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冠先生交朋友似乎有個一定的方法。他永遠對最新的朋友最親熱。這也許是因為有所求而交友的緣故。等到新勁兒一過去,熱勁兒就也漸漸的消散,象晾涼了的饅頭似的。


    現在,藍東陽是冠先生的寶貝。


    即使我們知道冠先生對最新的朋友最親熱的原因,我們也無法不欽佩他的技巧。這技巧幾乎不是努力學習的結果,而差不多全部都是天才的產物。冠先生的最見天才的地方就是"無聊"。隻有把握到一切都無聊——無聊的啼笑,無聊的一問一答,無聊的露出牙來,無聊的眨巴眼睛,無聊的說地球是圓的,或燒餅是熱的好吃……才能一見如故的,把一個初次見麵的友人看成自己的親手足一般,或者比親手足還更親熱。也隻有那在什麽有用的事都可以不作,而什麽白費時間的事都必須作的文化裏,象在北平的文化裏,無聊的天才才能如魚得水的找到一切應用的工具。冠先生既是天才,又恰好是北平人。


    相反的,藍東陽是沒有文化的,盡管他在北平住過了十幾年。藍先生的野心很大。因為野心大,所以他幾乎忘了北平是文化區;雖然他大言不慚的自居為文化的工程師,可是從生活上與學識上,他都沒注意到過文化的內容與問題。他所最關心的是怎樣得到權利,婦女,金錢,與一個虛假的文藝者的稱呼。


    因此,以冠曉荷的浮淺無聊,會居然把藍東陽"唬"得一楞一楞的。凡是曉荷所提到的煙,酒,飯,茶的作法,吃法,他幾乎都不知道。及至冠家的酒飯擺上來,他就更佩服了冠先生——冠先生並不瞎吹,而是真會享受。在他初到北平的時期,他以為到東安市場吃天津包子或褡褳火燒,喝小米粥,便是享受。住過幾年之後,他才知道西車站的西餐與東興樓的中菜才是說得出口的吃食。今天,他才又知道鋪子中所賣的菜飯,無論怎麽精細,也說不上是生活的藝術;冠先生這裏是在每一碟鹹菜裏都下著一番心,在一杯茶和一盅酒的色,香,味,與杯盞上都有很大的考究;這是吃喝,也是曆史與藝術。是的,冠先生並沒有七盤八碗的預備整桌的酒席;可是他自己家裏作的幾樣菜是北平所有的飯館裏都吃不到的。除了對日本人,藍東陽是向來不輕於佩服人的。現在,他佩服了冠先生。


    在酒飯之外,他還覺出有一股和暖的風,從冠先生的眼睛,鼻子,嘴,眉,和喉中刮出來。這是那種在桃花開了的時候的風,拂麵不寒,並且使人心中感到一點桃色的什麽而發癢,癢得怪舒服。冠先生的親熱周到使東陽不由的要落淚。他一向以為自己是受壓迫的,因為他的文稿時常因文字不通而被退回來;今天,冠先生從他一進門便呼他為詩人,而且在吃過兩杯酒以後,要求他朗讀一兩首他自己的詩。他的詩都很短,朗誦起來並不費工夫。他讀完,冠先生張著嘴鼓掌。掌拍完,他的嘴還沒並上;好容易並上了,他極嚴肅的說:"好口歪!好口歪!的確的好口歪!"藍詩人笑得把一向往上吊著的那個眼珠完全吊到太陽穴裏去了,半天也沒落下來。


    捧人是需要相當的勇氣的。冠先生有十足的勇氣——他會完全不要臉。


    "高第!"冠先生親熱的叫大女兒。"你不是喜歡新文藝嗎?跟東陽學學吧!"緊跟著對東陽說:"東陽,你收個女弟子吧!"


    東陽沒答出話來。他晝夜的想女人,見了女人他可是不大說得出正經話來。


    高第低下頭去,她不喜歡這個又瘦又髒又難看的詩人。


    冠先生本盼望女兒對客人獻點殷勤,及至看高第不哼一聲,他趕緊提起小磁酒壺來,讓客:"東陽,咱們就是這一斤酒,你要多喝也沒有!先幹了杯!嘔!嘔!對!好,幹脆,這一壺歸你,你自己斟!咱們喝良心酒!我和瑞豐另燙一壺!"


    瑞豐和胖太太雖然感到一點威脅——東陽本是他們的,現在頗有已被冠先生奪了去的樣子——可是還很高興。一來是大赤包看丈夫用全力對付東陽,她便設法不教瑞豐夫婦感到冷淡;二來是他們夫婦都喜歡熱鬧,隻要有好酒好飯的鬧哄著,他們倆就決定不想任何足以破壞眼前快樂的事情。以瑞豐說,隻要教他吃頓好的,好象即使吃完就殺頭也沒什麽不可以的。胖太太還另有一件不好意思而高興的事:東陽不住的看她。她以為這是她戰敗了冠家的兩位姑娘,而值得驕傲。事實上呢,東陽是每看到女人便想到實際的問題;論起實際,他當然看胖乎乎的太太比小姐們更可愛。招弟專會戲弄"癩蝦蟆"。頂俏美的笑了一下,她問東陽:"你告訴告訴我,怎樣作個文學家,好不好?"並沒等他回答,她便提出自己的意見:"是不是不刷牙不洗臉,就可以作出好文章呢?"


    東陽的臉紅了。


    高第和尤桐芳都咯咯的笑起來。


    冠先生很自然的,拿起酒杯,向東陽一點頭:"來,罰招弟一杯,咱們也陪一杯,誰教她是個女孩子呢!"


    吃過飯,大家都要求桐芳唱一隻曲子。桐芳最討厭有新朋友在座的時候"顯露原形"。她說這兩天有點傷風,嗓子不方便。瑞豐——久已對她暗裏傾心——幫她說了幾句話,解了圍。桐芳,為贖這點罪過,提議打牌。瑞豐領教過了冠家牌法的厲害,不敢應聲。胖太太比丈夫的膽氣大一點,可是也沒表示出怎麽熱烈來。藍東陽本是個"錢狠子",可是現在有了八成兒醉意,又看這裏有那麽多位女性,他竟自大膽的說:"我來!說好,十六圈!不多不少,十扭圈!"他的舌頭已有點不大利落了。


    大赤包,桐芳,招弟,東陽,四位下了場。招弟為怕瑞豐夫婦太僵得慌,要求胖太太先替她一圈或兩圈。


    冠先生稍有點酒意,拿了兩個細皮帶金星的鴨兒梨,向瑞豐點了點頭。瑞豐接過一個梨,隨主人來到院中。兩個人在燈影中慢慢的來回溜。冠先生的確是有點酒意了。他忽然噗哧的笑了一聲。而後,親熱的叫:"瑞豐!瑞豐!"瑞豐嘴饞,象個餓猴子似的緊著啃梨,嘴唇輕響的嚼,不等嚼碎就吞下去。滿口是梨,他隻好由鼻子中答應了聲:"嗯!""你批評批評!"冠先生口中謙虛,而心中驕傲的說:"你給我批評一下,不準客氣!你看我招待朋友還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


    瑞豐是容易受感動的,一見冠先生這樣的"不恥下問",不由的心中顫動了好幾下。趕快把一些梨渣滓啐出去,他說:"我決不說假話!你的——無懈可擊!"


    "是嗎?你再批評批評!你看,就是用這點兒——"他想不起個恰當的字,"這點兒,啊——親熱勁兒,大概和日本人來往,也將就了吧?你看怎麽樣?批評一下!""一定行!一定!"瑞豐沒有伺候過日本人,但是他以為隻要好酒好菜的供養著他們,恐怕他們也不會把誰活活的吃了。


    冠先生笑了一下,可是緊跟著又歎了口氣。酒意使他有點感傷,心裏說:"有這樣本事,竟自懷才不遇!"


    瑞豐聽見了這聲歎氣,而不便說什麽。他不喜歡憂鬱和感傷!快活,哪怕是最無聊無恥的快活,對於他都勝於最崇高的哀怨。他急忙往屋裏走。曉荷,還拿著半個梨獨自站在院裏。


    文章不通的人,據說,多數會打牌。東陽的牌打得不錯。一上手,他連胡了兩把。這兩把都是瑞豐太太放的衝1。假若她知趣,便應該馬上停手,教招弟來。可是,她永遠不知趣,今天也不便改變作風。瑞豐倒還有這點敏感,可是不敢阻攔太太的高興;他曉得,他若開口教她下來,他就至少須犧牲這一夜的睡眠,好通宵的恭聽太太的訓話。大赤包給了胖子一點暗示,他說日本人打牌是誰放衝誰給錢。胖太太還是不肯下來。打到一圈,大赤包笑著叫招弟:"看你這孩子,你的牌,可教祁太太受累!快來!好教祁二嫂休息休息!"胖太太這才無可如何的辦了交代,紅著臉張羅著告辭。瑞豐怕不好看,直搭訕著說:"再看兩把!天還早!"


    第二圈,東陽聽了兩次和,可都沒和出來,因為他看時機還早而改了叫兒,以便多和一番。他太貪。這兩把都沒和,他失去了自信,而越打越慌,越背。他是打贏不打輸的人,他沒有牌品。在平日寫他那自認為是批評文字的時候,他總是攻擊別人的短處,而這些短處正是他想作而作不到的事。一個寫家被約去講演,或發表了一點政見,都被他看成是出風頭,為自己宣傳;事實上,那隻是因為沒人來請他去講演,和沒有人請他發表什麽意見。他的嫉妒變成了諷刺,他的狹窄使他看起來好象挺勇敢,敢去戰鬥似的。他打牌也是這樣,當牌氣不大順的時候。他摔牌,他罵骰子,他怨別人打的慢,他嫌燈光不對,他挑剔茶涼。他自己毫無錯處,他不和牌完全因為別人的瞎打亂鬧。


    瑞豐看事不祥,輕輕的拉了胖太太一把,二人沒敢告辭,以免擾動牌局,偷偷的走出去。冠先生輕快的趕上來,把他們送到街門口。


    第二天,瑞豐想一到學校便半開玩笑的向東陽提起高第姑娘來。假若東陽真有意呢,他就不妨真的作一次媒,而一箭雙雕的把藍與冠都捉到手裏。


    見到東陽,瑞豐不那麽樂觀了。東陽的臉色灰綠,一扯一扯的象要裂開。他先說了話:"昨天冠家的那點酒,菜,茶,飯,一共用多少錢?"


    瑞豐知道這一問或者沒懷著好意,但是他仍然把他當作好話似的回答:"嘔,總得花二十多塊錢吧,盡管家中作的比外叫的菜便宜;那點酒不會很賤了,起碼也得四五毛一斤!""他們贏了我八十!夠吃那麽四回的!"東陽的怒氣象夏天的雲似的湧上來,"他們分給你多少?"


    "分給我?"瑞豐的小眼睛睜得圓圓的。


    "當然嘍!要不然,我跟他們絲毫的關係都沒有,你幹嗎給兩下裏介紹呢?"


    瑞豐,盡管是淺薄無聊的瑞豐,也受不了這樣的無情的,髒汙的,攻擊。他的小幹腦袋上的青筋全跳了起來。他明知道東陽不是好惹的,不該得罪的,可是他不能太軟了,為了臉麵,他不能太軟了!他拿出北平人的先禮後拳的辦法來:"你這是開玩笑呢,還是——"


    "我不會開玩笑!我輸了錢!"


    "打牌還能沒有輸贏?怕輸就別上牌桌呀!"


    論口齒,東陽是鬥不過瑞豐的。可是東陽並不怕瑞豐的嘴。專憑瑞豐平日的處世為人的態度來說,就有許多地方招人家看不起的;所以,無論他怎樣能說會道,東陽是不會怕他的。


    "你聽著!"東陽把臭黃牙露出來好幾個,象狗打架時那樣。"我現在是教務主任,不久就是校長,你的地位是在我手心裏攥著的!我一撒手,你就掉在地上!我告訴你,除非你賠償上八十塊錢,我一定免你的職!"


    瑞豐笑了。他雖浮淺無聊,但究竟是北平人,懂得什麽是"裏兒",哪叫"麵兒"。北平的娘兒們,也不會象東陽這麽一麵理。"藍先生,你快活了手指頭,紅中白板的摸了大半夜,可是教我拿錢;哈,天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要是有的話,我早去了,還輪不到尊家你呢!"


    東陽不敢動武,他怕流血。當他捉到一個臭蟲——他的床上臭蟲很多——的時候,他都閉上眼睛去抹殺它,不敢明目張膽的作。今天,因為太看不起瑞豐了,他居然說出:"你不賠償的話,可留神我會揍你!"


    瑞豐沒想到東陽會這樣的認真。他後悔了,後悔自己愛多事。可是,自己的多事並不是沒有目的;他是為討東陽的喜歡,以便事情有些發展,好多掙幾個錢。這,在他想,不能算是錯誤。他原諒了自己,那點悔意象蜻蜓點水似的,輕輕的一挨便飛走了。


    他沒有錢。三個月沒有發薪了。他曉得學校的"金庫"裏也不過統共有十幾塊錢。想到學校與自己的窘迫,他便也想到東陽的有錢。東陽的錢,瑞豐可以猜想得到,一部分是由新民會得來的,一部分也必是由愛錢如命才積省下來的。既然是愛錢如命,省吃儉用的省下來的,誰肯輕易一輸,就輸八十呢?這麽一想,瑞豐明白了,東陽的何以那麽著急,而且想原諒了他的無禮。他又笑了一下,說:"好吧,我的錯兒,不該帶你到冠家去!我可是一番好意,想給你介紹那位高第小姐;誰想你會輸那麽多的錢呢!"


    "不用費話!給我錢!"東陽的散文比他的詩通順而簡明的多了。


    瑞豐想起來關於東陽的笑話。據說:東陽給女朋友買過的小梳子小手帕之類的禮物,在和她鬧翻了的時候,就詳細的開一張單子向她索要!瑞豐開始相信這笑話的真實,同時也就很為了難——他賠還不起那麽多錢,也沒有賠還的責任,可是藍東陽又是那麽蠻不講理!


    "告訴你!"東陽滿臉的肌肉就象服了毒的壁虎似乎全部抽動著。"告訴你!不給錢,我會報告上去,你的弟弟逃出北平——這是你親口告訴我的——加入了遊擊隊!你和他通氣!"


    瑞豐的臉白了。他後悔,悔不該那麽無聊,把家事都說與東陽聽,為是表示親密!不過,後悔是沒用的,他須想應付困難的辦法。


    他想不出辦法。由無聊中鬧出來的事往往是無法解決的。他著急!真要是那麽報告上去,得抄家!


    他是最怕事的人。因為怕事,所以老實;因為老實,所以他自居為孝子賢孫。可是,孝子賢孫現在惹下了滅門之禍!他告訴過東陽,老三逃出去了。那純粹因為表示親密;假若還有別的原因的話,也不過是因為除了家長裏短,他並沒有什麽可對友人說的。他萬也沒想到東陽會硬說老三參加了遊擊隊!他沒法辯駁,他覺得忽然的和日本憲兵,與憲兵的電椅皮鞭碰了麵!他一向以為日本人是不會和他發生什麽太惡劣的關係的,隻要他老老實實的不反日,不惹事。今天,料想不到的,日本人,那最可怕的,帶著鞭板鎖棍的,日本人,卻突然的立在他麵前。


    他哄的一下出了汗。


    他非常的著急,甚至於忘了先搪塞一下,往後再去慢慢的想辦法。急與氣是喜歡相追隨的弟兄,他瞪了眼。


    東陽本來很怕打架,可是絲毫不怕瑞豐的瞪眼,瑞豐平日給他的印象太壞了,使他不去考慮瑞豐在真急了的時節也敢打人。"怎樣?給錢,還是等我去給你報告?"


    一個人慌了的時候,最容易隻沿著一條路兒去思索。瑞豐慌了。他不想別的,而隻往壞處與可怕的地方想。聽到東陽最後的恐嚇,他又想出來:即使真賠了八十元錢,事情也不會完結;東陽哪時一高興,仍舊可以給他報告呀!"怎樣?"東陽又催了一板,而且往前湊,逼近了瑞豐。


    瑞豐象一條癩狗被堵在死角落裏,沒法子不露出抵抗的牙與爪來了。他一拳打出去,倒仿佛那個拳已不屬他管束了似的。他不曉得這一拳應當打在哪裏,和果然打在哪裏,他隻知道打著了一些什麽;緊跟著,東陽便倒在了地上。他沒料到東陽會這麽不禁碰。他急忙往地上看,東陽已閉上了眼,不動。輕易不打架的人總以為一打就會出人命的;瑞豐渾身上下都忽然冷了一下,口中不由的說出來:"糟啦!打死人了!"說完,不敢再看,也不顧得去試試東陽還有呼吸氣兒與否,他拿起腿便往外跑,象七八歲的小兒惹了禍,急急逃開那樣。


    他生平沒有走過這麽快。象有一群惡鬼趕著,而又不願教行人曉得他身後有鬼,他賊眉鼠眼的疾走。他往家中走。越是怕給家中惹禍的,當惹了禍的時候越會往家中跑。


    到了家門口,他已喘不過氣來。扶住門垛子,他低頭閉上了眼,大汗珠拍噠拍噠的往地上落。這麽忍了極小的一會兒,他用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汗,開始往院裏走。他一直奔了大哥屋中去。


    瑞宣正在床上躺著。瑞豐在最近五年中沒有這麽親熱的叫過大哥:"大哥!"他的淚隨著聲音一齊跑出來。這一聲"大哥",打動了瑞宣的心靈。他急忙坐起來問:"怎麽啦?老二!"


    老二從牙縫裏擠出來:"我打死了人!"


    瑞宣立起來,心裏發慌。但是,他的修養馬上來幫他的忙,教他穩定下來。他低聲的,關心而不慌張的問:"怎麽回事呢?坐下說!"說罷,他給老二倒了杯不很熱的開水。老二把水一口喝下去。老大的不慌不忙,與水的甜潤,使他的神經安貼了點。他坐下,極快,極簡單的,把與東陽爭吵的經過說了一遍。他沒說東陽的為人是好或不好,也沒敢給自己的舉動加上誇大的形容;他真的害了怕,忘記了無聊與瞎扯。說完,他的手顫動著掏出香煙來,點上一支。瑞宣聲音低而懇切的問:"他也許是昏過去了吧?一個活人能那麽容易死掉?"


    老二深深的吸了口煙。"我不敢說!"


    "這容易,打電話問一聲就行了!"


    "怎麽?"老二現在仿佛把思索的責任完全交給了大哥,自己不再用一點心思。


    "打電話找他,"瑞宣和善的說明:"他要是真死了或是沒死,接電話的人必定能告訴你。"


    "他要是沒死呢?我還得跟他說話?"


    "他若沒死,接電話的人必說:請等一等。你就把電話掛上好啦。"


    "對!"老二居然笑了一下,好象隻要聽從哥哥的話,天大的禍事都可以化為無有了似的。


    "我去,還是你去?"老大問。


    "一道去好不好?"老二這會兒不願離開哥哥。在許多原因之中,有一個是他暫時還不願教太太知道這回事。他現在才看清楚:對哥哥是可以無話不說的,對太太就不能不有時候閉上嘴。


    附近隻有一家有電話的人家。那是在葫蘆肚裏,門前有排得很整齊的四棵大柳樹,院內有許多樹木的牛宅。葫蘆肚是相當空曠的。四圍雖然有六七家人家,可沒有一家的建築與氣勢能稍稍減去門外的荒涼的。牛宅是唯一的體麵宅院,但是它也無補於事,因為它既是在西北角上,而且又深深的被樹木掩藏住——不知道的人很不易想到那片樹木裏還有人家。這所房與其說是宅院,還不如說是別墅或花園——雖然裏邊並沒有精心培養著的奇花異草。


    牛先生是著名的大學教授,學問好,而且心懷恬淡。雖然在這裏已住了十二三年,可是他幾乎跟鄰居們全無來往。這也許是他的安分守己,無求於人的表示,也許是別人看他學識太深而不願來"獻醜"。瑞宣本來有機會和他交往,可是他——瑞宣——因不願"獻醜"而沒去遞過名片。瑞宣永遠願意從書本上欽佩著者的學問,而不肯去拜見著者——他覺得那有點近乎巴結人。


    瑞豐常常上牛宅來借電話,瑞宣今天是從牛宅遷來以後第一次來到四株柳樹底的大門裏。


    老二借電話,而請哥哥說話。電話叫通,藍先生剛剛的出去。


    "不過,事情不會就這麽完了吧?"從牛宅出來,老二對大哥說。


    "慢慢的看吧!"瑞宣不很帶勁兒的回答。


    "那不行吧?我看無論怎著,我得趕緊另找事,不能再到學校去;藍小子看不見我,也許就忘了這件事!""也許!"瑞宣看明白老二是膽小,不敢再到學校去,可是不好意思明說出來。真的,他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說。其中的最現成的恐怕就是:"這就是你前兩天所崇拜的人物,原來不過如此!"或者:"憑你藍東陽,冠曉荷,就會教日本人平平安安的統治北平?你們自己會為爭一個糖豆而打得狗血噴頭!"可是,他閉緊了嘴不說,他不願在老二正很難過的時候去教訓或譏諷,使老二更難堪。


    "找什麽事情呢?"老二嘟囔著。"不管怎樣,這兩天反正我得請假!"


    瑞宣沒再說什麽。假若他要說,他一定是說:"你不到學校去,我可就得去了呢!"是的:他不能和老二都在家裏蹲著,而使老人們看著心焦。他自從未參加那次遊行,就沒請假,沒辭職,而好幾天沒到學校去。現在,他必須去了,因為老二也失去了位置。他很難過;他生平沒作過這樣忽然曠課,又忽然複職的事!學校裏幾時才能發薪,不曉得。管它發薪與否,占住這個位置至少會使老人們稍微安點心。他準知道:今天老二必不敢對家中任何人說道自己的丟臉與失業;但是,過了兩三天,他必會打開嘴,向大家乞求同情。假若瑞宣自己也還不到學校去,老人們必會因可憐老二而責備老大。他真的不喜歡再到學校去,可是非去不可,他歎了口氣。"怎麽啦?"老二問。


    "沒什麽!"老大低著頭說。


    弟兄倆走到七號門口,不約而同的停了一步。老二的臉上沒了血色。


    有三四個人正由三號門外向五號走,其中有兩個是穿製服的!


    瑞豐想回頭就跑,被老大攔住:"兩個穿製服的是巡警。那不是白巡長?多一半是調查戶口。"


    老二慌得很:"我得躲躲!穿便衣的也許是特務!"沒等瑞宣再說話,他急忙轉身順著西邊的牆角疾走。


    瑞宣獨自向家中走。到了門口,巡警正在拍門。他笑著問:"幹什麽?白巡長!"


    "調查戶口,沒別的事。"白巡長把話說得特別的溫柔,為是免得使住戶受驚。


    瑞宣看了看那兩位穿便衣的,樣子確乎有點象偵探。他想,他們倆即使不為老三的事而來,至少也是被派來監視白巡長的。瑞宣對這種人有極大的反感。他們永遠作別人的爪牙,而且永遠威風凜凜的表示作爪牙的得意;他們寧可失掉自己的國籍,也不肯失掉威風。


    白巡長向"便衣"們說明:"這是住在這裏最久的一家!"說著,他打開了簿子,問瑞宣:"除了老三病故,人口沒有變動吧?"


    瑞宣十分感激白巡長,而不敢露出感激的樣子來,低聲的回答了一聲:"沒有變動。"


    "沒有親戚朋友住在這裏?"白巡長打著官腔問。"也沒有!"瑞宣回答。


    "怎麽?"白巡長問便衣,"還進去嗎?"


    這時候,祁老人出來了,向白巡長打招呼。


    瑞宣很怕祖父把老三的事說漏了兜。幸而,兩個便衣看見老人的白須白發,仿佛放了點心。他們倆沒說什麽,而隻那麽進退兩可的一猶豫。白巡長就利用這個節骨眼兒,笑著往六號領他們。


    瑞宣同祖父剛要轉身回去,兩個便衣之中的一個又轉回來,很傲慢的說:"聽著,以後就照這本簿子發良民證!我們說不定什麽時候,也許是在夜裏十二點,來抽查;人口不符,可得受罰,受頂大的罰!記住!"


    瑞宣把一團火壓在心裏,沒出一聲。


    老人一輩子最重要的格言是"和氣生財"。他極和藹的領受"便衣"的訓示,滿臉堆笑的說:"是!是!你哥兒們多辛苦啦!不進來喝口茶嗎?"


    便衣沒再說什麽,昂然的走開。老人望著他的後影,還微笑著,好象便衣的餘威未盡,而老人的謙卑是無限的。瑞宣沒法子責備祖父。祖父的過度的謙卑是從生活經驗中得來,而不是自己創製的。從同一的觀點去看,連老二也不該受責備。從祖父的謙卑裏是可以預料到老二的無聊的。蘋果是香美的果子,可是爛了的時候還不如一條鮮王瓜那麽硬氣有用。中國確是有深遠的文化,可惜它已有點發黴發爛了;當文化黴爛的時候,一位絕對良善的七十多歲的老翁是會向"便衣"大量的發笑,鞠躬的。


    "誰知道,"瑞宣心裏說:"這也許就是以柔克剛的那點柔勁。有這個柔勁兒,連亡國的時候都軟軟糊糊的,不知道怎麽一下子就全完了,象北平亡了的那樣!有這股子柔勁兒,說不定哪一會兒就會死而複蘇啊!誰知道!"他不敢下什麽判斷,而隻過去攙扶祖父——那以"和氣生財"為至理的老人。祁老人把門關好,還插上了小橫閂,才同長孫往院裏走;插上了閂,他就感到了安全,不管北平城是被誰占據著。"白巡長說什麽來著?"老人低聲的問,仿佛很怕被便衣聽了去。"他不是問小三兒來著?"


    "老三就算是死啦!"瑞宣也低聲的說。他的聲音低,是因為心中難過。


    "小三兒算死啦?從此永遠不回來啦?"老人因驚異而有點發怒。"誰說的?怎麽個理兒?"


    天佑太太聽見了一點,立刻在屋中發問:"誰死啦?老大!"


    瑞宣知道說出來就得招出許多眼淚,可是又不能不說——家中大小必須一致的說老三已死,連小順兒與妞子都必須會扯這個謊。是的,在死城裏,他必須說那真活著的人死去了。他告訴了媽媽。


    媽媽不出聲的哭起來。她最怕的一件事——怕永不能再見到小兒子——已經實現了一半兒!瑞宣說了許多他自己也並不十分相信的話,去安慰媽媽。媽媽雖然暫時停止住哭,可是一點也不信老大的言語。


    祁老人的難過是和兒媳婦的不相上下,可是因為安慰她,自己反倒閘住了眼淚。


    瑞宣的困難反倒來自孩子們。小順兒與妞子刨根問底的提出好多問題:三叔哪一天死的?三叔死在了哪裏?三叔怎麽死的?死了還會再活嗎?他回答不出來,而且沒有心思去編造一套——他已夠苦痛的了,沒心陪著孩子們說笑。他把孩子們交給了韻梅。她的想象力不很大,可是很會回答孩子們的問題——這是每一位好的媽媽必須有的本事。


    良民證!瑞宣死死的記住了這三個字!誰是良民?怎樣才算良民?給誰作良民?他不住的這麽問自己。回答是很容易找到的:不反抗日本人的就是日本人的良民!但是,他不願這麽簡單的承認了自己是亡國奴。他盼望能有一條路,教他們躲開這最大的恥辱。沒有第二條路,除了南京勝利。想到這裏,他幾乎要跪下,祈禱上帝,他可是並不信上帝。瑞宣是最理智,最不迷信的人。


    良民證就是亡國奴的烙印。一旦伸手接過來,就是南京政府打了勝仗,把所有在中國的倭奴都趕回三島去,這個烙印還是烙印,還是可恥!一個真正的國民就永遠不伸手接那個屈膝的證件!永遠不該指望別人來替自己洗刷恥辱!可是,他須代表全家去接那作奴隸的證書;四世同堂,四世都一齊作奴隸!


    輕蔑麽?對良民證冷笑麽?那一點用處也沒有!作亡國奴沒有什麽好商議的,作就伸手接良民證,不作就把良民證摔在日本人的臉上!冷笑,不抵抗而否認投降,都是無聊,懦弱!


    正在這個時候,老二回來了,手裏拿著一封信。恐怕被別人看見似的。他向老大一點頭,匆匆的走進哥哥的屋中。瑞宣跟了進去。


    "剛才是調查戶口,"瑞宣告訴弟弟。


    老二點點頭,表示已經知道了。然後,用那封信——已經拆開——拍著手背,非常急躁的說:"要命就幹脆拿了去,不要這麽鈍刀慢剮呀!"


    "怎麽啦?"老大問。


    "我活了小三十歲了,就沒見過這麽沒心沒肺的人!"老二的小幹臉上一紅一白的,咬著牙說。


    "誰?"老大眨巴著眼問。


    "還能有誰!"老二拍拍的用信封抽著手背。"我剛要進門,正碰上郵差。接過信來,我一眼就認出來,這是老三的字!怎這麽胡塗呢!你跑就跑你的得了,為什麽偏偏要我老二陪綁呢!"他把信扔給了大哥。


    瑞宣一眼便看明白,一點不錯,信封上是老三的筆跡。字寫得很潦草,可是每一個都那麽硬棒,好象一些跑動著的足球隊員似的。看清楚了字跡,瑞宣的眼中立刻濕了。他想念老三,老三是他的弟弟,也是他的好友。


    信是寫給老二的,很簡單:"豐哥:出來好,熱鬧,興奮!既無兒女,連二嫂也無須留在家裏,外麵也有事給她作,外麵需要一切年輕的人!母親好嗎?大哥"到此為止,信忽然的斷了。大哥怎樣?莫非因為心中忽然一難過而不往下寫了麽?誰知道!沒有下款,沒有日月,信就這麽有頭無尾的完了。


    瑞宣認識他的三弟,由這樣的一段信裏,他會看見老三的思路:老三不知因為什麽而極興奮。他是那樣的興奮,所以甚至忘了老二的沒出息,而仍盼他逃出北平——外麵需要一切年輕的人。他有許多話要說,可是顧慮到信件的檢查,而忽然的問母親好嗎?母親之外,大哥是他所最愛的人,所以緊跟著寫上"大哥"。可是,跟大哥要說的話也許須寫十張二十張紙;作不到,爽性就一字也不說了。


    看著信,瑞宣也看見了老三,活潑,正直,英勇的老三!他舍不得把眼從信上移開。他的眼中有一些淚,一些欣悅,一些悲傷,一些希望,和許多許多的興奮。他想哭,也想狂笑。他看見了老二,也看見老三。他悲觀,又樂觀。他不知如何是好。


    瑞豐一點也不能明白老大,正如同他一點也不能明白老三。他的心理很簡單——怕老三連累了他。"告訴媽不告訴?哼!他還惦記著媽!信要被日本人檢查出來,連媽也得死!"他沒好氣的嘟囔。


    瑞宣的複雜的,多半是興奮的,心情,忽然被老二這幾句象冰一樣冷的話驅逐開,驅逐得一幹二淨。他一時說不上話來,而順手把那封信掖到衣袋裏去。


    "還留著?不趕緊燒了?那是禍根!"老二急扯白臉的說。老大笑了笑。"等我再看兩遍,一定燒!"他不願和老二辯論什麽。"老二!真的,你和二妹一同逃出去也不錯;學校的事你不是要辭嗎?"


    "大哥!"老二的臉沉下來。"教我離開北平?"他把"北平"兩個字說得那麽脆,那麽響,倒好象北平就是他的生命似的,絕對不能離開,一步不能離開!


    "不過是這麽一說,你的事當然由你作主!"瑞宣耐著性兒說。"藍東陽,啊,我怕藍東陽陷害你!"


    "我已經想好了辦法。"老二很自信的說。"先不告訴你,大哥。我現在隻愁沒法給老三去信,囑咐他千萬別再給家裏來信!可是他沒寫來通訊處;老三老那麽慌慌張張的!"說罷,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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