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崇禧用計殺了黃紹竑的把兄陸炎,為討賊軍除了一害,黃紹竑雖內心不滿,但亦無可奈何,遂按下此事不提,一心謀圖和李宗仁聯合發展。在白崇禧的精心策劃下,黃紹竑的討賊軍和李宗仁的定桂軍肅清了貴縣、桂平、江口、平南的自治軍,占領了由梧州至貴縣的交通線,把梧州、潯州、玉林(廣西最為富庶的三個地區)掌握在手裏。李宗仁占貴縣、桂平,黃紹竑占平南、江口,李、黃兩軍,軍勢大振,咄咄逼人。直把個老帥陸榮廷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整天繞室而走,鬱悶不已,氣極之時,便開槍亂射,上打麻雀,下擊花木。有一次,他在室內的一張竹躺椅上假寐,一個丫鬟端著參湯進來,大概是腳步走得重了點,他頭也不抬便是一槍,“叭”的一聲,子彈擊中那丫鬟手中捧著的托盤,把盤中盛湯的描金小碗擊得粉碎。丫鬟一驚,嚇得一下倒在地上,半天才戰戰兢兢地爬起來,回去重新取碗送湯。從此後,府中上至秘書、副官,下至丫鬟傭人,出出進進,都提著腳尖走路,生怕什麽時候一槍飛來,要了命去。偌大的一座府第,靜得怕人,連麻雀們也都避得遠遠的了。


    這樣的日子,一直過了一兩個月。這天,陸榮廷的心情突然好轉了起來,一早便命令秘書陸瑞軒,趕快做好準備,他將於近日到桂林巡視,與民同樂,觀看龍燈。陸瑞軒當然明白,老帥此番心情豁朗,並非出巡所致,也不是為了去觀賞桂林那有名的龍燈。使陸榮廷高興的,乃是他的養子馬濟昨日發來的一封電報。陸榮廷返回廣西時,曾派養子馬濟到北京去向曹錕、吳佩孚求援,希望能接濟餉項彈械,以便重新武裝桂係軍隊。曹、吳見陸榮廷已接受北京政府的委任,為了分化瓦解西南的革命勢力,使傾向於北京政府的陸榮廷桂係勢力能有效地牽製孫中山的革命力量,吳佩孚便撥給陸榮廷一船軍火,由海道南下。但是船抵越南海防港時,卻被法國人扣留,雖幾經交涉,仍不能卸貨,最後被迫將滿船軍火沉入大海。陸榮廷聞知,直似被割了心頭之肉,氣得他捶胸頓足,將法國人罵了個祖宗十八代還不解恨。


    吳佩孚見從海上接濟不成,便撥給馬濟一團人馬,令其在湖南衡陽一帶整訓,準備擴編成武衛軍,打回廣西,鼎助陸榮廷收拾殘局。馬濟以這一團人馬為基幹,大招學兵,訓練下級軍官,短短數月,便擴充為兩團軍隊。馬濟見擴軍有效,便在衡陽打電報給陸榮廷,請其由南寧北上,駐節桂林,以便從陸路打通與曹、吳的交通線。馬濟本是陸榮廷的心腹,所言之事正中陸的下懷,因此便傳令給陸瑞軒做好準備,出巡桂林。


    “老帥,桂林現今被沈鴻英的參謀長鄧瑞征占據著,沈鴻英一向反對老帥,居心叵測,我們桂林之行,恐怕多有不便呀!”陸瑞軒忙提醒道。


    “嗯。”陸榮廷沉思了一下,說道,“我是北京政府任命的廣西善後督辦,有權出巡廣西各地。沈鴻英雖為人不軌,但還是我的舊部,我到桂林,是巡視,與民同樂,看看龍燈。你給鄧瑞征打電報,把我此行的意圖通知他。”


    對陸老帥的話,陸瑞軒心領神會,馬上給鄧瑞征發了一個電報。經過一番周密準備,陸榮廷便在他的長子陸裕光的護衛下,從南寧啟程,前往桂林。那陸裕光其實也不是陸榮廷的親生兒子,他是在越南的一個圩場上被陸榮廷買過來的。那時候,陸榮廷在龍州邊境一帶活動。一日,他進入越南境內,見圩場上一個婦女,正在賣一個男孩,那孩子背上插著一隻用茅草打結的草標,五六歲年紀,長得聰明伶俐,陸榮廷一看就十分喜歡,便要買這個孩子。那越南婦女哀求道,為了照顧好這個孩子,請允許她跟著孩子一道去。陸榮廷見那越南婦人可憐,便將她和孩子一同帶回,給孩子取名裕光,後送入陸軍軍官學校深造,學成回來,陸榮廷即委以重任,令其掌握桂軍精銳部隊,出任廣西陸軍第一師師長。陸裕光人才出眾,文武雙全,雖不是陸榮廷的親生兒子,但受其重用反在親生兒子之上,陸裕光自是感激不盡,一心為陸榮廷效力。因此,時人便有“南北兩少帥”之說,那北方的少帥便是人所共知的張學良,這南方的少帥就是陸裕光了。陸裕光率領的廣西陸軍第一師,本是陸榮廷麾下的主力部隊,訓練和裝備都甚佳。但經過粵軍入桂一戰,受到沉重打擊,已潰不成軍。陸裕光此番回來,雖下大力重振舊部,但卻隻招得散兵遊勇千把人,為了便於號召,仍以廣西陸軍第一師自稱,而實力已大不如前。廣西經過這次變亂之後,陸氏舊部將領皆擁兵自重,各據一方,陽奉陰違,不聽調遣,因此陸榮廷北上出巡桂林,僅隻陸裕光這千把人隨行護衛。到得柳州,柳州守將韓彩鳳本是陸榮廷麾下健將,為人忠厚,作戰勇猛,得知陸老帥前來,忙率眾出城列隊歡迎。韓彩鳳見陸榮廷帶這麽點兵力出巡,忙道:


    “老帥,現今八桂不寧,以區區千餘人北巡,恐有不測呀!”


    陸榮廷聽了氣得大罵道:“那些王八蛋們都不聽我的號令,連陸雲高這樣的人也都避得遠遠的,哼,我就是單槍匹馬,也要到桂林去,誰又敢把我怎麽樣?”


    韓彩鳳隨即拍著胸膛道:“老帥,我韓彩鳳一生跟您南征北戰,便是赴湯蹈火,也要跟您到底!我要盡起柳州之兵,護衛老帥巡視桂林。”


    陸榮廷見韓彩鳳忠心耿耿,甚為感動,忙執著他的手,感慨道:“古語雲:‘國危思良將,家貧思賢妻。’有你這樣的忠勇之將跟著我,不愁沒有世界可撈!”


    韓彩鳳隨即將陸榮廷和陸裕光迎進司令部,設宴款待。第二日,便將柳州守備交給其兄韓彩龍,然後挑選兩千精兵,親自護衛陸榮廷前往桂林。


    卻說桂林守將乃是沈鴻英的參謀長鄧瑞征。他因丟了梧州重鎮,狼狽逃到八步後,見著從廣東慘敗竄回的沈老總,便引咎自責,請予處分。沈鴻英見兩處皆敗,懊喪不已,但鄧瑞征跟他多年,視同股肱,現時形勢險惡,更需上下一心,亦賴這位“智多星”策劃,因此並不計較。鄧瑞征見沈老總對他仍信賴如舊,心裏甚是感激,乃絞盡腦汁,為沈鴻英複起出謀劃策。沈部從廣東敗回,仍有一萬多人馬,平樂、八步地方狹小,無以發展。南邊的梧州、桂平、玉林皆被黃紹竑和李宗仁占據,西麵的柳州又是陸榮廷的部將韓彩鳳占著,這幾處地方一時都不好下手,隻有北邊的桂林是自治軍梁華堂占著,梁華堂所部都是土匪民團,烏合之眾,攻取不難。鄧瑞征便請準沈鴻英,由平樂率一支部隊北上進攻桂林,梁華堂果然不堪一擊,鄧瑞征便一舉占領了桂林。沈鴻英遂據有桂林、平樂兩府,與占據南寧、柳州、左右江一帶的陸榮廷,占據梧州、玉林一帶的黃紹竑、李宗仁儼然成鼎足三分之勢。廣西境內,山河破碎,戰亂頻仍,民生之困苦,自不待言。


    且說桂林自秦漢以來,便是嶺南之重鎮。人文薈萃,山水聞名,一向是政治、軍事、文化之中心。前清至民初,又曾是廣西省會,且與湖南接壤,是與北方來往交通必經之地,得桂林便先占了地利。鄧瑞征占了桂林,正欲為沈鴻英謀劃北聯曹、吳,南攻陸榮廷,以統一廣西。卻接到陸將出巡桂林的電報,又聞馬濟正在衡陽組建武衛軍,便知陸榮廷出巡乃是打桂林的主意,便急急趕往平樂找沈鴻英磋商。


    “在永福以南的矮嶺設伏,把陸榮廷剿幹!”沈鴻英坐在虎皮交椅上,惡狠狠地說道。


    “總司令,”鄧瑞征搖搖頭說道,“陸榮廷此行由陸裕光和我的把兄三哥韓彩鳳護衛,帶的人馬有四千之眾,陸、韓兩人,一個精明,一個強悍,我們如在矮嶺打伏擊,起碼得有六千人投入戰鬥,方能操勝算。但此乃下策,一是兵力難以集結,因賀縣方麵要防黃紹竑侵襲;二是死打硬拚代價太大;三是陸榮廷既已就任北京政府所委的廣西善後督辦,我們明火執仗打他可能要觸怒吳玉帥,對我們今後發展不利。”


    “不打,把桂林白白地讓給他?”沈鴻英瞪著大眼,憤憤地說道。


    “豈有這樣便宜的事情!”鄧瑞征冷笑道,“陸榮廷既是以廣西善後督辦的名義打著出巡桂林的幌子,我們不妨將計就計,去電表示歡迎,把桂林城暫時讓與他。一則可麻痹陸榮廷和陸裕光、韓彩鳳等,二則在吳玉帥處我們也占理。隻待他大耍龍燈之夜,我即率軍出其不意兵臨城下,一舉攻下桂林,將陸榮廷捉了,廣西不就是總司令的天下啦!此計在三十六計中稱為‘上樓抽梯’。”


    “嘿嘿,要得!要得!”沈鴻英眨著眼睛,一拍大腿便做了決定。


    卻說陸榮廷在陸裕光和韓彩鳳的護衛下正向桂林進發,這天,已到達桂林城南的將軍橋,便見鄧瑞征坐在一匹白馬上,率部列隊前來歡迎。韓彩鳳忙道:“老帥,我那鄧老弟還講義氣,率隊前來迎候你啦!”


    “唔,那果真是鄧瑞征。”陸榮廷騎在馬上,手搭涼篷仔細看了看說道。


    “隻不知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陸裕光對沈鴻英和鄧瑞征總放心不下,忙傳令派出左右兩支小部隊,搜索側翼。


    “哼,他要敢對老帥不恭,叫他先吃我兩馬鞭!”韓彩鳳揚了揚手中的鞭子說道。


    正說著,鄧瑞征帶領十幾名隨從,馳馬過來,到得陸榮廷馬前,便一齊滾鞍下馬,鄧瑞征立正向陸榮廷敬禮報告:


    “鄧瑞征在此恭候老帥!”


    陸榮廷見鄧瑞征仍像往日那樣尊敬自己,心裏十分高興,在馬上揮了揮手,命令道:


    “鄧參謀長,請上馬!”


    鄧瑞征上馬,緊隨陸榮廷身後,按轡而行,笑著對韓彩鳳和陸裕光道:


    “三哥和少帥辛苦了!”


    韓彩鳳道:“老弟,我們此番隨老帥前來桂林巡視,觀看龍燈,你不怕擠了你的地盤嗎?”


    “哈哈!三哥說哪裏話來,昔日我與你歃血為盟,同生死、共患難,


    忠心為老帥效命疆場,今日老帥蒞桂,聲威遠播,重振八桂,正是我等之夙願。至於說到地盤嘛,不但這山水甲天下的桂林,便是那膏腴之地的廣東,也全都是老帥囊中之物啊!哈哈……”


    鄧瑞征能言善辯,又會察言觀色,韓彩鳳這個大老粗三哥,如何是他的對手。


    “你這樣想,那就好啦!”韓彩鳳笑道,“我們到底是多年弟兄,隻不過,沈鴻英那家夥,腦後長有反骨,是我們桂軍中的魏延,老帥對他總放心不下呀!”


    “請三哥嘴上積德,沈總司令是我的上司!但我是老帥的部將,又是和三哥吃過血酒的弟兄啊!”鄧瑞征誠懇地說道,仿佛他成了世界上最忠厚的人,對上司忠心不二,為兄弟兩肋插刀。


    陸榮廷見鄧瑞征如此說,心裏頗感慰藉,他對沈、鄧雖存戒心,但由於近來舊部中的許多將領對他不恭不敬,每懷二心,一旦聽到像鄧瑞征這樣將領說出的話,怎能不一時動心?他轉過頭來,對鄧瑞征道:


    “鄧參謀長,我要提拔你當軍長!”


    “謝老帥栽培!”鄧瑞征趕忙給陸老帥敬禮。


    韓彩鳳忙道:“老弟前途無量,恭喜!恭喜!”


    “隻有矢誌跟著老帥,才有我們的前途啊!”鄧瑞征用滿懷感慨的口氣說道。但他見陸裕光一雙警覺的眼睛隻管望著前麵,知道陸裕光為人機警,且對陸榮廷忠心耿耿,如果不穩住他,那預定的“上樓抽梯”之計便無法實施。於是,鄧瑞征便向陸裕光道:


    “少帥之忠於老帥,乃是我們八桂軍人的楷模呀!”


    “啊,鄧參謀長過譽了!”陸裕光發覺鄧瑞征已在注意自己了,忙說道,“一到桂林,我便想起第一次隨父帥到桂觀龍燈的情景,十幾年,一晃便過去了……”陸裕光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之中。


    “桂林龍燈,名不虛傳,今番老帥和少帥蒞桂觀燈,定使龍燈之夜更生光彩!”鄧瑞征在馬上談笑風生,應酬自如。


    “隻怕有人心中感到不痛快呀!”陸裕光兩隻眼睛仍然緊盯著前邊,旁敲側擊地甩過來一句話。


    鄧瑞征心中一愣,但忙把話轉了過去:“當然囉,梧州的黃紹竑、玉林的李宗仁,一向對老帥抗不從命,又投降粵方,當了可恥的‘反骨仔’,包藏著不可告人之禍心,他們對老帥北巡桂林,定懷嫉恨,我們對此還得多多提防!”


    “鄧參謀長所言極是!”陸裕光突然回過頭來,用那雙機警的眼睛嚴峻地盯著鄧瑞征,冷冷地說道,“隻是,老帥還沒到梧州、玉林巡視哩!”


    鄧瑞征一震,知陸裕光這話是專衝他來的,如不先製服這位少帥,那“上樓抽梯”之計不但實現不了,桂林城還有被陸榮廷從他手中奪去的危險,如桂林再失,他還有何麵目回去見沈鴻英呢?想到這裏,他忙對陸榮廷道:


    “老帥,常言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少帥之言,不知何意?如果信不過我鄧瑞征時,請老帥就此把我槍斃,我死而無怨!”


    鄧瑞征說罷,便跳下馬來,拉住陸榮廷的馬韁繩,直挺挺地跪在陸榮廷馬前。陸榮廷見了,一時愕然,遂也跳下馬來,雙手扶起鄧瑞征,拍拍他的肩膀,豪爽地說道:


    “鄧參謀長,難得你一片忠心。我陸某人從不懷疑自己人。便是你們的沈總司令,雖在廣東與粵軍作戰不聽調遣,使我軍功虧一簣。粵軍入桂時,他又在平樂通電逼我下野,凡此種種,我皆既往不咎。現在,孫中山重新返粵,粵軍對我虎視眈眈,黃紹竑等又甘當‘反骨仔’,引狼入室。值此八桂多事之秋,我們桂軍將領,應捐棄一切猜疑,團結一致共同對敵!”


    鄧瑞征一時淚如雨下,他緊緊地握住陸榮廷的馬韁繩,對天起誓道:


    “我鄧瑞征受老帥之恩,重於泰山,若生二心,天誅地滅!”


    說罷,親扶陸榮廷上馬,自己則手挽馬韁繩,步行在前,為陸榮廷牽馬進城,儼然是一個忠心耿耿侍主的馬前卒一般。


    那陸榮廷本出身綠林,平生最喜起誓賭咒一類的東西,凡遇大事,他均要沐浴焚香對天起誓,或集合部下集體賭咒,以明心跡。如有某位部下被人告發犯有不軌行為時,陸榮廷便召他來當麵責問,如被告矢口否認犯有過錯,陸榮廷當即厲聲喝道:“你敢對天起誓麽?”那位被告部下便撲通一聲向陸榮廷跪下,對天起誓道:“我若犯有過錯,天誅地滅!”陸榮廷隨即喝令他起來:“回去好好幹!”過後並不查究。倘有人再來告發時,陸榮廷便把手一揮:“他已經向我賭過咒了!”


    鄧瑞征本是陸榮廷舊部,對陸的個性為人了若指掌,他一跪下對天起誓,不但立即獲得了陸榮廷的諒解和信任,便是陸裕光和韓彩鳳對他有一千個嫌疑也不敢在陸榮廷的麵前指責他了。


    鄧瑞征這一手,一下便治住了陸裕光,他為老帥牽著馬,心裏頗有些得意。隻是陸裕光心中悶著一股氣,兩眼緊盯著鄧瑞征的腦後,似乎要從那裏找出魏延那塊“反骨”來,讓他的父帥親眼看一看,這對天發誓的鄧瑞征是個什麽東西。


    再說桂林百姓,對陸榮廷皆有所好感,因為自辛亥革命以來,各省各地戰亂不已,人民流離失所,備嚐苦痛之情,而唯獨陸老帥治下的廣西得享粗安。而陸氏前年去職亡命海外後,廣西卻陷入四分五裂的戰亂之中,弄得民不聊生,一般民眾便認為這是陸老帥下台後造成的。人心思治,盼望太平年月,因此今番聽說陸榮廷重返桂林,與民同樂,大耍龍燈,一般市民百姓便認為陸榮廷會給他們帶來和平與安寧,因此成千上萬的市民湧上街頭,歡迎這位久違的老帥蒞臨。陸榮廷騎在馬上,因有參謀長鄧瑞征為其牽馬,也不用衛隊開道,便緩緩入城。進得城來,隻見街道兩旁站著無數的市民百姓,有的還舉著紅綠小旗不斷揮動,向陸榮廷致意。那桂林商會,因為早有準備,已沿街掛出“熱烈歡迎陸督辦蒞桂視察”的大橫幅標語,待陸榮廷進得城來,商會便燃放炮仗,敲起鑼鼓,大街之上氣氛相當熱烈,老翁婦孺,紳商市民,販夫走卒,萬頭攢動,爭觀這位統治了廣西十年、廣東五年的老帥陸榮廷的風采。隻見陸榮廷騎在匹高大的黑馬上,頭戴寬邊禮帽,身著馬褂長袍,身材魁梧,儀表堂堂,加上又是由沈鴻英手下的名將鄧瑞征親自為其牽馬入城,騎在馬上的陸榮廷更顯得威風凜凜。緊隨著陸榮廷身後的是少帥陸裕光和健將韓彩鳳,他們的部隊排成四路縱隊入城。


    鄧瑞征引著陸榮廷,進了前清的撫台衙門。稍事休息後,鄧瑞征便請陸榮廷、陸裕光和韓彩鳳赴宴,由桂林紳商名流出席作陪,眾人輪流向陸榮廷敬酒,席間氣氛空前熱烈。宴畢,鄧瑞征起立向老帥陸榮廷道:


    “老帥,瑞征就此告辭!”


    “你要到哪裏去?”陸榮廷頗感詫異地問道。


    “奉沈總司令之命,恭迎老帥入城後,即率部返歸平樂。”鄧瑞征道。


    “唔,我不過是到此巡視,與民同樂,觀看龍燈罷了,桂林是冠南的防區,我看……”陸榮廷沉吟片刻,望著鄧瑞征,“你就不要走了吧!”


    “老帥,為避免受奸人挑撥,傷了沈總司令與老帥的和氣,我還是走的為好,況且沈總司令亦有令在前,我就此告辭了!”


    鄧瑞征說罷特地看了陸裕光一眼。陸裕光忙笑道:


    “鄧參謀長這一走,豈不是讓人笑話我們擠了沈總司令的地盤嘛!我看,還是不走的為好吧。”


    韓彩鳳也道:“老弟看完龍燈再走也不遲,何必這麽匆匆而別?”


    鄧瑞征笑了笑:“少帥如此說,便是把我們當外人看待了。”說著長歎一聲:“沈總司令今番從廣東失敗回桂,痛定思痛,他逢人便說:‘看來我沈鴻英離了陸老帥便不能在廣東立足,要想撈世界,還得聽陸老帥的呀!’因此,沈總司令聞老帥要到桂林,又聽說馬濟在湖南擴充了軍隊,得吳玉帥的鼎助,知老帥此舉必能重振八桂,再下廣東,特命我恭迎老帥入城後,便即返平樂,聽候老帥調遣,以便出兵再圖廣東。”


    鄧瑞征這一番話,直說得陸榮廷心花怒放,因為沈鴻英在廣東戰敗之後,實力大不如前,或真有悔改之意。但不管怎樣,鄧瑞征離開桂林,對陸榮廷打通與吳佩孚的陸上交通線,與馬濟的力量聯成一氣,無疑是有利的。因此便說道:


    “常言道:‘見兔顧犬未為晚,亡羊補牢未為遲。’冠南吃了苦頭,有所悔悟,這是難得的。鄧參謀長,你回去對他說,讓他做好準備,現時孫中山正與陳炯明在東江大戰,再下廣東,正是千載難逢的時機,不久我將命桂軍進攻廣東。”


    “敝部願為前鋒!”鄧瑞征立正答道。


    “好!”陸榮廷揮揮手,“你去吧!”


    鄧瑞征即將桂林防務,交給陸裕光和韓彩鳳,率領本部人馬,徑自向平樂方向去了。


    桂林商會早已得知陸老帥前來觀看龍燈,便隆重地準備了一番。照桂林風俗,三十夜晚的火,正月十五的燈,這龍燈本是年年正月十五之夜耍的,因聽得陸老帥要來觀燈,但正月十五又來不了,便隻好破例將燈節往後推,不想一推就是一個多月,現時已到了三月初一了。那些望眼欲穿的紳商市民們,這下總算盼到陸老帥光臨了,當即請求是晚便耍龍燈,以示對老帥盛情歡迎之意。那陸老帥雖年逾花甲,但卻偏偏是個龍燈迷,早先廣西省府尚設在桂林的時候,每年正月十五,他總要親自參加耍龍的,但凡上了點歲數的桂林市民都曾看過他舞龍,印象好極了。今日入城,又是鄧瑞征為其牽馬,有成千上萬的桂林市民夾道歡迎,鼓樂喧天,炮仗齊鳴,陸老帥真是出盡了風頭,現在聽商會領袖提議是晚便要耍龍燈,興之所至,便要答應。陸裕光本是個精明謹慎之人,忙向陸榮廷耳語道:


    “老帥,我們入城方才半日


    ,防務還沒來得及布置,這年頭非比尋常日子,一旦發生變亂,恐應付不過來呀,三日之內,再耍龍燈不遲。”


    養子馬濟年輕有為,陸榮廷視為心腹,委之以重任;養子陸裕光文武雙全,陸榮廷視之為靈魂,平時言聽計從。一些老部下每每為此發牢騷,說老帥盡用螟蛉,親生之子反不受重視。陸榮廷便哈哈大笑道:“我要撈世界,當然用有本事的人,沒有本事,他即便是金枝玉葉,我也不看重他!”


    當下聽陸裕光言之有理,他微微頷首,遂對商會領袖道:


    “諸位的盛意,我陸某領了,無奈歲月不饒人呀,一路跋涉,略有倦意,需將息幾日,三日後,再與民同樂。”


    陸老帥既如此說,商會領袖當然不好勉強,於是,便定農曆三月三日晚大耍龍燈。陸裕光便和韓彩鳳一道視察防務,督率部下日夜不停地挖戰壕掩體,構築城防工事。韓彩鳳道:


    “少帥,桂林一帶並無敵人,鄧瑞征是我的弟兄,今已率部離去,何必大張旗鼓備戰,讓市民們見了掃了耍龍燈的興致。”


    陸裕光道:“孫子雲:‘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也;無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這年頭,父子兄弟的話尚不可盲信,更何況鄧瑞征之輩的話!據我觀之,鄧瑞征對老帥顯得過分殷勤,他是沈鴻英手下的紅人,恐不懷好意。”


    韓彩鳳搖首道:“少帥過慮了,鄧瑞征既是我的兄弟,飲過血酒,他的一番好意,少帥休得誤會了。”


    陸裕光因韓彩鳳是老帥早年部將,且年歲長於己,為人一向忠厚,作戰勇猛,也不好當麵指責他,隻是說道:“有備無患。”


    韓彩鳳也知陸裕光謹慎細心,此次護衛老帥到桂,責任重大,加強城防,本是理之所致,也不再多說。經過三日準備,桂林四門,城上城下,都築了工事,老人山、牯牛山、象鼻山等也都有兵守衛。陸裕光又派出大批便衣偵探,深入到桂林四周鄉下,日夜探聽消息,回報之人都說,鄧瑞征已到平樂、八步去了,桂林外圍連一個沈兵的影子都沒有。經過這一番準備之後,陸榮廷認為桂林防務已萬無一失,遂在三日後晚上按時耍龍燈了。


    卻說這桂林的龍燈,不但在廣西有名,便是湖南、廣東也遐邇聞名。太平時節,每逢正月十五夜的前數天,桂林附近縣乃至廣西各地前來觀燈的人便絡繹不絕,更有遠至湖南、粵西北一帶的人,不惜乘船跋涉赴桂觀燈。近年時值兩廣戰亂,湖南也不安寧,外省之人當然不敢冒險前來觀燈。但此番有陸老帥來桂林坐鎮,表示與民同樂,因此消息傳開,四方來桂林觀燈之人倒比那太平年月更為增多,那些鄰近桂林的縣份和離城稍遠的四方百姓,更是爭先恐後,早幾天已到桂林覓店住下,準備一飽眼福。一時間,桂林旅店客滿為患,有人竟在街前空地上搭起臨時棚子過夜。


    這天入夜,桂林街道張燈結彩,戶戶人家門前都掛著各式各樣的燈籠。那些燈籠用木條、竹篾或金屬製作框架,糊以紗絹,有紅慶燈、彩紗燈等等。紅慶燈呈大紅色,配有金色流蘇,美觀大方,顯示政通人和、百業興旺的升平景象。彩紗燈是在不同顏色的燈籠上,以彩筆勾畫出花鳥、山水、蟲魚,再配上金色的雲朵和美麗多彩的流蘇。更多的人家則是把燈籠做成一條色彩斑斕的鯉魚、一隻戲水的大蝦,有的做成一朵豔麗荷花,有的做成一個胖娃娃,有的做成一隻紅冠大公雞……各色各樣,應有盡有,真是五彩繽紛,燈火通明,蔚為大觀,熱鬧非凡。


    賽燈會則設於皇城之內。這桂林皇城,頗有來曆,乃是明代靖江王的內城,後來成為南明永曆帝的都城,因此桂林百姓,常以“王城”或“皇城”呼之。兩年前,孫中山大總統曾設北伐大本營於此,運籌帷幄,揮兵北伐,可惜陳炯明在廣州陰謀叛亂,迫使孫中山中止北伐,搬兵回粵。今夜龍燈盛會,皇城內外,更是不同尋常。那四個莊嚴的城門上,都一字兒掛著四隻特大的描金大紅宮燈,顯得雍容典雅,四周城牆上又都掛著一排四角和六角形的宮燈,這些宮燈品種繁多,有花籃、龍鳳、菱角、雞心、扇麵等,圖案多為“吉祥如意”“福壽延年”。皇城內的燈籠,直如眾星捧月,賽燈會的大台上另掛十二隻巨型宮燈,裏邊都燃著棒槌般粗的燦燦紅燭。參加賽燈會的各種龍燈,都按先後秩序,前來賽台前燃蠟,然後,炮仗齊鳴,鼓樂之聲喧天動地,所有老龍、鼓蓮、牌燈、故事、滾龍、舞獅、高蹺、龍亭、香亭等等,便魚貫舞出皇城的正陽門外,那充當先導的頭行牌報鼓聲,頓時響徹大街小巷。觀燈之人,聞聽報鼓聲聲,扶老攜幼,夾道聚觀,長街十裏,金吾不禁,萬人空巷,盛況空前。便是那銀須冉冉的老者,也不得不歎道:


    “一生中也沒看過幾回這般熱鬧的龍燈哩!”


    老帥陸榮廷本是個龍燈迷,雖年逾花甲,但精神矍鑠,體魄健壯。他今夜一身青衣短打,足蹬靴子,腰紮武功帶,耍著一條老龍的龍頭,威風凜凜地出現在正陽門下。那龍頭皆是上等紗絹紮製,兩隻龍角衝天而立,兩隻龍眼放著異彩,龍口大張,口內兩排巨牙,喉嚨處燃著能上下旋轉的八根明晃晃的大紅蠟燭,頦下黃須飄飄。陸榮廷一出現在正陽門下,那頭行牌報鼓擂得更加起勁,打鼓之人還一個勁地高呼:


    “老帥耍大龍出來啦!老帥耍大龍出來啦!”


    多少人觀看過桂林的龍燈,但卻沒有多少人能夠親眼看到作為兩廣最高統治者的陸榮廷親自參加耍龍燈。一時間,人山人海,萬頭攢動,歡呼聲、鑼鼓聲、炮仗聲匯成的聲浪震動九霄。桂林耍龍燈的習俗,好事者們最喜歡用成串成串的炮仗襲擊舞龍者,尤其是耍大龍頭的人,更是首當其衝。不管你是誰,尊者也罷,卑者也罷,隻要你拿著龍燈耍了起來,那密密麻麻響得不分點的炮仗便向你襲來,濃烈的火藥硝煙便將你裹了起來,耍龍者的技巧、體力、膽略一齊經受著最嚴峻的考驗。那陸榮廷雖已年逾花甲,但精力過人,氣概不凡,他又是在血火之中闖過來的人,槍林彈雨尚且不使他眨眼,這龍燈中的硝煙火藥怎在話下。今晚他親自出場耍龍,雖是興之所至,但更重要的乃是出於收攬人心,讓這繁華都市的百姓們親眼看看,他陸榮廷如何愛民,能與民同樂,而又雄心過人,體魄超人。這是一種恩威並重的表演,它將使人感到,要收拾廣西殘局,重建兩廣政權,更是非陸莫屬!硝煙遍地,鑼聲、鼓聲、炮仗聲、喝彩聲震天撼地。陸榮廷感到熱血沸騰,他像每次率隊衝鋒拚搏一樣,精神抖擻地發出“嗨”的一聲吆喝,兩條腿拉成弓箭步,跟著一前一後,一左一右,一招一式地把那威武龐大的龍頭舞得活靈神現。耍這條老龍的,全是陸榮廷的一班精壯衛士,他們見老帥一聲吆喝,也跟著“嗨”的一聲,隨著陸榮廷的招式起舞。長街之中,頓時變成怒海狂濤,凶龍搗海,黑雲卷地,巨龍升天,電閃雷鳴,龍播雲雨,海浪輕搖,蛟龍戲水……


    正當城內的燈景熱鬧到極點的時候,城外驟然響起密集的槍炮聲,鄧瑞征指揮部隊撲向桂林的四座城門。


    原來,為了迷惑陸榮廷、陸裕光和韓彩鳳等人,鄧瑞征讓出桂林城後,便假裝撤回平樂、八步,一路之上,大搖大擺,或造飯,或宿營,皆向百姓說要回平樂、八步去。走了兩天之後,鄧瑞征接到探報,說陸榮廷已定於明日晚大耍龍燈,他即把部隊拉進山野小道,日夜兼程秘密返回桂林。天黑不久,所部便進至桂林南郊將軍橋,鄧瑞征將攻城指揮部設於將軍橋的赤土堡。沈軍突然出現在桂林四門外,陸裕光聞報先是一驚,轉而便鎮靜下來,因為已有準備。他即著人通報陸榮廷和韓彩鳳,請韓彩鳳在城內維持秩序,他則登城指揮反擊。沈軍來勢凶猛,加上道路熟悉,鄧瑞征又親臨城下督戰,攻勢相當淩厲。攻東門的沈軍,偷渡漓水,攻占象鼻山,直撲城下,竟架起雲梯爬城。陸裕光親臨東門,帶著衛隊,和守城軍士用密集火力射擊爬城的沈軍,那些剛爬到半城的沈軍,皆被紛紛擊倒,竟無人能登城。


    再說城內此時正是龍燈熱鬧非凡之時,無論是老帥陸榮廷還是一般市民百姓,誰也不會想到沈軍突然襲擊,兵臨城下,加上無休無止瘋狂炸響的炮仗聲和令人興奮如狂的鑼鼓聲,人們對於城外正在進行的激烈交火,竟充耳不聞。及待陸榮廷得報,鄧瑞征的部隊已將桂林四門包圍,正在發起猛烈的攻城時,陸榮廷倒鎮靜如常,隻是對陸裕光派來的人說道:


    “告訴裕光,我在這裏耍龍,叫他在城上和鄧瑞征也好好耍一耍吧!”


    那些觀燈的百姓,大約也有些感到異樣,正在驚慌騷動之際,卻看見陸榮廷從容鎮定地仍在耍龍,便以為太平無事,仍興致盎然地繼續觀賞龍燈。突然間,城內槍聲大作,有人高呼大叫:


    “不好了,沈軍打進桂林城啦!”


    原來,在城內鳴槍呼叫的乃是鄧瑞征事前留下的便衣隊,鄧瑞征令其潛伏城內,待到龍燈之夜,聽到城外槍響,便在城內騷擾,製造混亂,裏應外合,複奪桂林。他們這一開槍呼叫不打緊,對於觀燈的百姓,真如頭上炸響晴天霹靂。霎時之間,大街小巷,亂成一片,人流奔湧,不分東西南北,互相撞衝,互相踐踏,慘叫聲、呼救聲、咒罵聲替代了剛剛正在響著的鑼鼓炮仗聲。在呼號哭喊聲中,又夾雜著跑步聲、槍炮聲、馬蹄聲、嗬叱聲。混亂之中,裝飾華美的各色龍燈被拋棄踐踏了,城中一片漆黑,母親在撕心裂肺地呼喚失散的兒女,被踏傷的人倒在街頭呻吟,那些四鄉進城觀燈之人則彷徨歧路無所歸宿,在大街小巷中亂竄,匪徒們則乘機劫掠財物,殺人縱火……


    城上城下,陸、沈兩軍正在殘酷搏鬥,拚命廝殺。頃刻間,便把一座繁華秀麗的桂林城,葬送火海地獄之中!多少年後,人們談起民國十三年桂林的龍燈之夜時,餘悸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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