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桐芳的計劃完全失敗。她打算在招弟結婚的時候動手,好把冠家的人與道賀來的漢奸,和被邀來的日本人,一網打盡。茫茫人海,她沒有一個知己的人;她隻掛念著東北,她的故鄉,可是東北已丟給了日本,而千千萬萬的東北人都在暴政與毒刑下過著日子。為了這個,她應當報仇。或者,假若高第肯逃出北平呢,她必會跟了走。可是,高第沒有膽子。桐芳不肯獨自逃走,她識字不多,沒有作事的資格與知識。她的唯一的出路好象隻有跑出冠家,另嫁個人。嫁人,她已看穿:憑她的年紀,出身,與逐漸衰老的姿貌,她已不是那純潔的青年人所願意追逐的女郎。要嫁人,還不如在冠家呢。冠曉荷雖然沒什麽好處,可是還沒虐待過她。不過,冠家已不能久住,因為大赤包口口聲聲要把她送進窯子去。她沒有別的辦法,隻好用死結束了一切。她可是不能白白的死,她須教大赤包與成群的小漢奸,最好再加上幾個日本人,與她同歸於盡。在結束她自己的時候,她也結束了壓迫她的人。


    她時常碰到錢先生。每逢遇見他一次,她便更堅決了一些,而且慢慢的改變了她的看法。錢先生的話教她的心中寬闊了許多,不再隻想為結束自己而附帶的結束別人。錢先生告訴她:這不是為結束自己,而是每一個有心胸有靈魂的中國人應當去作的事。鋤奸懲暴是我們的責任,而不是無可奈何的"同歸於盡"。錢先生使她的眼睜開,看到了她——盡管是個唱鼓書的,作姨太太的,和候補妓女——與國家的關係。她不隻是個小婦人,而也是個國民,她必定能夠作出點有關於國家的事。


    桐芳有聰明。很快的,她把錢先生的話,咂摸出味道來。她不再和高第談心了,怕是走了嘴,泄露了機關。她也不再和大赤包衝突,她快樂的忍受大赤包的逼迫與辱罵。她須拖延時間,等著下手的好機會。她知道了自己的重要,尊敬了自己,不能逞氣一時而壞了大事。她決定在招弟結婚的時候動手。


    可是,李空山被免了職。刺殺日本特使與向牛教授開槍的凶犯,都漏了網。日本人為減輕自己的過錯,一方麵亂殺了小崔與其他的好多嫌疑犯,一方麵免了李空山的職。他是特高科的科長,凶手的能以逃走是他的失職。他不單被免職,他的財產也被沒收了去。日本人鼓勵他貪汙,在他作科長的時候;日本人拿去他的財產,當他被免職的時候。這樣,日本人賺了錢,而且懲辦了貪汙。


    聽到這消息,冠曉荷皺上了眉。不論他怎麽無聊,他到底是中國人,不好拿兒女的婚姻隨便開玩笑。他不想毀掉了婚約,同時又不願女兒嫁個無職無錢的窮光蛋。


    大赤包比曉荷厲害的多,她馬上決定了悔婚。以前,她因為怕李空山的勢力,所以才沒敢和他大吵大鬧。現在,他既然丟掉了勢力與手槍,她不便再和他敷衍。她根本不讚成招弟隻嫁個小小的科長,現在,她以為招弟得到了解放的機會,而且不應放過這個機會去。


    招弟同意媽媽的主張。她與李空山的關係,原來就不怎麽穩定。她是要玩一玩,冒一冒險。把這個目的達到,她並不怎樣十分熱心的和李空山結婚。不過,李空山若是一定要她呢,她就作幾天科長太太也未為不可。盡管她不喜歡李空山的本人,可是科長太太與金錢,勢力,到底還是未便拒絕的。她的年紀還輕,她的身體與麵貌比從前更健全更美麗,她的前途還不可限量,不管和李空山結婚與否,她總會認定了自己的路子,走進那美妙的浪漫的園地的。現在,李空山既已不再作科長,她可就不必多此一舉的嫁給他;她本隻要嫁給一個"科長"的。李空山加上科長,等於科長;李空山減去科長,便什麽也不是了。她不能嫁給一個"零"。


    在從前,她的心思與對一切的看法往往和媽媽的不大相同。近來,她越來越覺得媽媽的所作所為都很聰明妥當。媽媽的辦法都切於實際。在她破身以前,她總渺茫的覺得自己很尊貴,所以她的眼往往看到帶有理想的地方去。她仿佛是作著一個春夢,夢境雖然空虛渺茫,可是也有極可喜愛的美麗與詩意,現在,她已經變成個婦人,她不再作夢。她看到金錢,肉欲,享受的美麗——這美麗是真的,可以摸到的;假若摸不到,便應當設法把它牽過來,象牽過一條狗那樣。媽媽呢,從老早就是個婦人,從老早就天天設計把狗牽在身邊。


    她認識了媽媽,佩服了媽媽。她也告訴了媽媽:"李空山現在真成了空山,我才不會跟他去呢!""乖!乖寶貝!你懂事,要不怎麽媽媽偏疼你呢!"大赤包極高興的說。


    大赤包和招弟既都想放棄了李空山,曉荷自然不便再持異議,而且覺得自己過於講信義,缺乏時代精神了。


    李空山可也不是好惹的。雖然丟了官,丟了財產,他可是照舊穿的很講究,氣派還很大。他赤手空拳的打下"天下",所以在作著官的時候,他便是肆意橫行的小皇帝;丟了"天下"呢,他至多不過仍舊赤手空拳,並沒有損失了自己的什麽,所以準備卷土重來。他永遠不灰心,不悔過。他的勇敢與大膽是受了曆史的鼓勵。他是赤手空拳的抓住了時代。人民——那馴順如羔羊,沒有參政權,沒有舌頭,不會反抗的人民——在他的腳前跪倒,象墊道的黃土似的,允許他把腳踩在他們的脖子上。曆代,在政府失去統製的力量,而人民又不會團結起來的時候,都有許多李空山出來興妖作怪。隻要他們肯肆意橫行,他們便能赤手空拳打出一份兒天下。他們是中國人民的文化的鞭撻者。他們知道人民老實,所以他們連睡覺都瞪著眼。他們曉得人民不會團結,所以他們七出七入的敢殺個痛快。中國的人民創造了自己的文化,也培養出消滅這文化的魔鬼。


    李空山在軍閥的時代已嚐過了"英雄"的酒食,在日本人來到的時候,他又看見了"時代",而一手抓住不放。他和日本人恰好是英雄所見略同:日本人要來殺老實的外國人,李空山要殺老實的同胞。


    現在,他丟了官與錢財,但是還沒丟失了自信與希望。他很胡塗,愚蠢,但是在胡塗愚蠢之中,他卻看見了聰明人所沒看到的。正因為他胡塗,他才有胡塗的眼光,正因為他愚蠢,所以他才有愚蠢的辦法。人民若沒法子保護莊稼,蝗蟲還會客氣麽?李空山認準了這是他的時代。隻要他不失去自信,他總會諸事遂心的。丟了官有什麽關係呢,再弄一份兒就是了。在他的胡塗的腦子裏,老存著一個最有用處的字——混。隻要打起精神鬼混,他便不會失敗,小小的一些挫折是沒大關係的。


    戴著貂皮帽子,穿著有水獺領子的大衣,他到冠家來看"親戚"。他帶著一個隨從,隨從手裏拿著七八包禮物——盒子與紙包上印著的字號都是北平最大的商店的。


    曉荷看看空山的衣帽,看看禮物上的字號,再看看那個隨從,(身上有槍!)他不知怎辦好了。怪不得到如今他還沒弄上一官半職呢;他的文化太高!日本人是來消滅文化的,李空山是幫凶。曉荷的膽子小,愛文雅,怕打架。從空山一進門,他便感到"大事不好了",而想能讓步就讓步。他沒敢叫"姑爺",可也不敢不顯出親熱來,他怕那支手槍。


    脫去大衣,李空山一下子把自己扔在沙發上,好象是疲乏的不得了的樣子。隨從打過熱手巾把來,李空山用它緊捂著臉,好大半天才拿下來;順手在毛巾上淨了一下鼻子。擦了這把臉,他活潑了一些,半笑的說:"把個官兒也丟咧,x!也好,該結婚吧!老丈人,定個日子吧!"


    曉荷回不出話來,隻咧了一下嘴。


    "跟誰結婚?"大赤包極沉著的問。


    曉荷的心差點兒從口中跳了出來!


    "跟誰?"空山的脊背挺了起來,身子好象忽然長出來一尺多。"跟招弟呀!還有錯兒嗎?"


    "是有點錯兒!"大赤包的臉帶出點挑戰的笑來。"告訴你,空山,揀幹脆的說,你引誘了招弟,我還沒懲治你呢!結婚,休想!兩個山字落在一塊兒,你請出!"


    曉荷的臉白了,搭訕著往屋門那溜兒湊,準備著到必要時好往外跑。


    可是,空山並沒發怒;流氓也有流氓的涵養。他向隨從一擠眼。隨從湊過去,立在李空山的身旁。


    大赤包冷笑了一下:"空山,別的我都怕,就是不怕手槍!手槍辦不了事!你已經不是特高科的科長了,橫是不敢再拿人!"


    "不過,弄十幾個盒子來還不費事,死馬也比狗大點!"空山慢慢的說。


    "論打手,我也會調十幾二十個來;打起來,不定誰頭朝下呢!你要是想和平了結呢,自然我也沒有打架的癮。"


    "是,和平了結好!"曉荷給太太的話加上個尾巴。大赤包瞪了曉荷一眼,而後把眼中的餘威送給空山:"我雖是個老娘們,辦事可喜歡麻利,脆!婚事不許再提,禮物你拿走,我再送你二百塊錢,從此咱們一刀兩斷,誰也別麻煩誰。你願意上這兒來呢,咱們是朋友,熱茶香煙少不了你的。你不願意再來呢,我也不下帖子請你去。怎樣?說幹脆的!"


    "二百塊?一個老婆就值那麽點錢?"李空山笑了一下,又縮了縮脖子。他現在需要錢。在他的算盤上,他這樣的算計:白玩了一位小姐,而還拿點錢,這是不錯的買賣。即使他沒把招弟弄到手,可是在他的一部玩弄女人的曆史裏,到底是因此而增多了光榮的一頁呀。況且,結婚是麻煩的事,誰有工夫伺候著太太呢。再說,他在社會上向來是橫行無阻,隻要他的手向口袋裏一伸,人們便跪下,哪怕口袋裏裝著一個小木橛子呢。今天,他碰上了不怕他的人。他必須避免硬碰,而隻想不卑不亢的多撈幾個錢。他不懂什麽是屈辱,他隻知道"混"。


    "再添一百,"大赤包拍出三百塊錢來。"行呢,拿走!不行,拉倒!"


    李空山哈哈的笑起來,"你真有兩下子,老丈母娘!"這樣占了大赤包一個便宜,他覺得應當趕緊下台;等到再作了官的時候,再和冠家重新算賬。披上大衣,他把桌上的錢抓起來,隨便的塞在口袋裏。隨從拿起來那些禮物。主仆二人吊兒啷當的走了出去。


    "所長!"曉荷親熱的叫。"你真行,佩服!佩服!""哼!要交給你辦,你還不白白的把女兒給了他?他一高興,要不把女兒賣了才怪!"


    曉荷聽了,輕顫了一下;真的,女兒若真被人家給賣了,他還怎麽見人呢!


    招弟,隻穿著件細毛線的紅背心,外披一件大衣,跑了過來。進了屋門,嘴唇連串的響著:"不嚕……!"而後跳了兩三步,"喝,好冷!"


    "你這孩子,等凍著呢!"大赤包假裝生氣的說。"快伸上袖子!"


    招弟把大衣穿好,手插在口袋中,挨近了媽媽,問:"他走啦?"


    "不走,還死在這兒?"


    "那件事他不提啦?"


    "他敢再提,教他吃不了兜著走!"


    "得!這才真好玩呢!"招弟撒著嬌說。


    "好玩?告訴你,我的小姐!"大赤包故意沉著臉說:"你也該找點正經事作,別老招貓遞狗兒的給我添麻煩!""是的!是的!"曉荷板著臉,作出老父親教訓兒女的樣子。"你也老大不小的啦,應當,應當,"他想不起女兒應當去作些什麽。


    "媽!"招弟的臉上也嚴肅起來。"現在我有兩件事可以作。一件是暫時的,一件是長久的。暫時的是去練習滑冰。""那——"曉荷怕溜冰有危險。


    "別插嘴,聽她說!"大赤包把他的話截回去。"聽說在過新年的時候,要舉行滑冰大會,在北海。媽,我告訴你,你可別再告訴別人哪!我,勾瑪麗,還有朱櫻,我們三個打算表演個中日滿合作,看吧,準得叫好!""這想得好!"大赤包笑了一下。她以為這不單使女兒有點"正經"事作,而且還可以大出風頭,使招弟成為報紙上的資料與雜誌上的封麵女郎。能這樣,招弟是不愁不惹起闊人與日本人的注意的。"我一定送個頂大頂大的銀杯去。我的銀杯,再由你得回來,自家便宜了自家,這才俏皮!""這想得更好!"曉荷誇讚了一聲。


    "那個長久的,是這樣,等溜冰大會過去,我打算正正經經的學幾出戲。"招弟鄭重的陳說:"媽,你看,人家小姐們都會唱,我有嗓子,閑著也是閑著,何不好好的學學呢?學會了幾出,拍,一登台,多抖啊!要是唱紅了,我也上天津,上海,大連,青島,和東京!對不對?"


    "我讚成這個計劃!"曉荷搶著說。"我看出來,現在幹什麽也不能大紅大紫,除了作官和唱戲!你看,坤角兒有幾個不一出來就紅的,隻要行頭好,有人捧,三下兩下子就掛頭牌。講捧角,咱們內行!隻要你肯下工夫,我保險你成功!""是呀!"招弟興高采烈的說:"就是說!我真要成了功,爸爸你拴個班子,不比老這麽閑著強?"


    "的確!的確!"曉荷連連的點頭。


    "跟誰去學呢?"大赤包問。


    "小文夫婦不是很現成嗎?"招弟很有韜略似的說:"小文的胡琴是人所共知,小文太太又是名票,我去學又方便!媽,你聽著!"招弟臉朝了牆,揚著點頭,輕咳了一下,開始唱倒板:"兒夫一去不回還"她的嗓子有點悶,可是很有中氣。"還真不壞!真不壞!應當學程硯秋,準成!"曉荷熱烈的誇讚。


    "媽,怎樣?"招弟仿佛以為爸爸的意見完全不算數兒,所以轉過臉來問媽媽。


    "還好!"大赤包自己不會唱,也不懂別人唱的好壞,可是她的氣派表示出自己非常的懂行。"曉荷,我先囑咐好了你,招弟要是學戲去,你可不準往文家亂跑!"


    曉荷本想借機會,陪著女兒去多看看小文太太,所以極力的促成這件事。哪知道,大赤包,比他更精細。"我決不去裹亂,我專等著給我們二小姐成班子!是不是,招弟?"他扯著臉把心中的難過遮掩過去。


    桐芳大失所望,頗想用毒藥把大赤包毒死,而後她自己也自盡。可是,錢先生的話還時常在她心中打轉,她不肯把自己的命就那麽輕輕的送掉。她須忍耐,再等機會。在等待機會的時節,她須向大赤包屈膝,好躲開被送進窯子去的危險。她不便直接的向大赤包遞降表,而決定親近招弟。她知道招弟現在有左右大赤包的能力。她陪著招弟去練習滑冰,在一些小小的過節上都把招弟伺候得舒舒服服。慢慢的,這個策略發生了預期的效果。招弟並沒有為她對媽媽求情,可是在媽媽要發脾氣的時候,總設法教怒氣不一直的衝到桐芳的頭上去。這樣,桐芳把自己安頓下,靜待時機。


    高亦陀見李空山敗下陣去,趕緊打了個跟鬥,拚命的巴結大赤包。倒好象與李空山是世仇似的,隻要一說起話來,他便狠毒的咒詛李空山。


    連曉荷都看出點來,亦陀是兩麵漢奸,見風使舵。可是大赤包依然信任他,喜愛他。她的心術不正,手段毒辣,對誰都肯下毒手。但是,她到底是個人,是個婦人。在她的有毒汁的心裏,多少還有點"人"的感情,所以她也要表示一點慈愛與母性。她愛招弟和亦陀,她閉上眼愛他們,因為一睜眼她就也想陰狠的收拾他們了。因此,無論亦陀是怎樣的虛情假意,她總不肯放棄了他;無論別人怎樣說亦陀的壞話,她還是照舊的信任他。她這點拗勁兒恐怕也就是多少男女英雄失敗了的原因。她覺得自己非常的偉大,可是會被一條哈巴狗或一隻小花貓把她領到地獄裏去。


    亦陀不單隻是消極的咒罵李空山,也積極的給大赤包出主意。他很委婉的指出來:李空山和祁瑞豐都丟了官,這雖然是他們自己的過錯,可是多少也有點"伴君如伴虎"的意味在內。日本人小氣,不容易伺候。所以,他以為大赤包應當趕快的,加緊的,弄錢,以防萬一。大赤包覺得這確是忠告,馬上決定增加妓女們給她獻金的數目。高亦陀還看出來:現在北平已經成了死地,作生意沒有貨物,也賺不到錢,而且要納很多的稅。要在這塊死地上摳幾個錢,隻有買房子,因為日本人來要住房,四郊的難民來也要住房。房租的收入要比將本圖利的作生意有更大的來頭。大赤包也接受了這個意見,而且決定馬上買過一號的房來——假若房主不肯出脫,她便用日本人的名義強買。


    把這些純粹為了大赤包的利益的計劃都供獻出,亦陀才又提出有關他自己的一個建議。他打算開一家體麵的旅館,由大赤包出資本,他去經營。旅館要設備得完美,專接貴客。在這個旅館裏,住客可以打牌聚賭,可以找女人——大赤包既是統製著明娼和暗娼,而高亦陀又是大赤包與娼妓們的中間人,他們倆必會很科學的給客人們找到最合適的"伴侶"。在這裏,住客還可以吸煙。煙,賭,娼,三樣俱備,而房間又雅致舒服,高亦陀以為必定能生意興隆,財源茂盛。他負經營之責,隻要個經理的名義與一份兒薪水,並不和大赤包按成數分賬。他隻有一個小要求,就是允許他給住客們治花柳病和賣他的草藥——這項收入,大赤包也不得"抽稅"。


    聽到這個計劃,大赤包感到更大的興趣,因為這比其他的事業更顯得有聲有色。她喜歡熱鬧。冠曉荷的口中直冒饞水,他心裏說:假若他能作這樣的旅館的經理,就是死在那裏,也自甘情願。但是,他並沒敢和亦陀競爭經理的職位,因為一來這計劃不是他出的,當然不好把亦陀一腳踢開;二來,作經理究竟不是作官,他是官場中人,不便輕於降低了身分。他隻建議旅館裏還須添個舞廳,以便教高貴的女子也可以進來。


    在生意經裏,"隔行利"是貪不得的。亦陀對開旅舍毫無經驗,他並沒有必能成功的把握與自信。他隻是為利用這個旅館來宣傳他的醫道與草藥。假若旅館的營業失敗,那不過隻丟了大赤包的錢。而他的專治花柳與草藥仍然會聲名廣播的。


    大赤包是眼裏不揉沙子的人,向來不肯把金錢打了"水漂兒"玩。但是,現在她手裏有錢,她覺得隻要有錢便萬事亨通,幹什麽都能成功。錢使她增多了野心,錢的力氣直從她的心裏往外頂,象蒸氣頂著壺蓋似的。她必須大鑼大鼓的幹一下。哼,煙,賭,娼,舞,集中到一處,不就是個"新世界"麽?國家已經改朝換代,她是開國的功臣,理應給人們一點新的東西看看,而且這新東西也正是日本人和中國人都喜歡要的。她覺得自己是應運而生的女豪傑,不單會賺錢,也會創造新的風氣,新的世界。她決定開辦這個旅館。


    對於籌辦旅館的一切,冠曉荷都幫不上忙,可是也不甘心袖手旁觀。沒事兒他便找張紙亂畫,有時候是畫房間裏應當怎樣擺設桌椅床鋪,有時候是擬定旅舍的名字。"你們會跑腿,要用腦子可是還得找我來,"他微笑著對大家說。"從字號到每間屋裏的一桌一椅,都得要雅,萬不能大紅大綠的俗不可耐!名字,我已想了不少,你們挑選吧,哪一個都不俗。看,綠芳園,琴館,迷香雅室,天外樓……都好,都雅!"這些字號,其實,都是他去過的妓院的招牌。正和開妓院的人一樣,他要雅,盡管雅的後麵是男盜女娼。"雅"是中國藝術的生命泉源,也是中國文化上最賤劣的油漆。曉荷是地道的中國人,他在摸不到藝術的泉源的時候會拿起一小罐兒臭漆。


    在設計這些雅事而外,他還給招弟們想出化裝滑冰用的服裝。他告訴她們到那天必須和演話劇似的給臉上抹上油,眼圈塗藍,臉蛋擦得特別的紅。"你們在湖心,人們立在岸上看,非把眉眼畫重了不可!"她們同意這個建議,而把他叫作老狐狸精,他非常的高興。他又給她們琢磨出衣服來:招弟代表中國,應當穿鵝黃的綢衫,上邊繡綠梅;勾瑪麗代表滿洲,穿滿清時貴婦人的氅衣,前後的補子都繡東北的地圖;朱櫻代表日本,穿繡櫻花的日本衫子。三位小姐都不戴帽,而用發辮,大拉翅,與東洋蓬頭,分別中日滿。三位小姐,因為自己沒有腦子,就照計而行。


    一晃兒過了新年,正月初五下午一點,在北海舉行化裝滑冰比賽。


    過度愛和平的人沒有多少臉皮,而薄薄的臉皮一旦被剝了去,他們便把屈服叫作享受,忍辱苟安叫作明哲保身。北平人正在享受著屈辱。有錢的,沒錢的,都努力的吃過了餃子,穿上最好的衣裳;實在找不到齊整的衣服,他們會去借一件;而後到北海——今天不收門票——去看升平的景象。他們忘了南苑的將士,會被炸彈炸飛了血肉,忘記了多少關在監獄裏受毒刑的親友,忘記了他們自己脖子上的鐵索,而要痛快的,有說有笑的,飽一飽眼福。他們似乎甘心吞吃日本人給他們預備下的包著糖衣的毒丸子。


    有不少青年男女分外的興高采烈。他們已經習慣了給日本人排隊遊行,看熟了日本教師的麵孔,學會了幾句東洋話,看慣了日本人辦的報紙。他們年歲雖輕,而學會了得過且過,他們還記得自己是中國人,可是不便為這個而不去快樂的參加滑冰。


    到十二點,北海已裝滿了人。新春的太陽還不十分暖,可是一片晴光增加了大家心中的與身上的熱力。"海"上的堅冰微微有些細碎的麻坑,把積下的黃土都弄濕,發出些亮的光來。背陰的地方還有些積雪,也被暖氣給弄出許多小坑,象些酒窩兒似的。除了鬆柏,樹上沒有一個葉子,而樹枝卻象柔軟了許多,輕輕的在湖邊上,山石旁,擺動著。天很高很亮,淺藍的一片,處處象落著小小的金星。這亮光使白玉石的橋欄更潔白了一些,黃的綠的琉璃瓦與建築物上的各種顏色都更深,更分明,象剛剛畫好的彩畫。小白塔上的金頂發著照眼的金光,把海中全部的美麗仿佛要都帶到天上去。


    這全部的美麗卻都被日本人的血手握著,它是美妙絕倫的俘獲品,和軍械,旗幟,與帶血痕的軍衣一樣的擺列在這裏,記念著暴力的勝利。湖邊,塔盤上,樹旁,道路中,走著沒有力量保護自己的人。他們已失去自己的曆史,可還在這美景中享受著恥辱的熱鬧。


    參加比賽的人很多,十分之九是青年男女。他們是民族之花,現在變成了東洋人的玩具。隻有幾個歲數大的,他們都是曾經在皇帝眼前溜過冰的人,現在要在日本人麵前露一露身手,日本人是他們今天的主子。


    五龍亭的兩個亭子作為化裝室,一個亭子作為司令台。也不是怎麽一來,大赤包,便變成女化裝室的總指揮。她怒叱著這個,教訓著那個,又鼓勵著招弟,勾瑪麗,與朱櫻。亭子裏本來就很亂,有的女郎因看別人的化裝比自己出色,哭哭啼啼的要臨時撤退,有的女郎因忘帶了東西,高聲的責罵著跟來的人,有的女郎因穿少了衣服,凍得一勁兒打噴嚏,有的女郎自信必得錦標,高聲的唱歌……再加上大赤包的發威怒吼,亭子裏就好象關著一群餓壞了的母豹子。冠曉荷知道這裏不許男人進來,就立在外邊,時時的開開門縫往裏看一眼,招得裏邊狼嚎鬼叫的咒罵,而他覺得怪有趣,怪舒服。日本人不管這些雜亂無章。當他們要整齊嚴肅的時候,他們會用鞭子與刺刀把人們排成整齊的隊伍;當他們要放鬆一步,教大家"享受"的時候,他們會冷笑著象看一群小羊撒歡似的,不加以幹涉。他們是貓,中國人是鼠,他們會在擒住鼠兒之後,還放開口,教它再跑兩步看看。


    集合了。男左女右排成行列,先在冰上遊行。女隊中,因為大赤包的調動,招弟這一組作了領隊。後邊的小姐們都撅著嘴亂罵。男隊裏,老一輩的看不起年輕的學生,而學生也看不起那些老頭子,於是彼此故意的亂撞,跌倒了好幾個。人到底還是未脫盡獸性,連這些以忍辱為和平的人也會你擠我,我碰你的比一比高低強弱,好教日本人看他們的笑話。他們給日本人證明了,凡是不敢殺敵的,必會自相踐踏。


    冰上遊行以後,分組表演。除了那幾個曾經在禦前表演過的老人有些真的工夫,耍了些花樣,其餘的人都隻會溜來溜去,沒有什麽出色的技藝。招弟這一組,三位小姐手拉著手,晃晃悠悠的好幾次幾乎跌下去,所以隻溜了兩三分鍾,便退了出來。


    可是,招弟這一組得了頭獎,三位小姐領了大赤包所贈的大銀杯。那些老手沒有一個得獎的。評判員們遵奉著日本人的意旨,隻選取化裝的"正合孤意",所以第一名是"中日滿合作",第二名是"和平之神"——一個穿白衣的女郎,高舉著一麵太陽旗,第三名是"偉大的皇軍"。至於溜冰的技術如何,評判員知道日本人不高興中國人會運動,身體強壯,所以根本不去理會。


    領了銀杯,冠曉荷,大赤包,與三位小姐,高高興興的照了像,而後由招弟抱著銀杯在北海走了一圈。曉荷給她們提著冰鞋。


    在漪瀾堂附近,他們看見了祁瑞豐,他們把頭扭過去,作為沒看見。


    又走了幾步,他們遇見了藍東陽和胖菊子。東陽的胸前掛著評判的紅緞條,和菊子手拉著手。


    冠曉荷和大赤包交換了眼神,馬上迎上前去。曉荷提著冰鞋,高高的拱手。"這還有什麽說的,喝你們的喜酒吧!"


    東陽扯了扯臉上的肌肉,露了露黃門牙。胖菊子很安詳的笑了笑。他們倆是應運而生的亂世男女,所以不會紅臉與害羞。日本人所倡導的是孔孟的仁義道德,而真心去鼓勵的是汙濁與無恥。他們倆的行動是"奉天承運"。"你們可真夠朋友,"大赤包故意板著臉開玩笑,"連我告訴都不告訴一聲!該罰!說吧,罰你們慰勞這三位得獎的小姐,每人一杯紅茶,兩塊點心,行不行?"可是,沒等他們倆出聲,她就改了嘴,她知道東陽吝嗇。"算了吧,那是說著玩呢,我來請你們吧!就在這裏吧,三位小姐都累了,別再跑路。"


    他們都進了漪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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