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陳誠和李濟深從第五軍軍部巡視回到遷江,白崇禧招待他們住到合山煤礦公司的一間小洋樓裏,副官已把房子布置妥帖。陳誠見此地離白崇禧的指揮所不遠,不會有誤他的監軍職責,因此倒還滿意。李、陳二人因奉蔣委員長之命來桂監軍,今天由重慶飛柳州,一下飛機便驅車直奔遷江,又到昆侖關下的南天門巡視,一日奔波,頗感疲乏,因此飯後便早早睡去。李濟深知道自己這次來前線能起多大作用,他該做的,已經做了——到前線看望第五軍將士;他該說的,已經說了——勉勵杜聿明等英勇殺敵。其他的事,他知道自己不能夠過問,因此睡得倒也安穩。獨有陳誠睡不著,他有嚴重的胃病,又患失眠症。上床後剛迷糊了個把鍾頭,胃部便一陣陣灼痛,頭腦雖然昏昏欲睡,但又無法入眠。他在床上輾轉良久,隻聽得窗外北風呼呼,房中的那隻壁爐已經停止燃燒,但仍感溫暖如故。他雖躺在這舒適的房間裏,但心卻一直在昆侖關下掛著。耳畔似乎聽到一陣陣機槍的密集掃射聲,第五軍官兵呐喊衝鋒,前仆後繼,一片一片似割高粱一般倒在關下那條衝溝裏,屍填溝壑。被擊毀的坦克、裝甲車、汽車、大炮擺滿關下的公路,足有幾公裏!陳誠再也躺不住了,他翻身下床,披上黃呢大衣,一手按壓著胃部,跑出房間去敲李濟深的房門:


    “任公,任公!”


    李濟深揉著眼睛,開門見是陳誠,忙問:“怎麽回事,辭修兄?”


    “我們應該馬上到前線去!”陳誠迫不及待地說道。


    “有新情況嗎?”李濟深問道。


    陳誠搖了搖頭,說道:“我總放心不下!”李濟深看了看腕上的表,說道:“才半夜一點多鍾呢,前線有杜軍長指揮,後方有白健生坐鎮,我們大可放心,到前線去也要等到天亮以後啊!”陳誠隻得無可奈何地回到房間裏,服下兩片止痛藥和安眠藥,重又躺到床上去。他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急得匆匆漱洗,連早餐也顧不上吃,便拉著李濟深坐車到扶濟村白崇禧的指揮所。進入村內,陳誠忽然感到氣氛有些不對,村裏冷冷清清的。當他和李濟深來到白崇禧住的那間獨立小院時,門口一輛小車也沒有,他急忙推開小院的門,既不聞電台的滴滴答答聲,也聽不到電話的頻繁鈴聲,這裏根本不像大戰中的總指揮部,他心裏一怔,忙大叫一聲:


    “有人嗎?”


    “報告長官,白主任昨天夜裏把指揮所遷到前線去了,命我在此看守房屋和指揮所留下的器具。”白崇禧的一位副官小心翼翼地從房子裏走出來,向陳誠和李濟深報告道。


    我軍向昆侖關發起勇猛衝擊


    “他把指揮所遷到什麽地方去了?”陳誠毫不客氣地喝問道。


    “不……不知道!”副官惶恐地答道。


    “這裏有電話嗎?”陳誠又喝問道。


    “電台和電話已在昨天夜裏全部拆除。”副官答道。


    “你知道前線的情況嗎?”陳誠壓著火氣問那副官。


    “不知道。”副官謹慎地搖著頭。


    “好呀,白健生!”陳誠咬牙切齒地叫喊著,“你要拋開我們,對抗委座命令,真是膽大包天!”


    李濟深沒有說話,但他對白崇禧的這種做法似乎抱著某種理解之情。陳誠卻轉身鑽進車裏,對李濟深道:


    “任公,我們馬上到前線去!”李濟深也隻得上了車,沒想到剛走不到十公裏,那公路中間卻被挖去丈餘寬的土,成了足有幾尺深的大溝,汽車無法通過。陳誠跳下車來,隻見在路旁立著一塊木牌,上書:“奉桂林行營命令破路阻敵!”陳誠看了大怒,大罵白崇禧:


    “我們成了白健生的敵人啦!”


    李濟深道:“據我所知,我們來桂之前,破路阻敵的命令已經下達了。”


    “為什麽昨天不破這段路,今天偏偏破壞了呢?”陳誠不能同意李濟深的看法。


    “昨天還沒打仗,今天已經接火,大約是從戰局需要出發才破壞這段路的。”李濟深仍平靜地說道。


    “汽車走不了,我就步行到昆侖關前線去!”陳誠倔硬地說道,“在江西‘剿共’,我穿草鞋一天一夜走過一百六十裏!我不怕走路!”


    此地到昆侖關步行路途遙遠,陳誠身體有病,恐怕走不到一半就得倒下,照陳誠的脾氣,倒下了也要人抬到前線去的。李濟深最擔心的是陳誠到了前線之後,必然要幹預第五軍的作戰指揮,勢必與白崇禧發生衝突,攻奪昆侖關本就是一場惡戰,如果在大戰之中,我軍最高指揮官因意見不合而發生衝突分裂,則局勢不堪設想。因此李濟深此時不主張陳誠馬上到前線去,他對白崇禧指揮作戰頗為放心,待白將戰局穩定之後,他再和陳誠去也不遲,便說道:


    “辭修兄,前線戰況緊張,我們此時去必然要給前方將士增加麻煩,不如回遷江,等白健生派人送來戰報再作理會。”


    陳誠見李濟深不肯陪他去,而他的隨從衛士隻有兩人,道路不熟,語言不通,戰爭環境裏,什麽樣意料不到的情況都可能發生,他不敢再堅持一個人步行到前線去了,隻得窩著一肚子的火氣,鑽進吉普車裏,掉頭回合山煤礦公司待著。


    回到那座清靜的洋樓裏,陳誠簡直成了軟禁中的囚犯,沒有電話、電報,也沒有人來請示、報告,他不能批閱公文,不能下達命令,不能貶褒下屬,對於權欲極強的陳誠,真是度日如年!記得當年在江西“剿共”,陳誠的胃潰瘍病發作,病情頗重。蔣介石命陳誠到上海治病休養,為了使他盡快康複,蔣介石讓他靜養,不準過問軍政方麵事務。這可把陳誠害苦了,在百無聊賴中,他隻得每日指揮他身邊的十幾名隨從衛士,一會兒讓他們把房間裏的床鋪搬到這邊,一會兒又把櫃子挪到那邊,一會兒把地毯撤掉,一會兒把電扇搬走,當他看到隨從們一個個累得滿頭大汗,忙得不亦樂乎時,心裏才感到舒服些。隨從們還沒喘上一口氣,陳誠便又戴上雪白的手套,在房間裏東摸摸,西碰碰,他終於找到了訓斥部屬的機會——壁燈後有一處地方擦拭得不幹淨,他那雪白的手套沾上了一點淡淡的灰塵。他當即大發雷霆,那口氣嚴厲得似乎要把隨從們全部槍斃!發完脾氣罵完人,陳誠就舒服了。他對部屬並不時刻都是那麽嚴厲,有時倒還體貼人。一次他得知軍需官的父親病危,馬上命人把對方找來大罵一頓,為何不向他報告。軍需官說這是家中小事,不敢打擾軍座。陳誠把桌子一拍,大罵道,父親大人病重,何謂小事,你這人對父母想必一向都是不孝不敬的。軍需官正在惶恐之中,陳誠卻已寫好個手令,要軍需官支領五百元,給假一月,回去侍奉病父。有一次,陳誠召開軍事會議,在會上他責罵了一位團長,那團長覺得自己的人格受了侮辱,便在團部以生病為由,向陳誠請病假。陳誠聞報便派了醫生去看望,想不到那團長躺在床上大發脾氣,說:“陳老總不尊重我的人格,我不幹了,你不用來給我看病,我沒病,要我起來,除非他親自來向我賠禮道歉!”那醫生不敢隱瞞,隻得把那團長的話如實向陳誠報告。陳誠沉思了一下,即刻乘車跑到那位團長的團部,登門向對方承認錯誤,賠禮道歉。那團長感動得淚如雨下,霍然而起,“病”一下子便好了。


    現在,他被白崇禧拋在合山煤礦公司,與前線和後方都隔絕了,他既不能監督白崇禧,也不能指揮杜聿明,更不能朝老上司李濟深發脾氣。他身邊隻有兩名衛士,也不能無限製地使喚他們。他隻能在那間頗為寬敞的房子裏來回踱步,真是有氣無處出、有火沒處發。隔壁房間裏,李濟深正和合山煤礦公司的幾位高級職員談話,出於禮貌上的原因,陳誠連腳步也不好走得太重。他就這樣在房子裏亂轉,一刻也不停。那兩名衛士侍立在門外,生怕陳誠氣憤至極一頭撞在牆壁上!


    白崇禧對第五軍使用的是“借刀殺人”,對陳誠則用的是“上樓抽梯”,這兩條妙計,在那部秘傳的兵書《三十六計》裏,都有記載。


    卻說白崇禧為了擺脫手握尚方寶劍的陳誠的掣肘,連夜將行營指揮所由遷江扶濟村向前推進到離火線很近的賓陽白岩村,他將指揮所設在白岩村的白氏宗祠小學校裏。拂曉時分,杜聿明向他電話報告,第五軍準時向昆侖關發起攻堅作戰。白崇禧說了聲“好”,他告知杜聿明,天亮後他將到昆侖關前督戰。不一會兒,隻聽得一陣陣春雷般的震響,第五軍重炮團開始以強大的炮火,猛叩昆侖關。重炮轟擊過後,便是密集的機槍掃射聲,步兵小炮的炸響聲,嘎嘎嘎的戰車奔馳聲,大地震撼,山鳴穀應。頭上,黎明後的天空亮得耀眼,十八架由蘇聯誌願人員駕駛的轟炸機從柳州機場起飛,猛襲昆侖關上日軍陣地。昆侖關天險,自古以來不知發生過多少次血戰,但這是它第一次經受現代化戰火的洗禮!白崇禧心情頗為激動,因為這是他二十多年的戎馬生涯中,破天荒第一次直接指揮現代戰爭的機械化兵團作戰。


    白崇禧登上昆侖關對麵一座高山的半山腰,來到杜聿明的指揮所。這裏怪石嶙峋,野草叢生,稀稀拉拉的灌木叢裏有一個地洞,洞口和山頂上都架設著電話通訊網,山頂還架設炮兵專用的遠程觀測鏡。軍長杜聿明身披偽裝網,身上插著小樹枝,像一段魁偉的樹幹矗立在洞口的一叢灌木裏,一隻手舉著望遠鏡觀察著敵陣,一隻手握著電話筒,指揮重炮團團長朱茂真:


    “請規定各目標的距離,準確射擊,將敵火力點逐一擊毀!”


    白崇禧也弄了幾枝樹枝插在身上,舉著望遠鏡觀戰。杜聿明見總指揮白崇禧竟爬到他的前方指揮所來了,大為詫異,忙道:


    “這裏危險,請主任到掩蔽部裏去!”


    正說著,幾發敵人射來的炮彈紛紛落在周圍炸得樹枝亂飛,幾名衛士正要把白崇禧拉到洞裏去,白崇禧低聲喝道:


    “不要管我,怕炮彈我就不到這裏來了!”


    他用望遠鏡觀察著敵我雙方猛烈的炮戰。在我遠射程重炮的火力壓製下,昆侖關守敵的炮兵被迫中斷向我方射擊。


    杜聿明隨即電話命令戰車團團長胡獻群,以戰車掩護步兵第二〇〇師和榮一師攻關。戰車部隊沿公路直撲昆侖關下,敵人從兩側和正麵的工事裏,以戰防炮和步兵炮向戰車猛襲,隻見一輛輛戰車中彈起火,傾斜、翻倒、爆炸,關下約一公裏長的公路上被烈火濃煙封死。杜聿明見了又急又心痛,不斷命令炮兵支援。步兵在失去戰車掩護下,被迫向關兩側的高地衝擊。敵人在陣前布的電網,有的被炮火擊毀,像無數條巨蛇橫七豎八地躺在山坡上。步兵以大刀開路,劈斬電網、鹿砦。榮一師和第二〇〇師官兵在山坡上匍匐仰攻,山坡上野草樹木,被炮彈打得燃起熊熊烈火,陡然又被炮彈的爆炸擊滅,山野濃煙彌漫。在炮擊間隙的幾秒鍾裏,草木又倏地燃燒起來,山野變成一片火海,當炮彈落下時,烈火熄滅,又是一片滾滾濃煙。整個昆侖關仿佛是一個巨大的灶,燒的是一膛濕柴,用力一扇風,灶膛裏竄起一道火苗,風一停,又吱吱冒著濃煙。敵我雙方,都在這個巨大的灶台上經受烈火濃煙的燒、煮、蒸、炸、煎、烤……


    公路中間,是幾十輛被擊毀的戰車殘骸,公路兩邊,榮一師和第二〇〇師官兵的屍體,幾乎填平了那道衝溝,溝穀裏有一條奔騰的小溪,被屍體堵塞,慢慢形成一片殷紅色的湖水。


    軍長杜聿明鎮靜如常,一邊觀察,一邊通過電話下達一道又一道非常嚴厲的攻擊命令。白崇禧身上的血在急劇地奔流著,他的眼睛通過那架望遠鏡一直在死死地盯著昆侖關下那一片愈積愈高起來的“血湖”,他的心猛烈地震顫著。突然,他一下緊緊地抓住杜聿明握著電話筒的手,叫著:


    “光亭兄!光亭兄!”


    “主任,有什麽情況嗎?”杜聿明忙放下望遠鏡,望著激動不安的白崇禧。


    “犧牲太大了,是不是暫時停止攻擊?”白崇禧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打了幾十年仗,還從沒有手軟過,他恪守那“一將功成萬骨枯”的信條,名將之所以成為名將,那是他踏著敵人和自己士兵的屍骨走過來的,當然,名將也隨時準備和自己的士兵一道戰死,白崇禧本人也是從子彈的間隙裏鑽出來的!


    1939年12月18日,經過血戰我第五軍奪回昆侖關,奪關將士歡呼勝利


    “什麽?暫停攻擊?”杜聿明忙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生怕聽錯了。


    “嗯,”白崇禧臉上顯出歉疚而又痛苦的表情,“犧牲太大了,第五軍是國軍第一支機械化部隊啊!”


    杜聿明似乎明白了白崇禧的心意,激動地說道:“主任,正因為第五軍是國軍的第一支機械化部隊,這也是第五軍成立以來打的第一仗,不攻下昆侖關,第五軍將士不但丟盡國軍的臉,也無顏見委座和四萬萬同胞啊!”


    杜聿明指著掩蔽部的那個地洞,對白崇禧道:“不攻下昆侖關,那裏便將是我成仁的歸宿之地!”


    白崇禧的心又是一陣猛震。他腦海裏倏地出現了死守滕縣的王銘章,臨沂苦戰中的龐炳勳、張自忠,台兒莊大戰中孫連仲等人那視死如歸的悲壯形象,在昆侖關,他又看到了杜聿明殺敵報國的壯誌雄心,他的激情像火一般燃燒著,他緊緊地抓著杜聿明的手說道:


    “光亭兄,讓我們同生死,共進退吧!”


    昆侖關下那一大片“血湖”每一分鍾都在上漲,“湖”中飄浮著樹枝殘葉,戰死的士兵倒在“湖”邊,有的像正在趴下把頭伸向“湖”裏飲水,有的像坐在“湖”邊的青石上洗滌身上的征塵。衝溝兩側陡峭的山坡上,像滾動被伐倒的樹木一般,被擊死的國軍士兵紛紛滾落溝穀。


    昆侖關右側的仙女山經血戰被鄭洞國的榮一師攻占。杜聿明用電話命令第二〇〇師團長高吉人,不惜代價,拿下關鍵的六〇〇高地。接著命令重炮團團長朱茂真以猛烈而準確的火力支援高團進攻六〇〇高地,並規定步、炮協同訊號——高吉人團攻占六〇〇高地後,即舉火為號,重團炮火力進行超越射擊,壓製敵人之側射火力。六〇〇高地被火海淹沒了一個多鍾頭,第五軍的遠射程重炮和師屬榴彈炮把敵人據守的山頭連續捶擊,像一名巨大的拳擊運動員,在對手頭上,身上不分點地猛擊狠打。


    白崇禧和杜聿明的望遠鏡裏,除了彌漫的濃煙和閃騰的火光之外,什麽也沒有了。炮擊停止後,高吉人團已衝上六〇〇高地,工事裏殘存的敵人挺著三八槍刺與衝上高地的國軍步兵肉搏。敵我兩軍官兵抱成一團,拳擊、扭打,從高地上不斷滾落下來,紛紛濺落在那已變得頗為壯觀的“血湖”裏。等工事裏的最後一個敵寇被肅清時,六〇〇高地上早已煙散火消,攻占高地的國軍士兵燃起三堆熊熊篝火,指示重炮團火力做超越射擊。


    接著,敵人的核心據點四四一高地被榮一師突破。白崇禧和杜聿明不禁一躍而起歡呼起來:


    “昆侖關的大門被叩開了!”


    第二〇〇師第五九九團沿蜿蜒衝溝的公路,踏著戰友的屍體,越過戰車的殘骸,穿過那駭人的“血湖”,把第五軍的軍旗插上了巍巍昆侖關。


    可是,白崇禧和杜聿明都還來不及享受到勝利的歡樂,昆侖關又被日寇在大批飛機的掩護下反攻奪去了。杜聿明毫不氣餒,組織反攻,又把昆侖關從敵人手裏奪了回來。接著,占據周圍山頭的敵人以火力側擊昆侖關,在大批飛機的掩護下,又一次從第五軍手裏把昆侖關奪了過去。敵我兩支王牌軍,經過一星期的血戰廝殺,打成二比二平局,昆侖關下,已成屍山血海。白崇禧和杜聿明從十七日開戰以來,還沒有像樣地睡上一覺,他們臉色憔悴,兩眼深陷,嗓音嘶啞。昆侖關大戰雖然比不上台兒莊大戰那麽大的場麵,但由於地勢險惡,敵我兩軍頑強拚搏,陣地反複易手,得而複失,失而複得,由攻變守,由守變攻,幾上幾下,其慘烈之狀則在台兒莊大戰之上。


    “光亭兄,你準備怎麽辦?”白崇禧又爬上了杜聿明在半山腰的指揮所,他說話的聲音顯得嚴厲。經過一周的戰爭患難與共,他和杜聿明已有了融洽的感情。


    1939年12月20日,昆侖關再陷敵手,經我軍反複猛攻,於12月31日上午11時50分重新奪回,國軍將士在關下宣告昆侖關大戰告捷


    “如果不全部消滅關口四周的敵火力點,僅占領關隘,是無法立足的。”杜聿明在掩蔽部裏,用蠟燭照著地圖,對白崇禧說道,“我準備采用要塞式攻擊法,將敵各據點分配給第一線師的各個團負責,同時攻擊,逐點解決,縮小包圍圈,像吃飯一樣,一口一口地吃掉它!”


    “好!”白崇禧很讚成杜聿明的要塞式攻擊法的戰術,他指著地圖,說道,“我將派其他部隊進占七塘、八塘,截斷昆侖關守敵與南寧的補給線,要他們餓死、困死在山頭上!”


    又是一星期的血戰,昆侖關之敵已成甕中之鱉,關口周圍山頭的敵據點被國軍一個一個地鏟除,餘下的幾個孤立據點,敵人仍在頑強死守,他們糧彈兩缺,補給全賴飛機空投,在國軍的高射炮猛烈射擊下,敵人空投糧彈的飛機不敢低飛,扔下的糧食和彈藥,不斷落到國軍陣地上。十二月二十九日,榮一師第三團攻占敵人的主要據點界首,至此敵人主要火力點全被國軍消滅。三十日和三十一日,第五軍連續發起猛攻,終於將昆侖關守敵全部殲滅,繼台兒莊大捷之後,取得了震驚中外的“昆侖關大捷”。計昆侖關一役,共擊斃敵第五師團第十二旅團長中村正雄少將以下官兵五千餘人,生俘士兵一百零二人,繳獲的山炮、野炮、輕重機槍、步槍及其他軍用品和彈藥堆積如山。


    大後方桂林、重慶的群眾又一次狂歡遊行,桂林行營主任白崇禧再一次成了抗戰的民族英雄。


    卻說蔣介石對桂南會戰一直盯得很緊,對白崇禧也極不放心。十一月二十八日,他在日記中寫道:“南寧失陷,亦在意中;但白健生謊報敵情,謂敵在東北之第一、第四師團,已參加攻邕;而對餘死守邕寧命令,陽奉陰違,竟至不戰而退,並使第五軍兩頭出露,單獨犧牲,這種取巧投機,損人利己之劣性,至今尚未改正,如何能望其大成,不勝為黨國無才歎矣!”


    蔣介石在重慶再也坐不住了,他於民國二十九年一月七日從重慶直飛桂林,九日下午從桂林坐火車到柳州,十日晨從柳州換乘汽車到遷江,在防空洞裏召見白崇禧。他指示白崇禧,要以昆侖關以南的八塘為攻擊重點,部隊“應置於六、七塘之北方山地,形成側麵陣地,使敵軍進退兩難”,臨別時又要求白崇禧“必須穩紮穩打,全力以赴之”。蔣介石是深怕白崇禧用第五軍強攻昆侖關,造成重大犧牲。但是,他對白崇禧能否堅決執行他的指示,心裏也沒有底。第二天,他在日記中寫道:“此次赴桂指導,恐難得大益,唯略識實際形勢而已。”


    昆侖關大戰,第五軍拚搏半月,各師官兵殘存無幾。損失最重的要算鄭洞國的榮譽第一師。這個一萬三千餘人的主力師,撤離前線時,僅殘餘官兵七百多人,中下級軍官幾乎全部戰死。師長鄭洞國痛心疾首,如喪考妣,他親率這七百餘人的殘部,來到賓陽白岩村請白崇禧檢查。部隊排成七行縱隊,每行一百餘人,官兵的臉色黧黑,消瘦,服裝殘破,衣不掩體,疲憊不堪,這哪像秋季演習時白崇禧在興安界首檢閱過的那個英雄的榮譽第一師?與其說他們是兵,還不如說他們是一群被坑道塌方堵在礦井裏困了半個月的一群垂死礦工!白崇禧默默地和前排幾名官兵一一握手,即命鄭洞國率歸後方整理補充。


    天險昆侖關被攻下了,敵軍的王牌部隊第五師團被打敗了,蔣介石的王牌部隊第五軍被打光了,隻有“小諸葛”白崇禧才是唯一的勝利者!但是狂妄凶暴的日寇會甘心嗎?睚眥必報的蔣介石會讓步嗎?白崇禧望著鄭洞國和他遠去的幾百殘兵,心裏頓時產生一種淒涼的失落感和沉重的孤獨感!


    民國二十九年二月二十一日,蔣委員長由重慶飛抵桂林,當夜乘火車下柳州,於清晨八時到柳州羊角山機械化兵學校,準備主持桂南會戰檢討會。桂南會戰乃是一個局部的戰役,何以用得著最高統帥蒞臨出席?原來這是蔣委員長自兩年前在開封召開軍事會議懲處韓複榘以來,第二次召開懲處高級將領的軍事會議。在昆侖關大戰前夕,他因不放心白崇禧指揮第五軍,便派陳誠、李濟深前來監軍,又親臨前線指示,可是,在整個大戰中,他始終沒有收到陳誠的報告。開始,他倒不著急,因為陳誠是他的最為可靠的親信,對於執行他的命令非常堅決,絲毫不會走樣。大的不說,隻以一件小事為例,便足以說明問題。


    蔣介石自從提倡“新生活運動”之後,曾有一個命令,高級將領家中皆不得雇用女傭。陳誠聞風而動,當即把家中的女傭辭了。陳誠的夫人譚祥原是宋美齡的幹女兒,見家中沒有女傭,生活諸多不便,曾向陳誠一再要求,雇請女傭,陳誠皆不允。後來陳誠聽說他的一個副官家裏偷偷雇有一名女傭,他一聽大怒,喝叫那副官立即滾蛋。陳誠之忠於蔣介石,在國民黨高級將領中自然無人可比。有陳誠在白崇禧身邊當監軍,他當然是可以放心的。


    不久,蔣介石便接白崇禧發來“昆侖關大捷”的電報,心裏頗喜。因為昆侖關大戰雖然白崇禧是總指揮,但蔣的嫡係第五軍是主力。這一仗既解除了日寇對重慶和西南國際交通線的威脅,又使第五軍以戰勝餘威能長駐桂係老巢,正可謂“一石兩鳥”。誰知重慶民眾熱烈慶祝“昆侖關大捷”不久,蔣介石突接陳誠急電報告,謂白崇禧居心叵測,嚴令第五軍與敵寇在昆侖關死打硬拚半個多月,致使該軍損失殆盡,各師官兵殘存無幾,最後被敵寇遷回包圍,昆侖關得而複失,各軍潰敗,整個桂南會戰徹底失敗。蔣介石聞報又急又氣,即電桂林行營主任白崇禧,他將赴柳州親自主持召開桂南會戰檢討會。二月二十一日,蔣介石偕侍從室主任張治中,由重慶飛抵桂林,即赴柳州羊角山。


    卻說蔣介石抵羊角山後,略進早餐,然後在一座兩層的小樓裏休息,準備出席會議。也許蔣介石一行的行蹤被日本人發現了,當他剛上樓脫下衣服躺到床上去,隻聽得一陣“工工工”的聲音傳來,他開始還不知道這是柳州防空司令部發出的空襲警報,因為武漢和重慶等地的警報,都是“嗚嗚”鳴叫的,唯有柳州的警報是敲鍾為號。侍從室主任張治中聞警,即由樓下奔上樓去,與侍從副官一起把蔣委員長從床上喚起來,然後迅速護衛到附近一個小小的岩洞裏躲避。這個岩洞略經改建過,高一丈許,深也是一丈許,張治中和蔣介石躲在最裏邊,十幾名侍從副官一齊趴在洞口的地下,為蔣委員長築起一道“人牆”。敵機已經飛臨柳州上空,黑壓壓的一大片,它們盤旋一圈,卻不轟炸柳州市區,徑直飛到羊角山蔣委員長的住所附近,以九架一批,一批接一批地俯衝掃射、投彈。蔣介石蹲在那小小的岩洞裏,才喘了幾口氣,便聽到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猛烈的氣浪帶著令人窒息的硝煙直撲洞裏。洞口飛濺的塵土碎石把那十幾名趴在地上的侍從副官全部掩埋了。蔣介石感到呼吸困難,他覺得自己像被裝在一個大的悶罐子裏,正被人從外麵摔打著,一會兒有人把這隻悶罐子高高舉起,狠狠摔在一個斜坡上,悶罐子在飛快地滾動著,撞擊著、搖蕩著……空襲進行了約莫半個多鍾頭,轟炸停止,敵機遁去,趴在洞口的那十幾名侍從副官,一個個地抬起頭來,直摳著耳朵裏的塵土。又過了二十來分鍾,那解除警報的“工——工——”聲音傳來,侍從副官們才把被折騰得頭昏腦漲的蔣委員長從洞裏邊攙扶出來。


    蔣介石主持桂南會戰檢討會時下榻的小樓


    回到那座小樓上,蔣介石洗手、揩臉、喝水、喘氣,張治中上來請示:


    “委座,今天的會議是否準時召開?”


    “準時開會!”蔣介石毫不猶豫地答道。


    桂南會戰檢討會,在羊角山下一個大地洞裏舉行。十幾盞雪亮的汽燈吊在洞頂,發出吱吱吱的響聲,使地洞裏顯得青亮而陰森。桂林行營主任白崇禧、軍委會政治部部長陳誠、戰地黨政委員會副主任李濟深、第四戰區司令長官張發奎,奉命參加桂南會戰的各集團軍總司令、軍長、師長及桂林行營主管人員百餘人,已經靜悄悄地在地洞裏正襟危坐,等著蔣委員長前來主持會議。


    白崇禧心情沉重地坐在前排的位置上,那副架在鼻梁上的無邊近視眼鏡的鏡片,被頭上汽燈的冷光照得折射出兩片微微搖曳的光圈,使人無法看清他那雙平素自負而又銳利的眼睛。當他接到蔣介石要來柳州主持召開桂南會戰檢討會的電報時,腦海裏立時浮現出兩年前開封會議懲處韓複榘的場麵來。不幸得很,桂南會戰白崇禧先以昆侖關大捷開始,最後日寇南支派遣軍增派援軍在欽州灣登陸,以一個師團和一個旅團從南寧向邕賓公路推進;另以一個師團和


    一個旅團經蒲廟、劉圩向永淳方向推進,先頭部隊以一個騎兵聯隊開路,擊破國軍在邕江南岸的警戒線後,隨即在永淳渡河,經伶俐,向賓陽急進,實行大包抄迂回。白崇禧總指揮在賓陽白岩村聞報大驚,急調葉肇的第三十七集團軍由高田向甘棠截擊永淳北岸之敵,但是葉肇臨危不進,高田距甘棠僅五十華裏,日寇迂回部隊竟得通過。日寇迂回部隊的騎兵,行動極為迅速,很快逼近賓陽。杜聿明的第五軍與敵第五師團在昆侖關反複較量後,雖然將強敵擊敗,奪回了昆侖關,但是該軍已消耗殆盡,連預備隊都早已打光了。白崇禧此時手頭無兵可調,隻得命令杜聿明負責收容前方潰退下來的部隊後撤。日寇襲占賓陽之後,回攻昆侖關,重又奪回天險,國軍兵敗如山倒,桂南會戰終於失敗了。


    白崇禧帶著幕僚隨從,狼狽奔回遷江扶濟村,手握尚方寶劍的陳誠早已在村口等著他了。


    “哈哈,健生兄,你終於凱旋了,我和任公在此等得好苦啊!歡迎!歡迎!”被困得度日如年的陳誠,這下總算找到了出氣的機會,他用譏笑、嘲諷、奚落向白崇禧發起進攻。


    白崇禧此時前後受敵,臉色難看極了,但“小諸葛”也不好惹,他不理睬趾高氣揚的陳誠,徑直回到他那所獨立小院,命令參謀和通訊兵快速架設電台和電話,以便及時掌握前方情況。陳誠豈肯罷休,直追到獨立小院裏來,大聲叫道:


    “健生兄,你看不起我陳某人也就罷了,但我是委座派來前方監軍的,我們公事公辦,快把前方作戰情況、部隊調動情況告訴我!”


    白崇禧因為打了敗仗,心裏本就有火,又見陳誠來此大吵大鬧,他氣得把桌子一拍,叫道:


    “要情況,你找參謀要去,不要向我囉唆!”


    陳誠那火爆脾氣也上來了,他把眼一瞪,也大叫道:


    “把你的參謀給我叫來!”


    “你自己去找!”白崇禧喝道。


    作戰科長陸學藩本來就在隔壁的房間裏,他聽得白、陳正在大吵大叫,知道陳誠索要作戰情況,他不敢怠慢,便喊了一聲:“報告!”主動走了進來,向白崇禧遞上一份電報。白崇禧見陸學藩來了,便說道:


    “陳部長想知道前方情況,你給他抄一份吧。”


    “是。”陸學藩答道。


    陳誠走過來,拍著陸學藩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陸科長,我知道你很能幹,幫白主任做了很多事。嗯,你是陸大第幾期畢業的?”


    “報告部座,我是陸大第十五期畢業的。”陸學藩立正答道。


    “好,好!”陳誠又在陸的肩膀上拍了拍,喊道,“假如白主任肯割愛的話,你願意跟我做事嗎?”


    陳誠說完特地瞥了白崇禧一眼。陸學藩知道陳誠是拿他來向白崇禧出氣的,便小心地答道:


    “白主任跟委座做事,陳部長也跟委座做事,我跟白主任做事,還不是等於跟陳部長做事嗎?部長有命,我絕對服從。”


    “哈哈!”陳誠一陣仰頭大笑,“強將手下無弱兵,說得真是太好了,哈哈,陸科長,我歡迎你跟我做事!”


    陸學藩不敢在這裏久待下去,忙跑回房間取出一份早已抄好的戰報,畢恭畢敬地交給陳誠,陳誠得了戰報,這才離去。


    白崇禧打了敗仗,陳誠當然不會放過他,第五軍打光了,喪師失地,蔣介石當然也不會放過他。白崇禧垂頭喪氣,在扶濟村那間獨立小院裏來回踱步,長籲短歎。如果葉肇集團軍堅決執行他的命令,由高田到甘棠阻擊,如果精銳的第五軍還有一個完整的師作預備隊的話,白崇禧是不會打敗仗的,桂南局勢亦不會惡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然而,時乖命蹇,白崇禧命運不濟,以勝開始,以敗告終。若論兵力,白崇禧指揮四個集團軍,其兵力超過敵寇三倍以上;論武器裝備,除空軍外,第五軍的裝備並不比敵人差,論指揮官的才幹,白崇禧、杜聿明、鄭洞國皆為國軍中最優秀傑出的將領;若論民心,賓陽民眾以極大之熱情支援昆侖關作戰,僅賓陽一縣便出動壯丁六萬餘人為國軍運送彈藥糧草和抬運傷員,贈送慰勞品堆積如山,民眾為抗戰做出了無私的奉獻。有這樣好的條件,為什麽最後還打了敗仗呢?可惜,白崇禧再也不敢往深處去想。不說白崇禧不敢往下想,便是蔣委員長也不敢往深處想,否則,那個小小的倭寇,縱然凶狂橫暴,又怎敢到中國來橫衝直闖,殺人掠地呢?蔣委員長雖然要到柳州來親自主持召開桂南會戰檢討會,白崇禧知道,這次會議,蔣介石和陳誠必然要算他的賬,但是白崇禧不怕,既是檢討會,檢討來檢討去,檢討出一萬條教訓來也好,蔣?


    ??石和白崇禧也不會檢討出他們各自心中的那個秘密來的。


    “我白崇禧不是韓複榘,柳州也不是開封府!”白崇禧冷笑一聲,有恃無恐地到柳州來開會了。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從洞口傳過來,像一把重錘重重地敲打著正襟危坐的將領們的心頭。蔣委員長和侍從室主任張治中出現在講台前。坐著的將領們“刷”的一聲起立,立正。蔣介石站在講台前,嚴厲地望了一遍出席會議的將領,然後把戴著白手套的手輕輕往下一按,說了聲:


    “坐下!”


    蔣委員長也在特地為他準備好的那張高背皮靠椅上落座。會場裏靜悄悄的,隻聽得頭上的汽燈在吱吱作響,蔣委員長開始訓話:


    “桂南會戰,我們打了一個什麽樣的仗?你們都清楚!”蔣委員長狠狠地掃了他的部屬們一眼,很多人都愧疚地低下頭去。他接著說道:


    “我們失敗是由於兵力不足?士氣不足?民氣不足?我看都不是!”蔣介石這句話說得重極了,白崇禧、陳誠以下都抬不起頭來。


    “由於有人畏縮怕死,臨危不進,由於各方缺乏協作,喪失戰機;也由於軍事機關事前準備不足,臨事優柔寡斷,才招致此次痛心的失敗!”蔣委員長訓完話,由桂林行營參謀長林蔚報告桂南會戰作戰經過,然後,由桂林行營主任、桂南會戰的總指揮官白崇禧開始檢討。


    “此次桂南會戰,先勝後敗,崇禧實有負委座和國人之厚望。”


    白崇禧麵對蔣介石,身子站得筆挺,從容檢討,“……關於會戰失敗之原因,委座已有訓示,作為會戰之總指揮官,崇禧犯有督率不力之過,實感痛心疾首,愧對國人,請委座懲處,以儆效尤!”


    接著輪到監軍陳誠檢討。本來,陳誠早就窩著一肚子火氣,準備在檢討會上狠狠地轟白崇禧幾炮,以除怒氣。但他見蔣委員長定的調子似另有所指,乃臨時改弦更張,沉痛地說道:


    “此次桂南會戰之慘敗,我監軍不力,督導無方,有負委座之重托,呈請委座處分。”


    但陳誠也不肯輕易放過白崇禧,他非要踢白幾腳不可。


    他把話鋒一轉,指責道:


    “通觀全局,桂林行營對此次會戰實犯有以下三大錯誤:一、沒有在賓陽、甘棠一帶配備足夠之兵力,以致為敵所乘,使我昆侖關正麵守軍陷於不利之地位;二、就戰術而言,本應能攻則攻,不能攻則守,可是竟以國軍之精銳在極不利的地形下與敵在昆侖關血戰半月有餘,使我方主力兵團消耗殆盡,失去再戰之力,我真不明白這到底打的是什麽仗?三、各高級司令部之間,聯係極不密切,以鄰為壑,毫無協同之精神可言。”


    對於陳誠的指責,白崇禧並不在乎。心想,你提一萬條也提不出要害問題,何況才三條呢?陳誠發言後,各集團軍總司令相繼發言,由於有了蔣委員長定的那個調子,又有了白、陳二人之示範,因此皆侃侃而談,避重就輕,避近就遠,舍本求末。隻有在第三十七集團軍總司令葉肇檢討時,蔣委員長突然插話:


    “葉總司令,敵寇渡永淳河時,當時你在什麽地方?”


    葉肇一驚,沒想到蔣委員長會突然發話。當時他正躲在高田圩一家祠堂裏,接到桂林行營主任白崇禧令他即率所部奔赴甘棠截擊永淳北岸之敵,與已正兼程急進甘棠古辣的蔡廷鍇集團軍之第四十六軍夾擊敵之迂回部隊。可是葉肇為了保存實力,臨危不進,待在高田不動,雖然甘棠距高田僅五十華裏,他完全來得及將敵寇阻住。可是,他看到白崇禧這樣使用第五軍猛攻昆侖關,將實力雄厚的第五軍毫無保留地打光拚盡,他害怕白崇禧也會以同樣手段對待他的部隊,因此幹脆躲了起來。換上別的人,恐怕不敢為此明目張膽地抗命。但偏偏葉肇自恃南京突圍有功,在南嶽軍事檢討會上被蔣委員長譽為“標準軍人”,因有這塊硬招牌護身,他當然不怕桂林行營主任白崇禧追究責任。想不到現在蔣委員長要親自過問這件事了,葉肇心裏頓時亂了譜,他結結巴巴地答道:


    “報告委座,當時,當時……我在……在高田。”


    “為何臨危不進?放敵寇迂回部隊包抄昆侖關?”蔣介石勃然大怒,一雙淩厲的眼睛盯著葉肇。


    “我……我……”葉肇嚇得連舌頭都不會動了。


    “查第三十七集團軍總司令葉肇,臨危不進,貪生怕死,為保存實力,不顧大局,實屬罪大惡極,著即交軍法訊辦!”蔣委員長用手指著葉肇,當即上來兩名軍法執行官,將葉肇從位置上拖出來。


    葉肇實在沒想到蔣介石會殺他這位“標準軍人”,他實不甘心當替罪羊,猛地一下掙脫那兩名軍法執行官的手,跑到蔣委員長麵前跪下大呼:


    “冤枉呀冤枉!請委座明察,在此次會戰中,保存自己,犧牲友軍,勝敗置之度外者,大有人在。有人利用職權,盡量使用別的部隊,不動用自己的部隊。有人在武鳴和邕欽路兩側方麵,打些風流仗,看著敵人,可打可不打,因而不受到絲毫損失。而爭奪激烈,死傷慘重之昆侖關攻堅戰,始終是第五軍和其他部隊,對這樣保存實力,不顧國家利益之人,委座如何不辦他?!”


    白崇禧和夏威聽得葉肇如此說,都不免有些心驚肉跳,但蔣介石卻喝令那兩名軍法執行官把葉肇拉下去。蔣介石不是不想懲辦白崇禧和夏威,特別是對於第五軍的犧牲,他簡直如被剜去塊心頭肉一般(而陳誠又不爭氣,沒有完成監軍之使命),但是,日寇已竄入桂南,大半個廣西又還在桂係勢力控製之下,為了重慶的安危,他隻得忍下這口氣。而對於白崇禧之所作所為,延攬包括共產黨在內的各方人士到桂林活動,桂南會戰中極力犧牲第五軍等等做法,蔣介石是不能再容忍的,他要借此打擊白崇禧的威望,扼殺桂林的進步文化活動,使桂係不能與他分庭抗禮。


    那兩名軍法執行官將罵罵咧咧的葉肇提下去後,會場裏顯得出奇地靜,那十幾盞吊著的汽燈在大聲唏噓不止。蔣介石突然“霍”的一聲站起來,極其嚴厲地說道:


    “我現在要宣布命令,你們起立!”


    將軍們“刷”的一聲起立,立正,許多人的雙腿在偷偷地打顫,他們不知道蔣委員長還要把誰拖下去“軍法從事”。蔣介石用眼睛把大家盯了差不多一分鍾之久,然後才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逐字逐句地宣布:


    “此次桂南會戰,國軍蒙受慘敗,喪師失地,我們皆愧對國人。為整飭軍紀,挽回局勢,重振軍威,應按個人罪責之大小,分別予以嚴厲處分!”


    蔣介石又把大家盯了一陣子,才接著點名:


    “桂林行營主任白崇禧督率不力,予以降級處分;政治部長陳誠指導無方,給予降級處分;第三十七集團軍總司令葉肇扣留交軍法會審;第三十八集團軍總司令徐庭瑤撤職查辦;第三十六軍軍長姚純撤職查辦;第六十六軍軍長陳驥撤職查辦;第九十九軍軍長傅仲芳撤職查辦;第三十九軍參謀長郭肅撤職查辦;第四十九師師長李精一撤職查辦;第三〇三師師長宋士台撤職查辦……”


    一次懲處如此多的高級將領,無論是在內戰時代還是抗戰四年來,都是史無前例的。幾十員高級將領垂手恭立,連大氣也不敢出。這個偌大的地下室,仿佛是一座巨大的地下陵墓,那些站著一動不動的高級將領好似一群甲胄鮮明的殉葬武士俑一般……


    柳州會議後,蔣介石下令撤銷桂林行營,免去白崇禧桂林行營主任之職,調回中央任用,蔣介石再也不將白崇禧外放了。到了這年的十月,蔣介石通過何應欽對白崇禧施加壓力,迫其積極反共,何、白“皓電”一發,顧祝同便對新四軍大開殺戒,遂有“皖南事變”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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