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吃了瑞宣的釘子,呆呆的立在那裏,看著原來是他自己的那所房子。他想起以前的自己,大赤包,桐芳,與女兒們。他不能明白他怎麽會落到這步天地。左思右想,他想不出自己有什麽過錯;假若真的有因果報應一說,他既沒有過錯,怎會有這麽慘的報應呢?堂堂的冠曉荷會沒有了住處!長歎了一聲,他走出小羊圈。


    天已快黑了,他上哪兒去呢?平日,他總以為北平的一切都是給他預備的:洋車是給他代步的,隻要他一點頭,馬上有兩條腿來替他奔跑;街燈是給他照亮兒的,好使他的緞子鞋不至於踩著髒東西;鋪戶是為他開著的,隻要他一摸錢袋,那些作生意的便象一群狗似的來伺候他。現在,洋車,鋪戶,街燈,還都在街上,他可是覺得慘淡,孤寂,難過。沒有人招呼他,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到何處去,北平的一切已不是為他預備著的了!為什麽呢?為什麽呢?他想不出道理來!


    他不敢發怒,因為假若一怒而作出些與深鞠躬,慢走路相反的事來,容或就出點亂子。他不後悔以前的所作所為,因為他隻覺得以前的一切是值得記住的,值得自傲的;以前的,特別是在大赤包作了所長以後,是他的黃金時代;黃金時代不會是個錯誤!


    他的肚中響起來。饑餓是最迫切的問題;他忘了別的,而隻想怎麽能馬上吃到點東西。他決定去找藍東陽。他知道東陽是嗇刻鬼,可是他也相信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即使東陽真是鬼,他相信,他也會把鬼說活了心的。


    東陽,因為巴結日本人的經驗,曉得凡是急於求事的必在約定的時間以前來到;他自己就是那樣。他也曉得,求事的人來得越早,被求的人就越要拿架子,故意的不肯出來會見;他自己就受過多少回這樣的冷淡與折磨。因此,一見曉荷今天晚上就來到,他馬上起了疑心:大概曉荷是急於求助,而急於求助就表明招弟未必真作了特務。於是,他開門見山的問曉荷:


    "告訴我,招弟的事是不是真的?"


    曉荷象忽然被馬蜂螫了一下:"哎呀!你怎可以不信我的話呢?你就不想想,我敢拿東洋人的事隨便開玩笑嗎?"東陽楞了一會兒,覺得曉荷並沒說假話。"告訴我,我上哪兒去找她?"


    "那——"曉荷不敢說出她的地址來,怕再下獄。"那,你知道,特務的地址是不準告訴別人的!"


    "我找不到她,還有什麽可說的呢?你呢?你也找不到她?""我——"曉荷不知怎麽回答好。


    "好啦,別多耽誤我的工夫!你既也找不到她,我隻好用祁瑞豐了!"


    "瑞豐?他騙你呢,他要是特務,我就是日本天皇了!""曉荷,你怎麽敢當著我,隨便拿天皇開玩笑呢?"東陽立起來,吊著眼珠,向東方鞠了一躬。


    "嘔,我錯了!我道歉!"


    "你跟瑞豐全是騙子,滾出去!"


    "我還沒吃飯哪,東陽!"


    "我,這兒又不是飯館!滾出去!敢來戲弄處長,哈!""太太呢?我見見太太!"曉荷真著了急,想向胖菊子求救。


    胖菊子恰好由外麵走進來,一眼看到曉荷,她的氣不打一處來。因為沒能把妓女檢查所的所長弄到手,近來她恨一切的人;曉荷是大赤包的丈夫,特別教她生氣。"處長太太!"曉荷柔媚的叫了聲,為是打動女性的慈憫。


    胖菊子一聲沒出,隻啐了一口唾沫,便走了進去。


    曉荷的臉跟東陽的一樣的綠了。頭上出著冷汗,他慢慢的走出來。


    已經走到大門,他靈機一動,又走回去,對東陽說:"東陽,我不計較你!你的態度對!比如說你是我,我是處長,我還不是也這樣對待你?對,你對,理應如此!可是,你記住,招弟真是特務,有朝一日,我見到她,你可也提防著點!"說完,他扭身便往外走。


    東陽追出來。他不懂什麽叫對人不可趕盡殺絕,不懂什麽叫維持人緣,可是他知道軍部的特務有多麽厲害。他扯住了曉荷:"你回來!我給你一頓飯吃!"他以為一頓飯必能收買住曉荷,因為他向來連一顆米粒也沒白給過任何人。曉荷的臉上又有了笑意。


    這時候,瑞豐在屋裏沒敢出來向大哥招呼,怕大哥也象祖父似的責罵他。第二天早上,他等著大哥出去上班,才敢起床。起來,胡亂的吃了口東西,他又藏在屋裏去思索:到底他應當去找東陽不應當。想到菊子,他不好意思去。想到東陽也許給他點事作,他又願意去。他知道昨天他騙了東陽;那麽,假若東陽需要的是特務,他怎麽辦呢?想了好大半天,他噗哧的一笑:"蒙著鍋兒來吧!到時候再說!"這麽一想,他決定去見東陽。他覺得瞎貓碰死耗子是最妥當的辦法。他細細的刮了臉,裏外都換上幹淨衣裳,又跟大嫂要了點零花,而後氣象煥然一新的走出家門。


    天氣非常的晴爽,雖然溫度相當的高,可是時時有一陣涼風兒使人覺得舒服。瑞豐揚著小幹臉,走幾步便伸開胳臂,使涼風吹吹他的夾肢窩,有點飄飄欲仙的樣子。他忘了祖父的責罵,獄中的苦楚,而隻一心一意的想和東陽去"合作",給自己創出一條新生路。


    到了藍宅,他不敢去叫門;萬一真遇上胖菊子,他怎麽辦呢?假若他這一輩子也有一樁教他覺得可恥的事,那便是他丟了老婆而沒敢向東陽決鬥。


    站了半天,他還是決定不了去叫門與否。忽然門開了,一個年輕人相當客氣的往裏邊讓瑞豐。瑞豐不再遲疑,跟年輕人走了進去。他心中說:"東陽真誠心誠意的等著我呢,有門兒!"


    東陽,還另有一個青年,在院裏站著呢。瑞豐怕見到胖菊子;可又似乎願意看見她,不住的向四處打眼。他聽見屋裏咳嗽了一聲,很象菊子的聲音。他的心跳起來。


    東陽斜著綠臉,為是把眼調正了,瞪著瑞豐。瑞豐莫名其妙的笑了一下。東陽猛的把眼珠吊起去,問:"你說,你是特務,真的?"


    瑞豐,說慣了謊話,硬著頭皮回答:"那還能是假的?"東陽問兩個青年:"你們聽見了?"青年們點了點頭,而後一齊走向瑞豐,一邊一個把他夾在中間。瑞豐猜不透這是怎回事,心中有點發慌,連聲的問:"怎回事?怎回事?"一邊問,一邊他想起最好的主意,跑!可是,剛要抬腳,他覺得兩個硬東西一左一右的頂在他的肋骨上。他不敢再動,臉上沒有了血色,嘴張了半天才問出來:"東陽,我怎麽了?""你,冒充特務!"東陽向兩個青年一揚手,"帶他走!"


    瑞豐急了,狂喊了一聲:"菊子?快救救我!"


    菊子沒有出來。兩個青年一齊加勁的把硬東西頂在瑞豐身上,他不敢再出聲,跟著他們往外走。


    這樣,瑞豐又入了獄。


    東陽非常的得意。他知道瑞豐是沒有膽子,不值得一欺侮的人,可是,能借機會把他下了獄,他的心靈上覺得舒服:一來是,多抓一個人,他可以多立一功;二來是,能把瑞豐結果在獄中,他便是對菊子示了威,而且也可以掃清了自己心中那一點點對瑞豐的顧忌。結果了瑞豐,仿佛他才真能是胖菊子的唯一的丈夫。是的,他必須教瑞豐死在獄中。這是他臨時想起來的,可是臨時想起的主意,假若十分狠毒,就仿佛比自己盤算好的計劃更近乎有靈感;他很想去作一首詩。


    不,他還顧不得作詩,他得先去布置瑞豐的死!


    到吃晚飯的時候,瑞豐還沒有回來,大家並沒怎麽覺得奇怪。天黑了,他還沒回來,祁老人開始叨嘮:"已經教日本人圈過這麽多日子,還不知好歹;亂撞什麽去,天黑了還不回來!"


    聽到老人的叨嘮,大家還沒十分的擱心,都以為老二剛由獄裏出來,必象出籠的鳥兒似的,盡量的散逛;待一會兒必會回來的。


    又過了半天,祁老人又叨嘮起來。口中叨嘮,心中卻難過,老人以為自己不該在瑞豐剛由獄裏出來,就劈麵罵他那麽一大頓。假若瑞豐是為被責罵而掛了氣,也象小三兒似的跑出北平去,老人覺得未免太對不起祁家的祖先;瑞豐是個不要強的子孫,可是即使如此,老人也不願負對不起祖先的責任。這樣一想,他開始忘了瑞豐一切的劣跡,而隻覺他是祁家的人,千萬不要再出點什麽亂子。


    到了快睡覺的時候,連天佑太太也沉不住氣了。在往日,瑞豐時常回來的很遲,她並沒這樣耽過心。今天,她好象有一點什麽預感,使她的心七上八下的安不下去。


    夜裏,屋中還是很熱。大家都假裝的睡,可是誰也睡不著。一會兒,小妞子象炸了痱子似的哭喊兩聲;一會兒,祁老人長歎一口氣;一會兒天佑太太低聲的對小順兒說兩句話。黑的天,熱的空氣,不安的心情,使全家都感到一點什麽可怕的事在暗中埋伏著。沒有人喜歡瑞豐,真的;可是大家越知道他無聊無知,才越不放心他。


    快到天亮,屋中的熱氣散盡,也有了點涼風,大家才昏昏的睡去。


    韻梅起來的很早。可是,一出屋門,就看見祁老人在院中坐著呢。老人的白發,特別是頭頂上那幾根,在曉風裏微微的顫動,顫動得很淒涼。他臉上的皺紋象比往日深了許多,也特別黑暗,老人的小褂子隻係了一個扣子,露著一部分胸口,那裏的肉皮也是皺起的,黑暗的,象已沒有了血脈。"你老人家幹嗎起這麽早?"韻梅低聲的問。


    好大半天老人也沒答出話來。低著頭,他的下巴象要頂進那瘦硬的胸口裏去。好久,他長歎了一聲,還低著頭,說:"哼!都錯了,我都算錯了!我說北平的災難過不去三個月;三個月?好幾年了!我算計著,不論如何,咱們不至於挨餓;哼!看看小妞子,看看你婆婆!我算計著,咱們祁家就是受點苦,也不見得能傷了人口;可是,先是你的公公,現在,又輪到老二了!"


    "老二不會出岔子,你老人家放心吧!"韻梅勉強的笑著說。


    老人還低著頭,可是語聲提高了一點:"怎麽不會出岔子?在這年月,誰敢拍拍胸口,說不出岔子?我不對!不該在老二剛回來,就那麽罵他!"


    "難道他不該罵?爺爺!"


    老人翻眼看了韻梅一下,不再說什麽。


    涼風把夏晨吹醒。鳥兒用不同的腔調唱起歌來,牽牛花頂著露水展開各色的小喇叭,渾身帶著花斑的飛蟲由這兒飛到那兒,蜘蛛在屋角織起新的絲網。世界是美好的,似乎隻有人們不大知趣;他們為自己的生活,使別人流血;為施展他們的威風,頃刻之間用炮火打碎一座城池。


    瑞宣一睜眼,就皺上了眉頭。美麗的夏晨,對他,是一種嘲弄。


    出了屋門,他看見祖父,趕緊叫了聲:"爺爺!"老人沒哼聲,還那麽低頭坐著。


    瑞宣慢慢的往外院走。走到影壁前,他看見地上有個不大的紙包。他的心裏馬上一動。那是東洋紙,他認識。包兒上的細白繩也是東洋的。楞了一會兒,他猛的把紙包拾起來,把繩子揪開。裏邊,是瑞豐的一件大褂。摟著大褂,他的淚忽然落下來。他討厭老二,可是他們到底是親手足!輕輕的開了街門,他去找白巡長。


    找到白巡長,瑞宣極簡單的說:"我們老二昨天穿著這件大褂出去的,今兒個早晨有人從牆外把它扔進來,包得好好的。"


    看了看瑞宣,看了看大褂,白巡長點了點頭,"他們弄死人,總把一件衣裳送回來;老二大概——完啦!"


    聽白巡長說的和他自己想的正一樣,瑞宣想不起再說什麽。


    白巡長歎了口氣。"哼,老二雖然為人不大好,可是也沒有死罪!"他打開了戶口簿子。"祁先生,這件大褂就是通知書,以後別再給他領糧!"說著,他把"瑞豐"用筆抹上條黑杠兒。


    "白巡長!"瑞宣的嘴唇顫動著說:"我把這件大褂留在這兒吧?萬不能教我祖父看見!我的父親……現在又是老二,祖父受不了!請你幫我點忙,千萬別對任何人說這件事!""我懂得!一定幫忙!"白巡長把那件大褂又包起來。"祁先生,甭傷心!好人也罷,歹人也罷,不久都得死!"瑞宣急忙去找李四爺。簡單的把事情說明,他囑托老人:"發糧證的時候,千萬別教我祖父知道少了一份糧!還有,過兩天,您看機會,告訴我祖父,就說您看見瑞豐了!""我得扯謊?"


    "那有什麽法子呢!隻要您說看見老二,祖父必信您的話,放了心;要不然,他老人家得病一場!真要是他老人家現在有個好歹,可教我怎辦?我已經窮到這樣兒,還辦得起喪事?""好吧!你的話也對!"李老人點了頭。


    辭別了李四爺,瑞宣慢慢的往家中走。


    走進了家門,他似乎不能再動了。他坐在了門洞裏,一半有聲的,一半無聲的對自己說:"你知道老二的行為不對,為什麽不早教訓他呢?打他幾個嘴巴子,也比教他死在日本人手裏強呀!你為什麽隻顧大家表麵上的和睦,而任著老二的性兒瞎胡鬧呢?好,現在他死了,你去央求白巡長,李四爺,給遮掩著事實;倒好象老二根本是好人,總得活下去;即使他死了,也得設法弄得好象他還活著似的!這是什麽辦法呢?你討厭他,而不肯教訓他;他死了,你倒還希望他活著!你隻會敷衍,掩飾,不會別的!你的父親教敵人逼死,報仇了嗎?沒有!現在你的弟弟,不管他好壞,又教日本人殺了,你不單不想報仇,而且還不教別人聲張,給日本人遮瞞著罪惡……你也算個人!!!"


    這樣罵過自己一陣,他無精打采的立了起來。


    祁老人還在那兒坐著呢。


    祖孫彼此看了一眼,誰也沒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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