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崇禧醒來的時候,房中仍很昏暗,三麵壁上的窗戶由於窗帷遮得很嚴實,使他不知道現在到底是什麽時候了。他是坐在沙發上睡著的,室內很靜,隔壁的電台嘀嘀嗒嗒正在收發報,電話鈴不停地響著。他站起來,拉開一麵窗帷,秋日的陽光像一道強烈的探照燈光柱,倏地掃了進來,他趕忙眯起眼睛。副官送來洗臉水、毛巾。漱洗罷,副官又端來咖啡和點心,他覺得有些餓了。


    “報告長官,空軍出動飛機已對長沙反複轟炸數次。”作戰參謀進來報告道。


    “再炸!”白崇禧狠狠地吼道。


    “是!”作戰參謀退了出去。


    “報告總座。”接著情報處長來到,他是奉白崇禧之命,收集陳明仁投共後,第一兵團將領和部隊情報的。


    “第一兵團情況如何?”白崇禧一邊用餐巾揩嘴,一邊迫不及待地問道。


    “陳明仁叛變投共後,不得軍心,所部將領雖在通電上具名,但該電一發,第一兵團的四個副司令官劉進、彭璧生、張際鵬、熊新民和兵團下屬的三個軍的軍長和副軍長均拒絕跟陳投共,率部繼續效忠黨國和白長官!”情報處長報告道。


    白崇禧聽了,麵露喜色,隨即用右手狠狠地敲打著沙發扶手,說道:


    “陳明仁,你出賣了我,但你得到什麽呢?光杆司令!孤家寡人!”


    他說一句,狠狠地敲一下,可惜程潛和陳明仁都不在他旁邊坐著,隻是嚇得情報處長忙把身子往外挪了挪,生怕白的拳頭砸到他身上。


    “等著共產黨算你的賬吧!陳明仁!”白崇禧哼了一聲,但突然覺得情報處長說得還不滿足,忙又問道:


    “第一兵團的部隊呢?”


    “第十四軍的第十師、第六十二師,第七十一軍的第八十七師、第八十八師,第一百軍的第十九師及第一九七師一團已脫離陳明仁的指揮,在軍長和師長們的率領下回到我軍的隊伍中。”


    “嗯。”白崇禧聽了卻又不滿足,因為陳明仁的第一兵團共有九個師,現在才有五個師和一個團重歸白的麾下,其餘三個多師到底是被陳明仁拖到共產黨那裏去了。但白崇禧相信,縱使陳明仁投共,那三個師的官兵隻要一聽到白長官的召喚,必會棄陳來歸的。他又重重地敲著沙發扶手,命令情報處長:


    “通知空軍,即刻向長沙一帶空投傳單,通告第一兵團被蒙蔽投共之官兵,凡給我拉回一個師的即升軍長,拉回一個團的即升師長,其餘官佐皆有升遷,士兵每人發給大洋百元,官長加倍。”


    情報處長見白老總不惜血本召喚舊部,他明白這除了從共產黨手中奪回實力之外,也還有奪回軍心之意,忙銜命而去。陳明仁既已投共,湖南這道樊籬共軍不攻自破,兩廣受直接威脅,白崇禧憂心如焚,為了修補樊籬,他忙電廣州行政院,保黃傑為湖南省主席,由其接任第一兵團司令官。白崇禧之重用黃傑,乃和過去用陳明仁是一個目的。黃傑也是湖南人,黃埔軍校畢業,以黃代陳,人地兩宜。在蔣介石下野後,白崇禧希望有更多的黃埔係軍人能來為其效勞。


    白崇禧站在地圖前,兩眼直盯著湖南省出神,他覺得,地圖上的湖南,極像肉案上一塊鮮紅的優質牛肉。庖丁解牛,共軍的“遊刃”下步將指向何處?他的視線,慢慢地集中在衡陽和寶慶(邵陽)之間。衡、寶之間是黃傑兵團和張淦兵團的結合部,地形上像走廊,容易突破。陳明仁投共之前,白令陳坐鎮長沙指揮,華中部隊的防線在汨羅、平江一帶,衡寶尚屬後方;因此白崇禧對此並不在意。現在陳明仁突然投共,把長沙拱手讓給了共軍,共軍兵不血刃,就席卷半個湖南,原來的後方衡陽、寶慶,一下便成了湘、桂邊境上的第一道防線。陳明仁對白崇禧的意圖和湖南省的兵力部署了若指掌,共軍必在叛將的指引之下,輕車熟道急犯衡、寶,直叩廣西門戶。白崇禧看著地圖,忽然哼地冷笑起來,隨手抓起桌上的電話筒:


    “給我接廣州李代總統!”


    不久,李宗仁接上了電話,他對陳明仁叛變投共後的湘粵局勢甚為關切,白崇禧卻從容說道:


    “德公,請你設法和魏德邁將軍聯係。”


    “啊,”李宗仁大概已明白了白崇禧的意思,“局勢發展至此,美援迄今尚無消息,老蔣目前已派吳鐵城赴日訪問麥克阿瑟將軍,也是爭美援。”


    “德公,”白崇禧笑道,“老蔣要不來美援,我們是可以要得來的啊!”


    “啊?”李宗仁不知“小諸葛”有何妙計。


    “美國政府不是曾經透露過,將對中國反共有效的地方政權給以援助嗎?我準備在湖南打個勝仗,扼製共軍南下,堅守兩廣,請求美國政府直接援助華中部隊,然後圖謀反攻!”


    “啊!”李宗仁總算明白了白崇禧的打算,但是,他這時像一個快被渴死的人,忽聽白崇禧向他報告,千裏之外有水可以解渴,他除了在心中想著那個解渴之水是何等美好之外,喉嚨裏照樣幹得冒火,如等到白崇禧的捷報傳來,恐怕他早就幹死在廣州了。但他仍不得不盼那遠在千裏之外的“水”。


    “有把握嗎?”李宗仁半信半疑地問道。他和白崇禧相依為命幾十年,過去對白的奇謀巧計,他從不存疑,今天不知為什麽,他對“小諸葛”也有些懷疑了。也許,張軫投共,陳明仁投共,武漢敗退,長沙丟失,短短幾個月,華中地盤拱手讓給共軍大半,目下,眼看連兩廣都要坐不住了,別說“小諸葛”,便是真孔明怕也不濟了。


    “德公放心,旬日之內必有捷報!”白崇禧說道。仿佛那捷報已放在他衣袋裏,隨時可以摸出來似的。


    “如果你能在湖南打個勝仗,力挽危局,美國政府對我們必會刮目相看,美援馬上就可以要到。過去我們之所以要不到美援,那是因為自徐蚌會戰以來,我軍還沒打過一次勝仗啊!”李宗仁強打著精神說道。


    白崇禧放下電話筒,又聚精會神地站到地圖前琢磨起來。


    “健公,恭喜了!”第三兵團司令官張淦突然興衝衝地走了進來,向白崇禧拱手稱賀。


    李宗仁(右)與“羅盤將軍”張淦


    “‘羅盤’,有什麽好事,這樣高興?”白崇禧扭過頭來,問道。


    “共軍這回要完蛋了!”張淦神秘地說道。


    “啊?”白崇禧皺著眉頭,兩眼打量著張淦,估計他準又是在風水上做了什麽文章。白崇禧對這位“羅盤”將軍張淦,既不放心,也不相信,但是又不得不放心,不得不相信乃至委以重任,將桂軍的主力兵團交給他指揮。二十多年前,白崇禧和張淦、陳雄、夏威、劉斐等人從百色逃出,奔往貴州避難,在坡腳宿營。張淦擺弄著他那隻羅盤,算出了白崇禧跌傷胯骨的厄運。從此,他在桂軍中便薄有聲譽。在李、白麾下,他的官越做越大,兵也越帶越多,那隻羅盤也越耍越大了,他升任桂軍主力兵團——第三兵團司令官後,一直跟他背羅盤的那個上等兵,也逐級提升到少校軍官了。


    “健公,我發現了一塊對共軍來說是一塊絕地的風水地,他們隻要從此經過,便有來無回,全軍覆沒!”


    張淦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如果把他的中將軍銜和軍裝扒掉,他便成了個十足的風水先生了。對於張淦的風水之術,白崇禧是既不反對,又不相信,即或偶爾“靈驗”,他也隻是有保留地稱讚幾句。現在,他不知這位羅盤將軍又盯上什麽地方了,但轉而一想,心中不覺一動,他眉梢跳了跳,麵露神秘之色,笑道:


    “‘羅盤’,我也看得一方寶地,此地風水是共軍的一塊絕地,他們進得來,便出不去!”


    “啊?”張羅盤把一雙眼睛睜得老大,他不明白這位一向不熱心此道的白老總,何時竟也摸上了羅盤。


    “不知健公看上了何方寶地?”張淦問道。


    白崇禧平生最喜歡學諸葛亮那一套,他隻是笑了笑,便從辦公桌上取來兩支毛筆,遞一支給張淦,說道:


    “我們不妨各自把這個地方寫在手心裏,看看同也不同?”


    “好!”張淦拿筆轉到一邊,一會兒便寫好了。白崇禧把筆放下,把那隻寫著字的手掌藏在身後。白、張兩人,同時亮出手掌,不約而同地都“啊”了一聲。原來,他們兩人掌中寫的都是一處地名——青樹坪!


    “不知健公用何種羅盤?請拿出來讓我見識見識!”張淦因與白崇禧把風水看到了一處,心中又驚又喜,忙向白討羅盤來看。


    “這就是我的羅盤啊!”白崇禧用小棒指著張掛在牆上的地圖,詼諧地說道。


    “這……”張淦不解地問道,“這東西怎能推算陰陽、吉凶呢?”


    “請看,”白崇禧用小棒在地圖上比劃著,笑道,“這兩條河水橫向,這兩排山脈縱列,山河交錯,正好形成一個‘廿’形,這不是說明共軍缺腿,有來無回嗎?”


    “健公真孔明也!”張淦佩服得五體投地,因為白崇禧說的,正和張淦用羅盤推算的如出一轍。原來,張淦素喜堪輿之術,無論行軍作戰或布防,都要在防區之內踏察風水,以便避凶就吉。他率桂軍主力兵團,陳兵湘桂線上,曾乘坐吉普車或馬匹,幾乎走遍了他的防區。後來無意之中在永豐縣(現為雙峰縣)境內發現青樹坪的地形奇特,風水怪異,他擺弄著他那隻特大羅盤,觀察推算了半天,認定這是塊專克共軍的凶地。因此便來向白崇禧賀喜,誰知白老總運籌帷幄之中,竟也發現了這塊“絕地”,正所謂英雄所見略同也!


    “‘羅盤’,我就派你去斬共軍的雙腿吧!”白崇禧見張淦那副幾乎驚呆了的模樣,很滿意地笑著說道。


    “是!”張淦打了個很精神的立正。他跟了白崇禧幾十年,這次是開天辟地第一回,他的羅盤與白崇禧的地圖不謀而合,因此,對領受任務也特別幹脆,不提半句軍餉方麵的事。


    白崇禧用小棒指著地圖,對張淦麵授機宜:“你親率第七軍、第四十八軍,明日向南開拔,對外隻聲言拔隊回廣西。當晚即以急行軍速度秘密折向青樹坪,到達目的地後,即封鎖一切消息,布成袋形伏擊陣地,共軍一二日內,必向青樹坪進犯,到時你即可揮師勇猛出擊,狠斬共軍雙腿,必獲全勝!”


    “是!”張淦答得更加精神,因為白老總的戰術不但和他的風水戰術一致,而且又把伏擊共軍的任務交給了他的第三兵團,他向白老總敬了個禮,便得意洋洋地走了。


    其實,白崇禧決定在青樹坪阻擊共軍,並非聽信於張淦的羅盤推算和白本人發現青樹坪什麽風水的秘密,而是出於大膽的設想和果斷的行動。他鑒於林彪的第四野戰軍渡江之後,兵不血刃,即奄有兩湖。張軫投共,陳明仁投共,必使共軍四野誤認為華中國軍已呈土崩瓦解之勢,不堪一擊。而陳明仁又諳熟湖南地形和白在湖南的軍事部署,因此,白


    崇禧判斷,共軍必避開桂軍重兵防守的湘桂線,從衡、寶之間的空隙向南穿插迂回,以拊衡陽之背。為了出其不意地打擊共軍穿插部隊,白崇禧經過深思熟慮,認為位於衡陽西北和寶慶東北之間的青樹坪,是最為理想的設伏之地。他手上雖有五個兵團,但是戰鬥力強能挫敗共軍的僅有張淦的第三兵團。他決定使用第三兵團在青樹坪阻擊共軍。張淦是有名的“羅盤將軍”,不但熟知風水地理、陰陽八卦,而且對打仗還有一套。特別是身為第三兵團司令官的張淦,指揮著精銳的第七軍和第四十八軍,在與共軍作戰方麵,這隻“羅盤”的發言權又比其他四個兵團司令官大。白崇禧正要把張淦找來商量此事,不想“羅盤將軍”卻倒是先找上門來了。孔明用計激張飛,為了激一激這位“羅盤將軍”,白崇禧靈機一動,臨時想出了一套既荒唐又貼切的辦法。張淦一見白崇禧之謀與其相同,遂精神大振,依令率部潛往青樹坪去了。


    第三天,廣州的廣播電台和報紙紛紛發表消息,報道:


    “前湖南省主席陳明仁投共後,湘省防線已呈破碎之勢,華中國軍已向廣西背進……”


    “哼哼!”白崇禧發出一串高傲的冷笑。平時,對於廣播電台和報紙登載華中部隊敗退的消息,他是非常惱火的,唯有這次他感到高興。作戰參謀給他送來一份密電,這是張淦率部進入青樹坪後發來的電報。按照規定,為了嚴守機密,此後張淦要關閉電台,中斷與各部的聯絡,直至戰鬥打響。白崇禧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守在電台旁邊,等候張淦的消息。他又不斷派出飛機,偵察共軍的行動。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在室內踱步,參謀、副官都不敢來打擾。他默默地走著,忽然想起小時候,在老家山尾村抓鳥雀的情景:初春的日子裏,風寒水冷,田裏浸泡著一層薄薄的水,農民準備春耕了。一群群羽毛斑白的石灰鳥,啾啾地叫喚著,飛落到漫著冷水的田中,走來走去覓食蟲子。孩童們用馬尾和麻繩編織成一種巧妙的“馬尾套”,插到水田中。鳥雀們在田裏急急地走著,追逐被田水灌出來的各種冬眠的蟲子,它們隻顧追逐食物,並不留心那些看去若有若無的“馬尾套”,結果,一個個都落入套中,被孩童們逮了,半天的時間,常可以逮到一大串……想到這裏,白崇禧臉上浮出一絲滿足怡然的笑容,仿佛他的手上正提著一大串鳥雀,踏著暮靄走向炊煙嫋嫋的村莊。


    “健公、健公,共軍已全部落進圈套,我軍正猛烈進擊……”話報兩用機傳來張淦興奮激動的聲音。對於一個篤信陰陽風水之術的人,能親眼看到他自己用羅盤推算出來的預言得以驗證,他是何等地反應強烈,並狂熱地不顧一切地要把他的預言全部兌現,因此張淦揮兵勇猛衝殺,其勢如暴風驟雨,瘋狂到了極點。對於這一點,白崇禧是非常滿意的,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他之所以重用張淦,也正是從這一點上考慮的,亦可謂知人善任矣!


    “‘羅盤’,‘羅盤’,把預備隊全部投入戰場,要狠,要狠,一定要打得狠!”白崇禧咬牙切齒,右手緊握拳頭,在沙發扶手上重重地敲擊著。白崇禧曾在東北四平街和陳明仁指揮國民黨軍隊與林彪的第四野戰軍交過手,他深知四野是共軍的一支勁旅,一向以猛打猛衝聞名,橫掃東北,入關圍困平津,馬不停蹄揮師南下,一路所向無敵,國民黨軍隊無不望風披靡。對於這樣一個強硬的對手,必須以硬對硬、以猛製猛才能铩其羽而攖其鋒。白崇禧知道,隻有他的第七軍和第四十八軍才有這股硬勁和猛勁,特別是第七軍,是北伐以來馳名天下的鋼軍,這下可謂好鋼用在刀刃上了。他估計,由青樹坪南下穿插的共軍,必有叛將引路,人地熟悉,又值國民黨軍隊湘南一帶防線不穩,必急於向衡、寶後方穿插,而疏於防範,隻要張淦集中全力猛擊,共軍定然支持不住,因此白崇禧命令張淦戰鬥一打響,便將預備隊投入上去,以形成無法阻擋的銳猛攻勢。


    青樹坪之戰,國、共兩軍血戰兩日,共軍終於敗北。這是四野自東北入關以來第一次受挫,也是自徐蚌會戰以來,國民黨軍隊所打的唯一勝仗。白崇禧在電台旁邊守候指揮,整整四十八小時未曾合眼。他給李宗仁代總統發出告捷電之後,才安然入睡,這是自武漢撤退以來,他睡得最香甜的一次。


    “青樹坪大捷”的捷報傳出去,衡陽頓時成了新聞中心,中外記者齊集白崇禧的總部,紛紛采訪新聞。白崇禧、夏威、張淦在總部的大廳裏接待來自各方的新聞記者,即席發布新聞,回答新聞記者的提問。


    “白長官,你認為青樹坪大捷有何意義?”一位記者問道。


    “粉碎了共軍不可戰勝的讕言,戳穿了國府無以在大陸立足的謬論!”白崇禧昂然答道。


    “妙!”有的記者不禁大聲讚美起白崇禧這句頗為精辟的言論來。


    “張司令官,請談談你是如何運用陰陽八卦之術指揮作戰的?”另一記者問道。


    “陰陽之說,其妙無窮……”張淦十分得意地答道。由於青樹坪大捷,他已被擢升為華中軍政長官部副長官了,而且胸前還掛上了一枚“青天白日”勳章。


    “請問張司令官,據你推算,國軍的下一次大捷將在何處?”又一記者問道。


    “長沙、武漢!”張淦勁頭十足地答道。


    “白長官,你對張司令官的預言有何看法?”那位記者再問道。


    “此乃軍事秘密,不便詳談。”白崇禧神秘地笑了笑。


    “夏副長官,請你談談自己的看法?”記者們見夏威坐在一旁一言不發,忙把視線引向他身上來。


    “無可奉告!”夏威麵色嚴峻,隻搖了搖頭,仍不多說話。


    ……


    “青樹坪大捷”被天花亂墜地吹噓了一陣之後,白崇禧即麵臨更大的壓力,一次小勝的喜悅卻緊接著帶來了更大的彷徨和苦悶。原來,美國政府見白崇禧在湖南打了勝仗,對他另眼相看,決定給予軍事援助。他已得悉,四十個師的美式裝備可以迅速交撥。其中除裝備西北的馬步芳、馬鴻逵部隊外,其餘的都裝備白崇禧的華中部隊。他又得悉,美國國會已通過了七千五百萬美元的撥款,準備用於中國一般地區,如白部能堅守兩粵六個月,這筆撥款和軍用物資即可源源而來。為此,美國太平洋艦隊總司令海軍上將白吉爾也與白崇禧會晤,表示願意幫忙。美援!美援!美援!對於白崇禧這一輩人來說,美援也許高於一切,美援的誘惑力大過一切,美援是一劑靈丹妙藥,能夠使奄奄一息的國民黨政權起死回生,能夠使有如驚弓之鳥的國民黨軍隊變成無敵之師,沒有美援,便沒有他們的一切——軍隊、地盤、政權。蔣介石是這樣,李宗仁是這樣,白崇禧也是這樣,對於一切死死抱住國民黨政權這艘殘破欲沉的大船的人來說,無不是如此!


    “青樹坪大捷”換來了美援,但是同時也換來了蔣介石的忌恨。蔣介石生怕白崇禧在兩廣和湖南站穩了腳跟,美國政府便會以桂係為援助的對象,一腳把他踢開。蔣介石對此早已看在眼裏,國民黨政權隻能由蔣介石為代表,其他都是旁門左道。美援也隻能由蔣介石代表的政權來接受,其他的人隻能看蔣介石的眼色分一杯羹。為了抵製蔣介石在國民黨內的影響,為了粉飾國民黨這塊已臭不可聞的牌子,白崇禧決定給國民黨這塊招牌刷一層“漆”。為此,他邀集李品仙、夏威、張淦、李漢魂、邱昌渭、程思遠、黃旭初、韋贄唐、黃紹耿等人舉行座談。


    “青樹坪大捷”後,白崇禧在衡陽接見廣 州市勞軍團團長陳永吉


    白崇禧說:“國民黨的組織和威信給蔣介石搞壞了,我們要保持華南這個局麵,必須重建國民黨以維係人心。”他親擬了《中國國民黨重整同誌會會章》,召開了重整國民黨發起人會議,親自發展會員,建立組織,大有淩駕國民黨之上的趨勢。為收攬人心,白崇禧又提出了“減租限田”和“戰士授田”的口號,規定每戶(以五人計)地主擁有的土地不能超過五十畝,如增加人口得按比例遞增,超額田地照價賣給農民。對現役中的國民黨軍隊士兵,則按一定比例授予田地。白崇禧說,這是新時期實施孫中山先生平均地權的主張,是革命的主張。


    白崇禧打了勝仗,有了美援,有了政治組織,又有了引人注目的政治口號,這對於下野後仍退而不休的蔣介石來說,比前後兩次直接被白崇禧逼下台更為可怕。如果白崇禧在華南站穩了,蔣介石便再無複起之日,他的軍隊,他的國民黨組織,他運到台灣去存放的無數金銀財寶,將統統歸李、白所有,他本人則成為一個海外遊魂。蔣介石是絕不能讓白崇禧成功的,他處心積慮使白的計劃胎死腹中。首先,蔣介石命令胡璉兵團由汕頭乘船退至廈門,最後渡海撤至金門、馬祖島,使粵東完全空虛。李宗仁、閻錫山通電蔣介石請求調在海南島的劉安琪兵團入廣州布防,蔣無動於衷。乃至沈發藻兵團在江西贛縣戰敗南撤,退守粵、贛交界的大庾嶺時,李宗仁、閻錫山又再籲請蔣介石調胡璉兵團和劉安琪兵團協守大庾,蔣介石置之不理。


    共軍第四野戰軍自贛南分東西兩路,一路突破大庾沈發藻兵團防線,沿北江而下,其勢銳不可當,韶關、英德岌岌可危。另一路共軍自大庾以東突入潮梅地區,威脅廣州。蔣介石這一著,可謂釜底抽薪,白崇禧縱有天大本事,也無法再在華南立足了。緊接著,蔣介石頻飛廣州,組織中央非常委員會,成為國民黨最高的決策機構,蔣自任主席以加強對黨政軍的直接控製。為了從白崇禧手中奪回重整國民黨這個口號,蔣介石提出了“黨務改造方案”。蔣說:“國民黨的改造是一個根本措施,必須把黨改造得好,才能刷新政治,發展經濟,加強軍事,力挽危局。”蔣介石正在從幕後走向台前,為複任總統做種種活動。


    再說共軍在青樹坪受挫後,中共主席毛澤東聞報震怒,他致電林彪等四野將帥,大罵白崇禧“是中國境內第一個狡猾陰險的軍閥”,指示林彪對白崇禧的華中部隊“應采取遠距離包圍迂回方法,占領他的後方,迫其最後不得不和我作戰”。林彪根據毛的指示,不久便集結數倍於華中國民黨軍隊的兵力,直逼衡陽、寶慶,欲與白崇禧部決戰。白崇禧前臨強敵壓境,後有老蔣拆台,困守衡、寶,苦不堪言。這一天,他召夏威、張淦前來議事,想聽聽他們對下一步作戰的意見。


    “健公,上次在青樹坪我們斬了共軍的腿,這次據我上觀天相,下察風水,我軍據衡陽、寶慶,衡陽,衡之陽盛也,寶慶,寶之可慶也,衡寶、衡寶,永恒之保。我軍得天時,據地利,共軍來犯,必遭覆滅,我軍正可乘戰勝之餘威,直搗長沙!”


    “不可!不可!”夏威連忙搖頭,反對張淦的意見,“敵眾我寡,目前不能與敵決戰,應保存實力,退回廣西固守,以待局勢之變!”


    “不不不,”張淦反對道,“要守住衡陽,必須采取攻


    勢,以攻為守,退回廣西,隻有等著挨打,我主張將第七軍加入寶慶方麵的戰鬥,從左翼出擊,一鼓作氣,打到湘潭、株洲一帶,迫使湘桂線正麵之敵後撤,可相機攻入長沙,亦可相機用火車將部隊運回衡陽,此舉可謂進退自如。”


    “哼哼,這麽說來你的第七軍可以包打天下啦!”夏威不滿地冷笑道。


    “煦蒼兄,當年德、健二公不正是靠第七軍打天下嗎?”張淦洋洋得意地說道,他因為手中握著這張王牌,根本不把北伐後期就已當了第七軍軍長的夏威放在眼裏。


    夏威也不再和張淦爭執,他起身走向地圖用小棒指著地圖說道:


    “共軍右翼先頭部隊已到達新化以北地區,寶慶岌岌可危,人心浮動,黃傑屢請增援。上次共軍吃了孤軍深入的虧,此次先頭部隊的後麵必有強大的後續部隊繼續推進。我估計,共軍對寶慶形成大迂回包圍後,衡陽正麵敵人的主力部隊必將展開主力進攻。衡陽係一個突出部,指揮部在此,極為不利,應迅速撤到東安,並以有力部隊據守武岡,以固廣西北邊門戶,其餘部隊依次向廣西背進,避免與共軍決戰。”


    由於李品仙已回桂林任綏靖公署主任,奉白之命正在經營廣西這塊最後的根據地,因此現在夏威、張淦這兩位副長官便成了白崇禧的左右手,左手要退,右手要進,中樞遂失去安定和平衡。白崇禧在室內慢慢踱步,內心矛盾重重。從心理上來講,他當然願張羅盤算得準,數日之間推進到長沙,再像當年北伐那樣,半個月打到武漢。但實際上他又存有兵力單薄之憂,除了第七軍和第四十八軍之外,他手中可用之兵實在不多。如果不迅速撤回廣西,擺在衡寶線上的這些部隊,很有可能被優勢兵力的共軍穿插、分割,最後吃掉,夏威的意見無疑是有預見性的。白崇禧走到辦公桌前,下意識地坐到椅子上,他要下達撤退的命令,這二十幾萬部隊是他的最後一點血本了,如果輸掉,他和李宗仁便再無出頭之日,他不能不緊緊地抓著這點本錢,經驗告訴他,一旦在外待不下去時,就必須馬上跑回廣西老家,就像孫猴子,一碰到不如意的事就返回花果山一樣——廣西是他和李宗仁的花果山,無論是上界的天兵天將,還是下界的妖魔鬼怪,都奈何不了這花果山,當然也就奈何不了神通廣大的美猴王了!返回廣西去割據稱王,保存實力,以待時局之變,絕不能在衡、寶和共軍主力決戰。民國十九年他和李宗仁、黃紹竑、張發奎指揮的桂張軍在衡陽慘敗大傷元氣之事殷鑒不遠,當時如果避免與粵軍蔡廷鍇部血戰,何至於損兵折將一蹶不振?“走,馬上撤回廣西,避免在此與共軍決戰!”孔明綸巾羽扇,飄然而至,諄諄告誡他,必須快走;他崇敬的孫武,乘著戰車疾馳而來,向他指出:“故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故小敵之堅,大敵之擒也。”


    白崇禧拉開抽屜,他要書寫撤退手令,可是,跳入眼簾的卻不是那華中長官公署的信箋,而是美國太平洋艦隊司令海軍上將白爾吉的一份電報。白爾吉告誡他,要想取得大量美援,就必須固守衡陽,頂住共軍的攻勢,否則美援無法保證正常交撥。白崇禧像是被電擊了一下似的,從手腳麻木到軀體直至他那奇謀頻出的腦袋。沒有美援,在國民黨內他和李宗仁便鬥不過蔣介石;沒有美援,在中國他和李宗仁便鬥不過共產黨。美援是他的靈魂,美援是他製定一切戰略的出發點,特別是現在,他華中二十餘萬大軍陳兵衡寶,將麵臨糧彈兩缺之勢,美援之力更在一切之上。他如果放棄衡陽,退回廣西,美國政府對他的相信程度勢必減弱,沒有美援,他的幾十萬大軍回廣西去吃山上的石頭嗎?他猶豫了,他動搖了,那位藍眼睛、鷹鉤鼻的美國將軍終於在他腦海裏占了主導地位,擠走了綸巾羽扇的孔明和乘坐馳騁戰車的孫武。


    “‘羅盤’的意見很好!”白崇禧站了起來,離開他的辦公桌,站到地圖前說道,“以攻為守是為上策。我決定命令黃傑集中優勢兵力阻止敵人於寶慶以北地區。衡陽方麵,以第七軍、第四十六軍、第四十八軍、第五十六軍、第一二六軍由衡山、永豐間地區向長沙進攻。華中長官部的位置,雖然處於前敵,但不能輕易移動,否則有礙國際觀瞻,因美援正在交涉接收問題及接收地點,所以不但部隊不能撤退,長官部更不能向後移動!”


    “健公!”夏威見白崇禧毫不考慮敵我兵力上的懸殊,將桂軍五個軍全部調上去拚,特別是第七軍和第四十八軍這兩個軍,是桂軍的鎮家之寶,李宗仁和夏威當過第七軍的第一、二任軍長,白崇禧親自當過第四十八軍的軍長,這兩軍如果在衡陽有失,則大勢去矣。因此夏威用悲涼的口吻要求白崇禧:“勿作孤注一擲之舉!”


    白崇禧不理會夏威的勸阻,他用小棒指著地圖,繼續說道:“為了擴大戰果,我將電國防部顧墨三,在華中國軍大舉反攻的同時,再令退集到福建及沿海一帶島嶼的湯恩伯部反攻福州等地;命胡宗南部自秦嶺向隴海路西段進攻;命宋希濂部以主力渡過澧水,向常德、灃縣攻擊。目下,共軍占據大片地盤,兵力非常分散,正是我軍發起反攻收複失地的大好時機。”


    夏威瞪著眼睛,死死地盯著白崇禧,下巴上鬆弛的肌肉在微微地抖動著,他懷疑白崇禧是不是中了邪,為何白日說起夢話來了?張羅盤卻勁頭十足,因為白崇禧不但全麵肯定了他的意見,而且全力予以支持,並將其反攻的範圍由長沙的局部地區擴展到全國戰場,他佩服白崇禧的決心和氣魄,因此待白一說完,他便拍著胸膛說道:


    “健公這氣勢,共軍見了害怕,美國人見了佩服,我們隻要再打一個勝仗,便能扭轉戰局,爭得更多的美援!”


    白崇禧見張羅盤明白他的意圖,便拍著張的肩膀,說道:


    “‘羅盤’,這五個軍我全部交給你指揮,你務必猛擊長沙、湘潭之敵,再奏凱歌!”


    “是!”張淦答道。他正要告辭,忽又想起一樁大事來,忙過來向白崇禧報告道:


    “健公,目下共軍之所以氣盛,全靠毛澤東的祖墳發得好,隻要派人去挖掉毛澤東的祖墳,我們便有把握挫敗他們!”


    “啊?”白崇禧眉毛一挑,很欣賞張淦肯動腦筋,把他的風水戰術運用得如此周到。


    “沒有用的!”夏威泄氣地搖著頭,“我早就聽說何鍵主湘時毛澤東在井岡山造反,老蔣派何鍵帶兵去‘圍剿’,何鍵大敗而回,他一氣之下,派人去把毛澤東的祖墳挖了,可這十多年來,共產黨卻越鬧越大。”


    “何鍵隻知挖祖墳,根本不懂破風水之法。挖過之後,須在墳頭淋上三遍狗血,方能點斷龍脈破壞風水,施用此術,共黨之勢可敗,共軍之氣可竭!”張淦手舞足蹈地說著。


    “再派人去挖!”白崇禧把手往下一挖,與其說他相信張淦的陰陽之說,還不如說是他為一種仇恨和僥幸交織成的心理所驅使。


    張淦去了之後,夏威一連幾天默不作聲。白崇禧獨自在指揮室徘徊踟躕,電台收到的都沒有什麽好消息,可是他派飛機去偵察卻又找不到共軍的大部隊。他開始預感到不妙了,他在地上踱步,一陣急,一陣緩,時而停滯不前,時而在原地繞著圈子。他覺得,自己現在似乎變成了一隻可憐的愚蠢的鳥雀,眼睛隻顧盯著前邊那誘人的蠕動的蟲子,往前追呀,往前趕呀,全不顧人家早已設下的套子,他還沒吃到那食物,脖子卻已被套上了,他掙紮著,叫喚著,而那種套子卻設計得十分精巧,你越掙紮,脖子就越被套得緊,直到勒得奄奄一息,被人當作獵物取下來拿回去消受。他感到恐懼,不可名狀的恐懼,甚至有幾次都忍不住下意識地摸著脖子,喘幾口粗氣。當他感到自己的脖?


    ??還是好端端的時候,忙拿起電話筒,想命令張淦把出擊的部隊抽下來,及時撤向廣西去。可是,那肥大誘人的蟲子又開始在他眼前蠕動著,忽兒變成了無數的美式槍炮、卡車、飛機、艦艇、罐頭……他的手軟了下來,兩條腿像機械運動似的,隻顧往前跑去,也不管眼前有多少隻“套子”在等待著他了!但是,白崇禧畢竟是白崇禧,“小諸葛”的秉性不改。他在命令張淦向長沙反攻的同時,也做了及時撤回廣西的部署,他在湘桂線上集中了大量車皮、機車及數百輛卡車,隻要一看風色不對,向共軍猛擊一陣之後,便可迅速脫離戰場,奔回廣西,到那時照樣可以發出“衡寶大捷”的電報,既保存了實力,又爭到了美援,還可以贏得固守廣西的時間。


    向解放軍繳械的桂係部隊士兵


    “健公、健公,共軍主力兵團已越過蔣市永豐之線,我軍側背受到威脅……”張淦在話報兩用機中驚慌地呼叫著。


    白崇禧一愣,他沒料到共軍行動如此迅猛,即命張淦:“要第七軍李本一軍長即到衡寶路上之演陂橋設置指揮所;調該軍一七二師在演陂橋以北三十裏之紅羅廟附近地區布防,調該軍之一七一師到水東江待命;再調四十八軍之一七六師到水東江以北四十裏之高地布防,務將共軍堵在蔣市、永豐之間。”


    白崇禧善於臨機應變,一口氣下達了全部作戰命令。當晚三時,忽報第一七六師右側有共軍一個師約萬人,由小路插入水東江以南小道,向三官殿前進。第一七一師及第一七六師已陷於三麵包圍。白崇禧命令他們且戰且走,開赴武岡縣城。戰局一開,便對白崇禧十分不利,共軍利用數倍於白軍的優勢兵力穿插分割包圍,毫無顧忌地向白軍後方滲透挺進,白崇禧反攻長沙的計劃遂成泡影。為了不輸光老本,白崇禧隻有三十六計之走回廣西了。這天黃昏,他用電話命令第七軍參謀長鄧達之:


    被解放軍俘虜的桂係部隊官兵


    “長官部和第三兵團部決定今晚撤出衡陽,乘火車回廣西去,我明晨才離開衡陽。第七軍率領一七一師、一七二師並指揮四十八軍的一三八師、一七六師為後衛,在原地掩護長官部及三兵團部撤退,任務完畢後,至明晨九時左右方可開始撤走。”


    “是!”鄧達之答道。


    “這個任務很艱巨,撤退時,不論任何犧牲,都不要停留,縱然後衛部隊有的撤不下來,也就算了!”白崇禧知道,如果此時再貪心地朝那“蟲子”跑過去幾步,不但脖子,便是手腳也都要被套死了,他必須狠狠掙紮,哪怕被撕掉成片的羽毛和皮肉也在所不惜。


    當第七軍和第四十八軍從衡陽撤到黃土鋪時,即陷入共軍的強大包圍圈內,經一晝夜激戰,第七軍全部覆滅,第四十八軍之一七六師被殲,一三八師損失慘重。第七軍副軍長淩雲上,軍參謀長鄧達之,師長劉月鑒、張瑞生、李祖霖等均被俘,軍長李本一落荒而逃。白崇禧聞報桂軍主力三萬餘人被殲滅,頓時一陣昏眩,腦海裏倏地閃過捕鳥人提著一串活蹦亂跳的鳥雀,踏著暮色歸來的景象。他不寒而栗,感到眼前布滿了套子和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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