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冠家的曆史中,曾經有過一個時期,大赤包與尤桐芳聯合起來反抗冠曉荷。六號住的文若霞,小文的太太,是促成冠家西位太太合作的"禍首"。


    小文是中華民國元年元月元日降生在一座有花園亭榭的大宅子中的。在幼年時期,他的每一秒鍾都是用許多金子換來的。在他的無數的玩具中,一兩一個的小金錠與整塊翡翠琢成的小壺都並不算怎樣的稀奇。假若他早生三二十年,他一定會承襲上一等侯爵,而坐著八人大轎去見皇帝的。他有多少對美麗的家鴿,每天按著固定的時間,象一片流動的霞似的在青天上飛舞。他有多少對能用自己的長尾包到自己的頭的金魚,在年深苔厚的缸中舞動。他有多少罐兒入譜的蟋蟀,每逢競鬥一次,就須過手多少塊白花花的洋錢。他有在冬天還會振翅鳴叫的,和翡翠一般綠的蟈蟈,用雕刻得極玲瓏細致的小葫蘆裝著,揣在他的懷裏;葫蘆的蓋子上鑲著寶石。……他吃,喝,玩,笑,象一位太子那麽舒適,而無須乎受太子所必須受的拘束。在吃,喝,玩,笑之外,他也常常生病;在金子裏生活著有時候是不大健康的。不過,一生病,他便可以得到更多的憐愛,糟蹋更多的錢,而把病痛變成一種也頗有意思的消遣;貴人的臥病往往是比窮人的健壯更可羨慕的。他極聰明,除了因與書籍不十分接近而識字不多外,對什麽遊戲玩耍他都一看就成了專家。在八歲的時候,他已會唱好幾出整本的老生戲,而且腔調韻味極象譚叫天的。在十歲上,他已經會彈琵琶,拉胡琴——胡琴拉得特別的好。


    在滿清的末幾十年,旗人的生活好象除了吃漢人所供給的米,與花漢人供獻的銀子而外,整天整年的都消磨在生活藝術中。上自王侯,下至旗兵,他們都會唱二簧,單弦,大鼓,與時調。他們會養魚,養鳥,養狗,種花,和鬥蟋蟀。他們之中,甚至也有的寫一筆頂好的字,或畫點山水,或作些詩詞——至不濟還會謅幾套相當幽默的悅耳的鼓兒詞。他們的消遣變成了生活的藝術。他們沒有力氣保衛疆土和穩定政權,可是他們會使雞鳥魚蟲都與文化發生了最密切的關係。他們聽到了革命的槍聲便全把頭藏在被窩裏,可是他們的生活藝術是值得寫出多少部有價值與趣味的書來的。就是從我們現在還能在北平看到的一些小玩藝兒中,象鴿鈴,風箏,鼻煙壺兒,蟋蟀罐子,鳥兒籠子,兔兒爺,我們若是細心的去看,就還能看出一點點旗人怎樣在最細小的地方花費了最多的心血。


    文侯爺不是旗人。但是,因為爵位的關係,他差不多自然而然的便承襲了旗人的那一部文化。假若他不生在民國元年,說不定他會成為穿宮過府的最漂亮的人物,而且因能拉會唱和鬥雞走狗得到最有油水的差事。不幸,他生在民國建國的第一天。他的思想——假若他也有思想——趣味,生活習慣與本領,完全屬於前朝,而隻把兩隻腳立在民國的土地上。民國的國民不再作奴隸,於是北平那些用楠木為柱,琉璃作瓦的王府,不到幾年就因老米與銀錠的斷絕而出賣,有的改為軍閥的私宅,有的改為學校,有的甚至拆毀了而把磚瓦零賣出去,換些米麵。貴族的衰落多半是象雨後的鮮蘑的,今天還是龐大的東西,明天就變成一些粉末,隨風而逝!文侯爺的亭台閣榭與金魚白鴿,在他十三四歲的時候,也隨著那些王公的府邸變成了換米麵的東西。他並沒感到怎樣的難過,而隻覺得生活上有些下方便。那些值錢的東西本來不是他自己買來的,所以他並不戀戀不舍的,含著淚的,把它們賣出去。他不知道那些物件該值多少錢,也不曉得米麵賣多少錢一斤;他隻感到那些東西能換來米麵便很好玩。經過多少次好玩,他發現了自己身邊隻剩下了一把胡琴。


    他的太太,文若霞,是家中早就給他定下的。她的家庭沒有他的那麽大,也沒有那麽闊綽,可是也忽然的衰落,和他落在同一的情形上。他與她什麽也沒有了,可是在十八歲上他們倆有了個須由他們自己從一棵蔥買到一張桌子的小家庭。他們為什麽生在那用金子堆起來的家庭,是個謎;他們為什麽忽然變成連一塊瓦都沒有了的人,是個夢;他們隻知道他們小兩口都象花一樣的美,隻要有個屋頂替他們遮住雨露,他們便會象一對春天的小鳥那麽快活。在他們心中,他們都不曉得什麽叫國事,與世界上一共有幾大洲。他們沒有留戀過去的傷感,也沒有顧慮明天的憂懼,他們今天有了飯便把握住了今天的生活;吃完飯,他們會低聲的歌唱。他們的歌唱慢慢的也能供給他們一些米麵,於是他們就無憂無慮的,天造地設的,用歌唱去維持生活。他們經曆了曆史的極大的變動,而象嬰兒那麽無知無識的活著;他們的天真給他們帶來最大的幸福。


    小文——現在,連他自己似乎也忘了他應當被稱為侯爺——在結婚之後,身體反倒好了一點,雖然還很瘦,可是並不再三天兩頭兒的鬧病了。矮個子,小四方臉,兩道很長很細的眉,一對很知道好歹的眼睛,他有個令人喜愛的清秀模樣與神氣。在他到票房和走堂會去的時候,他總穿起相當漂亮的衣裳,可是一點也不顯著匪氣。平時,他的衣服很不講究,不但使人看不出他是侯爺,而且也看不出他是票友。無論他是打扮著,還是隨便的穿著舊衣裳,他的風度是一致的:他沒有驕氣,也不自卑,而老是那麽從容不迫的,自自然然的,眼睛平視,走著他的不緊不慢的步子。對任何人,他都很客氣;同時,他可是決不輕於去巴結人。在街坊四鄰遇到困難,而求他幫忙的時候,他決不搖頭,而是手底下有什麽便拿出什麽來。因此,鄰居們即使看不起他的職業,可還都相當的尊敬他的為人。


    在樣子上,文若霞比她的丈夫更瘦弱一點。可是,在精力上,她實在比他強著好多。她是本胡同中的林黛玉。長臉蛋,長脖兒,身量不高,而且微有一點水蛇腰,看起來,她的確有些象林黛玉。她的皮膚很細很白,眉眼也很清秀。她走道兒很慢,而且老低著頭,象怕踩死一個蟲兒似的。當她這麽羞怯怯的低頭緩步的時候,沒人能相信她能登台唱戲。可是,在她登台的時候,她的眉畫得很長很黑,她的眼底下染上藍暈,在台口一揚臉便博個滿堂好兒;她的眉眼本來清秀,到了台上便又添上英竦。她的長臉蛋揉上胭脂,淡淡的,極勻潤的,從腮上直到眼角,象兩片有光的淺粉的桃瓣。她"有"脖子。她的水蛇腰恰好能使她能伸能縮,能軟能硬。她走得極穩,用輕移緩進控製著鑼鼓。在必要時,她也會疾走;不是走,而是在台上飛。她能唱青衣,但是拿手的是花旦;她的嗓不很大,可是甜蜜,帶著膛音兒。


    論唱,論做,論扮相,她都有下海的資格。可是,她寧願意作拿黑杵的票友,而不敢去搭班兒。


    她唱,小文給她拉琴。他的胡琴沒有一個花招兒,而托腔托得極嚴。假若內行們對若霞的唱作還有所指摘,他們可是一致的佩服他的胡琴。有他,她的不很大的嗓子就可以毫不費力的得到預期的彩聲。在維持生活上,小文的收入比她的多,因為他既無須乎象她那麽置備行頭和頭麵,而且經常的有人來找他給托戲。


    在他們小夫婦初遷來的時候,胡同裏的青年們的頭上都多加了些生發油——買不起油的也多抿上一點水。他們有事無事的都多在胡同裏走兩趟,希望看到"她"。她並不常出來。就是出來,她也老那麽低著頭,使他們無法接近。住過幾個月,他們大家開始明白這小夫婦的為人,也就停止了給頭發上加油。大家還感到她的秀美,可是不再懷著什麽惡意了。


    為她而出來次數最多的是冠曉荷。他不隻在胡同裏遇見過她,而且看過她的戲。假若她是住在別處,倒也罷了;既是近鄰,他覺得要對她冷淡,便差不多是疏忽了自己該盡的義務。再說,論年紀,模樣,技藝,她又遠勝尤桐芳;他要是漠不關心她,豈不是有眼而不識貨麽。他知道附近的年輕人都在頭發上加了油,可是他也知道隻要他一往前邁步,他們就沒有絲毫的希望;他的服裝,氣度,身分,和對婦女的經驗,都應當作他們的老師。從另一方麵看呢,小文夫婦雖然沒有挨餓的危險,可是說不上富裕來;那麽,他要是常能送過去一兩雙絲襪子什麽的,他想他必能討過一些便宜來的;有這麽"經濟"的事兒,他要是不向前進攻,也有些不大對得住自己。他決定往前伸腿。


    在胡同中與大街上,他遇上若霞幾次。他靠近她走,他嬌聲的咳嗽,他飛過去幾個媚眼,都沒有效果。他改了主意。


    拿著點簡單的禮物,他直接的去拜訪新街坊了。小文夫婦住的是兩間東房,外間是客廳,內間是臥室;臥室的門上掛著張很幹淨的白布簾子。客廳裏除了一張茶幾,兩三個小凳之外,差不多沒有什麽東西。牆上的銀花紙已有好幾張脫落下來的。牆角上放著兩三根藤子棍。這末一項東西說明了屋中為什麽這樣簡單——便於練武把子。


    小文陪著冠先生在客廳內閑扯。冠先生懂得"一點"二簧戲,將將夠在交際場中用的那麽一點。他決定和小文談戲。敢在專家麵前拿出自己的一知半解的人不是皇帝,便是比皇帝也許更胡塗的傻蛋。冠先生不傻。他是沒皮沒臉。


    "你看,是高慶奎好,還是馬連良好呢?"冠先生問。小文極自然的反問:


    "你看呢?"小文的態度是那麽自然,使冠曉荷絕不會懷疑他是有意的不回答問題,或是故意的要考驗考驗客人的知識。不,沒人會懷疑他。他是那麽自然,天真。他是貴族。在幼年時,他有意無意的學會這種既不忙著發表意見,而還能以極天真自然的態度使人不至於因他的滑頭而起反感。


    冠曉荷不知道怎樣回答好了。對那兩位名伶,他並不知道長在哪裏,短在何處。"哪——"他微一皺眉,"恐怕還是高慶奎好一點!"唯恐說錯,趕緊又補上:"一點——點!"小文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他幹脆的把這一頁揭過去,而另提出問題。假若他搖頭,也許使冠先生心中不悅;假若點頭,自己又不大甘心。所以,他硬把問題擺在當地,而去另談別的。幼年時,他的侯府便是一個小的社會;在那裏,他見過那每一條皺紋都是用博得"天顏有喜"的狡猾與聰明鑄成的大人物——男的和女的。見識多了,他自然的學會幾招。


    臉上一點沒露出來,他的心中可實在沒看起冠先生。又談了一會兒,小文見客人的眼不住的看那個白布門簾,他叫了聲:"若霞!冠先生來啦!"倒好象冠先生是多年的老友似的。


    冠先生的眼盯在了布簾上,心中不由的突突亂跳。很慢很慢的,若霞把簾子掀起,而後象在戲台上似的,一閃身出了場。她穿著件藍布半大的褂子,一雙白緞子鞋;臉上隻淡淡的拍了一點粉。從簾內一閃出來,她的臉就正對著客人,她的眼極大方的天真的看著他。她的隨便的裝束教她好象比在舞台上矮小了好多,她的臉上下似在舞台上那麽豔麗,可是肉皮的細潤與眉眼的自然教她更年輕一些,更可愛一些。可是,她的聲音好象是為她示威。一種很結實,很清楚,教無論什麽人都能聽明白這是一個大方的,見過世麵的,好聽而不好招惹的聲音。這個聲音給她的小長臉上忽然的增加了十歲。


    "冠先生,請坐!"


    冠先生還沒有站好,便又坐下了。他的心裏很亂。她真好看,可是他不敢多看。她的語音兒好聽,可是他不願多聽——那語聲不但不象在舞台上那麽迷人,反而帶著點令人清醒的冷氣兒。


    冠曉荷,在進到這小夫婦的屋裏以前,以為他必受他們倆的歡迎,因為他十分相信自己的地位身分是比他們倆高得很多的。因此,他所預備下的話,差不多都屬於"下行"的:他會照應他們,他們理應感激與感謝他。他萬沒想到他們倆的氣度會是這麽自自然然的不卑不亢!他有點發慌!預備好的話已經拿不出來,而臨時找話說總容易顯出傻氣。


    他扯什麽,他們夫婦倆就隨著扯什麽。但是,無論扯什麽,他們倆的言語與神氣都老有個一定的限度。他們自己不越這個限度,也不容冠曉荷越過去。他最長於裝瘋賣傻的"急進"。想當初,他第一次約尤桐芳吃飯的時候,便假裝瘋魔的吻了她的嘴。今天,他施展不開這套本事。


    來看小文夫婦的人相當的多。有的是來約幫忙,有的是來給若露說戲,或來跟她學戲,有的是來和小文學琴,有的……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都象是毫無用處的人,可是社會要打算成個社會,又非有他們不可。他們有一種沒有用處的用處。他們似乎都曉得這一點,所以他們隻在進來的時候微向冠先生一點頭,表示出他們自己的尊傲。到臨走的時候,他們都會說一聲"再見"或"您坐著",而並沒有更親密的表示。冠先生一直坐了四個鍾頭。他們說戲,練武把,或是學琴,絕對不因他在那裏而感到不方便。他們既象極坦然,又象沒把冠先生放在眼裏。他們說唱便唱,說比畫刀槍架兒便抄起牆角立著的藤子棍兒。他們在學本事或吊嗓子之外,也有說有笑。他們所說的事情與人物,十之八九是冠先生不知道的。他們另有個社會。他們口中也帶著髒字,可是這些字用得都恰當,因恰當而健康。他們的行動並沒有象冠先生所想象的那麽卑賤,隨便,與亂七八糟!他覺得大家對他太冷淡。他幾次想告辭而又不忍得走。又坐了會兒,他想明白:大家並沒冷淡他,而是他自視太高,以為大家應當分外的向他獻殷勤;那麽,大家一不"分外"的表示親熱,自然就顯著冷淡了。他看明白這一點,也就決定不僅呆呆的坐在那裏,而要參加他們的活動。在一個適當的機會,他向小文說,他也會哼哼兩句二簧。他的意思是教小文給他拉琴。小文又沒點頭,也沒搖頭,而把冠先生的請求撂在了一旁。冠先生雖然沒皮沒臉,也不能不覺得發僵。他又想告辭。


    正在這時候,因為屋裏人太多了,小文把白布簾折卷起來。冠曉荷的眼花了一下。


    裏間的頂棚與牆壁是新糊的四白落地,象洞房似的那麽幹淨溫暖。床是鋼絲的。不多的幾件木器都是紅木的。牆上掛著四五個名伶監製的泥花臉,一張譚叫天的戲裝照片,和一張相當值錢的山水畫。在小文夫婦到須睡木板與草墊子的時候,他們並不因沒有鋼絲床而啼哭。可是,一旦手中有了錢,他們認識什麽是舒服的,文雅的;他們自幼就認識鋼絲床,紅木桌椅,與名貴的字畫。


    冠曉荷看楞了。這間臥室比他自己的既更闊氣,又文雅。最初,他立在屋門口往裏看。過了一會兒,假裝為細看那張山水畫,而在屋中巡閱了一遭。巡閱完,他坐在了床沿上,細看枕頭上的繡花。他又坐了一個鍾頭。在這最後的六十分鍾裏,他有了新的發現。他以為文若霞必定兼營副業,否則怎能置備得起這樣的桌椅擺設呢?他決定要在這張床上躺那麽幾次!


    第二天,他很早的就來報到。小文夫婦沒有熱烈的歡迎他,也沒有故意的冷淡他,還是那麽不即不離的,和昨天差不多。到快吃飯的時候,他約他們去吃個小館,他們恰巧因有堂會不能相陪。


    第三天,冠先生來的更早。小文夫婦還是那樣不卑不亢的對待他。他不能否認事情並沒什麽發展,可是正因為如此,他才更不能放鬆一步。在這裏,即使大家都沒話可說,相對著發楞,他也感到舒服。


    在這三五天之內,大赤包已經與尤桐芳聯了盟。大赤包的娘家很有錢。在當初,假若不是她家中的銀錢時常在冠曉荷的心中一閃一閃的發光,他絕不會跟她結婚;在結婚之前,她的臉上就有那麽多的雀斑。結婚之後,大赤包很愛冠曉荷——他的確是個可愛的風流少年。同時,她也很害怕,她感覺到他並沒把風流不折不扣的都拿了出來給她——假若他是給另一個婦人保存著可怎麽好呢!因此,她的耳目給冠曉荷撒下了天羅地網。在他老老實實的隨在她身後的時候,她知道怎樣憐愛他,打扮他,服侍他,好象一個老姐姐心疼小弟弟那樣。趕到她看出來,或是猜想到,他有衝出天羅地網的企圖,她會毫不留情的管教他,象繼母打兒子那麽下狠手。可惜,她始終沒給冠家生個男娃娃。無論她怎樣厲害,她沒法子很響亮的告訴世界上:沒有兒子是應當的呀!所有的婦科醫院,她都去訪問過;所有的司管生娃娃的神仙,她都去燒過香;可是她攔不住冠曉荷要娶小——他的宗旨非常的光明正大,為生兒子接續香煙!她翻滾的鬧,整桶的流淚,一會兒聲言自殺,一會兒又過來哀求……把方法用盡,她並沒能攔住他娶了尤桐芳。


    在作這件事上,冠曉荷表現了相當的膽氣與聰明。三天的工夫,他把一切都辦好;給朋友們擺上了酒席,他告訴他們他是為要兒子而娶姨太太。他在南城租了一間小北屋,作為第二洞房。


    大赤包在洞房中人還未睡熟,便帶領著人馬來偷營劫寨。洞房裏沒有多少東西,但所有的那一點,都被打得粉碎。她給尤桐芳個下馬威。然後,她雇了輛汽車,把桐芳與曉荷押解回家。她沒法否認桐芳的存在,但是她須教桐芳在她的眼皮底下作小老婆。假若可能,她會把小老婆折磨死!


    幸而桐芳建穩了陣地,對大赤包的每一進攻都予以有力的還擊。這樣,大赤包與尤桐芳雖然有機會就吵,可是暗中彼此伸了大指,而桐芳的生命與生活都相當的有了保障。


    冠曉荷天天往文家跑,使大赤包與尤桐芳兩位仇敵變成了盟友。大赤包決定不容丈夫再弄一個野娘們來。桐芳呢,既沒能給曉荷生兒子,而年歲又一天比一天大起來,假若曉荷真的再來一份兒外家,她的前途便十分暗淡了。她們倆聯了盟。桐芳決定不出一聲,而請大赤包作全權代表。大赤包一張口就說到了家:"曉荷!請你不要再到六號去!你要非去不可呢,我和桐芳已商量好,會打折你的腿。把你打殘廢了,我們倆情願養活著你,伺候著你!"


    曉荷想辯駁幾句,說他到文家去不過是為學幾句戲,並無他意。


    大赤包不準他開口。


    "現在,你的腿還好好的,願意去,隻管去!不過,去過以後,你的腿……我說到哪裏,作到哪裏!"她的語聲相當的低細,可是臉煞白煞白的,十足的表明出可以馬上去殺人的決心與膽氣。


    曉荷本想鬥一鬥她,可是幾次要抬腿出去,都想到太太的滿臉煞氣,而把腿收回來。


    桐芳拜訪了若霞一次。她想:她自己的,與文若霞的,身分,可以說是不分上下。那麽,她就可以利用這個職業相同的關係——一個唱鼓書的與一個女票友——說幾句坦白而發生作用的話。


    桐芳相當痛苦的把話都說了。若霞沒有什麽表示,而隻淡淡的說了句:"他來,我沒法攆出他去;他不來,我永遠不會下帖請他去。"說完,她很可愛的笑了一小聲。


    桐芳不甚滿意若霞的回答。她原想,若霞會痛痛快快的一口答應下不準冠曉荷再進來的。若霞既沒這樣的堅決的表示,桐芳反倒以為若霞真和曉荷有點感情了。她沒敢登時對若霞發作,可是回到家中,她決定與大赤包輪流在大門洞內站崗,監視曉荷的出入。


    曉荷沒法逃出監視哨的眼睛。他隻好留神打聽若霞在何時何地清唱或彩唱,好去捧場,並且希望能到後台去看她,約她吃回飯什麽的。他看到了她的戲,可是她並沒從戲台上向他遞個眼神。他到後台約她,也不知道怎麽一轉動,她已不見了!


    不久,這點隻為"心到神知"的秘密工作,又被大赤包們看破。於是,冠先生剛剛的在戲院中坐下,兩位太太也緊跟著坐下;冠先生剛剛拚著命喊了一聲好,歡迎若霞出場,不知道他的兩隻耳朵怎麽就一齊被揪住,也說不清是誰把他腳不擦地的拖出戲院外。胡裏胡塗的走了好幾十步,他才看清,他是作了兩位太太的俘虜。


    從這以後,曉荷雖然還不死心,可是表麵上服從了太太的話,連向六號看一看都不敢了。


    在日本兵入了城以後,他很"關切"小文夫婦。不錯,小文夫婦屋中擺著的是紅木桌椅,可是戲園與清唱的地方都關起門來,而又絕對不會有堂會,他們大概就得馬上挨餓!他很想給他們送過一點米或幾塊錢去。可是,偷偷的去吧,必惹起口舌;向太太說明吧,她一定不會相信他還能有什麽"好"意。他越關切文家,就越可憐自己在家庭中竟自這樣失去信用與尊嚴!


    現在,他注意到了新民會,也打聽明白慶祝保定陷落的大遊行是由新民會主持,和新民會已去發動各行各會參加遊行。所謂各會者,就是民眾團體的,到金頂妙峰山或南頂娘娘廟等香火大會去朝香獻技的開路,獅子,五虎棍,耍花壇,杠箱官兒1,秧歌等等單位。近些年來,因民生的凋敝,迷信的破除,與娛樂習尚的改變,這些"會"好象已要在北京城內絕跡了。在抗戰前的四五年中,這些幾乎被忘掉的民間技藝才又被軍隊發現而重新習練起來——它們表演的地方可不必再是香火大會,表演的目的也往往由敬神而改為競技。許多老人們看見這些檔子玩藝兒,就想起太平年月的光景而不住的感歎。許多浮淺的青年以為這又是一個複古的現象,開始詛咒它們。


    新民會想起它們來,一來因為這種會都是各行業組織起來的;那麽,有了它們就差不多是有了民意;二來因為這不是田徑賽或搏擊那些西洋玩藝,而是地道的中國東西,必能取悅於想以中國辦法滅亡中國的日本人。


    冠曉荷這次的到六號去是取得了太太的同意的。他是去找棚匠劉師傅。耍太獅少獅是棚匠們的業餘的技藝。當幾檔子"會"在一路走的時候,遇見橋梁,太獅少獅便須表演"吸水"等極危險,最見工夫的玩藝。隻有登梯爬高慣了的棚匠,才能練獅子。劉師傅是耍獅子的名手。


    冠曉荷不是替別人來約劉師傅去獻技,而是打算由他自己"送給"新民會一兩檔兒玩藝。不管新民會發動得怎樣,隻要他能送上一兩組人去,就必能引起會中對他的注意。他已和一位新聞記者接洽好,替他作點宣傳。


    剛到六號的門外,他的心已有點發跳。進到院中,他願象一枝火箭似的射入東屋去。可是,他用力刹住心裏的閘,而把腳走向北小屋去。


    "劉師傅在家?"他輕輕的問了聲。


    劉師傅的身量並不高,可是因為渾身到處都有力氣,所以顯著個子很大似的。他已快四十歲,臉上可還沒有什麽皺紋。臉色相當的黑,所以白眼珠與一口很整齊的牙就顯著特別的白。有一口白而發光的牙的人,象劉師傅,最容易顯出精神,健壯來。圓臉,沒有什麽肉,處處都有棱有角的發著光。


    聽見屋外有人叫,他象一條豹子那麽矯健輕快的迎出來。他已預備好了一點笑容,臉上的棱角和光亮都因此而軟化了一些。及至看清楚,門外站著的是冠曉荷,他的那點笑容突然收回去,臉上立刻顯著很黑很硬了。


    "嘔,冠先生!"他在階下擋住客人,表示出有話當麵講來,不必到屋中去。他的屋子確是很窄別,不好招待貴客,但是假若客人不是冠曉荷,他也決不會逃避讓座獻茶的義務的。冠先生沒有接受劉師傅的暗示,大模大樣的想往屋裏走。對比他地位高的人,他把人家的屁也看成暗示;對比他低下的人,暗示便等於屁。


    "有事嗎?冠先生!"劉師傅還用身子擋著客人。"要是——我們茶館坐坐去好不好?屋裏太不象樣兒!"他覺得冠先生不會還聽不出他的意思來,而閃開了一點身子——老擋著客人象什麽話呢。


    冠先生似乎根本沒聽見劉師傅的話。"無聊",假若詳細一點來解釋,便是既不怕白費了自己的精神,又不怕討別人的厭。冠先生一生的特長便是無聊。見劉師傅閃開了點,他伸手去拉門。劉師傅的臉沉下來了。"我說,冠先生,屋裏不大方便,有什麽話咱們在這裏說!"


    見劉師傅的神氣不對了,冠先生才想起來:他今天是來約請人家幫忙的,似乎不該太不客氣了。他笑了一下,表示並不惱劉師傅的沒有禮貌。然後,很甜蜜的叫了聲"劉師傅",音調頗象戲台上小旦的。"我求你幫點忙!""說吧,冠先生!"


    "不!"曉荷作了個媚眼。"不!你得先答應我!""你不告訴我明白了,我不能點頭!"劉師傅說得很堅決。"不過,一說起來,話就很長,咱們又沒個地方——"曉荷看了四圍一眼,覺得此地實在不是講話的所在。"沒關係!我們粗鹵人辦事,三言兩語,脆快了當,並不挑地方!"劉師傅的白牙一閃一閃的說,臉上很難看。"劉師傅,你知道,"冠先生又向四外看了一眼,把聲音放得很低,"保定……不是要大遊行嗎?"


    "嘔!"劉師傅忽然笑了,笑得很不好看。"你是來約我耍獅子去?"


    "小點聲!"冠先生開始有點急切。"你怎麽猜著的?""他們已經來約過我啦!"


    "誰?"


    "什麽民會呀!"


    "嘔!"


    "我告訴了他們,我不能給日本人耍!我的老家在保定,祖墳在保定!我不能慶祝保定陷落!"


    冠曉荷楞了一小會兒,忽然的一媚笑:"劉師傅,你不幫忙他們,可否給我個臉呢?咱們是老朋友了!"說罷,他皺上點眉看著劉師傅,以便增補上一些感動力。


    "就是我爸爸來叫我,我也不能去給日本人耍獅子!"說完,劉師傅拉開屋門,很高傲,威嚴的走進去。


    冠先生的氣不打一處來!他恨不能追進屋去,把劉棚匠飽打一頓!可是,他不敢發作;論力氣,劉師傅能打他這樣的四五個人;論道理,盡管他恨劉師傅,可是他不能派給合適的罪名。他呆呆的立在那裏,非常的僵得慌!小文從外麵走來,非常的安詳,自然。


    冠先生急中生智,忙向劉師傅的屋門推了兩下子,"不送!不送!"他的聲音帶出那麽多的誠懇與著急,劉師傅似乎非服從不可了。


    小文看見了冠先生的動作,仿佛也聽見了劉師傅在屋裏說:"那麽,就真不送了!"他的小四方臉上泛起一層笑意,準備和冠先生搭話。


    "文先生!幹嗎去啦?"冠先生親熱的打招呼。小文大大方方的一笑,把左手抬了起來,教冠先生看:"剛由當鋪回來!"


    冠先生看清他的手裏攥著一張當票兒。他想順著這張當票子說出他對文宅的關切與願意幫忙。可是,小文的神氣既不以當當為恥,也似乎沒感到生活有什麽可怕的壓迫。他把當票子給冠先生看,似乎完全出於天真好玩,而一點也沒有向他求憐的意思。看著小文,冠先生一時不能決定怎樣張嘴好。他微一楞住,小文可就不知怎的笑了笑,點了頭,躲開了。他第二次獨自立在了院中。


    他的氣更大了!他本想搭訕著和小文一同走進東屋,看看若霞——能多親近她一次,就是回家多挨幾句罵也值得!小文這樣的溜開,教他不好意思邁大步趕上前去——人的行動和在舞台上的差不多,丟了一板,便全盤錯亂了。他低著頭往外走。


    看!誰在大槐樹下立著呢?祁瑞豐!


    冠先生的眼剛剛看清瑞豐的小幹臉,他的心就象噹的響了一聲似的那麽痛快,高興在這張小幹臉上,他看到了一點他自己;象小兒看見親娘似的,他撲了過來。


    瑞豐看著小妞子玩耍呢——他自己還沒有兒女,所以對侄男侄女倒確乎很愛護。在小順兒與妞子之間,他又特別的喜愛妞子;一個男孩子不知怎的就容易惹起什麽"後代香煙"之感,而難免有點嫉妒;女孩子似乎就沒有這點作用。為將要有領隊遊行的榮耀,他今天特別的高興,所以把妞子帶到門外來玩耍;假若遇到賣糖果的,他已決定要給妞子五分錢,教她自己挑選幾塊糖。


    沒有等冠先生問,他把藍東陽與遊行等等都一五一十的說了。他非常的得意,說話的時候直往起欠腳,好象表示自己的身量和身分都高起一塊似的。


    冠先生有點嫉妒。一個象針尖那麽小的心眼,要是連嫉妒也不會了,便也就不會跳動了。可是,他不便表示出他的妒意。他勉強的笑,笑得很用力,而沒有多少笑意。他拉住了瑞豐的手:


    "我能不能見見這位藍東陽先生呢?嘔,幹脆我請他來吃晚飯好不好?你夫婦作陪!"


    瑞豐的心開開一朵很大的花。請吃飯便是他的真,善,美!可是,他不敢替東陽先生答應什麽。論實際的情形,他不能替東陽作主;論作戲,他也須思索一下,好顯出自己的重要。"一定這麽辦了!"冠先生不許瑞豐再遲疑。"你勞駕跑一趟吧,我馬上就去備一份兒帖子!好在,就是他今天不能來,你和他商定一個時間好啦!"


    瑞豐受了感動。他也想由心的最深處掏出一點什麽來,還敬給冠先生。想了一會兒,他心裏冒出來一串"嘔!嘔!嘔!"他想起來了:


    "冠先生!東陽先生還沒結過婚!你不是囑托過我,給大小姐留點心?"


    "是呀!那就更好啦!他是學——"


    "文學的!手底下很硬!啊——硬得很!"


    "好極了!高第看過好多本小說!我想,她既喜愛文學,就必也喜愛文學家!這件事麽——好得很!"


    大槐樹下兩張最快活的臉,在一塊兒笑了好幾分鍾,而後依依不舍的分開——一個進了三號,一個進到五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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