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孫七平日好和小崔鬧別扭,及至小崔受了委屈,他可是真誠的同情小崔。


    "怎麽著?大赤包敢打人?"孫七——因為給人家剃過二十多年的頭,眼睛稍微有點近視——眯著點眼問。"他媽的,他們還沒勾上日本鬼子呢,就這個樣;趕明兒他們給小鬼子咂上xx,還有咱們活的份兒嗎?"小崔的聲音故意放高,為是教三號的人們聽見。


    "他們也得敢!"孫七的聲音也不低。"咱們走著瞧,光腳的還怕穿鞋的嗎?"


    孫七和小崔的聯合攻擊,教全胡同的人都曉得了冠家的活動。大家全不曉得國家大事要怎樣演變,而一致的以為冠曉荷沒有人味兒。


    這點"輿論"不久便傳到白巡長的耳中去。他把小崔調到個空僻的地方囑咐了一番:"你少說點話!這年月,誰也不準知道誰站在那兒呢,最好是別得罪人!聽見沒有?"


    "聽見了!"小崔,一個洋車夫,對巡警是向來沒有什麽好感的。白巡長可是個例外。多少次,他因酒後發酒瘋,或因窮而發邪脾氣,人家白巡長總是嘴裏厲害,而心中憨厚,不肯把他帶了走。因此,即使白巡長的話不能完全教他心平氣和,他也勉強的遵從。"白巡長,難道日本兵就這麽永遠占了北平嗎?"


    "那,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壞鬼們都快要抬頭!"白巡長歎了口氣。


    "怎麽?"


    "怎麽!你看哪,每打一次仗,小偷兒,私運煙土的,和嘎雜子們1,就都抖起來一回。我知道的清楚,因為我是幹警察的。我們明明知道,可是不能管他們,你看,連我們自己還不知道明天是什麽樣兒呀!這次,就更不同了;來的是日本人,還有不包庇壞蛋琉璃球兒的?你看著吧,趕明兒大街上要不公然的吆喝煙土,你把咱的眼珠子挖了去!"


    "那麽從今以後就沒有咱們好人走的路兒了?""好人?城全教人家給打下來了,好人又值幾個銅板一個?不過,話得往回說,壞人盡管搖頭擺尾的得意,好人還得作好人!咱們得忍著點,不必多得罪人,好鞋不踩臭狗屎,你明白我的話吧?"


    小崔點了點頭,而心中有點發胡塗。


    事實上,連日本人也沒把事情弄清楚。日本並不象英美那樣以政治決定軍事,也不象德意那樣以軍事決定政治。她的民族的性格似乎替她決定了一切。她有天大的野心,而老自慚腿短身量矮,所以盡管她有吞吃了地球的欲望,而不敢公然的提出什麽主義,打起什麽旗號。她隻能在軍人闖出禍來以後,才去找合適的欺人的名詞與說法。她的政治是給軍事擦屁股用的。


    在攻陷北平以前,在北平,在天津,在保定,日本都埋伏下一些地痞流氓,替他們作那些絕對無恥,連她自己也不好意思承認的事情。及至北平攻陷,這些地痞流氓自然沒有粉墨登場的資格與本領,而日本也並未準備下多少官吏來馬上發號施令。所以,北平隻是軍事的占領,一切都莫名其妙的停頓下來。


    小崔的腿,孫七的手,小文的嘴,都空閑起來。隻有冠曉荷"馬不停蹄"。可是,他並沒奔走出什麽眉目來。和大赤包轉了兩天,他開始明白,政治與軍事的本營都在天津。北平是世界的城園,文物的寶庫,而在政治與軍事上,它卻是天津的附屬。策動侵華的日本人在天津,最願意最肯幫助日本人的華人也在那裏。假若天津是唱著文武帶打的大戲,北平隻是一出空城計。


    可是,冠曉荷並不灰心。他十分相信他將要交好運,而大赤包的鼓勵與協助,更教他欲罷不能。自從娶了尤桐芳以後,他總是與小太太串通一氣,夾攻大赤包。大赤包雖然氣派很大,敢說敢打敢鬧,可是她的心地卻相當的直爽,隻要得到幾句好話,她便信以為真的去原諒人。冠曉荷常常一方麵暗中援助小太太,一方麵給大赤包甜蜜的話聽,所以她深恨尤桐芳,而總找出理由原諒她的丈夫。同時,她也知道在姿色上,在年齡上,沒法與桐芳抗衡,所以原諒丈夫仿佛倒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敗中取勝的辦法。她交際,她熱心的幫助丈夫去活動,也是想與桐芳爭個各有千秋。這回在城亡國辱之際,除了湊不上手打牌,與不能出去看戲,她並沒感到有什麽可痛心的,也沒想到曉荷的好機會來到。及至聽到他的言論,她立刻興奮起來。她看到了官職,金錢,酒飯,與華美的衣服。她應當拚命去幫助丈夫,好教這些好東西快快到她的手中。她的熱誠與努力,頗使曉荷感動,所以這兩天他對太太特別的和藹客氣,甚至於善意的批評她的頭發還少燙著幾個鬈兒!這,使她得到不少的溫暖,而暫時的與桐芳停了戰。


    第三天,她決定和曉荷分頭出去。由前兩天的經驗,她曉得留在北平的朋友們都並沒有什麽很大的勢力,所以她一方麵教曉荷去找他們,多有些聯絡反正是有益無損的;在另一方麵,她自己去另辟門路,專去拜訪婦女們——那些在天津的闊人們的老太太,太太,姨太太,或小姐,因為愛聽戲或某種原因而留在北平的。她覺得這條路子比曉荷的有更多的把握,因為她既自信自己的本領,又知道運動官職地位是須走內線的。把曉荷打發走,她囑咐桐芳看家,而教兩個女兒也出去:


    "你們也別老坐在家裏白吃飯!出去給你爸爸活動活動!自從政府遷到南京,你爸爸就教人家給刷下來了;雖然說咱們沒有挨過餓,可是坐吃山空,日子還長著呢,將來怎麽辦?乘著他還能蹦蹦跳跳的,乘著這個改朝換代的時機,咱們得眾星捧月,把他抬出去!聽明白沒有?"


    高第和招弟並不象媽媽那麽熱心。雖然她們的家庭教育教她們喜歡熱鬧,奢侈,與玩樂,可是她們究竟是年輕一代的人;她們多少也知道些亡國的可恥。


    招弟先說了話。她是媽媽的"老"女兒,所以比姐姐得寵。今天,因為怕日本兵挨家來檢查,所以她隻淡淡的敷了一點粉,而沒有抹口紅。"媽,聽說路上遇見日本兵,就要受搜查呢!他們專故意的摸女人的胸口!"


    "教他們摸去吧!還能摸掉你一塊肉!"大赤包一旦下了決心,是什麽也不怕的。"你呢?"她問高第。高第比妹妹高著一頭,後影兒很好看,而麵貌不甚美——嘴唇太厚,鼻子太短,隻有兩隻眼睛還有時候顯著挺精神。她的身量與脾氣都象媽媽,所以不得媽媽的喜歡;兩個硬的碰到一塊兒,誰也不肯退讓,就沒法不碰出來火光。在全家中,她可以算作最明白的人,有時候她敢說幾句他們最不愛聽的話。因此,大家都不敢招惹她,也就都有點討厭她。"我要是你呀,媽,我就不能讓女兒在這種時候出去給爸爸找官兒作!丟人!"高第把短鼻子縱成一條小硬棒子似的說。"好!你們都甭去!趕明兒你爸爸掙來錢,你們可別伸手跟他要啊!"大赤包一手抓起刺繡的手提包,一手抓起小檀香骨的折扇,象戰士衝鋒似的走出去。


    "媽!"招弟把娘叫住。"別生氣,我去!告訴我上哪兒?"


    大赤包匆忙的由手提包裏拿出一張小紙,和幾塊錢的鈔票來。指著紙條,她說:"到這幾家去!別直入公堂的跟人家求事,明白吧?要順口答音的探聽有什麽路子可走!你打聽明白了,明天我好再親自去。我要是一個人跑得過來,決不勞動你們小姐們!真!我跑酸了腿,決不為我自己一個人!"


    交代完,大赤包口中還唧唧咕咕的叨嘮著走出去。招弟手中拿著那張小紙和幾張鈔票,向高第吐了吐舌頭。"得!先騙過幾塊錢來再說!姐姐,咱們倆出去玩會兒好不好?等媽媽回來,咱們就說把幾家都拜訪過了,可是都沒有人在家,不就完啦。"


    "上哪兒去玩。還有心情去玩?"高第皺著眉說。"沒地方去玩倒是真的!都是臭日本鬼子鬧的!"招弟撅著小嘴說。"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太平?"


    "誰知道!招弟,假若咱們打不退日本兵,爸爸真去給鬼子作事,咱們怎辦呢?"


    "咱們?"招弟眨著眼想了一會兒。"我想不出來!你呢?""那,我就不再吃家裏的飯!"


    "喲!"招弟把脖兒一縮,"你淨揀好聽的說!你有掙飯吃的本事嗎?"


    "嗨!"高第長歎了一口氣。


    "我看哪,你是又想仲石了,沒有別的!"


    "我倒真願去問問他,到底這都是怎麽一回事!"


    仲石是錢家那個以駛汽車為業的二少爺。他長得相當的英俊,在駛著車子的時候,他的臉蛋紅紅的,頭發蓬鬆著,顯出頂隨便,而又頂活潑的樣子,及至把藍布的工人服脫掉,換上便裝,頭發也梳攏整齊,他便又象個幹淨利落的小機械師。雖然他與冠家是緊鄰,他可是向來沒注意過冠家的人們,因為第一他不大常回家來,第二他很喜愛機械,一天到晚他不是耍弄汽車上的機件,(他已學會修理汽車),便是拆開再安好一個破表,或是一架收音機;他的心裏幾乎沒想過女人。他的未婚妻是他嫂子的叔伯妹妹,而由媽媽硬給他定下的。他看嫂子為人老實規矩,所以也就相信她的叔伯妹妹也必定錯不了。他沒反對家中給他定婚,也沒怎樣熱心的要結婚。趕到媽媽問他"多咱辦喜事啊"的時候,他總是回答:"不忙!等我開了一座修理汽車行再說!"他的誌願是開這麽一個小鋪,自東自夥,能夠裝配一切零件。他願意躺在車底下去擺弄那些小東西;弄完,看著一部已經不動的車又能飛快的跑起來,他就感到最大的欣悅。


    有一個時期,他給一家公司開車,專走湯山。高第,有一次,參加了一個小團體,到湯山旅行,正坐的是仲石的車。她有點暈車,所以坐在了司機台上。她認識仲石,仲石可沒大理會她。及至說起話來,他才曉得她是冠家的姑娘,而對她相當的客氣。在他,這不過是情理中當然的舉動,絲毫沒有別的意思。可是,高第,因為他的模樣的可愛,卻認為這是一件羅曼司的開始。


    高第有過不少的男友,但是每逢他們一看到招弟,便馬上象蜂兒看到另一朵更香蜜的花似的,而放棄了她。她為這個和妹妹吵嘴,妹妹便理直氣壯的反攻:"我並不要搶你的朋友,可是他們要和我相好,有什麽辦法呢?也許是你的鼻子不大討人喜歡吧?"這種無情的攻擊,已足教高第把眼哭腫,而媽媽又在一旁敲打著:"是呀,你要是體麵點,有個人緣兒,能早嫁個人,也教我省點心啊!"媽媽的本意,高第也知道,是假若她能象妹妹一樣漂亮,嫁個闊人,對冠家豈不有很大的好處麽?


    因此,高第漸漸的學會以幻想作安慰。她老想有朝一日,她會忽然的遇到一個很漂亮的青年男子,在最靜僻的地方一見傾心,直到結婚的時候才教家中看看他是多麽體麵,使他們都大吃一驚。她需要愛;那麽,既得不到,她便在腦中給自己製造。


    遇見了仲石,她以為心裏所想的果然可以成為事實!她的耳朵幾乎是釘在了西牆上,西院裏的一咳一響,都使她心驚。她耐心的,不怕費事的,去設盡心機打聽錢家的一切,而錢家的事恰好又沒多少人曉得。她從電話簿子上找到公司的地址,而常常繞著道兒到公司門外走來走去,希望能看到仲石,可是始終也見不到。越是這樣無可捉摸,她越感到一種可愛的苦痛。她會用幻想去補充她所缺乏的事實,而把仲石的身世,性格,能力等等都填滿,把他製造成個最理想的青年。


    她開始愛讀小說,而且自己偷偷的也寫一些故事。哪一個故事也沒能寫得齊全,隻是她的白字與錯字卻非常的豐富。故事中的男主角永遠是仲石,女主角可有時候是她自己,有時候是招弟。遇到以招弟為女主角的時候,那必定是個悲劇。


    招弟偷看了這些不成篇的故事。她是世界上第一個知道高第有這個秘密的。為報複姐姐使她作悲劇的主角,她時常以仲石為工具去嘲弄姐姐。在她看,錢家全家的人都有些古怪;仲石雖然的確是個漂亮青年,可是職業與身分又都太低。盡管姐姐的模樣不秀美,可還犯不上嫁個汽車司機的。在高第心中呢,仲石必是個能作一切,知道一切的人,而暫時的以開車為好玩,說不定哪一天他就會脫穎而出,變成個英雄,或什麽承受巨大遺產的財主,象小說中常見到的那樣的人物。每逢招弟嘲諷她,她就必定很嚴肅的回答:"我真願意和他談談,他一定什麽都知道!"


    今天,招弟又提起仲石來,高第依然是那麽嚴肅的回答,而且又補充上:


    "就算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汽車夫吧,也比跪下向日本人求官作的強,強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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