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的武漢,已經熱得像火爐一般,太陽的輻射,使從江麵上吹來的微風炙人肌膚,遠近的槍炮聲和沉重的爆炸聲所產生的硝煙火藥味,在市區上空彌漫,使人感到窒息不安。武昌城內關門閉戶,路人絕跡,大街上全是裝著財物和士兵的美造十輪卡車,武昌往南的公路上,哨卡林立,長蛇一般的車隊和士兵的行軍隊伍,看不見盡頭。


    一輛吉普車由賀勝橋馳向武昌,車內坐著一位領口上綴著兩顆梅花金星的國民黨軍隊中將軍官,他身材壯實,寬寬的臉膛,鼻梁上架副細邊眼鏡,顯得雍容大度,鎮靜沉著。他靠在汽車座椅上,任憑車輪的顛簸,兩眼機警地掃描著車外的情景,腦子裏卻在反複琢磨著一個大問題——“難道起義的事情已經暴露了?白崇禧要我去武昌開會是準備扣押我?”


    這位中將乃是白崇禧的副手——華中軍政長官公署副長官兼第十九兵團司令官張軫。近年來,由於目睹國民黨軍隊的大潰敗,蔣介石下野,李宗仁代總統後和議破裂,共軍渡江席卷江南,張軫對國民黨已經失去了最後的信心,他暗中與共產黨聯絡,準備起義。他原任河南省主席兼第五綏靖區司令官,在共軍的進逼之下,於今年三月率部退到江南,受白崇禧之命擔任武昌到嘉魚的江防任務。此時,共軍第四野戰軍先遣兵團已抵長江北岸,準備渡江作戰。白崇禧見長江下遊的防線已被共軍突破,湯恩伯的京滬杭整個防禦體係被擊垮,而武漢地區位置過於突出,有被抄後路包圍的危險,因此白崇禧決定放棄武漢,退保湘粵。張軫見起義的時機已到,便決定在他防守的武昌至嘉魚間九十裏的防地上起義,迎接解放軍過江。為了使起義順利成功,張軫決定選擇靠武漢且在他的防區之內的金口作為舉行起義的中心。金口在武漢上遊不遠,解放軍從金口大渡口南渡長江,便可迅速包圍武漢。


    在武漢起義的第十九兵團司令官張軫


    張軫對起義早有思想準備,為了迷惑白崇禧,他曾以加強金口的防禦為名,把他最可靠的一二八軍擺在金口一線前沿地段,把一二七軍擺在金口東南的鐵路和公路兩側,防止在起義後白崇禧調動魯道源的第五十八軍或張淦兵團對起義部隊的攻擊。起義地點確定後,張軫即派人秘密過江向解放軍報告。不料,他的部署剛剛完成,白崇禧卻一聲令下,將武漢地區的華中部隊一律撤退到湖南去,而且白崇禧還親自規定了撤退路線和行軍序列,即桂軍張淦兵團的第七軍和第四十八軍先撤,然後是第十九兵團的一二七和一二八軍,負責衛戍武漢的魯道源率第五十八軍殿後。


    白崇禧這一著也確實是利害,他仿佛已經鑽進了張軫的肚腸之中,將張軫的起義打算窺了個明明白白,因此才下令立即撤退,並將張軫的親信部隊夾在撤退的行軍序列之中,讓實力雄厚的張淦兵團和魯道源的第五十八軍將其緊緊監視著,稍有異動,即可前後夾擊,迅速解決,而不致影響整個撤退計劃。


    張軫的起義計劃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他召集部下,慷慨陳詞,以陳勝、吳廣在大澤鄉起義的豪言壯語相號召:“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張軫決定臨時改變起義計劃,待張淦兵團一撤出武昌城,解放軍向武漢發起進攻時,即率部起義,以他指揮的兩軍足可以對付魯道源的第五十八軍。計劃已定,即派人過江再次與解放軍聯絡,並商定戰場起義的行動方案。恰在此時,白崇禧飛往廣州,與李宗仁代總統和粵籍將領張發奎、薛嶽等磋商兩廣聯合、退保華南和大西南的戰略問題。張軫派到江北與解放軍江漢軍區聯絡的人,順利返回金口,經過與解放軍協商,決定部隊起義的番號為“五五五部隊”,全軍將士,扒掉國民黨軍隊帽徽領章,左臂纏上白毛巾,待白崇禧的嫡係部隊張淦兵團一撤出武昌城,即通電宣告起義,迎接解放軍過江。


    華中長官公署武漢警備司令魯道源


    張軫見萬事俱備,張淦兵團的第四十八軍已經撤出武昌,第七軍也開始行動了,他突然想到魯道源,魯道源帶的滇係部隊,本也隸屬第十九兵團序列,歸張軫指揮,但是魯道源與張軫格格不入,自從擔任武漢警備司令之後,唯白崇禧之命是從,根本不把張軫放在眼裏。但張軫卻想拉一拉魯道源,如果能把魯的五十八軍拉入起義行列,不僅可保起義絕對成功,而且還可以將白崇禧的嫡係部隊拖住,不讓其南逃。因此,白崇禧一飛廣州,華中部隊正開始撤退的時候,張軫即到武昌去找魯道源,動員他不要跟白崇禧南逃,一致行動參加起義。魯道源聽了先是大吃一驚,轉而說要考慮考慮。張軫對魯道源開導了一番之後,便回到了他的兵團司令部賀勝橋,等待魯道源的答複,張軫見張淦兵團正在南撤,白崇禧已飛廣州,華中總部已經撤走一空,他不怕魯道源密報他準備起義的事。


    張軫坐在司令部裏,想著這半年多來,擔驚受險,與共產黨聯絡,醞釀起義,如今這個心願總算實現了。投奔共產黨之後,他準備幹什麽呢?共產黨會給他什麽職務呢?他手頭上現在有兩三萬人的部隊,實力不算小。北伐時,他就在第六軍裏當過團長和師長,後來在蔣介石手下當軍長、司令,但是他從來就沒有自己的部隊。他現在這點本錢,是好不容易才攢起來的,如今,他決定把它們悉數交給共產黨,如果可能,他還希望帶兵。跟共產黨打了半年多的交道,他覺得共產黨是講信用的,以他的資曆和起義的功勞,他相信共產黨仍會讓他帶兵。何況,現時在共產黨中擔任重要職務的林伯渠,當年北伐時就在他所在的軍裏當黨代表,張軫受林伯渠的影響是比較深的。


    “真沒想到,二十二年後又回到林祖涵(林伯渠又名林祖涵)這裏來了!”


    張軫一邊喝茶,一邊遐思,覺得他一生的開頭和結尾竟結合得如此巧妙,這是一個十分吉利的兆頭,預示著他後半生的光輝前程。


    “嘀鈴……”


    桌上的電話鈴急促地響了起來,張軫忙放下茶杯,走過去接電話,他估計,可能是魯道源想通了,打電話來與他準備采取共同的起義行動。


    “翼三(張軫字翼三)兄嗎?請你立即到總部開會……”


    張軫聽了嚇了一大跳,因為電話筒裏的聲音,並不是五十八軍軍長魯道源的雲南口音,而是白崇禧那帶桂林口音的國語,他實在不知道這個神出鬼沒的“小諸葛”現在到底是在什麽地方給他打電話。他掩飾住自己內心的不安情緒,平靜地問道:


    “健公,你在什麽地方打電話?”


    “哈哈,翼三兄,我當然在武昌的總部啦。”白崇禧在電話中得意地笑道,“想不到吧?”


    “健公不是在廣州嗎?”張軫心裏一怔,但為了進一步摸一摸白崇禧的底,他幹脆裝糊塗明知故問。


    “我是剛從廣州飛回來的!”白崇禧道。


    “啊,這麽說來,我們可以不走了?”張軫仍在裝糊塗。


    “你馬上來吧,有重要事情商量。”白崇禧說完便放下了電話。


    張軫放下電話聽筒,愣愣地站著,他實在沒料到這個時候白崇禧會忽然飛回到行將撤空的武漢來,而且正是他將采取起義行動的時候。


    “是起義的行動暴露了?”張軫一邊踱步,一邊沉思。他想了想,這事完全有可能。因為他手下的三個軍長,隻有一二八軍軍長辛少亭與自己是一條心。一二七軍軍長趙子立一向與他有分庭抗禮之勢,這次雖然迫於形勢表示願參與起義,但是態度曖昧,他的軍部現駐鹹寧,似有可能將計劃向白崇禧告密,並將所部跟隨張淦兵團南撤。最使他不放心的還是第五十八軍軍長魯道源,張軫很後悔當時去找魯談起義的事,很可能魯道源已將他要起義的事電告了遠在廣州的白崇禧,白是專程前來處置他和第一二八軍的。想到這裏,張軫又搖了搖頭,覺得自己對形勢的估計似乎過於嚴重了,趙子立雖然動搖不定,但尚不至於出賣他,因為這事他和趙商量過已不止一個月了,如趙要告密,早就可以叫白崇禧派人來逮捕他,何必要等到今天?魯道源雖然可能向白告密,但如果白知道了一二八軍要起義,必命魯道源襲擊一二八軍,這樣魯道源的部隊就可能被拖在武昌被渡江的解放軍殲滅,這對一向要保存實力的魯道源來說,未必會幹。


    “白崇禧到底突然飛回武昌幹什麽?”張軫苦苦思索,但終不得其解,他又踱步想了一陣,桌上的電話鈴又響了。


    “翼三兄嗎?你怎麽還不來呀?”白崇禧打電話來催他了。


    “總座請稍候,待我處理一下補給事務即乘車前去。”張軫說道。


    “交給副司令官或參謀長去處理吧,你馬上來,我等著你!”白崇禧有些急了。


    “是。”張軫答道。


    白崇禧既然在專門等他,說明白要馬上見他,推脫和延宕都是不行的。去,還是不去?張軫急促地思考著。去,有可能被白扣押,起義部隊因缺乏指揮,將會被白各個擊破;不去,即說明他已有所行動,白崇禧會馬上派優勢兵力消滅他的部隊,捕捉他本人。因為解放軍四野先遣兵團抵江北的僅一部,他派人進行聯絡的江漢軍區是解放軍的地方部隊,立即渡江增援恐有困難。時間不容張軫再考慮下去了。他決定驅車到武昌城內去見白崇禧再說,為了防止不測,他即給金口的一二八軍軍長辛少亭打電話:


    “我到武昌去見總座,如果黃昏不歸,你們即可按計劃行動!”


    “司令官萬不可去武昌,請即來金口。”辛少亭聽說張軫要去武昌見白崇禧,深為他的安全和部隊起義的成敗擔憂。


    “不要再說了,你就按照剛才我講的去辦!”張軫說完就放下了電話。接著,他又給在武昌城內的第十九兵團辦事處打了電話,命令辦事處負責人隨時與金口一二八軍軍部保持電話聯絡。安排好之後,張軫便乘上吉普車,向武昌城馳去。


    “白崇禧會扣押我嗎?”張軫在吉普車上反複考慮著這個問題,他把幾十年來和李宗仁、白崇禧的關係像翻舊賬本一般仔細地翻了一遍:北伐時,張軫在第六軍當團長,首先打進南昌的是他,當副師長時,首先打進南京的仍然是他。因此遂為李、白所重視。抗戰時,張軫任第一一○師師長,奉命參加台兒莊作戰,歸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指揮。張軫師開到運河防線,密渡運河,以遊擊戰進入敵後方,以一部佯攻嶧縣泥溝和北洛,以主力襲擊南溝車站而占領之,接著乘勝出擊,占領老虎山、臥虎寨,造成我軍全線有利形勢,論功行賞,李宗仁保舉張軫擢升第十三軍軍長。白崇禧在統帥部總結台兒莊戰役時特別提到:“防禦戰以池峰城師為第一,運動戰以張軫師為第一。”軍令部給全師官兵分別記了戰功,並發給十萬元獎金。民國二十八年秋,張軫軍參加隨棗戰役,又歸李宗仁指揮。張軫率部在天河口、太山廟和唐縣鎮一帶頂住了日寇攻勢,打得很出色,但部隊損失很大。為此,湯恩伯報請蔣介石撤張軫的軍長職,李宗仁則報請蔣介石給張軫頒三等寶鼎勳章,以示褒獎。白崇禧調任華中“剿總”總司令後,保張軫為副總司令,不久,又保張為河南省主席。為了逼蔣下台,讓李宗仁取而代之


    ,白崇禧在武漢倡導和平,與張軫策劃河南、湖北、湖南、江西、廣西五省聯盟,以五省議會名義通電促蔣下野。由於張軫在這一行動中很賣力,因此深得李、白賞識。為了加強張軫的實力,白崇禧批準將張的五個保安旅擴編為第一二七軍和第一二八軍,由白保張為第十九兵團司令官,並為其補足彈械。張軫思忖,憑他與李、白這一層不同尋常的關係,白崇禧是不會扣留他的,再說,白也未必就已知道了他的起義計劃。


    “站住!”


    “停車!”


    一陣嚴厲的吆喝聲把張軫的思緒從沉思中拉了回來,他向車窗外一看,隻見一排荷槍實彈的桂軍,迎麵擋住了他的座車。大概他的司機對桂軍士兵敢於攔截副長官的座車十分憤慨,沒有立即停車。“砰砰!”桂軍一上尉軍官拔出手槍,向天上放了兩槍,隨即喝道:


    “再不停車,老子就不客氣了!”


    “停車,停車!”張軫忙命司機停車。


    司機將車子停住,跳下車來,對那夥桂軍官兵罵道:


    “你們找死啦,這是總部張副長官在車上!”


    “不管是誰,通過我這裏就得檢查!”那上尉軍官大模大樣地走了過來,拉開車門,朝裏邊看了看,見車上坐著個中將,他也不立正敬禮,隻是朝司機打了個手勢,命令道:


    “走吧!”


    司機氣衝衝地跳上汽車,一踏油門,吉普車飛也似的衝了過去,卷起一條黃色的塵埃,把那上尉軍官和十幾名士兵裹住了。剛走了兩公裏,又是一個哨卡,桂軍士兵喝令停車,軍官上前檢查,然後放行。張軫這才覺得形勢嚴重,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麽簡單。再看外麵,隻見公路兩旁有急行軍的隊伍,他判斷這是張淦兵團的第七軍,他們以臨戰姿態,正向賀勝橋方向疾行。張軫看了不禁大吃一驚。第七軍如果是按計劃向南撤退,為什麽以臨戰姿態撲向賀勝橋呢?賀勝橋並無敵蹤。他的兵團司令部設在賀勝橋,是不是白崇禧派第七軍去解決第十九兵團呢?如果是這樣,自己此時跑到武昌城裏去見白崇禧,豈不是自投羅網嗎?回賀勝橋兵團部去坐鎮,組織抵抗?張軫搖了搖頭,他的親信部隊一二八軍現駐金口,趙子立的一二七軍駐鹹寧,趙部是靠不住的,如果此時回賀勝橋,也逃脫不了白崇禧的手掌。直奔金口,發動起義?根據公路上的層層哨卡,第七軍已經控製了交通要衝,從他剛才受到的幾次盤查來看,他是無論如何到不了金口的。怎麽辦?


    吉普車在公路上奔馳,張軫在顛簸的車座上緊張地思考著應對之策。


    “站住!”


    “停車!”


    “嘎”的一聲。司機惱怒地猛推一下刹車,嚇得對麵的兩個桂軍士兵抱頭鼠竄,張軫的腦袋也“嘭”地一下撞到車篷頂上的帆布,他皺了一下眉頭,把鼻子抽了抽,要是在平時,他準要把司機訓斥一頓,再把那兩個攔他車的兵揍上兩個耳光。一個桂軍少校打開了車門,探頭探腦地檢查了車子,特別留神地盯了張軫一眼。張軫覺得,那少校的目光似乎是奉了某種指令的,同時,他感到自己作為中將兵團司令官、華中軍政長官公署副長官的地位,正在消失。他向外看了看,這裏是往武昌和金口去的岔路口,左邊那條公路,便是直通金口的。金口在長江南岸,吉普車跑半小時便可到達,他的一二八軍官兵正在眼巴巴地等著他去宣布起義,發出那“嗚嗚嗚嗚嗚”的莊嚴信號,扒掉國民黨軍隊的帽徽領章,左臂纏上表示新生的白毛巾,投向共產黨和人民……司機也明白張軫的心思,兩手緊握方向盤,回頭望著司令官,隻等他說出“金口”兩個字,便左拐彎猛地向金口方向衝去。但是,張軫看見往金口的那條公路兩側,已修了臨時掩體,桂軍士兵正趴在那裏嚴陣以待,機槍和步槍的槍口一齊對準公路上,他如果命令司機硬衝過去,便是自取滅亡!他明白司機那殷切的目光所表示的意思,但他此時不能作無謂的犧牲,他擔心司機一時衝動闖出大禍,便冷靜地命令道:


    “直開武昌總部!”


    那司機懊喪地吐了一口粗氣,開車直奔武昌城而去。


    卻說武昌城內的華中軍政長官公署裏,秩序井然,雖在撤退之中,卻顯不出敗退的跡象,這是長官白崇禧嚴厲督率的結果。白崇禧平時是很注重儀表門麵的,無論在什麽場合,他都要表現出臨大事而不驚的性格。現在,顯然武漢已決定放棄,但在撤退時,他已嚴令各部照計劃進行,不準混亂,特別是部隊已開始撤出武昌,共軍即將渡江進占武漢的時候,他卻又突然飛回武昌坐鎮,更使部下不敢倉皇行事。其實,部下們哪裏知道,白崇禧此時飛回武昌,乃是出於迫不得已的心情。本來,他已命另一位副長官李品仙在長沙藩正街一所大院子裏設好了總部,他在廣州開完會後是要直飛長沙的。誰知在飛機起飛前,他突然接到參謀總長顧祝同發來的特急電報,通知他第十九兵團司令官張軫準備叛投共軍,要他立即回去處置。白崇禧看了電報,不由暗吃一驚,如果張軫在撤退前真的動起手來,將會徹底打亂他的南撤計劃。特別是在麵臨共軍渡江進攻的危險下,既要使部隊安全南撤,又要騰出手來處置張軫的叛變問題,一著不慎,便全盤皆輸。


    因此,白崇禧在此複雜嚴重的局麵下,臨時改變飛長沙的計劃,直飛武昌而來,準備慎重而穩妥地處置張軫的問題,使他的南撤計劃不致受挫。白崇禧坐在飛機上飛往武昌,也像張軫坐在吉普車上去武昌一樣,絞盡腦汁,思考應變措施。


    飛機到達武昌機場,華中軍政長官部副長官夏威在機場迎接,他對白崇禧突然飛來甚感詫異,一到總部,白崇禧便將顧祝同的電報交給夏威看,夏威看了半天做聲不得,心想多虧此時你白老總飛來,否則我就要焦頭爛額了。白崇禧也不說什麽,隻抓過電話,命令武漢警備司令、第五十八軍軍長魯道源前來總部見他。


    參謀總長顧祝同


    “總座,您真是比諸葛亮還神呀!要是今天不來,局麵就不好收拾了,張翼三要造反啦!”魯道源一進來,便又驚又喜地說道。


    “啊?”白崇禧故作鎮靜地看著魯道源,他尋思,顧祝同此時還在江西,為何能知道張軫要叛變的事?如果不是軍統通風報信,便是魯道源想巴結顧祝同,向顧總長打了電報。


    “張翼三剛才給我打了電話,說一二七軍軍長趙子立和一二八軍軍長辛少亭都已經入夥啦,要我也跟著他們一起幹,我正要到總部來報告,不想總座已有先見之明,及時趕了回來,這真是我們華中部隊的幸運啊!”魯道源根本不把副長官夏威放在眼裏,他給顧祝同打過電報之後,就知道白崇禧會趕回來處理張軫的,因此隻是命令部隊做好戰鬥準備。一旦張軫造反起來,他便以警備司令的身份下令鎮壓。雖然他隻有一個軍,但桂係張淦兵團是肯定會幫助他的,把張軫搞掉,無論是論功還是論資曆,他都將取代張軫出任兵團司令官,現在見白崇禧果然趕回來了,他便將張軫拉攏他的經過全部做了報告,隻是把時間推遲到今天上午剛剛接到白的電話之前,這樣白崇禧便不會見怪了。夏威雖然糊塗,但對魯道源的話卻不怎麽相信,他琢磨,如果不是白崇禧及時趕回來,恐怕魯道源和張翼三要把他捆起來交給共軍請賞呢!


    “對張翼三的事怎麽處置呢?”白崇禧聽了魯道源的報告之後,問夏和魯。


    “趁第七軍還沒撤走,命令第七軍和第五十八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消滅張翼三的部隊,免除軍中大患!”夏威憤慨地說道,“健公,二十年前我們也是在武漢吃的大虧啊,值此黨國存亡之時,絕不可手軟!”


    二十年前李明瑞、楊騰輝在武漢抗命倒戈,致使實力雄厚的桂係第四集團軍在武漢地區瓦解,老蔣不費一槍一彈便消滅了桂軍主力,夏威回憶起來,至今心有餘悸!白崇禧卻淡淡地笑道:


    “煦蒼,當初如果你和胡、陶都按我的意見辦,將部隊撤離武漢,向廣西背進,何至於全軍覆沒。正是有鑒於此,我才放棄在武漢地區與共軍作戰,退保湘粵,爭取美援,相機在湘境或湘桂邊境殲滅共軍主力。”白崇禧胸有韜略,不慌不忙地說道:“至於張翼三的事,怎能與當年李、楊相提並論!”


    “總座來了,我就放心了!”魯道源拍著胸口說道,“是智取,還是硬攻,我隻等總座一句話啦!”


    白崇禧對魯道源的話甚表滿意,他頗有些得意地說道:


    “毋庸打草驚蛇,隻需請君入甕!”


    “啊!”魯道源見白崇禧又拿出諸葛亮的架勢來了,便知他早已有解決張軫的腹案,便問道:


    “不知總座如何下手?”


    白崇禧道:“以第七軍和第五十八軍嚴密監視第一二七軍和第一二八軍,我把張翼三請到總部來,勸他跟我們一道南撤,他如不幹,我就把他扣起來,照顧墨三的電報上說的幹!”


    白崇禧說完,便給第三兵團司令官張淦打電話,命令第七軍在武昌和賀勝橋一帶戒備,嚴密監視張軫本人和他的部隊。白崇禧放下電話,又對魯道源說道:


    “你率五十八軍密切注視金口一帶的動靜,第一二八軍一旦異動,即將其包圍繳械!”


    “是!”魯道源答道,他隨即給軍部打電話,命令參謀長,將兩個師秘密向金口一帶移動。“總座,我得回去指揮部隊行動。”魯道源打完電話,便向白崇禧辭行。


    “不忙,”白崇禧搖了搖手,說道,“我給張翼三打了個電話,把他請到總部來,待他出發後,你再走不遲。”


    “為什麽?”魯道源聽了心裏有些驚慌,他怕白崇禧將他和張軫叫到總部來個三堂會審。


    “如果張翼三拒不來見我,你即率五十八軍向金口出擊,第七軍包圍賀勝橋第十九兵團部,打掉他的指揮機構。”白崇禧道,“此事切忌做得拖泥帶水,更不能成膠著狀態,要用快刀切豆腐的利索勁,搞清楚就走!”


    夏威和魯道源都點了點頭,他們十分佩服白崇禧臨大事而心不驚,處危局而神不亂,一切安排井然有序。夏威不禁慨然歎道:


    “健公,當年如果是你在武漢坐鎮,就不致有李明瑞、楊騰輝之叛,我們的日子也就不會像後來那樣艱難了!”


    “世界上是沒有後悔藥可吃的啊!”白崇禧隨手抓過桌子上的一把大蒲扇搖了起來,“諸葛亮”已經呼之欲出了。他邊搖著蒲扇,邊給張軫打電話,神色輕鬆,態度從容。給張軫打過電話之後,他又給第七軍軍長李本一打電話,要第七軍在公路警戒的部隊,密切注視張軫的座車,一俟張車過後,即用電話向他報告,但隻允許張軫的座車開來武昌,如中途下車或逃往金口即予扣留,如對方抗拒,即開槍擊斃!白崇禧安排好之後,問夏威道:


    “胡宗鐸這幾天怎麽樣?”


    原來,胡宗鐸和陶鈞自北伐後,把持了湖北政局,一帆風順,後來在李明瑞、楊騰輝倒戈後,胡、陶失敗。胡宗鐸不甘寂寞,一直奔走從事反蔣活動。白崇禧到武漢擔任華中“剿總”總司令兼軍政委員會主任後,念及當年的老交情,特任胡宗鐸為政務委員會副主任。


    “健公飛廣州後,他來過總部幾次,非常反對健公關於炸毀武漢電廠及自來水廠等公共事業設施的命令。”現在聽白崇禧問起,夏威仍不免對胡有所指責。


    “胡宗鐸真糊塗!”白崇禧用蒲扇柄敲著藤椅扶手說道。


    桌子上的電話鈴響了,夏威去接電話,他轉過身來,對白崇禧道:


    “第七軍李軍長報告,他的部隊已將賀勝橋第十九兵團部包圍。另據哨卡報告,張軫的座車已越過去金口的岔道口,直開入武昌城來了。”


    “好!”白崇禧搖著蒲扇,滿意地笑道,“魯軍長,現在該看你五十八軍的了。”


    魯道源知道,白崇禧要他馬上回去指揮部隊采取行動了,同時,他得知張軫已經進了武昌城,生怕在總部與張軫打照麵,便起身向白崇禧告辭。白崇禧又囑咐道:


    “第十九兵團部已被包圍,第一二七軍在第七軍和第五十八軍的挾持之中,如果張翼三頑固到底,你即可向一二八軍突襲,將其擊潰之後,迅速南撤,如與共軍渡江部隊發生遭遇,切不可戀戰。”


    “是!”


    魯道源向白崇禧敬禮,隨即辭出。不想,他剛剛下得樓梯,卻正好與上樓的張軫相遇,不得已,他隻好向張軫敬了個軍禮,即匆匆走了。張軫見魯道源表情尷尬,行色匆匆,判斷形勢嚴重,魯道源必然已把他動員起義的話向白崇禧報告了,白很可能已命魯指揮部隊對付一二八軍,他深為懊悔,當初不該把起義的事對魯道源說。但事已至此,後悔亦無用,此番來總部見白,肯定是凶多吉少,有來難回了。但張軫畢竟是個身經百戰的人,生生死死的場麵倒也見得多了,人都有一死,如果現在死在白崇禧的手下,唯一使他感到遺憾的是,他原先想的那個美好的結尾不能和那個同樣美好的開頭相呼應——他希望在自己的後半生能和那位使他永遠敬仰的共產黨人林伯渠再度共事,他有些懊悔,走得太匆忙,對白崇禧也太過於相信,沒有給林伯渠寫下一封信函,如今一死,連個交代也沒有了!算了吧,他搖了搖頭,現在豁出去了,反正我張軫死在白崇禧手裏,林伯渠和共產黨總會知道我為什麽死的吧!他變得坦然了,邁開堅定的步伐,一下闖進了白崇禧的辦公室,既不行禮問候,也不打任何招呼,隻是把軍帽摘下來,狠狠地摔到白崇禧麵前的桌子上,隨即解開風紀扣,拉下武裝帶,氣呼呼地衝著白崇禧道:


    “總座,你幹脆撤了我吧!”


    白崇禧心頭一沉,但臉上露出坦然的笑容,他一邊搖著蒲扇,一邊向張軫走過來,把張軫按在藤椅上坐下,然後將顧祝同的電報遞給張軫,說道:


    “翼三兄,你看看吧,到底是誰要撤你啊?”


    張軫接過電報一看,這是參謀總長顧祝同發給白崇禧的特急密電,電稱:“據密報,張軫勾結共軍,圖謀叛變,請將其師長以上軍官扣押廣州,嚴厲法辦,所部就地解散。”張軫看了,心中微微一震,果然起義的活動暴露了,如今唯有一死,但如能夠保護師長以上軍官,則起義尚有可為。於是,他站了起來,用手指著胸膛對白崇禧道:


    “總座,一人做事一人當,十九兵團的師長和軍長們是按我的指令行事的,他們沒有罪,要嚴辦,你們就辦我好了!”


    “翼三兄,請不要激動。”白崇禧也站了起來,一邊踱步,一邊揮動著手裏的大蒲扇,說道,“民國二十八年秋,李德公指揮隨棗戰役,參加這次戰役的有覃連芳的第四十八軍,王仲廉的第八十五軍和翼三兄的第十三軍。第十三軍擔任左翼,第四十八軍擔任右翼。日寇先攻我左翼第一一○師,未能得手,又轉攻第八十九師,師長張雪中率部奮勇抗擊,抵住了日寇的攻勢,但張師損失慘重,傷亡官兵兩千餘人。這一仗,本來是打得很好的,可是湯恩伯從重慶回來,聽說翼三兄把他的基本部隊八十九師調上去和日軍打硬仗,損失較大,極為生氣,一個電話就把張師長從火線上撤了下來。日寇乘八十九師撤走之機,隨即發起反攻,致使我軍功虧一簣。湯恩伯為了報複翼三兄,電請蔣委員長撤你的軍長職。可是李德公據理力爭,電請蔣委員長給翼三兄頒三等寶鼎勳章,才使你免受撤職之處分。”


    張軫看著白崇禧,不知對方說這些話是何用意,但他深知白愛打遷回戰,“也許他是在曆數我忘恩負義的罪狀吧!”既入囚籠,就不怕屠刀,張軫想著,也就無所謂了。


    “民國三十一年冬,翼三兄任第六十六軍軍長,與宋希濂的第七十一軍合並編成第十一集團軍,宋任總司令,翼三兄任副總司令。次年四月,奉命入緬作戰,翼三兄不幸打了敗仗,宋希濂報告蔣委員長,把失敗之責任全部推在你身上,請委員長將你撤職查辦。蔣委員長當即召開最高軍事會議處理這個問題。會上,我據理力爭,說明緬甸作戰失敗統帥部應負完全責任,不能把責任推在某一個人身上。至此,翼三兄才不被追究罪責,因而得繼任集團軍副總司令並代司令之職。”


    白崇禧從容地說著,聲音滿懷懇切之情,連張軫也覺得,白的話是事實,不吹噓,也不誇大,聽了使他不覺憶起過去征途上的荊棘,航程中的漩流,不忘李、白一次又一次地向他伸出援救的手。


    “之後,龐炳勳被日寇掃蕩,固守太行山,形勢危急,統帥部命翼三兄率湯恩伯部三個師前去增援。但湯恩伯故意拖延時間,不肯發兵,致使龐炳勳被俘投敵,太行山被日軍占領。至此,翼三兄成了光杆司令,鬱鬱回到南陽老家閑住。李德公得知此情,把翼三兄請到老河口,作竟夕談。隨後德公保翼三兄為豫南遊擊總指揮兼河南省政府行署主任,並兼第十戰區副長官。”


    白崇禧手搖蒲扇,緩緩踱步,娓娓而談,他說的這些全是事實,張軫無法反駁,也不願反駁,事實證明,跟著李、白,他有官當,有兵帶,而且官越當越大,兵越帶越多。


    “翼三兄,到底是誰要撤你的職呢?”白崇禧見張軫在沉思,用反問點明了他以上那些話的意思。


    “總座,即使你對我錯愛,要保我,可顧總長一定要嚴辦我,那又有什麽辦法呢?”張軫無可奈何地說道。


    白崇禧連忙打開抽屜,拿出一份電文底稿給張軫看,說道:


    “給顧墨三的電報我已經發了,這是底稿,你看看吧!”


    張軫接過那電報底稿一看,隻見上邊寫道:“查張司令官軫與共方聯絡乃在和談期間奉命而為,絕無通‘匪’叛變之舉,請鈞座收回成命,否則將有礙華中部隊南撤。”電文末白崇禧簽的名墨跡似猶未幹。張軫看著這份電報底稿,甜酸苦辣一齊湧上心頭。白崇禧在電文中說的那些話,也是真的。和談期間,他曾奉白崇禧之命,找過共產黨談判,但是談判的目的不是為了投降,而是為了保存實力,逼蔣介石下野,擁護李宗仁上台。形勢的發展卻出於白崇禧意料之外。在一片和平的呼聲之中,蔣去李代之事實既成,目的已達,白崇禧逐漸撕下了和談的麵具,而奔走於國共之間的張軫卻弄假成真,在共產黨的熱誠感召之下,由開始考慮謀求一條新的生路,到毅然決定發動起義,歸附人民,這是“小諸葛”白崇禧所始料不及的。但是一向自負的“小諸葛”,有句口頭禪:“世界上是沒有後悔


    藥可吃的!”他明知張軫已決定率部投共,但為了不影響大局,他仍然費盡心機,巧舌如簧,以情以利勸說張軫。張軫是個實在的人,如果這事發生在解放軍尚未渡江之前,他會放棄起義的行動,跟隨李、白過日子。他知道,如果在國民黨裏混,他是離不開李、白的,可如今國民黨的江山已經不可收拾,李、白並無回天之力,與其跟著他們跑到廣西山溝,當解放軍的俘虜,不如此時高舉義旗,投向解放軍,尚可立下一點功業。因此,盡管白崇禧手腕高明,言辭動聽,可是已不能把張軫拉回到他的麾下了。


    “總座既不殺我,也不交給顧總長辦我,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吧!”張軫一屁股坐到藤椅上,聽憑白崇禧對他發落。


    “那些事,不要再提了。”白崇禧搖著蒲扇,也在藤椅上落座,接著說道,“你就留在總部裏,協助我指揮部隊南撤吧!”張軫終於摸清了白崇禧的底,白是要將他軟禁在總部,然後將第十九兵團裹脅南撤,這樣做,既可避免一場火並流血,又可使部隊順利南撤,隻要到了湖南,張軫的起義計劃便要變成泡影,到了那時白崇禧不怕張軫不跟著走。張軫深知,目下如不能逃出白的總部,不但他個人生命難保,而且全軍的起義勢必大受影響。他決定逃出去。


    “總座,”張軫裝著若無其事地說道,“我們這一兩天就要向南開拔了,我的辦事處已知我來武昌,他們都要我解決一些具體問題,特別是軍眷和補給問題最為棘手,我想到辦事處去一下,一個鍾頭就回來。”


    白崇禧心中暗笑道:“張翼三,你進了我的‘八陣圖’,就別想再出去啦!”但他表麵上卻很誠懇地說道:“你去交代一下也好,快去,快回來,我這裏事很多。”


    張軫一出門,白崇禧便命警衛團長派人乘車盯住張軫的吉普車,如發現張軫要離開武昌城,即開槍射擊該車。警衛團長領命即派人乘上一輛中吉普,尾隨張軫的吉普車而去。


    卻說張軫乘車離開白崇禧的總部後,即發現後麵有輛中吉普緊緊跟著,他知道這是白崇禧派來“關照”他的人,這原是意料中的事,白不會讓他離開武昌。他囑司機直開武昌城內第十九兵團辦事處,到了門口,他命司機坐在車上,自己下車走進辦事處的大門去了,後麵那輛中吉普也在門口不遠的地方停車,監視著張軫的座車和辦事處大門。張軫進了辦事處,立即和第一二八軍軍長辛少亭通電話:


    “如果一個小時之內,我不能到達金口,由你領導指揮部隊起義,率部攻打武昌!”


    張軫打完電話,即更換服裝,從後門跳上一輛早已準備好了的滿載給養幹糧的大卡車,逃出了武昌城,趕到了起義的大本營——金口。


    過了一小時,白崇禧見張軫還不歸來,正有些疑惑,警衛團長氣急敗壞地來報告:


    “張司令官下落不明!”


    “混蛋,你壞了我的大事!”白崇禧拍著桌子,要不是警衛團長是他的親信,他早已拔槍將這家夥斃了。


    “給我立即接金口一二八軍軍部!”白崇禧拿起電話筒,火暴暴地命令著。通信兵還算走運,一下便接通了金口軍部的電話。


    “翼三兄,你是怎麽搞的,我一向認為你是個極守信用之人,可是……”白崇禧強壓著火氣,盡量使聲音表現得親切厚道和略帶幾分遺憾惋惜之情。


    “白總座,我張軫正因為是個極守信用的人,才投奔極講信用的共產黨呀!”張軫在電話中慷慨陳詞,“當初你要講和,派我去與共產黨打交道,共產黨說話算數,同意講和,可是你呢?老蔣一下台,你就翻臉不認人,你食言而肥,難道不愧對國人和部屬麽?你……”


    白崇禧“叭”的一聲,將電話筒摔在地上,隨即左、右兩手各抓起一隻電話筒,對第七軍軍長李本一和第五十八軍軍長魯道源同時下達向張軫部發起總攻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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