙漠裏。”保羅說,“你聽到了嗎,斯第爾格?”


    “聽到了,陛下。”


    “給他們全部裝上新眼睛,費用我來付。”


    “是,陛下。”


    保羅聽出了斯第爾格聲音裏的敬畏,這才接著說:“我到撲翼飛機的指揮艙去。這兒你來負責。”


    “是,陛下。”


    保羅繞過斯第爾格,大踏步朝街那邊走去。他的幻象告訴了他周圍人們的每一個動作、腳下的每一片凸凹不平的土地、他遇到的每一張臉。他一邊走一邊發出命令,指著他的隨從,叫出他們的名字,召見重要的政府官員。他能感覺到人們的恐懼和害怕的低語。


    “他的眼睛!”


    “可他在瞪著你,還叫出了你的名字!”


    在指揮艙裏,他關閉了自己的屏蔽場,走進駕駛艙,從一個目瞪口呆的通信官手裏拿過話筒,迅速發布了一連串命令,然後又猛地把話筒塞給通信官。保羅叫來了一名武器專家,此人是熱情洋溢、才華橫溢的新生代之一,這批人隻隱隱約約記得一點點兒時在穴地的生活。


    “他們引爆了一顆熔岩彈。”保羅說。


    短暫的沉默後,這人說:“我已經知道了,陛下。”


    “你自然知道那意味著什麽。”


    “熔岩彈的能量隻可能是原子能。”


    保羅點點頭,這人的腦子這會兒一定在飛速運轉。原子武器,蘭茲拉德聯合會明令禁止使用這類武器,違禁者將遭到大家族的聯合剿殺。大家將拋棄古老的家族世仇,共同對付原子彈帶來的恐怖和威脅。


    “製造這種東西不可能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保羅說,“你要組織人手,帶上合適的裝備,找到熔岩彈的製造地點。”


    “我馬上去,陛下。”這人用驚恐的眼神看了保羅一眼,趕緊離開了。


    “陛下,”通信官在他後麵怯怯地說,“您的眼睛……”


    保羅轉身走進撲翼飛機,將通信裝置調到自己的頻段,“把契尼找來,”他命令道,“告訴她……告訴她我還活著,馬上就會和她見麵。”


    現在,各種力量都已經啟動了,保羅想。他在周圍濃重的汗味中聞到了恐懼。


    他離開了厄莉婭,


    離開那孕育天堂的子宮!神聖啊,神聖啊,神聖啊!


    如火沙般凶惡的敵人聯合起來


    對抗我們的主宰。


    他能看見,


    即使沒有眼睛!


    即使惡魔降下災禍!


    神聖啊,神聖啊,神聖啊!


    這個難解的謎團,


    他解開了。


    成為獻身者!


    ——《穆阿迪布之歌:月亮的墜落》


    整整七天高熱輻射似的瘋狂騷動之後,皇宮總算平靜下來了。早晨,人們開始出來走動,聚在一塊兒竊竊私語,步履又輕又慢。也有人跑來跑去,樣子非常奇怪:踮著腳尖,步子卻急匆匆像逃命一般。一支警衛部隊從前院進來,引起一陣疑惑。這些新來者響亮的腳步聲、四下布防的動靜、擺弄武器的聲音,無不引得大家緊皺眉頭。但沒過多久,新來者也感染了這裏鬼鬼祟祟的氣氛,開始躡手躡腳起來。


    熔岩彈仍然是人們議論不休的話題。


    “他說,那種火焰是藍綠色的,還帶著一股地獄的氣味。”


    “愛爾帕是個傻瓜!他說寧願自殺也不要特萊拉人的眼睛。”


    “我不想談論眼睛的事。”


    “穆阿迪布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叫出了我的名字!”


    “沒有眼睛他是怎麽看見的?”


    “大家正打算離開這兒,你聽說了嗎?人人都覺得害怕。耐布們說要去梅克布穴地,召開一次大會。”


    “他們對那個頌詞作者做了什麽?”


    “我看見他被帶進了耐布們開會的房間。想想看,柯巴居然成了囚犯!”


    契尼很早就起來了,是被皇宮的寂靜驚起的。她發現保羅正坐在自己旁邊,沒有眼睛的眼窩盯著臥室牆壁的某個地方。熔岩彈對眼睛的特殊組織造成了巨大的傷害,隻好挖去被毀的肌肉。針劑和外用油膏挽救了眼窩周圍生命力旺盛的肌肉,但她感到,輻射已經深入,其危害範圍已經超出眼睛了。


    她坐了起來,突然覺得餓得要命。她狼吞虎咽地吃掉了擺在床邊的食物:香料麵包,一大塊奶酪。


    保羅指指食物:“這方麵,親愛的,實在是沒法子,相信我。”


    直到現在,那雙空空的眼窩對著契尼的時候,她還是禁不住有點害怕。她已經不指望聽明白他的解釋了。他那些話未免太奇怪了:“我接受了沙漠的洗禮,代價就是,我喪失了我的信仰。現在誰還做信仰這種生意?誰會買,誰又會賣?”


    這些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慷慨地為所有和他同遭不幸的士兵買了特萊拉人的眼睛,但他自己不用,甚至拒絕考慮。


    契尼吃飽了,從床上溜下來,瞥了一眼身後的保羅。他看起來很疲憊,嘴唇閉得緊緊的,深色的頭發一根根豎著,淩亂不堪,顯然沒睡好覺,表情陰鬱而冷淡。對他來說,睡眠似乎沒起到恢複體力的作用。她轉過臉,悄聲說:“親愛的……親愛的……”他伸出手,把她重新拉上床,吻著她的臉頰。“快了,就要回到我們的沙漠了。”他悄聲說,“隻要把這兒的幾件事辦完就行。”


    她為他話裏的決絕之意戰栗不已。


    他把她緊緊抱在懷裏,呢喃著:“不要怕我,我的塞哈亞。忘掉種種神秘,接受我的愛吧。愛不神秘,它來自生活。你沒有感覺到嗎?”


    “我感覺到了。”


    她一隻手掌按在他的胸脯上,數著他的心跳。他的愛喚醒了她內心的弗雷曼靈魂,讓它奔騰不止、洶湧澎湃、狂野不羈。一種無比的力量包圍了她。


    “我許諾你一件事,親愛的。”他說,“我們的孩子將統治一個無比輝煌、無比偉大的帝國,跟這個帝國相比,我的帝國將不值一提。”


    “可我們隻能擁有現在!”她反駁著,竭力壓下一聲無淚的嗚咽,“還有……我覺得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我們永遠在一起,我們擁有永恒,親愛的。”


    “你或許會擁有永恒,可我隻有現在。”


    “現在就是永遠。”他拍了拍她的前額。


    她緊緊靠著他,嘴唇吻著他的脖子。壓力攪動了子宮裏的胎兒。她感到它在踢她。


    保羅也感到了。他把手放在她的肚腹上:“啊哈,宇宙的小統治者,再耐心等等,你的時代就要到了。可現在是屬於我的。”


    提起她肚子裏的孩子時,他為什麽總用單數?難道醫生沒有告訴他嗎?她搜尋著自己的記憶,驚奇地發現他們之間從未談到過這個問題。但他一定知道她懷的是雙胞胎。她猶豫著,想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他一定知道,他什麽都知道,他知道她的一切。他的手,他的嘴……他渾身上下都知道她。


    隔了一會兒,她說:“是的,親愛的,現在就是永遠……現在就是現實。”她緊緊閉上眼睛,以免看到他那雙黑洞洞的眼窩,使她的靈魂從天堂被拽到地獄。無論他如何用神奇的異術詮釋他們的生活,他的肌膚都是真實的,他的愛撫也是真實的。


    起床穿衣,迎接新的一天時,她說:“要是人民知道你心中的這種愛……”


    但他的情緒已經變了。“政治不能以愛為基礎。”他說,“人民不關心愛。愛這種東西太難以捉摸、太無序了,他們更喜歡專製。太多的自由會滋生混亂。我們不能混亂,對嗎?而專製是不可能打扮得充滿愛意的。”


    “但你不是個專製君主啊!”她一邊抗議,一邊係著自己的頭巾,“你的法律是公正的。”


    “啊,法律。”他說。他走到窗前,拉開帷幔,好像能看見外麵似的,“什麽是法律?控製嗎?法律過濾了混亂,濾下來的又是什麽?祥和?法律既是我們的最高理想,又是我們最根本的天性。法律經不起細看,認真琢磨的話,你會發現它隻不過是一套理性化的闡釋、合法的詭辯、一些方便人們運用的先例。對,還有祥和,但那不過是死亡的代名詞而已。”


    契尼的嘴抿成了一條線。她不否認他的智慧和聰敏,可他的語氣嚇壞了她。他在攻擊自己,她能感受到他內心的矛盾痛苦。他仿佛正將一句弗雷曼格言應用到自己身上:永不寬恕——永不忘卻。


    她走到他身邊,視線越過他朝外望去。白天正在積蓄熱量,將北風從高緯度地區吸引過來。風在天空中塗抹著一片片赭色羽毛般的雲朵,隔出一條條透明的天空,讓它的模樣越來越怪誕,不斷變換著金色和紅色。高空中冷冷的狂風卷裹著塵沙,撲打著屏蔽場城牆。


    保羅感到了旁邊契尼溫暖的身體。他暫時在自己的幻象上拉下一道遺忘的簾子。他想就這樣站著,閉上眼睛。盡管如此,時間卻不會因為他而停止。腦海中一片黑暗——沒有星星,也沒有眼淚。他的痛苦融化了所有感情,隻剩下唯一的一種:驚訝。宇宙壓縮成一片音響,這些聲音使他震驚不已。他的感官消失了,一切隻能依靠聽覺,隻有當他觸摸到什麽物體的時候,可感知的宇宙才重新回到他的身邊:帷幔,還有契尼的手……他發現自己正仔細聆聽契尼的呼吸。


    世間存在能給人帶來不安全之感的東西,可當這種東西還僅僅是一種可能時,這種不安全感又從何提起呢?他問自己。他的大腦裏堆積著太多支離破碎的記憶,每一個現實的瞬間都同時存在著無數投影,存在著大量已經注定不可能實現的可能性。身體內部看不見的自我記住了這些虛假的過去,它們帶來的沉重負荷時時威脅著要淹沒現在。


    契尼倚在他的手臂上。


    她的撫觸使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身體:在時間的旋渦中沉浮的軀殼,還有無數瞥見永恒的記憶。窺見永恒就是暴露在永恒的反複無常之下,被無數個維度擠壓著。預知似乎能讓你超凡入聖,但它也在索求著代價:對你來說,過去和未來發生在同一時刻。


    幻象再次從黑暗的深淵中冒出來,攫住了他。它是他的眼睛,引導著他身體的動作,指引他進入下一個瞬間、下一個小時、下一天……直到讓他感到自己早已經曆過未來的一切!


    “我們該出去了。”契尼說,“議會……”


    “厄莉婭會代替我的。”


    “她知道該怎麽做嗎?”


    “她知道。”


    一隊衛兵衝進厄莉婭住所下麵的閱兵場?


    ?由此開始了她新的一天。她朝下麵看了一眼,那是一幅瘋狂混亂的景象:人們在大喊大叫,吵嚷著威嚇的言辭。她最後終於明白了他們在幹什麽,因為她認出了那個囚犯:柯巴,那個頌詞作者。


    她開始洗漱,不時走到窗口去瞧瞧下麵的情況。她的視線不斷落到柯巴身上,竭力將此時的這個人與第三次厄拉奇恩戰爭中那位滿臉大胡子的剽悍指揮官聯係在一起。但這是不可能的。現在的柯巴已經變成了一個衣飾雅致的漂亮人物,穿著一件剪裁精致的帕拉圖絲質長袍。長袍一直敞開到腰間,露出洗熨整潔、漂亮精致的輪狀皺領和鑲有滾邊、綴著綠色寶石的襯衣。一條紫色腰帶束在腰部。長袍肩部以下的深綠色衣袖精心剪裁出一段段皺褶。


    幾個耐布來了,看他們的弗雷曼同胞受到的待遇是否公正。他們的到來引起一陣喧囂。柯巴激動起來,開始大喊自己是無辜的。厄莉婭的目光掃視著這一張張弗雷曼人的麵孔,試圖回想起這些人過去的模樣。但現在遮蔽了過去。這些人已經全部變成了享樂主義者,享受著大多數人難以想象的種種愉悅。


    她發現,這些人不時不安地望向一扇門口,門裏就是他們即將召開會議的地方。穆阿迪布的事一直在他們心中縈繞不去:失明,卻又能夠看見。這件事再一次顯示了他的神力。根據他們的法律,盲人應該被遺棄在沙漠裏,將他身體內的水分交給夏胡魯。可是,沒有眼睛的穆阿迪布卻偏偏能看見。另外,他們也不喜歡這些建築,在這種房子裏麵,他們覺得自己脆弱不堪,隨時可能遭到攻擊。如果有一個合適的岩洞,他們或許能放鬆些——但不是在這兒,和等在裏麵的這個沒有眼睛卻能看見一切的穆阿迪布在一起,他們無論如何也產生不了安全感。


    她轉身朝下麵走,準備參加會議,就在這時,她看到了被她放在門邊桌子上的一封信:母親最近的一封來信。盡管卡拉丹星球因為是保羅的出生地而備受尊敬,傑西卡夫人仍然拒絕讓該星球成為眾人的朝聖之地。


    “無疑,我的兒子是一個劃時代的人物。”她寫道,“可我不想使這一點成為暴民們入侵的借口。”


    厄莉婭摸了摸這封信,她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感覺,仿佛在與母親互動。這張紙曾經放在母親的手中。信,真是古老的通信形式,卻有一種任何錄製品無法取代的私人意味。這封信是用厄崔迪家族的戰時密碼寫的,其保密性幾乎萬無一失。


    和以往一樣,一想到母親,厄莉婭的內心便一片混沌。香料混淆了母親和女兒的靈魂,使她不時把保羅想成自己生養的兒子,把父親想成自己的愛侶。無數可能的人和物宛如幽靈幻影,在她的頭腦裏狂舞。厄莉婭一邊走下坡道,一邊回想著這封信的內容。她那些勇猛的女衛兵正在接待室裏等著她。


    “你們製造了一個致命的悖論。”傑西卡寫道,“政府不能既是宗教的,又獨斷專行。宗教體驗有其自發性,法律卻要壓製這種自發性。而沒有法律,政府就無法統治。你們的法律最終注定會取代道德、取代良心,甚至取代你們認為可以用於統治的宗教。宗教儀式一定來源於對神明的讚美和渴望,並且從中錘煉出道德感。而另一方麵,政府是一個世俗組織,疑慮、問題和爭執是它不可避免的組成部分。我相信總有一天,儀式會取代信仰,象征符號會取代道德。”


    接待室傳來香料咖啡的味道。見她進來,四名身穿綠色值班長袍的衛兵轉身立正敬禮。她們跟在她身後一步遠的地方,堅定有力的步伐中透出青春的力量,警惕的眼睛搜索著麻煩的跡象。她們臉上的表情不是敬畏,而是狂熱,渾身上下透露出弗雷曼人的暴力本性:即使隨意殺人也沒有半分內疚之感。


    在這方麵,我是一個異類,厄莉婭想,即使沒有殺人的嗜好,厄崔迪家族的名聲也已經夠糟糕的了。


    她下樓的消息已經傳遞出去了。當她走進下麵大廳的時候,一個等在那兒的聽差飛奔出去,召集外麵的衛隊。大廳沒有窗戶,非常幽暗,僅靠幾盞燈光微弱的球形燈照明。房間盡頭,通往閱兵場的門猛地打開,一束耀眼的日光射了進來。陽光中,一隊士兵押著柯巴走進視野。


    “斯第爾格在哪兒?”厄莉婭問。


    “已經在裏麵了。”一個女衛兵說。


    厄莉婭領頭走進氣度不凡的會議室。這是皇宮裏幾間用以炫耀的接見大廳之一。大廳一麵是高高的樓座,放著一排排軟椅。樓座對麵是被橘紅色帷幔遮住的落地長窗,隻有一扇沒被遮住,明亮的陽光從這裏潑灑進來。窗外是一片寬敞的空地,有一個花園,還有噴泉。在她右邊快到房間盡頭的地方立著一個講台,上麵孤零零放著一張巨大的座椅。


    厄莉婭朝椅子走去,眼睛來回掃視了一下,看到樓座上擠滿了耐布。


    樓座下的空地上擠滿皇室衛兵,斯第爾格在他們中間走來走去,不時輕聲說句什麽、發布一句命令,完全沒有看見厄莉婭進來。


    柯巴被帶了進來,坐在一張低矮的桌子旁。桌子在講台下麵,桌旁的地板上放著坐墊。盡管衣飾華麗,頌詞作者現在卻隻是一個陰鬱而倦怠的老人,蜷縮在用來抵禦屋外寒風的長袍裏。兩個押解衛兵站在他身後。


    厄莉婭坐下,斯第爾格也來到講台邊。


    “穆阿迪布在哪兒?”他問。


    “我哥哥委派我以聖母的身份主持會議。”厄莉婭說。


    聽到這話,樓座裏的耐布開始高聲抗議。


    “安靜!”厄莉婭命令道。在突如其來的寂靜中,她說:“當事件重大、生死攸關時,可以由聖母主持會議。弗雷曼法律難道不是這樣說的嗎?”


    她的聲音回蕩在會場裏,耐布們徹底安靜了。可厄莉婭憤怒的目光仍舊注視著那一排排臉龐。她在心裏默默記下他們的名字,準備在議會上談談這些人:霍巴斯、雷傑芬雷、塔斯敏、薩傑德、尤布、勒格……這些名字都跟沙丘星的某個部分相關:尤布穴地、塔斯敏水槽、霍巴斯隘口……


    她把視線轉向柯巴。


    柯巴發現她望著自己,於是抬起頭說:“我抗議,我是無辜的。”


    “斯第爾格,宣讀起訴書。”厄莉婭說。


    斯第爾格取出一個棕色的香料紙卷軸,向前跨了一步。他開始宣讀,聲音鄭重莊嚴,起訴的字句斬釘截鐵,充滿正義:


    “……和反叛者密謀毀滅我們的皇帝陛下;秘密會見帝國的各種反叛勢力……”


    柯巴不斷搖頭,臉上帶著痛苦而憤怒的表情。


    厄莉婭凝神靜氣地聽著,下巴支在左拳頭上,頭也歪在左邊,另一隻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她不再關心接下來的程序,心中的不安之感已經壓倒了程序、儀式方麵的事。


    “……古老的傳統……支撐著軍團和各處的弗雷曼人……根據法律,用暴力對付暴力……帝國臣民至尊無上的統治者……剝奪你的一切權利……”


    一派胡言亂語,她想。胡言亂語!一切都是——胡言亂語……胡言亂語……胡言亂語……


    斯第爾格已經接近尾聲:“因此,特此提交該案件,以供裁決。”


    接下來是一片沉默,然後,柯巴向前一傾身,雙手緊緊抓住膝蓋,青筋暴綻的脖子向上伸著,全身像準備跳躍似的。他開始說話,從他的牙齒之間能看到他舌頭的動作。


    “沒有任何證言和事實證明我背叛了我的弗雷曼誓約!我要求與我的原告當麵對質!”


    簡單而有力的反駁,厄莉婭想。


    她看得出來,這句話對耐布們產生了很大影響。他們了解柯巴,他是他們中的一員。為了成為耐布,他早已證明自己兼具弗雷曼人的勇氣和謹慎。柯巴,不是最傑出的,但是可靠;其能力也許不足以指導戰爭,但完全可以充任後勤官員;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人,卻擁有古老的弗雷曼美德,將部族的利益置於一切之上。


    從保羅口中,她得知了奧塞姆臨終時所說的那些痛心疾首的話。這時,這些話在厄莉婭腦海中閃過。她看了看樓座。這些人每一個都可能將心比心,將自己置於柯巴所處的位置——其中有些確實大有成為階下囚的可能。就算是完全清白的耐布,也和那些不那麽清白的耐布同樣危險。


    柯巴也感覺到了耐布們的情緒。“誰指控我?”他質問道,“我是弗雷曼人,有權知道我的原告是誰。”


    “也許是你指控你自己。”厄莉婭說。


    柯巴一時來不及掩飾,臉上霎時露出了驚恐的神情。對於神秘未知事物的驚恐。每個人都讀到了他臉上的表情,也明白其原因:厄莉婭竟然親自指控,也就是說,她利用自己的神力,從汝赫世界,那個與現實世界平行的神秘世界中得到了證據。


    “我們的敵人中有弗雷曼人加盟。”厄莉婭繼續說,“捕水器被破壞了,暗渠被炸毀了,作物被毒死了,還發生了盜搶蓄水的事件……”


    “現在——他們還從沙漠中偷了一條沙蟲,把它帶到了另一顆星球!”


    在場的人十分熟悉這個突如其來的聲音——穆阿迪布。保羅從大廳門口走了進來,衛兵們紛紛讓開一條道。他走到厄莉婭旁邊。契尼陪著他,但並不參與爭論。


    “陛下。”斯第爾格不忍心看保羅的臉。


    保羅空空的眼窩對準樓座方向,然後轉向柯巴:“怎麽了,柯巴?不說點頌詞了?”


    樓座裏一陣交頭接耳,聲音越來越響,能斷斷續續地聽出隻言片語:“……對瞎子的法律……弗雷曼傳統……遺棄在沙漠裏……誰破壞……”


    “誰說我是瞎子?”保羅問道,他把臉轉向樓座,“你,雷傑芬雷?我看見你今天穿了件金色的長袍,裏麵是藍色的襯衣,還沾有街上的灰塵。你總是不愛幹淨。”


    雷傑芬雷伸出三根手指,做了個抵擋邪魔的手勢。


    “把那幾根手指頭對準你自己吧!”保羅喝道,“我們知道邪惡在哪兒!”他又轉向柯巴:“你臉上有犯罪的表情,柯巴。”


    “不是我的罪過!我也許和罪案有聯係,可沒有……”聲音突然中斷,他恐懼地朝樓座方向望去。


    在保羅的暗示下,厄莉婭站起身來,從講台走了下來,走到柯巴桌邊,離他不足一米,默默地逼視著他。


    柯巴在眼神的重壓下退縮了。他開始坐立不安起來,朝樓座那兒投去焦慮的一瞥。


    “你在那兒找誰?”保羅問。


    “你看不見!”柯巴衝口而出。


    保羅強忍住一瞬間湧出的對柯巴的憐憫之情。自己的幻象緊緊抓住了這個人,就像抓住現實的一個個瞬間。他與罪案有關,但僅此而已。


    “我不用眼睛也能看見你。”保羅說。他開始描述柯巴,描述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陣痙攣,投向樓座的每一個驚恐、懇求的眼神。


    柯巴絕望了。


    厄莉婭觀察著他,知道他隨時可能崩潰。樓座裏的某個人一定同樣知道他是多麽接近崩潰的邊緣,她想。是誰呢?她一個個琢磨著那些耐布們的臉,在這些戴著麵具似的臉上尋找泄露真相的任何細微的表情變化:憤怒……恐懼……半信半疑……犯罪感。


    保羅不說話了。


    柯巴竭力裝出傲慢的神情,但效果不佳:“誰指控我?”


    “奧塞姆指控你。”厄莉婭說。


    “可奧塞姆已經死了!”柯巴抗議道。


    “你是怎麽知道的?”保羅問,“通過你的間諜係統嗎?哦,是的!我們知道你的間諜和情報員,我們也知道把熔岩彈從塔拉赫爾星帶到這裏的人是誰。”


    “那是為了保護齊紮拉教團!”柯巴脫口而出。


    “那麽,它怎麽會落入反叛者手中呢?”保羅問。


    “它被偷了,而且我們……”柯巴沉默了,咽下了想說的話,目光忽左忽右,閃爍不定,“人人都知道,我一直是穆阿迪布的聲音,為他傳遞仁愛。”他瞪著樓座,“死人怎能指控一個弗雷曼人?”


    “奧塞姆的聲音並沒有死。”厄莉婭說。保羅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她立即住嘴了。


    “奧塞姆把他的聲音交給了我們。”保羅說,“它指出了密謀者的名字、背信棄義的種種行為,還有密謀的地點和時間。柯巴,你發現耐布委員會裏少了幾張熟悉的臉,對嗎?梅柯爾和菲西在哪兒?跛腳柯克今天不在。還有泰金,他在哪兒?”


    柯巴連連搖頭。


    “他們已經帶著偷來的沙蟲從厄拉科斯逃走了。”保羅說,“就算我放了你,夏胡魯也會因為你參與此事而懲罰你,取走你身上的水。我還是幹脆放了你吧,柯巴,如何?想想那些失去眼睛的戰士。他們不像我,沒有眼睛也能看見世界。他們有家人,有朋友。柯巴,你能躲得掉他們嗎?”


    “這是一次意外。”柯巴爭辯,“再說,他們反正可以從特萊拉人那兒……”他又一次泄了氣。


    “誰知道那些金屬眼睛會帶來什麽束縛?”保羅問。


    樓座上的耐布們開始互相交換眼色,捂著嘴竊竊私語。現在他們盯著柯巴的眼神已經變得冷若冰霜。


    “為了保護齊紮拉教團。”保羅喃喃地說,話鋒一轉,回到柯巴的辯解上,“這樣一種武器,它或者毀掉一顆行星,或者製造J射線弄瞎靠近它的人的眼睛。柯巴,這種威力,你居然會把它看成一種防禦武器?齊紮拉教團非得把身邊所有人的眼睛弄瞎才感到安全嗎?”


    “是出於好奇心,陛下。”柯巴辯解道,“我們知道古老的法律規定隻有各大家族才能擁有原子彈,可齊紮拉教團服從了……服從了……”


    “服從了你。”保羅說,“好奇心?哼!”


    “即使是原告的聲音,您也必須讓我親耳聽到!”柯巴說,“這是弗雷曼人的權利。”


    “他說的是事實,陛下。”斯第爾格說。


    厄莉婭狠狠瞪了斯第爾格一眼。


    “法律就是法律。”斯第爾格說。他察覺了厄莉婭的不滿,於是開始引述弗雷曼法律,不時加以自己的看法。


    厄莉婭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不等斯第爾格的話說出口,她就聽到了。他怎麽會這麽容易上當受騙?斯第爾格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官氣十足、態度保守,也從來沒有如此拘泥於古老的弗雷曼法典。隻見他下巴凸出,一副好鬥的神情,嘴唇激動地嚅動著。平時的斯第爾格已經不複存在,隻剩下誇誇其談。他怎麽會這樣?


    “柯巴是弗雷曼人,因此,必須根據弗雷曼法律進行判決。”斯第爾格總結說。


    厄莉婭轉身望著窗外,花園上空的雲朵將陰影投到房間的牆壁上。沮喪壓倒了她。他們已經在這件事情上耗了一上午,可瞧瞧結果吧。柯巴已經放鬆下來。頌詞作者擺出一副受到不公正指控的姿態,一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表達對穆阿迪布的愛的無辜姿態。她瞥了一眼柯巴,不由得吃了一驚:他的表情中混雜著狡詐和自大。


    對他來說,斯第爾格的發言簡直相當於一個信息,她想。他已經聽到了朋友的叫喊:“堅持住!援兵就要到了!”


    不久之前,這事還仿佛牢牢處於他們的掌控之下。來自侏儒的信息、密謀的線索、舉報者的名字,這些情況全在他們手中。但他們沒有把握住最關鍵的一刻。斯第爾格?肯定不是斯第爾格。她轉過身,瞪著這個老弗雷曼人。


    斯第爾格毫不畏怯地迎著她的目光。


    “謝謝你提醒我們注意法律條文,斯第爾格。”保羅說。


    斯第爾格低頭致敬。他靠近了些,用隻有保羅和厄莉婭才能讀懂的啞語說:交給我吧,我先把他榨幹,然後再說。


    保羅點點頭,朝柯巴後麵的衛兵做了個手勢。


    “把柯巴帶到一間安全措施最嚴密的牢房去。”保羅說,“除了辯護律師以外,不許其他人探視。我指派斯第爾格做你的辯護律師。”


    “我要自己選擇辯護律師!”柯巴大叫。


    保羅猛地轉過身來:“你否認斯第爾格的公正和判斷力?”


    “哦,不,陛下,可是……”


    “把他帶走!”保羅喝道。


    衛兵把柯巴從坐墊上扯起來,押著他出去了。


    耐布們又是一陣竊竊私語,然後開始離開樓座。侍衛們也從樓座下方走到窗戶邊,拉下橘紅色的帷幔。房間裏頓時充滿幽暗的橘紅色陰影。


    “保羅。”厄莉婭說。


    “除非到了能夠對暴力手段運行得當的時候,”保羅說,“我們不應該輕易使用這種手段。謝謝你,斯第爾格,你的戲演得很好。厄莉婭,我已經明確辨認出了那些和柯巴一夥的耐布。他們不可能不暴露一點蛛絲馬跡。”


    “這一套,你們倆事先商量好的?”厄莉婭問道。


    “即使我宣布立即處死柯巴,耐布們也會理解的。”保羅說,“不過,這種正式審訊程序,卻沒有嚴格遵循弗雷曼法律……他們會覺得自己的權利受到了威脅。有哪些耐布支持他,厄莉婭?”


    “肯定有雷傑芬雷。”她說,聲音壓得很低,“還有薩態德,可是……”


    “給斯第爾格一份完整的名單。”保羅說。


    厄莉婭隻覺得喉嚨發幹,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此時,她和其他人一樣,對保羅產生了一種深深的畏懼。保羅沒有眼睛,卻活動自如,這其中的原理她當然明白,但高明到這種程度,她仍然不由得有些膽寒。在自己的幻象中看到了他們的模樣、形體!她感到自己的形象在他的預言幻象中閃爍,幻象與現實吻合得分毫不差,但這種契合完全取決於他的一言一行,言行稍有偏差,既定的未來就會改變。通過幻象,他牢牢地掌握著所有的人和事!


    “您的早朝接見時間早就到了,陛下。”斯第爾格說,“許多人……覺得好奇……害怕……”


    “你害怕嗎,斯第爾格?”


    聲音很低,幾乎無法聽清:“是的。”


    “你是我的朋友,沒必要怕我。”保羅說。


    斯第爾格咽了口唾沫:“是的,陛下。”


    “厄莉婭,讓早朝的人進來。”保羅說,“斯第爾格,發信號通知他們。”


    斯第爾格遵旨行事。


    大門口頓時一片騷亂。衛兵們死命攔住擠在暗角裏的覲見者,為官員們隔出一條通道;皇家衛兵推搡著千方百計想擠進來的陳情者,而身穿華麗長袍的陳情者們叫嚷著,咒罵著,手裏晃動著他們收到的邀請單;衛兵們清理出來的通道上,執事大踏步走在官員們的前麵。他手裏拿著享有優先待遇人員的名單,這些人被允許接近皇帝。該執事是一個名叫泰克魯布的弗雷曼人,瘦長結實,蓄著一圈絡腮胡子,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神氣活現地晃動著那顆頭發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腦袋。


    厄莉婭走上去擋住他,讓保羅有時間帶著契尼從高台後麵的私人通道迅速離開。泰克魯布窺探著保羅的背影,這種神情頓時讓厄莉婭湧起一股不信任之感。


    “今天由我代表我哥哥。”她說,“每次隻能來一個陳情者。”


    “是,夫人。”他轉身安排後麵的人群。


    “我記得你從前絕不會誤解你哥哥的意思。”斯第爾格說。


    “我當時心煩意亂。”她說,“但你不是也變了嗎,斯第爾格?而且是戲劇性的巨大變化。”


    斯第爾格大吃一驚,身體一挺。一個人總會有些改變,那是自然的。可戲劇性的變化這一點,他自己從來沒想過。戲劇化這個詞隻適用於那些來自外星、品德和忠誠度都靠不住的演藝人員。戲劇是帝國的敵人用來煽動浮躁的老百姓的把戲。還有柯巴,拋棄了弗雷曼品德,把戲劇那一套用在齊紮拉教團上。他會為這個丟掉性命的。


    “這句話有點尖刻呀。”斯第爾格說,“你不信任我了嗎?”


    他聲音裏的憂傷使她的表情緩和下來,可語調沒變:“你也知道,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哥哥向來認為,無論什麽事,隻要交到斯第爾格手裏,就可以徹底放心了。這方麵,我一直完全讚同我哥哥。”


    “那你為什麽說我……變了?”


    “你準備違抗我哥哥的命令。”她說,“我看得出來。我隻希望不要因此毀了你們兩個人。”


    第一批覲見者、陳情者來了。沒等斯第爾格回答,她已經轉過身去。她看到了他的表情,也知道他的感受。從母親的信上,她讀到了同樣的感受——用法律取代道德和良知。


    “你們製造了一個致命的悖論。”


    蒂貝納是蘇格拉底基督教哲學的辯護者,很可能是安布斯四號星上的土著,生活在科瑞諾之前的8到9世紀之間,戴拉瑪克皇朝的第二代時期。他的著作隻有一部分留存至今,下麵的話就出自他的著述:“每個人的內心都同樣荒蕪。”


    ——摘自伊勒琅的《沙丘論》


    “你就是比加斯。”死靈說,跨進監禁侏儒的小房間,“我叫海特。”


    和海特一起進來的還有一隊換崗值夜班的皇家衛兵。穿過外麵的院子時,落日之風卷起沙塵,吹打在他們臉頰上,讓他們眼睛直眨巴,加快了腳步。能聽見他們在外麵過道裏互相開玩笑的聲音,還有進行交接儀式時的動靜。


    “你不是海特。”侏儒說,“你是鄧肯·艾達荷。他們把你的屍體放進箱子的時候,我正好在那兒;他們把它抬出來、激活並訓練它的時候,我也在那兒。”


    死靈突然一陣口幹舌燥,咽了口唾沫。球形燈的光本來是黃色,但屋子裏懸著綠色的帳幔,襯得黃色減了幾分。明亮的燈光照亮了侏儒前額一粒粒豆大的汗珠,讓比加斯看上去十分古怪,像一隻胡亂拚湊起來的生物,特萊拉人製造他的意圖呼之欲出,似乎已經無法被皮膚罩住。怯懦、輕薄的麵具之下,這個侏儒隱藏著某種力量。


    “穆阿迪布派我來問你,特萊拉人把你送到這兒來的目的是什麽?”海特說。


    “特萊拉人,特萊拉人。”比加斯念叨著,“我就是特萊拉人,你這個笨蛋!說到這個,你不也是特萊拉人嗎?”


    海特瞪著侏儒。這個比加斯,真是機敏過人,不由得使人聯想起古代的先哲們。


    “你聽見外麵的衛兵沒有?”海特問,“隻要我發出命令,他們會立即絞死你。”


    “咳!咳!”比加斯叫道,“你可真是的,變成了這麽一個冷酷無情的蠢材。絞死我?你不是剛說你來是為了知道真相嗎?”


    海特發現自己不喜歡侏儒那種鎮定自若的表情,仿佛他知道什麽大秘密似的。“也許我僅僅想知道未來會怎麽樣。”他說。


    “說得真妙。”比加斯說,“現在我們互相了解了。兩個賊碰麵時不需要介紹,各自心照不宣。”


    “這麽說,我們都是賊。”海特說,“我們偷什麽東西?”


    “不是賊,是骰子。”比加斯說,“你來這兒是想瞧瞧我的點數。反過來,我也想瞧瞧你的。可你卻戴上了麵具。瞧啊!這人有兩張臉!”


    “你真的親眼看見我被放進特萊拉人的箱子裏?”海特問,其實他非常不願意問這樣的問題。


    “我不是說過了嗎?”侏儒跳了起來,“我們當時和你鬥得很激烈。你的肉體不想活過來。”


    海特突然感到自己仿佛身處幻夢之中,被別人的意識控製著。他或許應該暫時忘掉這一點,任憑別人的意識裹挾自己。


    比加斯狡黠地把頭朝旁邊一歪,圍著死靈踱步,不時抬起頭望望他。“激動好啊,激動起來,你身體內部的潛藏模式才會激活。”比加斯說,“你呀,你是一個不想知道自己在追蹤什麽的追蹤者。”


    “而你是一架瞄準穆阿迪布的武器,對嗎?”海特說,隨著侏儒轉動身體,“你到底想幹什麽?”


    “什麽也不幹!”比加斯說著,停了下來,“你泛泛而問,我就泛泛而答。”


    “這麽說你是衝著厄莉婭來的。”海特說,“她是你的目標嗎?”


    “在外星球,他們管她叫霍特,就是魚怪。”比加斯說,“一說起她,你就熱血沸騰了。這是怎麽回事?”


    “唔,他們叫她霍特。”死靈說,同時琢磨著比加斯的表情,想知道他究竟有什麽意圖。侏儒用這種方式回答他的問題,這可真奇怪。


    “她是處女,同時又是個娼婦。”比加斯說,“她沒有教養,但機智詼諧,見識高明得讓人害怕;最仁慈的時候卻偏偏能做出最冷酷的事;心計極深,有的時候做起事來卻不假思索;想建設點兒什麽的時候,破壞性卻像大風暴一樣強。”


    “原來你到這兒來是為了痛斥厄莉婭。”海特說。


    “痛斥厄莉婭?”比加斯一屁股坐到牆邊的一隻坐墊上,“我來到這裏,是因為我被她的美貌迷住了。”他咧開嘴笑了,那張大鼻子大嘴的臉上,表情活像隻蜥蜴。


    “攻擊厄莉婭,相當於攻擊她哥哥。”海特說。


    “這一點很明顯,明顯得人人都沒看見。”比加斯說,“實際上,皇帝和他妹妹就是背靠背的同一個人,半邊是男性,半邊是女性。”


    “這種話我們聽過,沙漠最深處有些弗雷曼人就這麽說。”海特說,“正是同一夥人重啟了向夏胡魯獻上活人血祭的儀式。你怎麽也會嘮叨他們那套胡言亂語?”


    “胡言亂語?好大的口氣。”比加斯問,“就憑你,一個又像人又像空殼的東西?啊哈,我忘了,骰子自己看不到自己的點數。而你的困惑更比其他人多了一倍,因為你為厄崔迪家族那個雙重人效勞。其實你的頭腦已經接近了答案,而你的感官卻拒絕接受。”


    “你在向看守們宣講這一套謬論,對嗎?”海特低聲問。侏儒的話在他腦子裏翻騰著,攪得他頭都昏了。


    “是他們向我宣講!”比加斯說,“他們還禱告神明保佑。為什麽不呢?我們大家都該好好禱告禱告。畢竟,我們生活在宇宙中前所未有的最危險的造物所投下的陰影之中。”


    “最危險的造物?”


    “連他們的母親都拒絕和他們生活在同一顆星球上!”


    “為什麽你不直截了當地回答我的問題?”海特問,“要知道,我們大可以用別的方式拷問你。我們會得到答案的……不管用什麽手段。”


    “可我已經回答了你!我告訴你了,沙漠深處的傳說是真的,不是嗎?我是挾帶死亡的風暴嗎?不!我隻是話語!振聾發聵的話語,像劃破沙漠上空陰沉天幕的閃電。我已經告訴你了:‘把燈滅了,白晝來了!’你卻不斷地說:‘給我一盞燈,讓我能找到白晝。’”


    “跟我玩這一套,對你來說可有點危險啊。”海特說,“你是不是以為我理解不了這些禪遜尼觀念?其實,你的意思像鳥兒在泥地裏留下的痕跡一樣清晰。”


    比加斯咯咯地笑起來。


    “你笑什麽?”海特問。


    “我笑自己有牙齒卻又希望沒有。”笑聲中,比加斯好不容易才吐出這句話,“沒有牙齒的話,我就不會被你氣得咬牙切齒了。”


    “既然現在我知道了你的目標,”海特說,“你就會把我當成你的另一個目標。”


    “而且我已經擊中它了,正中靶心!”比加斯說,“你把自己弄成這麽大一個活靶子,想打不中都不可能呀。”他自顧自地點點頭,“現在,我要為你唱支曲子。”他哼哼起來,一種哀痛、嘶啞而單調的旋律,一遍遍地重複著。


    海特僵住了,隻覺體內湧起一股奇異的痛苦之感,沿著他的後脊來回滾動。他瞪著侏儒的臉,在那張衰老的麵龐上看到了一雙年輕的眼睛。兩個太陽穴之間是一片密如網絡般的淺色皺紋,這雙眼睛便在這個網絡的正中。好大一顆腦袋!那張大臉上的所有器官仿佛都以那雙噘起的嘴唇為中心,而這雙嘴唇正吐出那個單調的聲音。聲音使海特想到了古代的儀式,想到民間代代相傳的記憶,想到古老的言辭和習俗。此刻正在發生某種生死攸關的大事:時間長河中,種種觀念翻騰起伏,爭鬥不休。侏儒的歌聲引出了某些年代久遠的觀念,像極遠處極亮的一點光,向這邊移動,越來越近,照亮了沿途無數世紀的生命。


    “你在對我做什麽?”海特氣喘籲籲地說。


    “你是一部樂器,而我則是被訓練來彈奏你的。”比加斯說,“我正在彈奏你。我把耐布中另外一些反叛者的名字告訴你吧。他們是拜克諾斯和卡胡伊特;還有迪傑蒂達,柯巴的秘書;阿布莫堅迪斯,邦耐傑的助手。就在這一刻,他們之中某個人或許正把一柄尖刀刺入你那位穆阿迪布的胸膛。”


    海特搖著頭,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我們就像兄弟。”比加斯又一次中斷那種單調的哼哼,“我們在同一個箱子裏長大。開始是我,然後是你。”


    突然間,海特的金屬眼睛讓他感到一陣燒灼般的疼痛,讓他視線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閃爍的紅色薄霧。除了這種讓他痛苦不堪的視力,他隻覺得自己的其他所有感官都喪失了直接感受。他可以感受到外物,但感官與外物之間仿佛隔著薄薄的一層什麽東西,像輕飄飄的薄紗。對他來說,外界的一切都成了無意之中卷入的偶然事件,無可無不可,就連他自己的意誌也隻是某種說不清道不明、虛無縹緲的東西,死氣沉沉,隻能起到辨識外物的作用。


    絕望迸發出力量。感官之中僅存的視力穿透這層薄紗,精力高度集中,像一束熾烈的亮光,穿透了對麵的比加斯。海特感到自己的眼睛可以透視侏儒:起初,他是一個受雇於人、聽命於人的智能生命;這一層麵之下是一個被貪婪所困的生物,欲望集中在那雙眼睛上——層層外殼漸次剝離,最後是一個受某種符號操縱的實體表象。


    “我們是在戰場上。”比加斯說,“說出你的想法。”這個命令讓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海特說:“你不能強迫我殺害穆阿迪布。”


    “我曾經聽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說,”比加斯說,“宇宙中沒有穩固,沒有平衡,沒有持久——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一直保持自己的形態。每一天,有時是每一小時,都會造成變化。”


    海特呆呆地搖晃著腦袋。


    “你以為那個愚蠢的皇帝就是我們搜尋的獵物。”比加斯說,“你對我們的特萊拉主人理解得實在太膚淺了?


    ?宇航公會和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認為我們創造的是藝術品,但實際上,我們創造的是工具。任何東西都可以成為工具——貧窮、戰爭。戰爭很有用,因為它能夠影響許多領域。它刺激社會的新陳代謝,它增強政府職能,它傳播基因種群。宇宙之中再沒有什麽的生命力比得上戰爭。隻有那些認識到戰爭的價值並且實踐它的人,才能擁有最大程度上的自由意誌。”


    海特用一種奇異、平板的聲音說:“奇特的思想出自你的口中,這些話幾乎使我相信宇宙是邪惡的,存在某種複仇之神。為了創造你,他們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你的經曆一定是個非常精彩的故事,無疑還會有個更加精彩的結束。”


    “妙極了!”比加斯得意地大笑起來,“你在反駁我——這就是說,你還有意誌力,正在行使自己的自由意誌。”


    “你想喚醒我身上的暴力。”海特喘息著說。


    比加斯一搖頭:“喚醒,是的;暴力,不對。你自己也曾說過,你接受的訓練使你相信自己的意識。我的意識則是喚醒你身體裏的那個人,鄧肯·艾達荷。”


    “我是海特!”


    “你是鄧肯·艾達荷,卓絕的殺手,許多女人的情人,優秀的劍客,厄崔迪家族戰場上的指揮者。鄧肯·艾達荷。”


    “過去不可能被喚醒。”


    “不可能?”


    “從來沒有成功的先例!”


    “不錯。但我們的主人拒絕承認不可能。他們總能找到合適的工具、正確的應用方法,以及適當的途徑……”


    “你隱藏了你的真實意圖!你拋出這些言辭做掩護,可這些話根本毫無意義!”


    “你身體裏有一個鄧肯·艾達荷。”比加斯說,“它或者服從情感的召喚,或者服從冷靜的思索。但它終究會服從的。經過對過去的鄧肯·艾達荷的一係列壓抑、揚棄之後,新的艾達荷將漸漸凸顯出來。即使是現在,它一方麵畏縮不前,一方麵卻躍躍欲試。某種東西一直存活在你的身體裏,意識必定會聚焦於它,而你也會服從它。”


    “特萊拉人以為我還是他們的奴隸,但我……”


    “安靜,奴隸!”比加斯嘮嘮叨叨地說。


    海特閉嘴了,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裏。


    “這下我們總算說到點子上了。”比加斯說,“我想你自己也感覺到了。這就是用來操縱你的口令……我想它們會管用的。”


    海特感到汗珠從臉頰上一滴滴掉下,他的胸部和手臂顫抖著,卻沒法挪動。


    “有一天,”比加斯說,“皇帝會來找你。他會說:‘她走了。’他的臉上將寫滿悲傷。他將把水交給死者,這兒的人用這種說法描述流淚。而你會用我的聲音說:‘主人!哦,主人!’”


    海特的下頜和喉嚨繃得緊緊的,疼痛不已。他隻能勉強扭動腦袋,來回搖晃著。


    “你會說:‘我從比加斯那兒帶來了一個口信。’”侏儒做了個鬼臉,“可憐的比加斯,他沒有思想……可憐的比加斯,一隻塞滿了信息的圓桶,某種供別人使用的東西……敲比加斯一下,他就會發出聲音……”


    他又做了個鬼臉:“你認為我是一個偽君子,鄧肯·艾達荷。我不是!我也會悲傷。好了,時間到了,是用利劍代替言辭的時候了。”


    海特打了個嗝兒。


    比加斯咯咯笑起來:“啊,謝謝你,鄧肯,謝謝你。身體的小反應把我們從這尷尬的一刻中拯救出來。隻要告訴鄧肯,皇帝的血管中流著哈克南人的血,他就會聽命於我們。他會變成一台噴吐怒火的機器,變成一條上鉤的魚,聽從我們主人的吩咐,發出可愛的怒吼。”


    海特眨巴著眼睛,覺得侏儒很像一隻機靈的小動物,一種聰明、惡毒的東西。厄崔迪人身上流著哈克南人的血?


    “一想到‘野獸拉班’,那個邪惡的哈克南人,你的眼中便噴出了怒火。”比加斯說,“從這點上說,你挺像弗雷曼人。好啊,好聽的言語不管用,但幸好手邊就是利劍,對嗎?想想哈克南人對你家人的折磨。告訴你,因為母親的緣故,你那位寶貝保羅也是哈克南人!殺一個哈克南人,你不會覺得有問題,對不對?”


    死靈隻覺得心裏湧起一陣既像痛苦又像沮喪的感情。這是憤怒嗎?可自己為什麽會憤怒?


    “啊哈,”比加斯說,“啊哈,哈!哢嗒,鍵一按下去就有反應。需要讓你轉達的信息還有呢:特萊拉願意和你的寶貝保羅·厄崔迪做筆交易,我們的主人可以為他複活他的心上人。給你一個妹妹——另一個死靈。”


    海特突然覺得周圍的世界隻剩下自己的心跳。


    “一個死靈。”比加斯說,“它將擁有他愛人的肉體。她將替他生孩子,她將隻愛他一人。如果他願意,我們甚至可以改進原身。讓一個人重新獲得已經失去的東西,這種機會可不多呀。這是一樁他求之不得的交易。”


    比加斯點著頭,眼皮耷拉下來,好像疲倦了。然後他說:“他會大受誘惑……趁他心煩意亂的時候,你將接近他。你將出其不意地給他狠狠一擊!兩個死靈,而不是一個——這就是主人要我們做的事!”侏儒清了清喉嚨,再次點點頭:“說吧。”


    “我不會做。”海特說。


    “但鄧肯·艾達荷會。”比加斯說,“別忘了,對那個哈克南家族的後裔來講,這將是他最脆弱的一刻。你還將建議改進他愛人的身體,也許是一隻永遠不停的心髒,或者更溫柔一些的情感。當你接近他的時候,你還要提出給他提供一個庇護所,一顆他選擇的星球,在遠離帝國的某個地方。想想吧!他親愛的人又回來了,不再有眼淚,還有個寧靜的地方度過餘生。”


    “一攬子交易,但代價肯定是高昂的。”海特試探地說,“他會問價格的。”


    “告訴他,必須公開聲明,表明自己並沒有什麽神力,同時公開譴責齊紮拉教團。他必須把他自己搞臭,還有他妹妹。”


    “就這些?”海特問,發出一聲冷笑。


    “不用說,他還必須放棄宇聯商會的股份。”


    “不用說。”


    “如果你還沒有接近到能給他致命一擊,你可以先聊聊特萊拉人是多麽敬重他,他讓他們領會到了宗教的種種用處。你告訴他,特萊拉人有一個專門的宗教設計部門,能針對不同需求設計不同的宗教。”


    “多麽聰明的設計。”海特說。


    “你覺得自己可以隨意譏諷我,違抗我的命令。”比加斯說,他再一次狡黠地一歪腦袋,“對嗎?得了,用不著否認……”


    “他們把你製造得很好,小動物。”海特說。


    “你也不錯。”侏儒說,“你還要告訴他抓緊時間。肉體會腐爛,她的肉體必須保存在冷凍箱裏。”


    海特感到自己在奮力掙紮,但仍然陷入一片昏亂之中,周圍全是他辨認不出的東西。瞧侏儒的樣子,他是那麽有把握!特萊拉人肯定在邏輯問題上出了某種紕漏。在製造死靈的過程中,他們預置了程序,讓他聽命於比加斯的聲音。可為什麽……清晰的推理、正確的推理,這二者是多麽容易混淆啊!特萊拉人真的在邏輯方麵出問題了嗎?


    比加斯微笑著,仿佛在傾聽某種別人聽不見的聲音。“現在,你將忘卻。”他說,“當時機來臨的時候才會記起一切。他將說:‘她走了。’到那時,鄧肯·艾達荷將會覺醒。”


    侏儒一拍手。


    海特咕噥著,覺得自己似乎在想著什麽,但思路卻被打斷了……也許是一個句子被打斷了。是什麽句子呢?好像是有關什麽……目標的?


    “你想迷惑我,從而操縱我。”他說。


    “你說什麽呀?”比加斯問。


    “我就是你的目標,這一點你無法否認。”海特說。


    “我並不想否認。”


    “你想對我做什麽?”


    “想表示我對你的好意,”比加斯說,“僅此而已。”


    除非在極為特殊的情形下,否則預知力量無法長時間準確顯示出事件發生的連續性。它所抓住的隻是事物發展鏈條中的一個個片段。而事物永遠處於不斷的變化之中,這一點始終影響著擁有預知力量的人,影響著他的追隨者,讓穆阿迪布的臣民懷疑他的至高權威和神諭幻象,讓他們否認他的神力。


    ——《沙丘福音書》


    海特看見厄莉婭走出神廟,穿過露天廣場。衛兵們挨得很近,臉上凶暴的表情掩蓋了平日裏的優越感。


    撲翼飛機翼上的日光反射信號器在下午明亮的陽光下閃閃發亮,機身上隱約可見皇家衛隊的穆阿迪布之拳標誌。


    海特把目光轉向厄莉婭。她看上去與這個城市是那麽不協調,他想,她應該在沙漠,那個廣闊而自由的地方。看著她走過來,他突然想起:厄莉婭隻有微笑的時候才顯得憂傷。全是因為那雙眼睛。他想起一件往事,栩栩如生,是她那次接見宇航公會大使的時候:高居於音樂、談話、長袍、軍裝的背景之上。當時厄莉婭穿的是白色長袍,白得耀眼,代表著童貞女的高雅純潔。他從窗戶向下看,望著她穿過內庭花園,裏麵有水池、噴泉、長著棕櫚葉的草地,還有一座白色的觀景樓。


    全錯了……一切都錯了。她屬於沙漠。


    海特粗粗地呼了口氣。和上次一樣,厄莉婭離開了他的視線。他等著,拳頭捏緊又鬆開。和比加斯的會麵使他煩躁不堪。


    他聽到厄莉婭的隨從在屋子外麵走動。她自己則已經進入了私宅區。他試圖集中注意力,想想她的哪些地方攪亂了他的心。從露天廣場上走過的姿勢?是的。她的步態像一隻被追蹤的獵物,想逃離凶猛的捕食者。他從屋子裏出來,走上安裝著遮光板的露台,在陰影中停下腳步。厄莉婭正站在可以俯瞰她的神廟的護欄邊。


    他將目光投向城市,朝她看的地方望去。他看到的是一片片的矩形建築、一堆堆的顏色和蠕動的人群。建築物在熱氣流中晃動著,閃閃發光,熱氣盤旋著從屋頂升起。一個男孩正在死胡同的牆邊踢球,那條胡同正對著一座山丘,剛好在神廟的轉角。球來回跳躍著。


    厄莉婭也看著那個球,覺得自己也和那個球一樣,來回跳動……在時間的胡同裏來回跳動。


    離開神廟之前她喝下了最大劑量的香料,以前從沒有服過這麽多。大大超量了。沒等香料的藥力發作,這種劑量就已經嚇住了她。


    為什麽我要這樣做?她問自己。


    “隻能在諸種危險中作出抉擇。”是這樣嗎?隻有這樣,才能穿透那些蒙蔽未來的該死的沙丘塔羅牌的迷霧。一道屏障矗立在那裏。必須打破它。這是必須的,隻能這麽做,她必須看到未來,她那沒有眼睛的哥哥正向那個方向大步前進。


    熟悉的香料迷醉狀態開始了。她深深吸了口氣,漸漸進入平和、靜止、忘我的境地。


    擁有第二視覺很容易使人成為宿命論者,她想。不幸的是,無法用另一種演算方法推算未來,沒有可以取代預知力的公式,探知未來不可能像數學推導。進入未來必須付出生命和心智的代價。


    相鄰露台的陰影中有動靜,是個人影。那個死靈!厄莉婭用自己大大強化的感知力注視著他,洞若觀火。生機勃勃的深色皮膚的麵龐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雙閃爍的金屬眼睛。他是各種極度對立的事物的結合體,這些對立物被人直截了當地糅合在一起。他是影子,也是熾烈的光,是加工後的產物。這種加工過程激活了他已經死亡的肉體……也激活了某種熱烈、單純的東西……一種純真。


    他是重壓之下的純真、受到圍攻的純真!


    “你在那兒很久了嗎,鄧肯?”她問。


    “這麽說你這會兒打算把我當成鄧肯。”他說,“為什麽?”


    “不要問我。”她說。


    她看著他,想:特萊拉人的手藝真是巧奪天工,他沒有一處不像鄧肯,已經達到了完美無缺的地步。


    “隻有神才敢於實現完美。”她說,“對人來說,完美是危險的。”


    “鄧肯死了。”他說,他希望她沒用這個稱呼,“我是海特。”


    她細細打量著他那雙人造眼睛。不知這雙眼睛看到的到底是什麽。細看之下,會發現閃亮的金屬表麵上有許多小小的暗色凹痕,像小小的、黑洞洞的深井。複眼!周圍的世界忽然一亮,搖晃起來。她一隻手抓住被太陽曬得溫熱的欄杆,竭力穩住自己。啊,香料的藥力來得好快。


    “你不舒服嗎?”海特問。他靠近了些,金屬眼睛睜得大大的,注視著她。


    誰在說話?她疑惑了。鄧肯·艾達荷?門泰特死靈?禪遜尼哲學家?或者是特萊拉人的爪牙,比任何宇航公會的宇航員都更危險?她哥哥知道他是誰。


    她再次打量著死靈。他身上存在著某個怠惰因素,某種處於潛伏狀態的因素。他整個人都在等待,體內蘊藏著遠遠超出他們尋常生活的力量。


    “因為我母親的緣故,我很像貝尼·傑瑟裏特。”她說,“你知道嗎?”


    “我知道。”


    “我有她們的力量,我像她們一樣思考。我體內的某個部分了解育種計劃的緊迫性……也知道出自這個計劃的成品。”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感到自己的一部分意識開始在時間的長河中自由流動。


    “據說貝尼·傑瑟裏特從來沒有放棄那個計劃。”他說。他仔細觀察著她,她抓住露台邊緣的手指顯得異常蒼白。


    “我絆倒了嗎?”她問。


    他注意到她的呼吸是多麽粗重,每一個動作都緊張不安,她的眼神開始變得呆滯了。


    “要絆倒的時候,”他說,“你可以跳過絆倒你的東西,重新恢複平衡。”


    “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絆倒了。”她說,“她們現在就想跳過我哥哥,重新恢複平衡。他們想要契尼的孩子……或者我的。”


    “你有孩子了?”


    她竭力調整,將自己調整到與這個問題對應的時空中。有孩子?什麽時候?在哪兒?


    “我看見了……我的孩子。”她悄聲說。


    她離開露台欄杆,轉身看著死靈。他有一張機智的臉、一雙痛苦的眼睛。當他隨著她轉身時,隻見那兩片金屬閃爍了一下。


    “你用這樣的眼睛能看見……什麽?”她悄聲說。


    “別的眼睛能看見的所有東西。”他說。


    他的聲音在她耳中震響,她的意識卻捕捉不住其含意。她竭力讓意識延伸出去,像跨過整個宇宙。如此漫長的延伸……向外……向外。無數時空糾纏著她。


    “你服用了香料,劑量非常大。”他說。


    “為什麽我不能看見他?”她咕噥著,“告訴我,為什麽我不能看見他?”


    “你不能看見誰?”


    “我不能看見孩子的父親,塔羅牌的迷霧遮住了我的眼睛。幫幫我。”


    他將門泰特的邏輯運算功能發揮到極致,然後說:“貝尼·傑瑟裏特想讓你和你哥哥進行交配,這樣就可以鎖住基因……”


    她不由得一聲哀鳴。一陣寒戰襲過全身,接著又是全身滾燙。那個她無法看到、隻在她最可怕的夢境中出現的交配對象,那個連預知力量都無法昭示的人!難道真的會發生那種事?


    “你是不是冒險服用了大劑量的香料?”他問,同時竭力壓製著內心深處湧上來的極度恐懼:一個厄崔迪女人可能死去,保羅有可能被迫麵對這樣的事實——一位皇室女人……走了。


    “你不知道追逐未來意味著什麽。”她說,“有的時候,我也能瞥見未來的自己……可我自己的預知能力幹擾了我。我無法看清自己的未來。”她低下頭,來回搖晃著腦袋。


    “你服用了多少香料?”他問。


    “大自然憎惡預知力量。”她抬起頭,“你知道嗎,鄧肯?”


    他像對小孩子說話般溫和地說:“告訴我你服用了多少。”他伸出左手,攬住她的肩膀。


    “言語這種手段真是太簡陋了,原始,而且無法清晰表述。”她掙開他的手。


    “你必須告訴我。”他說。


    “看看屏蔽場城牆吧。”她吩咐道,手指前方,目光也朝手的方向望出去。一陣突如其來的幻象,屏蔽場城牆崩塌了,像被看不見的力量摧毀的沙礫堆成的城堡。她不由得顫抖起來。她轉移目光,望著死靈,被死靈臉上的表情嚇呆了。他的五官皺在一起,變老了,然後又變年輕——變老——變年輕。他似乎變成了生命本身,肯定、循環……她轉身想逃,可他一把抓住她的左腕。


    “我去叫醫生。”他說。


    “不!我一定得好好看看這個幻象!我必須知道!”


    “你已經看到了。”他說。


    她低下頭來,盯著他的手。肌膚相觸處有一種觸電的感覺,讓她心醉神迷,同時驚恐不已。她猛地甩開他,喘著粗氣:“那就像一股旋風,而你是抓不住旋風的!”


    “你需要醫生!”他厲聲說。


    “你怎麽還不明白?”她厲聲說,“我的幻象是不完整的,隻有些跳動不已的碎片。我必須記住這個未來。難道你不知道嗎?”


    “要是你因此送命,未來又在哪裏?”他問,輕輕把她推進臥室。


    “言語……言語。”她喃喃地說,“我無法解釋。一件事引發了另一件事,卻並不是另一件事的起因……也沒有結果。我們不能把幻象就這樣放著。但無論我們怎麽嚐試,前麵還是有個缺口,過不去,看不到。”


    “延伸你的意識,跨過那個缺口。”他命令著。


    他真遲鈍啊!她想。


    冰涼的陰影包裹了她。她感到自己的肌肉蠕動著,像沙蟲的運動。身下是一張實實在在的床,但她知道,床其實不算實體。隻有空間是永恒的,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實體。床在浮動,周圍飄浮著許多屍體,都是她自己的屍體。時間成了一種複合感受,難以承受其負荷。它有那麽多含意,全都緊緊糾纏在一起,讓她無法分辨。這就是時間。它在運動。整個宇宙都在向後動、向前動、向側麵動。


    “那個缺口,它不像其他物體,看不見摸不著。”她解釋說,“你無法從它下麵過去,也不可能繞過它。沒有地方能讓你找到支撐點。”


    無數人圍繞著她,都是同一個人,這許多同一個人握住她的左手。她自己的身體也有重重幻影。她伸出無數幻影般的左臂,摸到了那無數張不斷變化的麵具似的臉:鄧肯·艾達荷!他的眼睛有點……不對勁,但這的確是鄧肯的臉。鄧肯是孩子——成人——青年——孩子——成人——青年……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流露出對她的擔心。


    “鄧肯,別害怕。”她耳語道。


    他握緊她的手,點點頭。“躺著別動。”他說。


    他想:她不會死!她不能死!不能讓一個厄崔迪女人死去!他使勁搖搖頭。這樣的想法有違門泰特邏輯。死亡是一種必然,隻有這樣,生命才能繼續。


    這個死靈愛我,厄莉婭想。


    這個想法成了一塊她可以著力的磐石。這是一張熟悉的臉龐,臉龐後麵是一間實實在在的屋子。這是保羅套房的一個房間。


    終於有了一個固定不變的人影。這個人用一根管子在她的喉嚨裏做了點什麽。她禁不住一陣惡心。


    “幸好搶救及時。”一個聲音說,她聽出是皇家醫生,“你應該早一點叫我的。”醫生聽上去起了疑心。她感到管子從喉嚨裏滑了出來——一條蛇,一條閃光的繩索。


    “這一針會讓她入睡的。”醫生說,“我叫她的隨從去……”


    “我守著她。”死靈說。


    “不行!”醫生斷然拒絕。


    “留下來……鄧肯。”厄莉婭悄聲說。


    他撫摸著她的手,讓她明白他聽到了她的話。


    “夫人,”醫生說,“最好……”


    “用不著你告訴我什麽最好。”她喘著粗氣,每發出一個音節,喉嚨都疼痛不已。


    “夫人,”醫生說,聲音裏帶著責備,“您知道服用過多香料會有危險。我隻能假設是某人把香料塞給您,沒有經過……”


    “你真是個傻瓜。”她用嘶啞的嗓音說,“你不想讓我看到幻象,是嗎?我知道自己服用了什麽、為什麽服用。”她一隻手放到喉嚨上,“退下。馬上!”


    醫生退出她的視線,說:“我會向您的哥哥稟報此事。”


    她感到他離開了,於是把注意力轉向死靈。現在,她意識裏的幻象更清晰了,將現實包容在內,現實在幻象中向外延伸。在這股時間流中,她感到死靈在移動,但已經變得清晰了,不像剛才那樣是幻影憧憧。


    他是對我們的嚴峻考驗,她想,他是危險,也是拯救。


    她打了個寒噤,知道自己看到了哥哥曾經看到過的幻象。不爭氣的淚水湧滿了她的眼眶。她猛地搖搖頭。不要流淚!流淚不僅浪費水分,更糟糕的是擾亂了本來就粗糙的幻象流。一定要阻止保羅!哪怕隻有一次,就這一次。


    她穿越了時間,想將自己的聲音放置在他將來的必經之路上。但是壓力太大,變化太大,她很難辦到。時間穿過她哥哥,就像光透過鏡頭。他站在焦點上,這一點他非常清楚。他已經將未來發展的每一條路徑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允許它們逃離他的掌握,發生絲毫改變。


    “為什麽?”她喃喃地說,“是因為仇恨?時間傷害了他,所以他想打擊時間本身?這是……仇恨嗎?”


    死靈以為她在叫他:“夫人?”


    “我要把這種該死的預知能力從我身體裏驅除掉!”她哭叫道,“我不想與眾不同。”


    “求求你,厄莉婭。”他悄聲說,“睡吧。”


    “我希望自己能夠放聲大笑。”她小聲說,眼淚從雙頰簌簌落下,“可我是皇帝的妹妹,一個被尊為神的皇帝。人們怕我。可我從來不想成為別人害怕的對象。”


    他拭去她臉上的淚水。


    “我不想成為曆史的一部分。”她低語著,“我隻想被愛……愛人。”


    “大家都愛你。”他說。


    “啊哈,忠心耿耿,忠心耿耿的鄧肯。”她說。


    “求求你,別這麽說。”他懇求道。


    “可你確實忠心耿耿。”她說,“忠誠是一件珍貴的商品。它可以出賣……卻不可以買。買不到,隻能賣。”


    “我不喜歡你的玩世不恭。”他說。


    “讓你的邏輯見鬼去吧!這是事實!”


    “睡吧。”他說。


    “你愛我嗎,鄧肯?”她問。


    “我愛你。”


    “又是一句謊言?”她問,“一個比真實更容易讓人相信的謊言?我害怕相信你,為什麽?”


    “你害怕我的與眾不同,就像你害怕自己的與眾不同一樣。”


    “做一個男人吧,別老當門泰特,總是在計算!”她喝道。


    “我是門泰特,也是男人。”


    “你會讓我做你的女人嗎?”


    “我會做愛所要求的一切。”


    “愛,還有忠誠?”


    “還有忠誠。”


    “而這正是你的危險之處。”她說。


    她的話使他不安。這種不安沒有反映在他的臉上,肌肉沒有抽搐。但她知道他的不安,她記下的幻象清楚地顯示出他的不安。盡管如此,她還是感到自己忘了一部分幻象,還有些別的情況,她應該記得。應該還有一種感受,不完全是感官所得,而是和預言能力帶來的幻象一樣無端出現在她的腦海。但這種感受卻被時間投下的陰影遮擋了——痛苦啊。


    情感!就是它——情感!幻象中出現了情感,她沒有直接尋找這種情感,她找的是其他東西,隱藏在這種情感之下的某種東西。在幻象中,她被情感纏住了——一種由恐懼、悲傷和愛共同形成的情感。它就在那兒,在她的幻象中,集恐懼、悲傷和愛於一身,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原生力量。


    “鄧肯,不要離開我。”她悄聲說。


    “睡吧,”他說,“別抗拒睡意。”


    “我必須……我必須抗拒。他是他自己設下的陷阱中的誘餌,他是權力和暴行的工具。暴力……神化,變成了囚禁他的牢籠。他將喪失……一切。”


    “你是說保羅嗎?”


    “他們驅策著他,迫使他摧毀自己。”她喘息著躬起後背,“擔子太重了,悲哀太深了。他們誘惑他,讓他遠離了愛。”她躺到床上,“他們在製造那個宇宙,而他絕不會允許自己活在其中。”


    “誰在做這些事?”


    “就是他本人!啊哈,你太傻了。他是這個大計劃中的一部分。已經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


    她說著說著,感到自己的意識在逐層下降,一層又一層。漸漸低下去,最後沉降在肚臍後麵。身體和意識已經分離,融入無數幻象碎片之中——移動,移動……她聽到了一聲胎兒的心跳,一個未來的孩子。就是說,香料的藥力仍未過去,藥力讓她繼續在時間中漂流。她知道自己已經感覺到了一個孩子的生命,一個尚未懷上的孩子。關於這個孩子,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它將經曆她所經曆的痛苦,和她一樣在子宮中被喚醒。不等出生,它就將是一個有意識、能思考的獨立實體。


    權力有其極限,即使最有權力者也無法突破這個極限而不傷害自身。政府的統治藝術就是判斷這個極限位於何處。濫用權力是致命的罪惡。法律不是複仇的工具。你不能以它威脅任何人,卻不接受其帶來的後果。


    ——摘自由斯第爾格注釋的《穆阿迪布論法律》


    契尼透過泰布穴地下麵的裂隙凝視著清晨的沙漠。她沒有穿蒸餾服,所以覺得在沙漠中很沒有安全感。穴地的入口隱藏在她身後高聳的峭壁中。


    沙漠……沙漠……無論走到哪裏,她心裏總放不下沙漠。回到沙漠與其說是回家,不如說是轉了個身,看見某件始終在那裏的東西。一陣疼痛從肚腹襲來。生產時間馬上就要到了。她抑製住疼痛,想和自己的沙漠獨自分享這個時刻。


    正是黎明時分,大地一片靜謐。光影在沙丘和屏蔽場城牆台地間流動著。陽光從高高的懸崖上傾瀉而下,湛藍天空下伸向無盡遠方的單調的沙漠景象被猛地拽到她眼前。風景單調而淒涼,和她知道保羅瞎眼後鬱鬱寡歡的心情非常合拍。


    為什麽我們要來這兒?她心想。


    這不是一次發現之旅。除了給她找一個生孩子的地方,保羅在這兒什麽也找不到。這次旅行還有一些奇怪的同伴:比加斯,那個特萊拉侏儒;死靈,海特,也可能是鄧肯·艾達荷的亡魂;艾德雷克,宇航公會宇航員、大使;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他所仇視的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聖母;麗卡娜,奧塞姆那奇怪的女兒,似乎處於衛兵的監視之下;斯第爾格,她的耐布舅舅,還有他可愛的妻子哈拉……以及伊勒琅……厄莉婭……


    風聲伴著她的思緒穿過岩石。沙漠的白天變得黃上加黃、褐上加褐、灰上加灰。


    為什麽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奇怪地組合在一起?


    “我們已經忘了‘同伴’這個詞的原意。”對她的疑問,保羅回答說,“它原本是指‘旅行之伴’。這些人就是我們的同伴。”


    “可他們有什麽價值?”


    “你瞧!”他那雙可怕的眼窩對著她,“我們已經喪失了清晰單純的生活觀念。無論什麽,隻要它不能用瓶子裝起來,不能被擊打、刺戳或者儲存,我們就覺得它沒有任何價值。”


    她委屈地說:“那不是我的意思。”


    “啊哈,我最親愛的。”他說,溫柔地安撫著她,“我們在金錢上是如此富裕,生活上卻非常貧乏。我真是個邪惡、固執而愚蠢的……”


    “你不是!”


    “我是,但你這話同樣是真的。我的雙手在時間中浸得太久了,我想……我試圖創造生命,卻不知道生命已經被創造出來了。”


    然後,他撫摸著她的肚腹,那個新生命的棲息地。


    想到這裏,她不由得把雙手放到肚皮上,顫抖著。她後悔懇求保羅帶自己到這兒來。


    沙漠狂風攪起一股難聞的氣味,是懸崖底部的固沙植物發出來的。弗雷曼人的迷信攫住了她:如果有難聞的氣味,說明此刻不是吉時。她麵朝狂風,發現固沙植物之外有一條沙蟲。它慢慢挪動著,像一艘鬼船般在沙丘之間遊動著,一路拍打著沙礫。接著,它聞到了對它來說是致命毒藥的水汽,於是一頭拱進沙下。


    沙蟲怕水,而她恨水。水曾經是厄拉科斯星的精神和靈魂,現在卻變成了毒藥。水帶來了瘟疫。隻有沙漠是幹淨的。


    下麵來了一隊弗雷曼工人。他們攀進穴地的中門,腳上沾著泥漿。


    腳上沾著泥漿的弗雷曼人!


    在她頭頂上,穴地的孩子們開始唱起晨歌,悠揚的歌聲飄出上麵的入口。歌聲讓她覺得時間飛逝,迅捷如鷹。她顫抖起來。


    憑他不需要眼睛的眼力,保羅到底看到了什麽風暴?


    她感到了他的另一麵:一個惡毒的瘋子,一個厭倦了歌聲的人。


    她發現天空已經變成了透明的灰色,一道道雲彩像光滑白潤的光束。卷裹著沙子的狂風劃過天際,在上麵鏤刻下一些古怪的圖案。南麵一線閃光的白色引起了她的注意。有了這一線白色,這個傍晚頓時變得與眾不同了。


    她讀出了這個信號。弗雷曼人有句老話:南方天空的白色,夏胡魯的嘴。風暴就要來臨,巨大的風暴。她感到了預示風暴的陣陣微風,揚起沙礫,打著她的臉頰。風中有股死亡的刺鼻味道,像暗渠裏的臭水味兒、浸濕的沙地味兒、燧石燃燒的焦味兒。這種風暴會帶來水,正因為這個原因,憎惡水的夏胡魯才會送出這種難聞的風。


    鷹也飛進她所在的岩縫,尋找躲避風沙的安全之處。都是和岩石一樣的褐色,翅膀則是深紅色。真想和它們在一起啊。它們有地方可以躲藏,而她卻沒有。


    “夫人,風沙來了!”


    她轉過身,發現死靈在穴地的上端入口處叫她,心裏突然湧起一陣弗雷曼式的恐懼。利利落落的死沒有什麽,還能把屍體的水留給部族。這是她可以理解的。可是……死而複活的某種東西……


    風沙抽打著她,把她的臉龐刮得紅撲撲的。轉頭一看,隻見可怕的沙塵直衝天空。風沙肆虐的沙漠變成了茶褐色,躁動不安。一座座沙丘像保羅告訴她的拍打海岸的浪頭。


    她轉念一想


    ,覺得沙漠也不過是轉瞬即逝的事物。以有限與永恒相比,哪怕沙浪在懸崖上拍得再響,也不過像一口煮開的小鍋罷了。


    但對她來說,沙暴已經充斥於整個宇宙。動物全都躲起來了……沙漠上沒有留下任何東西,隻有沙漠自己的聲音:被風卷起的沙礫摩擦著岩石,發出刺耳的刮擦聲;洶湧的狂風發出尖嘯;一塊巨石從山頭猛地滾落下來——砰!視線以外的某個地方,一條蠢笨的沙蟲翻翻滾滾,一路拍打著沙漠,盡快逃回自己幹燥的深洞裏。


    她隻站了短短的一刻,一瞬而已,就像她自己的生命與時間本身相比那樣不值一提。但就在這一瞬,她覺得連這顆星球都快被狂風吹走了,和狂風挾帶的其他一切一樣,變成宇宙的塵埃。


    “我們必須快點。”死靈來到她身邊。


    她覺察到了他的恐懼,這是出於對她安全的擔心。“它會把你的肉從骨頭上撕下來的。”他說,仿佛需要給她解釋什麽是沙暴。


    他的關切之情驅散了她對他的害怕。契尼讓死靈扶著自己,一步步跨上岩石台階,到了穴地。他們走進擋在洞口前的屏擋牆,隨從們打開封閉水汽的密封口,他們進去後,密封門立刻關上了。


    穴地的臭氣刺激著她的鼻孔。各種味道都在這兒混合——整個一個人擠人、人挨人的養兔場,充斥著回收人體排泄物釋放的惡心的酸氣,還有熟悉的食物味兒,以及機器運轉時燧石燃燒的怪味……最濃烈的則是無處不在的香料味:到處都是香料。


    她深深吸了口氣:家。


    死靈鬆開拽住她手臂的手,站在旁邊,變得順從、安靜,好像一台暫時無用而被關掉的機器。也不像……他仍然在機警地觀察四周的動靜。


    契尼在門口猶豫著,這裏有某種東西讓她感到說不出的迷惑。這兒確實曾是自己的家。她還是孩子的時候就點著球形燈在這兒捉蠍子。盡管如此,有些東西卻變了……


    “您不想進屋嗎,夫人?”死靈問。


    她感到肚子裏的孩子一陣攪動,好像被他的話驚醒了。她竭力掩飾,不讓自己現出難受的表情。


    “夫人?”死靈說。


    “為什麽保羅擔心我懷上我們自己的孩子?”她問。


    “他為您的安全擔心,這很自然。”死靈說。


    她一隻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風沙已經把臉吹得通紅:“可他就不擔心孩子的安全嗎?”


    “夫人,他不能想那個孩子,隻要一想到,他就會聯想起被薩多卡殺死的頭胎子。”


    她打量著死靈:扁平的臉,無法看懂的機器眼睛。他真的是鄧肯·艾達荷嗎,這個生物?他對所有人都這麽友善嗎?他說的是真話嗎?


    “您應該有醫生陪伴。”死靈說。


    她再一次從他的話中聽出了他對她安全的擔憂。她突然覺得自己的思想仿佛無遮無蓋,暴露在外,隨時可能被人洞悉。


    “海特,我很害怕。”她低聲說,“我的友索在哪兒?”


    “他在處理國家大事,暫時脫不開身。”死靈說。


    她點點頭。政府各部門也搭乘整整一隊撲翼飛機,跟著他們來到了這裏。她突然明白了穴地讓她感到迷惑的東西是什麽:來自異鄉的氣味。那是從職員和助理們身上發出的香水味,還有食物和衣服的味道、奇異的化妝品的味道,等等,彌漫了整個穴地,構成了一股惡臭的暗流。


    契尼搖搖頭,克製住刻薄地大笑一聲的衝動。隻要穆阿迪布到場,連氣味都會發生改變!


    “有些非常緊迫的事需要他處理。”死靈說,他誤解了她的猶豫。


    “是的……是的,我懂。你忘了?我和那群人一塊兒來的。”


    她回憶起從厄拉奇恩來到這裏的那段航程,現在她承認,當時她根本沒抱希望能活下來。保羅堅持要親自駕駛自己的撲翼飛機。瞎眼的他居然把撲翼飛機開到了這裏。她知道,那次經曆之後,無論他做出什麽事,她都不會再感到驚訝了。


    又一陣疼痛從腹部擴散開來。


    死靈發現她呼吸急促,臉繃得緊緊的:“您要生了?”


    “我……是的,是的。”


    “快,不能耽誤了。”他說,拽住她的手臂,扶著她匆匆忙忙朝下麵的大廳走去。


    她發現他已經恐慌到極點,於是說:“還有點時間。”


    他好像沒有聽見。“禪遜尼派生孩子的方法,”他說,扶著她走得更快了,“就是保持警覺,但不抱目的地等待。不要和正在發生的事對抗,對抗是失敗之母。不要總想著要達到什麽目的,這是陷阱。隻有不想得到,你才能真正得到。”


    說話時,他們已經到了臥室門口。他扶著她穿過帷幔,大叫:“哈拉!哈拉!契尼要生了。快去叫醫生!”


    聽見他的喊叫,侍從們也跑了進來。在匆忙跑動的人群中,契尼覺得自己像一個平靜的孤島……直到另一輪疼痛向她襲來。


    海特退到外麵的走廊裏。鎮定下來以後,他才有機會想想剛才都做了什麽,對自己的行為驚奇不已。他感到自己好像被人固定在某些時間點上,在這些點上,一切真理都是暫時的、相對的。他知道自己恐慌了。不僅因為契尼可能死去,還因為契尼死後,保羅會來到他身邊……悲痛不已……他親愛的人走了……走了……走了……


    無中不可能生有,死靈告訴自己,那麽,這股恐慌從何處而來?


    在這個問題麵前,他感到自己的門泰特頭腦都變遲鈍了。他打了個寒噤,長長地吐了口氣。頭腦中仿佛飄過一片陰影,意識變得漆黑一片。他發現自己正凝神傾聽,等待著某個決斷的聲音,像叢林中折斷一根樹枝的聲音。


    他吐出一口氣,全身猛地一震。危險暫時過去了,沒有爆發。


    他緩緩地聚起力量,一點一點清除著壓製自己頭腦的那股力量,漸漸進入門泰特狀態。他發揮出了自己的全部運算力量。這樣做不好,但必須這樣做。他不再是一個人,變成了數據轉換器,他的一切經曆都化為數據。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會帶來變數,產生出無數可能性。這些可能性依次而過,依次比較、判斷。


    他的前額布滿汗珠。


    輕若鴻羽的想法化為黑暗——未知。無限!門泰特無法處理無限,因為既定的數據無法概括無限。無限不可能化為具體可感知的數據,除非他自身同樣化為無限,暫時化為無限。


    一陣湧動,他突破了障礙。他達到了這個境界。他看到比加斯坐在自己的麵前,好像被他體內發出的光照亮一般。


    比加斯!


    那個侏儒曾經對他做過什麽!


    海特感到自己在某個致命的深淵邊搖搖欲墜。他將自己的門泰特時間功能向前延伸,計算自己未來的行為。


    “強製衝動!”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著,“我被別人操縱了,這是一種強製衝動!”


    海特說話的時候,一個身著綠色長袍的仆從走了過來,猶豫不決地問:“您在說什麽嗎,先生?”死靈並不看他,點點頭:“我說出了一切。”


    曾有一個聰明人,


    跳進一個大沙坑。


    他的眼睛燒掉了,


    可他咬牙不吭聲。


    他調出重重幻影,


    終於成了聖人。


    ——童謠


    見於《穆阿迪布的曆史》


    保羅站在穴地外的黑暗之中。預知力量告訴他現在是夜晚。月光照射下,聳立在他左邊的岩壁投下黑色的影子。這是一個充滿回憶的地方,他的一個穴地,正是在這兒,他和契尼……


    不要想契尼,他告訴自己。


    幻象告訴他周圍發生的一切:右手很遠的地方是一叢仙人掌,還有一條銀黑色的暗渠,流過今天早上的風暴堆積起來的沙丘。


    沙漠裏的流水!他想起了另一種水,他的出生地卡拉丹星球的河裏流動的水。那時他根本沒有認識到這樣的水流是多麽珍貴,即使是這條流過沙漠盆地的黑乎乎的臭水溝也是無上的珍寶。


    一聲小心翼翼的咳嗽,一個助理從後麵閃了出來。


    保羅伸出雙手,取過吸著一張金屬紙的磁板。他的動作十分緩慢,像暗渠裏的流水。幻象在移動,可他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情願隨著它移動了。


    “對不起,陛下。”助理說,“塞布利條約……需要您簽署。”


    “我看得見!”保羅厲聲說。他在簽字的地方潦草地寫上“厄崔迪皇帝”幾個字,將磁板朝助理伸出的手中猛地一塞。他看到了助理臉上的驚恐。


    那個助理一溜煙逃走了。


    保羅轉過身。醜陋、貧瘠而荒蕪的土地!他想象著陽光暴曬下的大地,酷熱的天氣,滿天沙塵,黑壓壓的塵土吞沒了一切,風魔肆虐,挾帶著無數赭色水晶般的沙礫。但這裏又是個富有的地方:正在從一個沙暴橫行、寸草不生、隻有壁立的懸崖和搖搖欲墜的山脊的地方變成一個蓬勃發展的巨大星球。


    這一切都需要水……還有愛。


    生命會將狂暴的廢物變成優雅靈動之物,他想,這就是沙漠對我們的教誨。現實的這種改變常常讓他瞠目結舌。他很想轉身對著擠在穴地入口處的助手們大聲叫喊:如果你們一定要崇拜某種東西的話,就崇拜生命吧——所有生命,哪怕最低賤的生命!生命的美好屬於我們全體!


    他們不會明白的,他們是沙漠之中最荒蕪的沙漠。生命不會為他們上演自己的綠色舞蹈。


    他握緊拳頭,試圖停止幻象。他想逃離自己的意識,它就像一頭吞噬他的怪獸!他的意識躺在他的身體裏,像一團巨大的海綿,吸入了無數人的經曆,濕淋淋、沉甸甸的。


    保羅絕望地將思緒擠向自己以外的其他事物。


    星星!


    意識飄向群星,無窮無盡的星河。無盡的群星啊,隻有近於瘋狂的人才會想象自己能夠統治其中哪怕最微小的一簇。自己帝國屬下的臣民有多少,他甚至想都不敢想。


    臣民?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崇拜者和敵人。他們中是否有人看到過教義之外的東西?有沒有擺脫了狹隘偏見的人?沒有,甚至皇帝也擺脫不了。他的生活是所謂“奪取一切”,想按照自己的模子創造一個宇宙。但是,這個似乎熱熱鬧鬧的宇宙終於崩潰了,靜靜地分崩離析。


    把唾沫啐在沙丘上吧!他想,把我的水分給它吧!


    是自己製造了這個神話,用錯綜複雜的運動和想象,用月光和愛,用比亞當還古老的禱詞,以及那些灰色的岩石、猩紅的影子、悲傷,以及無數殉道者的生命——最終,它會落得個什麽下場?波浪退去之時,時間的河岸將一片空曠,除了無數記憶的沙礫閃閃發光之外,幾乎一無所有。人類美好時代的起源難道就是這個樣子?


    石壁上響起一陣摩擦聲,死靈來了。


    “你今天一直在回避我,鄧肯。”保羅說。


    “您這樣稱呼我很危險。”死靈說。


    “我知道。”


    “我……來是想提醒您,陛下。”


    “我知道。”


    死靈於是全部說了出來:比加斯,強加在他身上的強製衝動。


    “那種強製衝動具體是什麽,你知道嗎?”保羅問。


    “暴力。”


    保羅感到自己終於來到一個從一開始便在召喚自己的地方。他一動不動。聖戰已經抓住了他,把他固定在時間的滑道上,讓未來那可怕的引力一勞永逸地攫住他,再不鬆手。“不會有任何來自鄧肯的暴力。”保羅悄聲說。


    “可是,陛下……”


    “告訴我你在我們附近看到了什麽。”保羅說。


    “陛下?”


    “沙漠——今晚的沙漠怎麽樣?”


    “您看不見?”


    “我沒有眼睛,鄧肯。”


    “可是……”


    “我隻有幻象。”保羅說,“可我希望自己沒有它。預知力量正逐步扼殺我,你知道嗎,鄧肯?”


    “也許……您擔憂的事不會發生。”死靈說。


    “什麽?你不相信我的預知能力?我自己隻能堅信不疑,因為我上千次親眼看到我預見的未來變成現實。人們把這種力量稱為魔力,天賜的禮物。而實際上,它是痛苦!它不讓我有自己的生活!”


    “陛下,”死靈喃喃地說,“我……它不是……小主人,你不要……我……”他沉默了。


    保羅感應到了死靈的混亂和矛盾:“你叫我什麽,鄧肯?”


    “什麽?我怎麽……等等……”


    “你剛才叫我‘小主人’。”


    “我叫了,是的。”


    “鄧肯過去一直是這麽叫我的。”保羅伸出雙手,撫摸著死靈的臉,“這也是你的特萊拉訓練的一部分?”


    “不是。”


    保羅把手放下來:“那麽,它是什麽?”


    “它來自……我的內心。”


    “你在侍奉兩個主人?”


    “也許是的。”


    “把你自己從死靈中解放出來,鄧肯。”


    “怎麽解放?”


    “你是人。做人該做的事。”


    “我是死靈!”


    “可你的肉體是人類。這具肉體中藏著鄧肯。”


    “這具肉體中藏著別的某種東西。”


    “我不在意你如何做。”保羅說,“可你必須做。”


    “您預見到了?”


    “去他媽的預見!”保羅轉過身。他的幻象加快了步伐,開始向前狂奔,中間還有許多缺口,但這些缺口並不足以讓幻象停住腳步。


    “陛下,如果您已經……”


    “安靜!”保羅舉起一隻手,“你聽到了嗎?”


    “聽到什麽,陛下?”


    保羅搖搖頭。他仔細查看著。那邊,在漆黑的陰影中,有什麽東西知道他在這兒。什麽東西?不——是什麽人。


    “真美呀,”他悄聲說,“你是一切事物中最美好的。”


    “您說什麽,陛下?”


    “我說的是未來。”


    那邊,那個朦朧模糊、形體未定的鬼影猛地一震,迸發出一股強烈的感情,應和著他的幻象。在幻象的旋律上,它奏出一個最強音,久久不絕。


    “我不明白,陛下。”死靈說。


    “一個弗雷曼人離開沙漠太久會死的。”保羅說,“他們把這個稱作‘水病’。這難道不是最奇怪的事嗎?”


    “非常奇怪。”


    保羅竭力搜索著自己的記憶,試圖回想起夜裏契尼倚在他身邊的呼吸。但是,他能找到這樣的慰藉嗎?他懷疑。他隻能清楚地記起一件事:他們離開皇宮、出發到沙漠的那一天,契尼坐在早餐桌旁,焦躁不安。


    “你幹嗎要穿那件舊外套?”她問道,眼睛盯著他穿在弗雷曼長袍下麵的那件黑色軍服,“你是皇帝!”


    “就算是皇帝,也可以有一兩身自己喜歡的衣服。”他說。這句話居然讓契尼流出了淚水,他想不出其中的緣由。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落淚。


    如今,在黑暗中,保羅擦了擦自己的臉頰,那上麵已經濕了一片。是誰把水給了死者?他想。但這是他自己的臉呀,不過又好像不是。風吹過濕漉漉的皮膚,寒冷刺骨。他好像做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夢境迅速破滅。胸口為什麽脹痛?吃了什麽不對的東西嗎?難道是他的另一個自我把水給了死者,那麽它為什麽如此痛苦、悲傷?狂風卷裹著沙礫,皮膚被吹幹了,是他自己的。但那種戰栗的感覺又是誰的?


    突然響起一陣哀號,遠遠的,在穴地深處。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


    一絲亮光閃了一下,死靈猛地轉過身,圓睜雙眼。有人一把拉開入口處的密封門。隻見一個人站在光線中,燈光照出他的笑臉——不!不是笑臉,是傷心欲絕的哭泣的臉!這是一個名叫坦迪斯的弗雷曼敢死隊軍官,他後麵跟著黑壓壓的一大群人,見了穆阿迪布以後,所有人都沉默了。


    “契尼……”坦迪斯說。


    “死了。”保羅低聲說,“我聽見了。”


    他轉身對著穴地。他熟悉這個地方。這個地方無處可藏。洶湧而來的幻象讓他看到了弗雷曼人群。他看到了坦迪斯,感到了這個弗雷曼敢死隊員的悲傷、恐懼和憤怒。


    “她走了。”保羅說。


    死靈聽到了這句話。這句話仿佛點燃了一個耀眼的光環,灼燒著他的胸膛、脊柱和金屬眼窩。他感到自己的右手慢慢移向腰帶上的晶牙匕。他的思維變得非常陌生,已經不屬於自己。他成了一具木偶,牽動木偶的線條來自那個可怕的光環,拉扯著他。他移動著,遵照另一個人的命令、另一個人的意誌。線條猛地牽扯著自己的雙臂、雙腿,以及下頜。某種聲音從自己嘴裏擠出來,一種可怕、重複的叫喊——


    “哈拉克!哈拉克!哈拉克!”


    晶牙匕就要揮出。就在這一瞬,他重新奪回了自己的聲音,發出嘶啞的喊聲:“快逃!小主人,快逃!”


    “我們不會逃。”保羅說,“我們的舉動必須保持尊嚴,我們要做必須做的事。”


    死靈肌肉緊縮。他顫抖著,搖晃著。


    “……必須做的事!”這句話像一條大魚在他的腦子裏翻騰著。“必須做的事!”啊,這話聽上去像老公爵,保羅的祖父。小主人挺像老公爵,“……必須做的事!”


    這些話在死靈的意識裏動蕩著。他漸漸意識到,自己體內同時存活著兩個生命:海特/艾達荷/海特/艾達荷……過去的記憶洪水般湧來,他一一記下它們,賦予新的理解,開始將這些記憶整合進自己全新的意識。新的人格暫時處於係統的頂端,但個性衝突之際,剛剛形成的意識隨時可能徹底崩潰。他不斷調節,因為外界在不斷施壓:小主人需要他。


    接著,完成了。他知道自己是鄧肯·艾達荷。他仍然記得有關海特的所有事情,但光環消失了。他終於擺脫了特萊拉人強加給他的強製衝動。


    “到我身邊來,鄧肯。”保羅說,“我有許多事需要你做。”見艾達荷仍然恍恍惚惚地站在那裏,又說,“鄧肯!”


    “是,我是鄧肯。”


    “你自然是!你終於清醒了。我們現在進去吧。”


    艾達荷走在保羅身後。一切仿佛回到了過去,但又和過去不一樣了。擺脫特萊拉的控製之後,他們給他帶來的好處隨之呈現出來:禪遜尼式的培訓使他能夠應對紛繁的事件,保持心理上的鎮定自若;門泰特的造詣又賦予他處理這些事件的能力。他擺脫了恐懼,他的整個身心完全是個奇跡:他曾經死了,可仍然還活著。


    “陛下,”他們走過去時,弗雷曼敢死隊員坦迪斯說,“那個女人,麗卡娜,說她必須見您。我叫她等一等。”


    “謝謝你。”保羅說,“孩子……”


    “我問了醫生。”坦迪斯跟在保羅身後,“他們說您有兩個孩子,他們都活著,很健康。”


    “兩個?”保羅迷惑地說,抓住了艾達荷的手臂。


    “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坦迪斯說,“我看過他們了。都是漂亮的弗雷曼孩子。”


    “怎麽……怎麽死的?”保羅低聲說。


    “陛下?”坦迪斯彎下身體,靠得更近了。


    “契尼。”保羅說。


    “是因為孩子,陛下。”坦迪斯啞著嗓子說,“他們說孩子長得太快,她的身體被耗盡了。我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可他們就是這麽說的。”


    “帶我去看看她。”保羅輕輕說。


    “陛下?”


    “帶我去!”


    “我們正在朝那兒走,陛下。”坦迪斯湊近保羅,悄聲說,“您的死靈為什麽把刀握在手裏?”


    “鄧肯,把刀收起來。”保羅說,“暴力已經過去了。”


    說話的時候,保羅覺得自己的聲音近在咫尺,發出這個聲音的身體卻仿佛離自己很遠很遠。兩個孩子!幻象中隻有一個。可這個念頭很快消失了,剩下的隻有一個滿懷悲傷和憤怒的人,而且似乎不是他。他的意識單調地重演著自己的一生,不斷重複。


    兩個孩子?


    意識再次一頓。契尼,契尼,他想,沒有任何別的辦法。契尼,我的寶貝,相信我,對你來說,這樣的死更快……更仁慈。如果走上另一條路,他們或許已經把咱們的孩子變成了人質,把你關進牢房和奴隸營,責罵你,要你為我的死負責。現在這個結局……這個結局摧毀了他們的陰謀,而且救了咱們的孩子。


    孩子?


    又一次,意識頓了一下。


    這一切是我認可的,他想,我應該感到內疚。


    前麵的岩洞裏一片嘈雜。聲音越來越大,和他記憶中的幻象一模一樣。是的,就是這樣的方式,這樣無情的方式,甚至對兩個孩子也是無情的。


    契尼死了,他告訴自己。


    遙遠的過去的某個時刻,這個未來就已經攫住了他。它追逐著他,把他趕進了一條窄道,而且越來越窄,在他身後閉合。他能感覺得到。幻象中,一切就是這樣發生的。


    契尼死了。我放縱自己,讓自己沉浸在悲痛中。


    可幻象之中,他並沒有放縱自己,讓自己沉浸在悲痛中。


    “通知厄莉婭了嗎?”他問。


    “她和契尼的朋友們在一起。”坦迪斯說。


    他感到人群在後退,給他讓出一條道。他們的沉默就在他麵前,像一排排波浪。嘈雜漸漸消退。穴地一片壓抑。他想把這些人從幻象中趕走,但這是不可能的。每張臉都轉向他,緊緊尾隨著他。這些麵孔啊,沒有同情,隻有冷酷。不,他們同樣感到悲傷,可他們身上浸透了殘忍,他知道。他們冷眼旁觀,看著口齒伶俐的人如何變成啞巴,聰明智慧的人如何變成傻子。對殘忍的人來說,小醜不總是有無窮的吸引力嗎?


    甚於臨終看護,但少於真誠的守靈。


    保羅的靈魂渴望安寧,可幻象驅使他活動。不遠了,他告訴自己。黑暗,沒有幻象的無邊黑暗,就在不遠處等著他。就在前頭,悲傷和負疚感將撕裂幻象。前頭就是他的月亮墜落的地方。


    他跌跌撞撞地走進了這片黑暗。如果不是艾達荷緊緊抓住他的手臂,他肯定會跌倒。艾達荷知道如何慰藉他的悲痛,默默而堅定地支持他。


    “就是這兒。”坦迪斯說。


    “小心腳下,陛下。”艾達荷說,扶著他走進一個入口。帳幔拂到了保羅的臉。艾達荷扶著他站定。保羅感覺到房間就在那兒,某種東西反射到他的臉頰和耳朵上。房間的四壁都是岩石牆,牆上掛著帳幔。


    “契尼在哪兒?”保羅輕聲說。


    哈拉的聲音回答說:“她就在這兒,友索。”


    保羅顫抖著發出一聲歎息。他擔心她的遺體已經被轉移到蒸餾器裏去了。弗雷曼人用這種東西回收屍體的水分,為部族所用。幻象是這樣的嗎?他感到自己被遺棄在黑暗之中。


    “孩子們呢?”保羅問。


    “他們也在這兒,陛下。”艾達荷說。


    “您有了一對漂亮的雙胞胎,友索。”哈拉說,“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看見了嗎?我們把他們放進了同一個搖籃裏。”


    兩個孩子?保羅疑惑地想。幻象中隻有一個女兒。他甩開艾達荷攙扶的手臂,朝哈拉說話的方向走去,絆在一個堅硬的東西上。他用手摸索著它:是搖籃的塑鋼輪廓。


    有人拉住他的左手。“友索?”是哈拉。她把他的手放到搖籃上。他摸索到了又細又軟的肌膚。如此溫暖!還有小小的肋骨,在一上一下地呼吸。


    “這是您的兒子。”哈拉低聲說。她移動著他的手,“這是您的女兒。”她的手緊緊抓住他,“友索,您現在真的瞎了嗎?”


    他知道她在想什麽。瞎子必須被拋棄在沙漠裏。弗雷曼部族不承擔任何無用的負擔。


    “帶我去看契尼。”保羅說,並不回答她的問題。


    哈拉讓他轉過身,領著他朝左邊走去。


    現在,保羅感到自己終於接受了契尼死去的事實。他在宇宙中有自己的角色,雖然他並不希望存在於這個宇宙;他有一具並不適合自己的肉體,每一次呼吸都是對他的一次打擊。兩個孩子!他懷疑自己走上了一條幻象永遠無法返回的道路。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


    “我哥哥在哪兒?”


    厄莉婭的聲音在後麵響起。他聽出她衝了進來,急切地從哈拉手裏接過他的手臂。


    “我必須和你談談。”厄莉婭低聲說。


    “稍等一會兒。”保羅說。


    “就現在!關於麗卡娜。”


    “我知道。”保羅說,“就一會兒。”


    “你沒有一會兒了!”


    “我還有許多一會兒。”


    “可契尼沒有!”


    “安靜!”他命令道,“契尼已經死了。”她想反抗,他把一隻手按到她的嘴唇上,“我命令你安靜!”他感到她平靜下來,於是放開手,“說說你看見了什麽。”他說。


    “保羅!”聲音帶著哭腔,充滿失望。


    “不用擔心。”他說,同時竭力保持內心平靜。就在這時,幻象的眼睛睜開了。是的,它還在。燈光下,契尼的身體被放在一張平板上。她的白色長袍被整理得齊齊整整、光滑平坦,試圖遮住分娩帶來的血跡。他無法強迫自己的意識轉開眼睛,不看幻象中的那張臉:那張平和安寧的臉,像一麵鏡子般映射出永恒!


    他轉過身,可幻象仍然追隨著他。她走了……永遠不回來了。這空氣,這宇宙,一切都變得空空如也——每個地方都空空如也。難道這就是對他的懲罰?他想流淚,卻沒有眼淚。難道身為弗雷曼人,他活得太久了?眼前的死者需要他的水。


    身邊,一個孩子大聲哭了出來,但馬上被哄得安靜下來。這聲音為他的幻象拉下了一片簾子。保羅喜歡黑暗。這片黑暗是另一個世界,他想,兩個孩子。


    這想法喚醒了陷入沉醉般的預知狀態的意識。他試圖重新體驗這種似乎由香料帶來的、感受不到時間流動的沉醉狀態,但它卻一閃即逝。未來沒有湧入這個剛剛誕生的新意識。他感到自己在排斥未來,任何形式的未來。


    “再見了,我的沙漠之春。”他低聲說。


    厄莉婭的聲音在他身後的某個地方響起,尖利而緊迫:“我把麗卡娜帶來了!”


    保羅轉過身。“那不是麗卡娜。”他說,“那是變臉者。麗卡娜已經死了。”


    “你可以聽聽她怎麽說。”厄莉婭說。


    保羅慢慢地朝妹妹聲音的方向走去。


    “你還活著我並不驚訝,厄崔迪。”聲音像麗卡娜的,可仍然有細微的差別。說話的人使用了麗卡娜的聲帶,但已經不再刻意控製它了。奇怪的是,這個聲音裏透著真誠,讓保羅吃了一驚。


    “你不感到驚訝?”保羅問。


    “我叫斯凱特爾,一位特萊拉變臉者。在我們開始交易之前,我想知道一件事。你身後的那個人是死靈,還是鄧肯·艾達荷?”


    “是鄧肯·艾達荷。”保羅說,“我並不想和你做交易。”


    “我想你會的。”斯凱特爾說。


    “鄧肯,”保羅說,聲音越過肩膀傳過去,“如果我要求你,你會殺死這個特萊拉人嗎?”


    “是的,陛下。”鄧肯的聲音裏有一種竭力克製住的狂暴和憤怒。


    “等等!”厄莉婭說,“你還不知道你要拒絕的是什麽。”


    “可是我確實知道。”保羅說。


    “那麽,它真的變成了厄崔迪家族的鄧肯·艾達荷。”斯凱特爾說,“我們終於成功了!一個可以重新恢複過去的死靈。”保羅聽到了腳步聲。有人從他左邊擦身而過。斯凱特爾的聲音現在來自他身後:“你記起了過去的什麽,鄧肯?”


    “一切。從童年時代開始。我甚至還記得你,他們把我從箱子裏抬出來的時候,你就站在箱子旁邊。”艾達荷說。


    “太精彩了,”斯凱特爾吸了口氣,“非常精彩。”


    保羅聽到聲音在移動。我需要幻象,他想。黑暗讓他束手無策。他受過的貝尼·傑瑟裏特訓練提醒他,這個斯凱特爾身上蘊藏著可怕的危險。可這家夥始終隻是一個聲音,他隻能隱約感應到他的動作。現在的他完全不是對方的對手。


    “這些就是厄崔迪家的孩子嗎?”斯凱特爾問。


    “哈拉!”保羅叫道,“把這人趕走!”


    “給我老老實實待在那兒!”斯凱特爾喝道,“所有人!我警告你們,變臉者的速度比你們猜想的快得多。我的刀可以在你們碰到我之前結果這兩個小崽子。”


    保羅感到有人在拉他的右手,於是朝右邊靠了靠。


    “這個距離可以了,厄莉婭。”斯凱特爾說。


    “厄莉婭,”保羅說,“別。”


    “都是我的錯。”厄莉婭悲痛地說,“我的錯!”


    “厄崔迪,”斯凱特爾說,“現在我們可以交易了吧?”


    在他身後,保羅聽到了一聲嘶啞的咒罵。艾達荷的聲音中充滿了難以抑製的暴力衝動,讓他的喉頭不由得收縮起來。艾達荷,一定要控製住!斯凱特爾會殺死孩子們的!


    “交易就要有可賣的東西。”斯凱特爾說,“不是嗎,厄崔迪?你希望你的契尼回來嗎?我們可以把她還給你。一個死靈,厄崔迪。一個有著一切記憶的死靈!不過我們必須抓緊時間。叫你的朋友帶一個冷藏箱來保護這具肉體。”


    再次聽到契尼的聲音,保羅想,再次感到她的存在,在我身邊。啊哈,這就是他們給我一個艾達荷死靈的原因,是為了讓我知道這個再生的人和原人是多麽相像。完美的複原……但必須答應他們的條件。這樣一來,我就會永遠成為特萊拉的工具。還有契尼……她也會被拴在同一根鏈條上,而且有我們的孩子做人質……


    “你們打算怎麽恢複契尼的記憶?”保羅問,盡力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你們要訓練她來……來殺掉她的一個孩子嗎?”


    “用我們需要的無論什麽方法。”斯凱特爾說,“你怎麽說,厄崔迪?”


    “厄莉婭,”保羅說,“你來和這家夥做交易。我不能和我看不見的東西交易。”


    “聰明的選擇。”斯凱特爾滿意地說,“好了,厄莉婭,作為你哥哥的代理人,你準備給我開什麽價?”


    保羅低下頭,竭力使自己沉靜下來,沉靜下來。此時此刻,他瞥見了什麽東西——好像是一個幻象,可又不是。是一把靠近自己的刀。就在那兒!


    “給我點時間想想。”厄莉婭說。


    “我的刀有耐心等。”斯凱特爾說,“可契尼的肉體不能等。抓緊點。”


    保羅感到眼前似乎有東西在閃動。這不可能……可它就是!他感覺到了自己的?


    ?睛!它們的視角很奇怪,移動起來飄浮不定。那兒!那把刀遊入了他的視野。保羅吃驚地屏住了呼吸。他分辨出了這個視角,出自他的一個孩子!他正從搖籃中望著斯凱特爾的刀!閃閃發光,離孩子隻有幾英寸。是的——他還能看見自己,站在房間那邊,而且——低著頭,靜靜地站在那裏,不具備任何威脅力,完全被房間裏的其他人所忽略。


    “首先,你可能要讓出你們在宇聯商會的所有股份。”斯凱特爾提議。


    “所有股份?”厄莉婭抗議。


    “所有股份。”


    通過搖籃裏的眼睛,保羅看著自己從腰帶上的刀鞘中拔出晶牙匕。這個動作使他產生了一種奇特的雙重感覺。他估摸著距離和角度。隻有一次機會。他用貝尼·傑瑟裏特方式調整好自己的身體,一躍而起,像一隻迸發的彈簧,把精力全部集中在一個動作上,平衡全身肌肉,形成一個和諧而細膩的整體。


    晶牙匕從他的手中飛了出去,發出一道乳白色的朦朧刀光,閃電般刺進斯凱特爾的右眼,從變臉者的後腦穿出。斯凱特爾猛地舉起雙手,向後搖晃著,撞到了牆上。手中的刀“嘩啦”一聲飛向天花板,然後又“咣當”跌落到地板上。斯凱特爾從牆上反彈起來,臉朝下倒下了,沒等觸到地麵就死去了。


    仍然通過搖籃裏的眼睛,保羅隻見房間裏的臉都轉了過來,瞪著他這個沒有眼睛的人,全都驚呆了。隨後,厄莉婭猛地衝到搖籃邊,彎下身子。他的視線被擋住了。


    “啊,他們沒事。”厄莉婭說,“他們都沒事。”


    “陛下,”艾達荷低聲說,“這也是您幻象的一部分嗎?”


    “不。”他朝艾達荷揮揮手,“就這樣吧,別問了。”


    “原諒我,保羅。”厄莉婭說,“可那家夥說他們能夠……複活……”


    “厄崔迪家付不起這樣的代價。”保羅說,“這你也知道。”


    “我知道。”她歎了口氣,“可我還是受了誘惑……”


    “誰能不受誘惑?”保羅問。


    他轉身離開他們,摸索著走到牆邊,靠著牆,試圖弄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麽。為什麽?為什麽?那雙搖籃裏的眼睛!他感到一切就要真相大白了。


    那是我的眼睛,父親。


    詞句在他一無所見的幻象上清晰地閃出微光。


    “我的兒子!”保羅輕聲說,聲音低得沒有任何人聽得見,“你……有意識。”


    是的,父親。看!


    保羅一陣頭暈目眩,緊緊倚在牆上。他感到自己的身體仿佛被倒立起來,抽幹了。生命飛快地離自己而去。他看到了他的父親,也就是他自己,還有祖父、祖父的祖父。他的意識跌跌撞撞地闖進一條破碎的通道,看到了他所有的男性祖先。


    “怎麽會這樣?”他無聲地問。


    暗淡的字句又出現了,隨即逐漸模糊,最後終於消失,好像是承受了太大壓力的緣故。保羅揩去嘴角的唾液。他記起了厄莉婭在傑西卡夫人的子宮裏被喚醒的事。可這次沒有生命之水,也沒有過量服用香料……或者服用了?契尼懷孕時食量大得驚人,會不會就是在攝入香料?或許這是因為他的基因,就像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聖母所預見的那樣?


    保羅感到自己身處搖籃之中,厄莉婭在他上麵嘰嘰咕咕地說話。她的手輕輕撫摸著他。她的臉龐若隱若現,像一個巨大的東西朝他逼過來。她把他翻了個身。他看見了自己的搖籃夥伴,一個瘦骨嶙峋的女孩,帶著沙漠民族天生的強健,滿腦袋紅褐色的頭發。他盯著她看,就在這時,她睜開了眼睛。這是什麽眼睛啊!凝視著自己的是契尼的眼睛……還有傑西卡夫人的。許許多多人,都從那雙眼睛裏向外凝視。


    “看那兒,”厄莉婭說,“他們在相互看呢。”


    “這個年紀的小嬰兒還不能集中注意力。”哈拉說。


    “我那時候就能。”厄莉婭說。


    慢慢地,保羅感到自己終於從無數人的意識中解脫出來。他又回到了那堵牆邊,緊緊靠著它。艾達荷輕輕搖晃著他的肩膀:“陛下?”


    “把我的兒子取名為雷托,為了紀念我父親。”保羅說,站直了身子。


    “命名的時候,”哈拉說,“我會站到你身邊,作為他母親的朋友為他賜名。”


    “另外,我的女兒,”保羅說,“為她取名為甘尼瑪。”


    “友索!”哈拉反駁,“甘尼瑪這個名字不吉利。”


    保羅說:“我的女兒是甘尼瑪,一件戰利品。”


    保羅聽到身後發出一陣吱嘎吱嘎的輪子滾動聲,放著契尼遺體的平板車在移動。取水儀式的聖歌誦唱開始了。


    “哎呀!”哈拉說,“我得走了,我必須在最後的時刻和我朋友在一起。她的水屬於整個部族。”


    “她的水屬於整個部族。”保羅喃喃地說。他聽見哈拉離開了。他摸索著向前,摸到了艾達荷的衣袖:“帶我回房間去,鄧肯。”他進了自己的房間,完全放鬆下來。這是屬於他一個人的時間。可沒等艾達荷離開,門口就響起了一陣騷動。


    “主人!”是比加斯在門口大聲叫喊。


    “鄧肯,”保羅說,“讓他向前走兩步。如果走近就殺死他。”


    “好的。”艾達荷說。


    “是鄧肯嗎?”比加斯說,“真的是鄧肯·艾達荷?”


    “是的。”艾達荷說,“我記得所有往事。”


    “那麽,斯凱特爾的計劃成功了!”


    “斯凱特爾死了。”保羅說。


    “可是我沒有死,計劃也沒有死。”比加斯說,“我憑那個培育我的箱子起誓!計劃竟然真的成功了!我也將擁有我自己的過去——過去的一切。隻要有合適的啟動器就行。”


    “啟動器?”保羅問。


    “就是我體內那種想殺死您的強製衝動。”艾達荷說,聲音中充滿憤慨,“以下是門泰特計算結果:他們發覺我把您看作了我從未有過的兒子。他們知道,死靈不會殺死您,隻會被真正的鄧肯·艾達荷所取代——而這才是他們的計劃。可是……這個計劃是可能失敗的。告訴我,侏儒,如果你的計劃失敗了,如果我殺死了他,會怎麽樣?”


    “哦……那我們會和妹妹做交易來救回她的哥哥。可現在這種交易更好。”


    保羅顫抖著吸了口氣。他能聽見哀悼者走過最後一條通道,正朝放著蒸餾器的房間走去。“現在還來得及,陛下。”比加斯說,“想要您的愛人回來嗎?我們可以把她還給您。一個死靈,是的。而現在——我們可以提供完美的複原。您看,是不是叫仆從拿來一個冷凍箱,把您愛人的肉體保護起來……”


    越來越困難了,保羅想。在抵禦第一次特萊拉的誘惑中,他已經耗盡了精力。現在這一切都毫無意義了!再次感知契尼的存在……


    “讓他閉嘴。”保羅告訴艾達荷,用的是厄崔迪家族的戰時秘語。他聽到艾達荷朝門口走了過去。


    “主人!”比加斯尖叫道。


    “如果你還愛我,”保羅說,仍然用作戰語言道,“幫我做一件事:在我屈服於誘惑之前殺死他!”


    “不……”比加斯慘叫道。


    一聲可怕的咕嚕,聲音突然中斷。


    “我讓他死得很痛快。”艾達荷說。


    保羅低下頭,聽著。再也聽不到哀悼者的腳步聲了。他想,古老的弗雷曼儀式此刻正在穴地被執行。在遠處的死者蒸餾房裏,部族取到了死者的水分。


    “不存在其他選擇。”保羅說,“你理解嗎,鄧肯?”


    “我理解。”


    “我做的有些事是人類難以承受的。我幹預了所有我能幹預的未來,我創造了未來,到頭來,未來也創造了我。”


    “陛下,您不應該……”


    “這個宇宙中,有些難題是無解的。”保羅說,“沒有辦法。沒有。”說話時,保羅感到聯係自己和幻象的鏈條劇烈震蕩起來。無限的可能性洶湧而來,在這股滔天巨浪前,意識不由得畏縮了,被徹底壓倒。他無法把握的幻象像暴風一般,漫無目的地掠過。


    我們說,穆阿迪布已經走了,踏上旅途,走進一片我們從未留下足跡的新大陸。


    ——《齊紮拉教團信經》導言


    沙地旁邊有一道水渠,這是營地植被的邊界。然後是一道岩脊,之後,呈現在艾達荷腳下的,就是開闊無垠的沙漠了。泰布穴地所處的高地聳立在他的身後,伸向夜空。兩個月亮的亮光給穴地鑲上了一道白邊。水渠那兒有一個果園。


    艾達荷在沙漠邊停下,回頭看了看靜靜的流水和開滿鮮花的樹枝,還有真實的月亮,加上水中的倒影,一共四個月亮。蒸餾服摩擦著皮膚,滑溜溜的。潮濕的、燧石燃燒般的臭味透過過濾器向他鼻孔襲來。吹過果園的微風像一陣陣冷笑。他靜靜地傾聽著夜的聲音,水溝邊草地有老鼠的沙沙聲;還有貓頭鷹單調的叫聲,回蕩在岩石的陰影中;沙坡斜麵上,滑落的流沙發出上氣不接下氣的噝噝聲。


    艾達荷朝流沙發聲的方向轉過身去。


    月光下,沙丘上沒有任何動靜。


    坦迪斯把保羅帶到了那裏,然後折回來報告情況。從那裏,保羅像一個地地道道的弗雷曼人一樣走向沙漠。


    “他瞎了,真正地瞎了。”坦迪斯說,好像在解釋什麽,“在這以前,他還有幻象可以告訴我們……可是……”


    然後聳聳肩。瞎眼的弗雷曼人應該被拋棄在沙漠裏。穆阿迪布盡管是皇帝,可也是弗雷曼人。他已經和弗雷曼人說定了,讓他們保護和養育他的孩子。他是個真正的弗雷曼人。


    艾達荷發現,從這裏能看到沙漠的基本輪廓。岩石被月光鑲上了銀邊,在沙地上顯得十分耀眼,剩下的就是綿延不絕的沙丘。


    我不應該丟下他的,哪怕僅僅是一分鍾,艾達荷想,我知道他的腦子裏在想些什麽。


    “他告訴我,未來已經不再需要他的存在了。”坦迪斯報告說,“他離開我的時候,回頭喊了一句:‘現在我自由了。’就是這句話。”


    這些人真該死!艾達荷想。


    弗雷曼人拒絕派出撲翼飛機或其他任何搜索工具。搜救違背他們的傳統習俗。


    “會有一條沙蟲等著穆阿迪布。”他們說,然後開始吟唱禱詞,為被遺棄在沙漠中、準備將水交給夏胡魯的人祈禱,“沙地之母,時間之父,生命之源,讓他過去吧。”


    艾達荷坐在一塊平滑的岩石上,定定地盯著沙漠。夜晚遮蔽了一切,沒有任何辦法知道保羅到底去了哪裏。


    “現在我自由了。”


    艾達荷大聲說著這句話,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有那麽一會兒,他任憑自己的思緒自由飄蕩。他想起他帶著孩提時候的保羅到卡拉丹海濱市場的那一天。太陽照在水麵上,發出耀眼的光芒。大海豐饒的產品靜靜地擺在那兒出售。艾達荷還記起了經常為他們彈奏巴厘琴的哥尼·哈萊克,那些歡笑,那些快樂時光。音樂的旋律在他的腦海中跳躍,像咒語一般,引領著他的意識,走進快樂的回憶。


    哥尼·哈萊克。哥尼肯定會因為這個悲劇而責備他。


    記憶中的音樂漸漸遠去。


    他想起了保羅的話:“宇宙中,有些難題是無解的。”


    艾達荷開始猜測,在沙漠深處,保羅會怎樣死去。很快被沙蟲殺死?或是慢慢死於烈日之下?穴地裏有些弗雷曼人說穆阿迪布永遠不會死,他已進入了神秘的汝赫世界,在那裏,未來的所有可能性都會變成現實。他將在那裏永遠存在下去,直至肉體消失。


    他將死去,而我卻無能為力,艾達荷想。


    但他漸漸意識到,不留下任何痕跡地死去,或許是一種難得的禮遇——沒有屍骸,什麽都沒有,整個星球就是他的墓地。


    門泰特,把精力集中在你自己的難題上吧,他想。


    突然想起一句話。這是受命保衛穆阿迪布的孩子的軍官們在交班換崗時的話:“身為軍官,這是我神聖的職責,我將負責……”


    單調乏味,自高自大。這句話激怒了他。這句話欺騙了弗雷曼人,欺騙了所有人。一個人,一個偉大的人在那兒默默死去,可這些廢話卻在不痛不癢地,緩慢地說……說……說……


    詞語之外的意義在哪兒?那些清晰的、毫不含混的意義在哪兒?在那個無人知曉的地方,帝國權力崛起的地方,被人秘密封存起來,以防別人重新發現。他的意識以門泰特的方式搜尋著。似乎找到了,微微閃爍,像誘惑凡人的女妖的頭發。她在召喚……召喚那些癡迷的水手進入她的翠綠洞穴……艾達荷猛地一驚,從意識的忘我狀態中驚醒過來。


    原來如此!他想,換了我的話也會這樣。與其麵對失敗,還不如讓自己消失!


    剛才忘我的一刻仍然清晰地留在他的記憶裏。他檢視著它,發現自己的生命在那一刻延伸出去,直至整個宇宙。真實的肉體囚禁在意識那有限的翠綠色洞穴裏,可無限的生命卻永存不絕。


    艾達荷站了起來,覺得整個身心都被沙漠淨化了。風中的沙子開始飛舞,劈劈啪啪擊打在身後的果樹葉上。夜晚的空氣彌漫著一股粗糙而幹澀的塵土味,身上的長袍也隨風飄動起來。


    艾達荷意識到,遙遠的沙漠深處,一輪巨大的沙暴正在生成,帶著沙塵,卷起陣陣旋渦,發出猛烈的呼嘯聲。飛沙滾滾,像一頭無比巨大的沙蟲,足以將人的皮肉從骨骼上撕去。


    他就要和沙漠合而為一了,艾達荷想,沙漠將使他最終成就自己。


    禪遜尼的思想像純淨的溪水般洗刷著他的靈魂。保羅會繼續行走下去的,他知道。厄崔迪家族的人不會主動把自己交由命運擺布,即使在清楚地意識到這種命運無法避免的時候也不會。


    一瞬間,艾達荷觸到了預知幻象,看到未來的人們用談論大海的口氣談論保羅。他一生蒙塵,在沙土中奔走,但水一直伴隨著他。“他的肉體沉沒了,”人們會說,“可他卻遊了上來。”一個人在艾達荷身後清了清喉嚨。


    艾達荷一轉身,認出了那個人影。是斯第爾格。“沒有人能找到他,”斯第爾格說,“但每個人都終究會找到他。”


    “沙漠奪去了他的生命——又將他奉為神明。”艾達荷說,“但說到底,他仍是一個闖入者。他給這個星球帶來了不屬於這裏的物質——水。”


    “沙漠自有它的道理。”斯第爾格說,“我們歡迎他,將他稱為我們的穆阿迪布,我們的神。我們給了他一個神秘的名字,柱子的基石:友索。”


    “他畢竟不是真正的弗雷曼人。”


    “可這並不能改變這個事實,那就是我們接受了他……徹底接受了他。”斯第爾格把一隻手搭在艾達荷肩膀上,“所有人都是闖入者,老朋友。”


    “你很聰明,對嗎,斯第爾格?”


    “還算吧。我很明白我們的人把好端端的宇宙搞得多麽亂七八糟,但穆阿迪布給我們帶來了某種秩序。至少為了這個,人們會記住他的聖戰。”


    “他不會把自己遺棄在沙漠裏的。”艾達荷說,“他瞎了,可不會放棄。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有原則的人。他身上流淌著厄崔迪家族的血液。”


    “他的水會灑在沙地上。”斯第爾格說,“來吧。”他輕輕抓住艾達荷的手臂,“厄莉婭回來了,她在找你。”


    “她和你去瑪卡布穴地了?”


    “她幫助清理整治了那些懦弱的耐布,讓他們重新振作起來。他們執行了她的命令……我也是。”


    “什麽命令?”


    “將叛徒處以死刑。”


    “哦。”艾達荷抬頭看了看高處穴地的輪廓,一陣頭暈目眩,“哪些叛徒?”


    “宇航公會的人、聖母莫希阿姆、柯巴……還有其他一些人。”


    “你殺了一位聖母?”


    “是的。穆阿迪布留下話說不要殺她。”他聳聳肩,“可我沒有聽他的,厄莉婭知道我會殺死她。”


    艾達荷再次凝視著沙漠,感覺自己終於變成了一個完整的人,能夠清楚地看見保羅所締造的統治模式。判斷策略,厄崔迪家族的訓練手冊上是這樣稱呼這種模式的。人民服從於政府,可被統治者也影響統治者。他懷疑被統治者是否想過,他們的行為對統治者的策略會產生怎樣的影響?


    “厄莉婭……”斯第爾格清了清喉嚨,聲音聽上去有些尷尬,“她需要你,需要你在她身邊。”


    “但她是女皇。”艾達荷喃喃地說。


    “攝政女皇,如此而已。”


    “生意必須繼續,財富無處不在。她父親過去經常這麽說。”艾達荷咕噥著。


    “你來嗎?我們需要你回來。”斯第爾格窘迫地說,“她幾乎……心神狂亂了。一會兒哭著罵自己的哥哥,一會兒又因為他的離去悲痛欲絕。”


    “我馬上就去。”艾達荷答應了他。他聽見斯第爾格離開了。他站在那裏,迎著越來越猛的狂風,任一粒粒沙塵擊打在自己的蒸餾服上,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門泰特意識使他看到了未來的走向。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使他眼花繚亂。保羅攪動了一個巨大的旋渦,這個旋渦一旦生成,任何東西都無法阻止它。


    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和宇航公會手伸得太長,因此損失慘重,聲譽掃地。齊紮拉教團因為柯巴和別的高層人員的叛變而搖搖欲墜。保羅最後自願離去,充分顯示了對弗雷曼習俗的尊重和認同,最終贏得了弗雷曼人對他及其家族的忠誠。他現在已經永遠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保羅走了!”厄莉婭哽咽了。她出現了,悄無聲息地站在艾達荷身邊。“他是個傻瓜,鄧肯!”


    “不要那樣說!”他嗬斥道。


    “整個宇宙都會這麽說,我受不了。”她說。


    “看在上帝之愛的份上,為什麽?”


    “看在對我哥哥之愛的份上,不是上帝。”


    禪遜尼洞察力使他的意識擴張開來。他察覺到她已經沒有了幻象——契尼去世後就沒有了。“你愛的方式很奇怪。”他說。


    “愛?鄧肯,他甩甩手就瀟瀟灑灑上路了,哪管身後的世界會混亂成什麽樣!他完全可以平平安安繼續過下去……而且可以讓契尼複活,陪著他!”


    “那麽……為什麽他不繼續這樣下去呢?”


    “老天啊。”她低語,然後又提高聲音說,“保羅一生都在逃避聖戰,避免被神化。至少,他現在自由了。他選擇了自由!”


    “啊,對了——還有那個幻象。”艾達荷迷惑地搖搖頭,“它解釋了契尼的死。他的月亮墜落了。”


    “他很傻,對嗎,鄧肯?”


    艾達荷的喉嚨因為悲哀而抽緊了。


    “真是個傻瓜!”厄莉婭喘著氣,盡力保持鎮定,“好吧,他得到了永生,而我們卻注定死去!”


    “厄莉婭,別這麽說……”


    “隻是太難過了而已,”她聲音很低,“難過。你知道我還得為他做什麽嗎?我要救那個伊勒琅公主的命。那個人的命!你該去聽聽她的悲號。她號啕大哭,淚流不止,把水送給死者;她發誓說她其實是愛他的,隻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她咒罵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說自己要付出畢生心血來養育保羅的孩子。”


    “你相信她?”


    “有一點可信的味道!”


    “啊。”艾達荷輕聲說。最後的結局清清楚楚展示在他的意識中。伊勒琅公主與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的決裂是最後一步,它使姐妹會喪失了任何攻擊厄崔迪繼承人的本錢。


    厄莉婭抽泣起來,身子靠著他,臉埋在他的胸脯上:“哦,鄧肯,鄧肯!他走了!”


    艾達荷把自己的嘴唇挨到她的頭發上。“求求你,別難過了。”他低聲說,感到她的悲哀和自己的混合在一起,像兩條小溪融入了同一個水池。


    “我需要你,鄧肯。”她嗚咽著,“愛我!”


    “我愛你。”他耳語道。


    她抬起頭,月光照著他的臉龐:“我知道,鄧肯。愛是相通的。”


    她推開他,握住他的手:“你願意陪我一塊兒走走嗎,鄧肯?”


    “無論你去哪裏。”他說。


    她領著他,穿過暗渠,消失在山丘底部的黑暗之中,那裏是安全之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偉大的《沙丘》係列(1-4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美]弗蘭克·赫伯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美]弗蘭克·赫伯特並收藏偉大的《沙丘》係列(1-4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