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爺發了財,置下三處房產。雖說他的相貌,神態,穿戴,都沒有變;而心,可跟以前不一樣了。如今,他跟那些站在大街上搶東西吃的人大不相同,成了個小財主,有了點兒派頭。每天,他還照常上茶館去坐坐,然而小筆的生意,他已經看不上眼。跟同行在一起,他總是把腰挺得筆直,獨自坐在一邊,好象在說:"小事兒甭麻煩我。金三爺不能為了仨瓜倆棗的事兒跑腿。"


    對於那些打算買賣房產的主顧,他的態度也變了。他逢人便說:"我自個兒也有點產業,"恨不得再添上一句:"您以為我跟平常的中人拉纖的一樣,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嗎?哼——我有我的身分。"


    他並沒有忘記,是日本人害了他親家錢默吟一家子。不過,他更不能忘記,打從日本人進占北平,他的生意一天天興隆起來,如今,自個兒也置下了產業。為了錢先生,他應當恨日本人;替自個兒盤算盤算,他又應當感激他們。恨和感激,這兩種感情揉不到一塊兒,他隻好不偏不倚地同時擺在心裏。


    然而不偏不倚並維持不了多久。不偏不倚就是偏倚的開始。為了長遠保住他的產業,他不由得相信了日本人的宣傳:他們侵略中國並不是為了打中國人,而是為了幫中國人消滅共產黨。金三爺那四方腦袋裏想的是:要是日本人真的消滅了共產黨,也就等於保護了他那三所宅子。


    他老惦著錢默吟。不論在街上遛彎兒,還是在茶館裏坐著,他總留著神尋覓,找他極敬慕的這位親家。見了和他親家模樣相仿的人,他總要跑上前去看個究竟,希望自己沒看錯。一旦發現認錯了人,他就揉揉眼睛,埋怨自己老眼昏花,看不真切。


    他非常疼愛外孫子,幾乎把孩子給慣壞了。錢先生在監牢裏受罪的當兒,外孫子倒給寵得不行。金三爺寧可自個兒吃共和麵,喝茶葉末兒,也要想盡法兒讓外孫子吃好喝好。外孫子隻要有點頭疼腦熱,他就趕緊去請北平最好的大夫。他把外孫子當菩薩供養著。


    外孫子犯了錯兒,錢少奶奶要罰,金三爺就把外孫子摟在懷裏,數落她:"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這麽好的孩子,還要罰!要是沒有他,你又不知道該怎麽樣了。"


    孩子剛會邁步,金三爺就想讓他見世麵。他把孩子扛在肩膀頭上,或者幹脆讓他騎在脖子上,挺起胸脯,邁著大步,帶他去逛大街,趕廟會,上市場。不論這東西吃了有沒有好處,也不論這東西該不該玩,隻要孩子說一聲"要",金三爺就趕緊掏錢買。


    孩子會說話了,金三爺又苦惱起來。孩子跟媽學會了說:"打倒日本鬼子!""給爸報仇",還會挺起小胸脯說:"我姓錢。"金三爺不能把個常叫"打倒日本鬼子"的小外孫子帶著到處跑,也不能跟自個兒的閨女吵;沒準兒會讓鄰居聽了去,報告日本人。他不怕給抓起來,他身強力壯,挨幾下子也沒什麽,然而要是日本人沒收了他的產業,那可就真要了命了。


    金三爺那四方腦袋裏琢磨著要跟日本人套套近乎。他並不想跟日本人合作,當他們的走狗。不,他還沒有壞到那步田地,他隻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安全,想要不即不離的跟日本人攀點兒交情。


    他加入了三清會。三清會專收那種有點兒小聰明,或者象金三爺這樣有點兒本事,而腦子又糊裏糊塗的人。日本人不久就把他列入"有用"的人一類,要跟他交朋友。


    等金三爺真的以為日本人是安著好心,他們就突然追問起錢默吟,嚇得金三爺瞠目結舌。是他造的孽,招惹來的日本人。日本人向他擔保,決不會傷害錢先生。他們賭咒發誓地說,金三爺崇拜親家,他們也佩服錢先生的學問,人品和膽識。他們要是找到他,一定不記前仇,好好跟他交朋友。金三得幫忙找人。他們暗示,要是他不肯幫忙——哼!——小心他那三處房產和他的外孫子!


    金三爺精明了一輩子,這下子掉進了人家的圈套。他又氣又惱,紅裏透亮的鼻子尖發了紫。哪怕日本人保證不害錢先生,他也不樂意幫著日本人去逮錢先生。


    金三琢磨來琢磨去,終於想出了主意。他決定去向錢先生討教。


    上哪兒找錢先生去呢?


    他想起了野求。多日不見那瘦猴兒了,他可是很關心錢先生的。


    這條路子沒走通。野求的街坊說,他們全家都搬得無影無蹤,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金三爺又想到了瑞宣。


    祁家的人,全都側著耳朵仔細聽他說話,都想知道錢少奶奶和她的孩子日子過得怎麽樣。


    金三爺沒時間談他的閨女和外孫子,他單刀直入,打聽錢先生住在哪兒。


    一起頭,瑞宣以為金三爺是惦記錢先生,才這麽急著打聽他的住處。過了一會兒,他覺著事情有點蹊蹺,就盤問起金三爺來。


    金三爺很不耐煩,一個勁兒敲他那煙袋鍋,拿定主意不吐真情。瑞宣也謹慎小心,什麽都不說,憋了半天,金三爺泄了氣,拔腿走了。


    瑞宣心裏犯開了嘀咕。他不明白,為什麽金三爺要找錢先生,情況有點兒不妙。他想馬上去找錢先生,囑咐他多加小心;可是反複一想,又怕自己過於大驚小怪。不能聽見風就是雨,隨便驚擾錢先生。不論怎麽說,金三爺總算是錢先生的親家。


    他拿定主意,先別忙,等他向明月和尚交稿的時候,先跟明月商量商量。


    金三爺見瑞宣的嘴這麽嚴實,起了疑。他覺著瑞宣準知道錢先生的下落,隻不過不肯告訴他罷了。他拿定主意,跟著瑞宣看個究竟。


    金三發現瑞宣在個小鋪子裏跟明月見麵,便又盯上了明月,發現了那座小廟。


    金三不敢貿然進廟,要是錢先生真的在那兒,他冒冒失失地撞進去,勸親家跟日本人合作,而錢先生不肯聽他的,就會馬上換個地方躲起來,那——再說,要是錢先生不聽他的,他能昧著良心叫日本人來逮嗎?


    他去看瑞宣的時候,看見了小羊圈一號和三號的宅子。他想起了幾年前背著錢先生去找冠曉荷的事。難道如今他自己也跟冠曉荷一樣了?冠家的人是一群狗,而我金三爺可是黃帝的子孫。


    要是錢親家真的在小廟裏,他又不去報告日本人,豈不是就犯了包庇親戚的罪,不但人受連累,連產業也得玩兒完!


    他的良心跟惡念展開了鬥爭,誰對誰也不肯讓步。是萬惡的侵略戰爭,逼得他為了個人的安危,竟想出賣自己的親戚。


    他常在小廟附近徘徊,不敢進去。他想見見他最敬佩的親家兼朋友,可是,他也怕見了錢先生會挨罵。他在小廟門外踟躕不前的時候,有幾個人在後麵跟著他。他雖然不敢往小廟裏進,可是那些人卻悄悄地摸了進去。錢先生被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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