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廷颺與呂競存去玉林後,一連幾天,都沒有消息。黃紹竑又是個急性人,每天都在司令部裏煩躁地踱步,等待伍、呂二人歸來。白崇禧見了笑道:


    “何不到水嬌艇上消遣消遣?”


    黃紹竑搖了搖頭,說道:“去不得,一到她艇上,我就想抽大煙,這些日子,水嬌也不讓我見她,她說等我戒脫了煙之後,再讓我到她艇上去。”


    白崇禧見紹竑麵有痛苦和惆悵之色,忙說道:


    “戒煙成功後,你一定要酬謝她!”


    二人正說著,忽有派往南寧去的探報人員回來報告:


    “陸榮廷已任命李宗仁為前敵總指揮,要李率所部及韓彩鳳、陸福祥兩旅,前來攻打梧州。”


    這消息來得不早不晚,偏偏又正撞著黃紹竑的那塊心病,他雖然麵不露色,但心中卻有些打愣,仍在急躁地踱著步子,不發一言。白崇禧瞪著眼睛,把桌子一拍,嗬斥那報告情況的人:


    “胡說!”


    那打探消息的人被嚇得撲通一聲跪下,但卻硬朗朗地說道:


    “總指揮、參謀長,我要胡說半句,你們砍我的頭好了!我的一個老鄉,正在韓彩鳳部下當連長,他們已向玉林開拔,前日已抵貴縣,即將與李宗仁部匯合,準備向梧州用兵。”


    “這是陸榮廷的離間計,豈能瞞得了我?休要胡說,你再去認真打探消息,速回報告!”


    “是!”


    那打探消息的人見白崇禧說得如此確切,豈敢怠慢,急急地又趕回玉林那邊偵察情況去了。


    “健生,我們還是要準備一下,常言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玉林離此隻有幾百裏,而且伍廷颺、呂競存一去又無消息……”黃紹竑停下步子,兩眼定定地望著窗外。他的司令部正好麵對西江,江風陣陣,江上舟楫如林,卻隻不見水嬌那篷頂有條木龍的小艇。


    “總指揮,”白崇禧瞟了一眼黃紹竑,說道,“我擔心的不是西麵的李德鄰,而是東麵的劉震寰啊!”


    “你是說,在廣州的桂軍總司令劉震寰要打回來?”


    黃紹竑立即回過身來,仿佛有人從他身後突然刺來一刀似的。除了玉林的李宗仁外,對於已在廣州站住了腳的桂軍總司令劉震寰,也一直是黃紹竑的一塊心病。黃紹竑擔心的倒不是從南寧撤退時的舊賬,而是在打下梧州之後他獨樹一幟,自封廣西討賊軍總指揮,對於陳雄從廣州帶回的那紙大元帥府任命他為劉震寰部第五師師長的委任狀毫不理會,此事在廣州自然引起了很大的震動。而自沈鴻英叛亂被平息之後,劉震寰在廣州大元帥府的地位已上升到舉足輕重的程度。劉部雖駐廣東,但都是廣西子弟,對於廣西的前途,劉震寰是抱有野心的。對此,黃紹竑一直放心不下,現經白崇禧這麽一說,更覺得問題的嚴重。


    “我們很可能先和劉震寰的部隊交鋒!”白崇禧冷靜地說道。


    “要嚴加防範,劉震寰不是個好東西,他很可能趁我們立足梧州未穩,進行偷襲,搶占梧州這一戰略要地!”黃紹竑也肯定地說道。


    “孫子雲:‘備前則後寡,備後則前寡,備左則右寡,備右則左寡,無所不備,則無所不寡。’我們區區幾千人,豈能分兵把口,兩麵作戰?”白崇禧說道。


    “眼下,玉林這邊已聞動靜,消息雖不太確切,但不得不備。廣東劉震寰這邊,有傑夫在廣東,有個風吹草動,他一定會及時報告的。”黃紹竑道。


    “不,”白崇禧把手一擺,“有李德鄰在,玉林那邊斷無問題。我看,傑夫有可能最近回來。”


    “劉震寰會來得這麽快?”黃紹竑停下了步子,那雙冷峻的眼睛有些驚異地望著白崇禧。


    白崇禧點頭道:“劉震寰回桂,現在倒是最好時機。廣東方麵,孫中山大元帥已北上韶關督師,廣州政府由胡漢民代行代拆,劉震寰有空子可鑽。眼下八桂無主,廣西各派勢力紛爭不已,劉震寰在廣東已養成勢力,現在不圖桂,更待何時?”


    正說著,門外一聲:“報告!”兩個人急匆匆地撞進來,黃紹竑和白崇禧一看,心裏不由一沉,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伍廷颺和呂競存的兩名隨從,他們衣冠不整,麵色驚惶,一進門不待黃、白啟問,便風急火燎地報告道:


    “伍團長、呂副官長,被……被他們……活埋了!”


    “你們說什麽?”白崇禧奔向前去,不由分說一把揪住那兩個隨員的胸襟,厲聲問道。


    “伍團長、呂副官長兩人已被李宗仁的第一團團長李石愚拿去活埋了!”一個口齒清楚些的隨員,硬著頭皮一口氣又重複說了一遍。


    “謊報軍情,我砍你的頭!”白崇禧狠狠一推,把那兩個隨員推得趔趄,差點倒地。


    “報告參謀長,我們不敢謊報軍情,方才所報,俱是親眼所見,伍團長和呂副官長被推下所挖的坑內,已被土埋到半身,李石愚才放我們回來,他還說……”


    “他說什麽?”白崇禧喝問道。


    “他說……”那兩個隨員看了黃紹竑一眼,麵麵相覷,“小人不敢說,他們辱罵總指揮……”


    “說!”黃紹竑大喝一聲。


    “李石愚說,黃總指揮……喜歡活埋敵手,他要……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揚言要打到梧州來,把……把你也給……活埋了!”兩個隨員戰戰兢兢地說完,見黃紹竑臉色鐵青,腮上的胡子一動一動的,兩隻眼睛更是冷得如閃射寒光的利劍,他們嚇得滿頭大汗,心中不由想道:這下活不成了。不約而同地把眼睛一閉。


    “哈哈哈……”


    沒想到黃紹竑竟放聲大笑起來,用手捋著胡須,過來拍著白崇禧的肩膀:


    “健生,你這‘小諸葛亮’,哈哈哈……今番倒變成了周瑜啦,哈哈哈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哈哈哈……”


    白崇禧被黃紹竑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又氣又恨。


    “淩副官,給我拿煙槍來!”黃紹竑大聲吼叫著,命令副官去拿煙槍,他的煙癮大發,再也抑製不住了。


    “慢!”白崇禧很快便恢複了鎮靜,兩隻清秀的眼睛透著一種凜不可犯的神氣,他緊盯著黃紹竑,說道,“季寬,你要是還信得過我的話,請讓我親到玉林走一趟。”


    “說吧,帶多少部隊去?”黃紹竑果斷地問道。


    “一人一騎,五天為期,到了第四天還不見我回來,你盡管采取任何行動。”白崇禧平平靜靜地說道。


    “好吧!我就等你五天!”黃紹竑冷冷地說道。


    “備馬!”白崇禧伸頭向窗戶外邊喊了一聲,便急急忙忙往外走。他是很重視衣著儀表的,每次出門,總要換上套高級料子西裝,把頭發抹上發油,梳得光滑油亮,打扮得風度翩翩,黃紹竑和陳雄常用白話喊他“靚仔”。可這次,他心急如火,哪還顧得上精心打扮,提上那條皮製馬鞭,奔到司令部外邊的院子裏,馬夫已把他的馬牽過來了。


    “健生,這麽急急忙忙地去哪裏?”


    白崇禧剛跨上馬背,便見陳雄提著隻小黑皮箱回來了,他忙跳下馬來,把馬韁扔給馬夫,過去一把拉住陳雄的手,急忙低聲問道:


    “劉震寰的部隊開拔了嗎?”


    “啊!你都知道了?”陳雄大吃一驚。


    “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你要帶回這個情報,走吧,季寬在司令部裏。”白崇禧和陳雄走到司令部裏,黃紹竑見他們兩個突然回來,不覺心裏一緊,暗暗說道:“白健生這家夥算得真準,看來劉震寰是要動手了!”但隻是抬頭看了陳雄一眼,會意地點了點頭,似乎知道他此時會回來。


    陳雄把皮箱往桌上一放,脫下黑呢禮帽,眼巴巴地望著黃紹竑道:


    “我一夜沒睡,疲乏得不得了,總指揮,賞口煙過過癮吧!”


    “司令部裏不準抽大煙!”黃紹竑冷冷地用命令的口氣說道。白崇禧忙給陳雄沏了杯濃茶,放到茶幾上。陳雄接過茶杯,呷了口茶,沒頭沒腦地說道:


    “要打仗啦!”


    “傑夫,不要急,先喝茶,慢慢說吧!”白崇禧在陳雄旁邊坐下,一邊說一邊用眼睛欣賞著陳雄身上的呢子外套。


    “陳大麻子這回要和我們拚命啦!”陳雄把茶杯重重地放在茶幾上,還是沒頭沒腦地說道。他由於日夜兼程趕回梧州,勞累過度,加上心情又十分緊張,竟一時不知從何而說起。黃紹竑焦躁地在踱步,見陳雄說不出個原委,急得大罵起來:


    “傑夫,不抽大煙你連話都不會說了!”


    白崇禧見狀,笑道:“傑夫,你太累了,先喘息一下,讓我幫你說吧。”


    “你不在廣州,不知道陳大麻子的事!”陳雄搖頭道。


    “陳大麻子不就是駐粵桂軍第七軍軍長劉玉山部下的師長陳天泰嘛。”白崇禧笑道,“劉玉山資格老,與劉震寰有矛盾,劉玉山的部隊雖也是廣西人,但直屬大元帥府,其番號是中央直轄第七軍,與劉震寰不是一個係統。”


    “對。”陳雄道,“陳大麻子在桂軍中是員悍將,跟孫中山大元帥東征出過力,他說打仗和耍把戲差不多……”


    “傑夫,你先聽我說吧。”白崇禧打斷陳雄的話,侃侃而談,“劉震寰想打回廣西,但眼下師出無名。他見劉玉山在軍中不甚管事,便慫恿陳天泰率兵偷襲梧州,想搶占廣西東麵的門戶,控製廣西的經濟命脈,然後以優勢兵力步步進逼,擠走各派勢力,進而獨霸廣西。”白崇禧思路清晰,把一件頗為複雜的事情,一下子便提綱挈領地說了下去,“陳天泰來攻梧州,必然打著出兵南路,對付廣州大元帥府的敵人——盤踞南路的鄧本殷、申葆藩部作幌子……”


    “對,劉震寰找胡漢民給陳大麻子要了個南路招討使的名義,命他向南路用兵打鄧本殷和申葆藩。”陳雄忙說道。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陳大麻子必然兵出都城,暗圖梧州。但他那一師人馬兵力不足,劉震寰定然暗中調兵相助。”白崇禧肯定地說道。


    “我在廣州得到消息,劉震寰暗中撥給陳大麻子三千人馬。”陳雄忙道。


    “劉震寰用的是借刀殺人之計,他也知道圖桂不易,如果戰敗,他不但回不了廣西,而且在廣東也立足不住,故


    而讓表麵上與自己沒有關係的陳天泰出兵攻桂。勝時,他便可以由幕後走到前台親自指揮,想一舉而下廣西,囊括八桂;敗時,便可把責任推在陳天泰和劉玉山身上。”白崇禧繼續分析道。


    “健生,你這‘小諸葛’,簡直鑽到劉震寰心裏去了,把他的心理探得明明白白的啦!”陳雄撫掌擊節,讚歎道。


    “陳大麻子一師人馬,有三千餘人,再加上劉震寰借給他三千,總共有六千之眾,兵力比我們雄厚,且陳大麻子在桂軍中素以善戰著稱,他所率之兵又是廣西子弟,久戍客省,歸心似箭,此戰將是你死我活之戰,我們取勝不易呀!”白崇禧說完望著黃紹竑,請他拿主意。


    形勢的確嚴重!黃紹竑聽白崇禧說得如此透徹,他立足梧州未穩,兵力有限,既麵臨陸榮廷和李宗仁的壓力,又受劉震寰和陳天泰的威脅,此一戰關係到他的生命和前途。黃紹竑立即有了應對之策:


    “健生,你馬上通知部隊,準備船隻。如果李宗仁和陳天泰出兵同時攻我,我將放棄梧州,令部隊乘船隱蔽溯江西上,養精蓄銳,讓他們為爭奪梧州這塊地盤而拚命,待他們殺得精疲力竭時,我突然順流東下,以雷霆之勢收拾梧州殘局!”


    “妙!”陳雄立即稱讚道。


    白崇禧卻沉思不語,為免腹背受敵,被動作戰,黃紹竑欲放棄梧州之決策,無疑是正確的,但是,最好不要麵臨這樣的局麵。玉林方麵的消息,白崇禧總有些懷疑,印象之中,李宗仁是位有頭腦有抱負的將領。黃紹竑之所以總是提防李宗仁,那是因為他做賊心虛,勾走了李部的俞作柏和伍廷颺,李宗仁雖然懷恨在心,為了維護玉林局麵和將來的發展,以李之胸懷是能夠容忍的。時局多變,無論是李宗仁還是黃紹竑羽毛都未豐滿,在廣西還沒有什麽號召力,眼下兩軍隻有聯合作戰,才有可能迭克強敵,圖存發展。想到這裏,他說道:


    “總指揮的決策非常正確,我敬佩、擁護。但對玉林李德鄰的判斷,似乎尚嫌過早了一點。”


    “早什麽,難道要等他們把我也埋了才算不晚?”黃紹竑氣衝衝地說道。


    黃紹竑的話像一把劍,刺得白崇禧心裏很不舒服,好一會,他才說道:


    “以我之見,伍廷颺、呂競存兩人未必已死,因為他們的隨從隻見到黃土埋到半身。李石愚的團部距李宗仁的司令部僅十數裏地,快馬一鞭,疾馳而達,伍廷颺、呂競存都曾是李石愚團的營、連長,同鄉好友定然不少,或許有人會暗中馳告李宗仁出麵來救。如果伍、呂兩人真被李石愚坑害,李宗仁定會親自前來,負荊請罪!”


    黃紹竑聽白崇禧如此說,心中甚為不悅,心想,你白健生與李德鄰是桂林同鄉,說話也處處向著他,但黃紹竑嘴上卻不好責備白崇禧,隻想以此羞辱他一番,便說道:


    “好吧,我們就以此事來下一注,傑夫你做個公證人,如果健生的話兌現,我輸他一件寶貝。”


    黃紹竑說著,便返身進室內,從保險櫃裏取出一件閃閃發光的東西來,對白崇禧和陳雄道:


    “這隻祖母綠的戒指,是我在百色時所得,與我那支已沉入西江的煙槍一樣,都是名貴之物。此物,夜裏看時,滿目生輝,灼灼照人。”


    陳雄接過戒指一看,那顆嵌在燦燦黃金之上的像貓眼一般發光的寶石,耀人眼睛,他嘖嘖歎道:


    “總指揮,我和你相處多年,還不知你有這等寶貝哩,健生,這下該看你的手氣如何了?”


    白崇禧淡淡一笑,說道:“總指揮的寶物,理應戴在水嬌手上。如果我說的話兌現,你們隻說一句‘白健生不說瞎話’我便滿足了,別無他望!”


    正說著,副官來報:“伍廷颺團長、呂競存副官長回來了,同來的還有李宗仁部的秘書長黃鍾嶽、參謀張任民。”


    “啊!”


    黃紹竑、白崇禧、陳雄都不約而同地振奮了起來,黃紹竑一步奔到白崇禧麵前,在他肩膀上狠狠擂了一拳,興奮地喊道:


    “他媽的,你這個‘小諸葛’,真是名不虛傳!”


    白崇禧也由衷地笑了,心中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


    都城是梧州下遊九十餘裏的一個大鎮,麵臨西江,水陸交通都很便利,是由粵西北入桂的孔道。兩年前,孫中山命令陳炯明率粵軍入桂討伐陸榮廷,都城曾是粵軍攻梧州的主力集結地點。這裏城鎮古樸,青磚青瓦的房舍,一字兒沿江聳立,高大的房屋頂上,飛簷鬥拱,瓦頂呈階梯形。長條麻石砌就的碼頭,鵝卵石鋪的花階路,彎彎拐拐從河邊伸入鎮裏。河邊,有幾株百年古榕,榕樹下,係著幾隻小舟,平日裏常有人坐在樹下垂釣。十多年來,這裏戰亂頻仍,昔日繁盛的商業,經過兵災匪患,戰火洗劫,已顯凋零。數天前,桂軍陳天泰部突然開進都城,鎮上百姓,更加恐慌。桂軍在粵素不得人心,今番進駐都城,立即戒嚴封鎖江麵,向商會市民征集給養。敏感的商民預感到戰亂又將降臨,跑又跑不掉,躲又無處躲,都驚慌失措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都城東麵有座堂皇的大祠堂,現在,充作桂軍師長陳天泰的司令部。祠堂周圍全是荷槍實彈的士兵,祠堂前是一個頗為寬敞的大院子,中央正對大門處,五六個衛弁模樣的士兵,正在揮鍬挖土。


    祠堂正中的大屋裏,坐著二十幾個營長以上的軍官,師長陳天泰正在主持召開軍事會議。陳天泰長得滿臉大麻子,他那麻子和常人大不一樣,一般人臉上長麻子都是圓圓點點的,陳天泰臉上的麻子卻像大苦瓜一樣,東一拉西一拉的,疤痕又深又長,又黑又粗。加上他那粗黑的野蠶眉,銅鈴似的大眼珠,塌鼻梁,大嘴巴,矮矬矬的身材,令人一見,便畏懼三分,疑是從廟中跑出的金剛。陳天泰雖然長得醜陋,但作戰勇猛。孫中山率滇、桂軍東征陳炯明時,他受劉震寰節製,在惠州城下和廣州城郊梅花村與陳軍悍將楊坤如打了幾次硬仗,曾得到孫中山的褒獎。此次受劉震寰指使,率軍暗圖梧州,劉震寰許他前敵總指揮之職。對於黃紹竑和白崇禧,陳天泰根本不放在眼裏,打下梧州,橫掃廣西,誌在必得。他本是綠林出身,雖已投效廣州大元帥府,但綠林之習氣未掃除,在軍事會議上,他赤著雙腳,蹲在一張垂直靠背的紫檀雕花椅上,手持一支長竹煙杆,一邊抽煙,一邊說話:


    “黃紹竑和白崇禧那點兵,點火不夠我抽袋煙!”陳天泰用煙鬥敲著會議桌,口中唾沫亂飛,“打下梧州,就和吃飯一樣容易,得了梧州,就卡住了廣西的咽喉,什麽時候想要廣西,就什麽時候要!”


    “報告師長,黃紹竑、白崇禧聯名來電。”一個參謀拿著封急電進來報告。


    “念——”陳天泰用煙鬥敲了敲會議桌,拖著聲調,命那參謀念電報。因陳天泰不識字,公文函電,全靠參謀、秘書念給他聽。


    “陳師長鑒:聞貴部欲出南路,剿撫鄧、申叛軍,然都城非進入南路之地點,為避免誤會,乞望率所部由恩平、開平經陽江、陽春路線行進……”


    “給他們回電!”陳天泰噴出口濃煙,命令參謀道。


    參謀即掏出筆準備記錄,陳天泰又用煙鬥敲了敲會議桌,驕狂地說道:


    “我部奉帥府命令行動,你等休得多管閑事,老子生了兩條腿,走南闖北誰敢管!”


    參謀照實錄下電文,然後拍發電報去了。這時衛隊長進來報告:


    “報告師長,坑已挖好!”


    “起立!”陳天泰一聲口令,那些前來參加軍事會議的官佐們,“刷”的一聲站了起來。


    陳天泰不慌不忙地穿上軍靴,又一聲口令:“跟我來!”那些軍官莫明其妙地跟在他的身後,魚貫而行,步出了會議大堂。


    陳天泰率領與會官佐,來到大院中央那個新挖的土坑前,用煙杆指著足有一人深的大土坑,對軍官們說道:


    “你們曉得我為什麽要挖這個大土坑嗎?”


    軍官們看了半天,這個大土坑,挖得方方正正既不像掩體工事,又不像防禦塹壕,都搖頭表示不知道。陳天泰伸出三個手指,對軍官們說道:


    “這個土坑有三種用途:一是為黃紹竑準備的,他喜歡活埋敵手,我要他嚐嚐被活埋的味道;二是為那些貪生怕死、作戰不力、臨陣退卻的軍官準備的;三是為我自己準備的,如果我打不過黃紹竑、白崇禧,你們就把我埋在這坑裏!”


    陳天泰說這番話時,目透凶光,麵露殺機,他那臉上坑坑窪窪的大麻子,好像是無數個埋人的土坑。軍官們嚇得膽戰心驚,既不敢低頭看前麵的土坑,也不敢抬頭看他那一臉恐怖的麻子。


    “今晚天黑進軍,奔襲九十裏,天亮之前打進梧州,中午在五顯碼頭的紫洞艇上開慶功宴會!”


    陳天泰望著軍官們,一揮手裏的竹煙杆:


    “回去準備吧!”


    軍官們走出大院,各自回部隊去了。陳天泰也回到祠堂後邊的一間陳設講究的房子裏,衛弁立即給他送上來一隻清燉好的大肥全雞,一壇純香好酒。陳天泰飲食也是與眾不同,每餐必得一隻清燉大肥全雞,桌旁一壇陳年純香好酒。一名衛弁用一隻特製酒勺為他碗裏斟酒,他一邊撕扯雞肉送到自己那寬大的嘴裏,一邊飲酒,其他飲食皆不需用。陳天泰剛剛扯下一條大雞腿,啃了一口,右手正拿碗要喝酒,隻聽得“轟隆轟隆”幾聲炮響,他一下愣住了,正不知何處打炮,但聽響聲,似乎炮彈正在鎮上爆炸。


    “報告師長,江麵上突然發現五艘粵軍軍艦,向我鎮上駐軍發炮猛擊!”


    “操他娘的!集中炮火還擊,把他們敲爛!”陳天泰氣得臉上的麻子鼓鼓的。


    “是!”


    那參謀剛退出去,門外又一軍官急匆匆地進來報告:


    “報告師長,北麵發現一支打著‘廣西討賊軍黃’旗幟的軍隊,正急速向我衝來,我團已開火阻擊!”


    陳天泰見前來報告的是他的第一團團長,他沒想到黃紹竑竟會來得如此神速,主動向他出擊。他把手中盛滿酒的碗狠狠地往地下一砸,“咚”的一聲猛地站了起來,大叫一聲:


    “黃紹竑,老子那個坑總算沒白挖,你今天上門送死,好呀!來人!”


    隨著他一聲大叫,十幾個貼身衛弁立即奔到跟前,陳


    天泰一聲令下:


    “集合衛隊營,活捉黃紹竑!”


    他親自挎上一支手提機關槍,大步流星地奔出祠堂。大院裏,他的三百人精銳衛隊,全部挎著一色嶄新的石井兵工廠出的手提機關槍,已經集合完畢。陳天泰也不訓話,手裏提著槍,獨自走在前頭,衛隊緊隨身後,出門後便是一陣疾風閃電般的奔跑。衝出都城北門,隻見一支人馬呈戰鬥隊形向這邊進擊,在北門布防的陳師一團,士兵們趴在田埂土坎之下作臨時掩體,用步、機槍向敵人射擊。但敵軍來勢凶猛,步、機槍火力竟不能阻擋他們的進攻。陳天泰看了一眼,知道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忙命步、機槍停止射擊,讓敵人迅速接近。他率衛隊趴在地下隱蔽著。


    來者果真是黃紹竑的討賊軍,先頭部隊是夏威的第三團。原來,黃紹竑得知陳天泰暗圖梧州的舉動後,正在著急時,團長伍廷颺和副官長呂競存偕李宗仁部秘書長黃鍾嶽、參謀張任民前來,黃紹竑、白崇禧見已解除後顧之憂,便全力策劃消滅陳天泰。因陳天泰所部兵力較黃紹竑的討賊軍雄厚,白崇禧囑黃鍾嶽和張任民速回玉林,請李宗仁向南寧方麵陸榮廷做戒備,並派出一支生力軍前來相助。黃、張回到玉林的第二天,李宗仁便派鍾祖培率所部前來梧州聽候黃、白調遣參戰。白崇禧令鍾祖培開赴戎圩作總預備隊。同時請黃紹竑給李濟深發電報告急,懇請李濟深向廣州大元帥府發電要求陳天泰經由開平、恩平經兩陽進入南路,從都城撤兵,同時派出軍艦封鎖都城江麵,炮擊城內陳天泰軍。另派一支部隊由德慶渡過西江南岸,西向都城的側麵進攻。黃紹竑則親率俞作柏的第一團、夏威的第三團為右翼,白崇禧指揮黃超武的第四團及遊擊司令蔡振雲所部為左翼,向都城進攻。


    給李濟深的告急電報發出不久,便接到回電,告知陳天泰一意孤行,不聽勸阻。李濟深已派海軍江固艦艦長張德思指揮艦隻由江麵炮擊都城,並截斷陳天泰軍的水麵增援和交通,已另派黃琪翔、蔡廷鍇兩部由德慶渡江,攻其側後。黃、白接電,心裏更為踏實,於是分率左、右兩翼部隊,分頭向都城分進合擊,決心消滅陳天泰。


    再說夏威的第三團為右翼前鋒,在黃紹竑的督促下,進軍急速,比白崇禧的左翼提前到達都城北門。黃紹竑本是個性急又喜冒險之人,他見左翼白崇禧尚未到達,而江麵軍艦已向都城炮擊,遂不再等白崇禧及黃琪翔、蔡廷鍇等部到達,令夏威率先頭部隊猛攻都城北門。夏威團馬不停蹄,一氣攻到城外,遇到守軍的步、機槍阻擊,略有傷亡,但攻勢並未受阻。


    打了一陣,守軍突然停止了射擊,夏威以為敵人經不起衝擊,往後撤進城去了,遂下令衝鋒攻城。士兵們呐喊著,端槍衝鋒,尚未到達城下,突然一陣暴風雨般的火力迎麵襲來,夏威團的士兵倒下一大片,後麵的還沒看清是怎麽一回事,隻聽得殺聲驟起,有如山崩地震,仿佛從地底下突然冒出無數敵軍,端著手提式機槍,猛獸一般撲過來。夏威團經不住陳天泰衛隊營的勇猛反衝擊,傷亡慘重,紛紛潰退,任憑團長夏威怎麽喝止也阻擋不住。前鋒部隊一退便是三裏多路。陳天泰雖身為師長,但每戰必親麾兵士,向敵人猛衝猛打,每每使敵方陣線動搖乃至崩潰。他見敵軍前鋒潰敗,料想後隊必至,便一鼓作氣,率衛隊營追擊,並令後續部隊迅速接應。


    夏威團潰退了三裏多路,正遇著黃紹竑帶著俞作柏團上來,黃紹竑見前鋒潰敗,怒不可遏,嚴令夏威將追敵擊退。無奈陳天泰勇猛異常,夏威無法招架,俞作柏立即將所部投入戰鬥,但仍不能阻遏陳天泰的攻勢。黃紹竑眼看他的右翼全線動搖,支持不住了,而白崇禧左翼仍不見動靜,黃紹竑又急又氣破口大罵起來:


    “他媽的,這‘小諸葛’死到哪裏去了!”


    黃紹竑罵了一陣,還是沒有見到白崇禧的動靜,他見事態危急,如果右翼潰敗,白崇禧左翼便將無法立足,黃琪翔、蔡廷鍇也將不能配合左右兩翼作戰。如果此戰失利,他就不得不讓出梧州,假如不想再過由南寧到靈山那種流寇式的生活,那就隻得仍到玉林去依附李宗仁。想到這裏,黃紹竑把心一橫,這時不拚,更待何時?他立即傳令,檄調李宗仁派來配合作戰的鍾祖培部迅速投入右翼,又命人通知左翼白崇禧猛撲都城。為了暫時穩住戰線不致崩潰,黃紹竑決定親率自己身邊一百餘人的精銳衛隊,投入反擊。那些衛士全是一色駁殼槍裝備,平日訓練有素。黃紹竑拔槍在手,大叫一聲:“上!”衛士們見總指揮親率衛隊拚殺,知道仗已打到最後時刻了,遂勇猛出擊,舉著駁殼槍衝入敵陣。


    兩軍短兵相接,隻聽得短兵器不斷近距離掃射和中彈者倒下的慘叫聲。黃紹竑在幾十名貼身衛士的護衛下,手握駁殼槍在敵群中衝殺。陳天泰眼尖,看見一個滿腮胡須的人,在十幾個人的簇擁下,在陣中來往指揮衝殺,料想此人必是敵軍主將黃紹竑,便大呼一聲:


    “抓住那個大胡子,賞銀五千塊!”


    陳天泰親率他的衛隊,向黃紹竑撲過來,手提機槍亂射,黃紹竑的貼身衛士一下子便被打死五六個。黃紹竑此時也看見了滿臉大麻子的陳天泰,也忙大叫一聲:


    “抓住那個大麻子,賞銀八千塊!”


    雙方的部隊紛紛向主將靠攏,隊形密集,大家使用的又多是速射的短兵器。因而戰況空前慘烈,兩軍死傷甚眾。但黃紹竑終究經不住陳天泰的強攻悍殺,眼看抵擋不住了。恰在這時,隻聽得都城西、南麵號聲、槍炮聲驟起,陳天泰的一名參謀騎馬馳入陣中,急報都城被敵包圍,攻城甚急,守城軍快要抵擋不住了。陳天泰聞報大驚,急令正在廝殺的部隊火速撤入都城固守待援。黃紹竑聽得都城方向槍炮聲急促,陳天泰又急忙退兵,料知必是白崇禧和黃琪翔、蔡廷鍇率軍攻城,便命令部隊掩殺過去。陳天泰也不愧是位悍將,親自率衛隊掩護,且戰且走,退入城中。黃紹竑追到城下,趁勢立即指揮部隊攻城。此時江麵的軍艦正用密集的艦炮向城中轟擊,協助黃、白部隊攻城。


    且說陳天泰狼狽退入城中,率衛隊直奔回大祠堂他的司令部,喘息未定,參謀便來報告:


    “敵軍已攻入城中,穿插分割包圍,一、二、三團團長已率部投降!”


    正說著,大祠堂院牆外槍聲大起,喊聲震天:


    “活捉陳大麻子,賞銀八千塊!”


    “打死陳大麻子,賞銀五千塊!”


    陳天泰的衛士,一部分登牆抵禦,大部分散布在祠堂內外警衛,那些剛登牆的便被擊死摔倒下來。那參謀見事態危急,已無可為,便請示道:


    “師長,怎麽辦?”


    陳天泰也不言語,隻是點燃煙鬥裏的煙絲,“噝噝噝”地使勁吸著,隨即吩咐一名衛弁,給他找出一套幹淨衣服。陳天泰換上衣服,手持煙杆,命衛兵搬張太師椅,從容地走到祠堂中那個新挖好的土坑前,命衛弁把太師椅在坑中安放好。他一下跳到坑中,端坐在太師椅上,神態悠然地抽著煙,喝令衛弁:


    “填土!”


    衛弁們恍然大悟:山窮水盡,師長要自盡了。但誰也不敢往下填土。陳天泰從身上掏出他那支護身的白朗寧手槍,“叭”的一聲將一名衛弁擊斃,大喝道:


    “再不填土,以此為例!”


    衛弁們嚇得戰戰兢兢,忙操起鐵鍬,哆哆嗦嗦地鏟土往下填。陳天泰神態自若,仍在“噝噝”地吸著煙鬥中的煙。院外槍聲大作,炮聲隆隆,有幾發炮彈落在祠堂的瓦頂爆炸,炸得瓦片橫飛,木石俱下。陳天泰忙喝道:


    “快填土!”


    正當黃土填到陳天泰半腰的時候,隻聽得轟隆一聲巨響,院牆被炸藥轟破兩丈多寬,討賊軍呐喊著衝了進來,大叫:“活捉陳大麻子!”可誰也不曾料到,此時陳天泰正坐在土坑之中,由他的衛弁對其進行活埋。


    攻祠堂司令部的正是黃紹竑所率右翼部隊。黃紹竑為了活捉陳天泰,祠堂圍牆破時,他也隨士兵衝進了祠堂,一眼見到幾名敵兵正往一個土坑裏填土,以為敵人正在埋藏錢財或武器,忙跑上前一看,隻見坑中一個滿臉大麻子的人已被黃土埋了一半了。黃紹竑斷定此人必是陳天泰,忙喝道:


    “住手!”


    陳天泰朝土上敲了敲煙鬥,抬頭見一個大胡子正站在坑上,料想來者必是他的敵手黃紹竑,便以綠林好漢的口氣說道:


    “黃紹竑,這個坑本來是我挖給你用的,現在,我自己用上了,你不用操心啦!”


    黃紹竑一愣,沒想到陳大麻子來這一手,心裏對這個視死如歸的大麻子頓生憐憫之情。他愛陳天泰的勇猛不怕死,很想勸他投降,忙令人從坑中把土鏟出來。陳天泰見衛弁們從裏往外鏟土,揮起煙杆便亂打,黃紹竑喝道:


    “把他拉出來!”衛弁們七手八腳,好不容易才將陳天泰從坑中拉出來,陳天泰卻氣勢洶洶地嚷道:


    “黃紹竑,你要是條好漢,就把我埋了!”


    “我不埋你!”黃紹竑冷冷地說道。


    “那就殺頭吧!”陳天泰把脖子伸了過來。


    “我不殺你!”黃紹竑搖搖頭。


    “你要拿我怎的?”陳天泰無所謂地問道。


    “我要放你!”黃紹竑還是冷冷地說道。


    “你放得過我,我放不過你!”陳天泰硬錚錚地說道。


    黃紹竑見陳天泰不可能為己所用,但話已出口,且留陳天泰一條命,對廣州大元帥府胡漢民處也好轉圜,他也不計較陳天泰的態度,?


    ?命令部下:


    “將陳師長禮送出境!”


    陳天泰用手拍打幾下衣服上的碎土,扭頭便走,隻拋過來一句折不彎的話:


    “黃紹竑你聽著,我陳大麻子此仇必報!”


    “歡迎陳師長整軍經武,再來較量!”黃紹竑冷笑一聲,客客氣氣地說道。


    陳天泰走了大約半個小時,白崇禧急匆匆地跑來見黃紹竑,說道:


    “不能放走陳天泰!”


    “他已上船,順風順水,怕已走了十幾裏啦!”黃紹竑輕鬆地說道。


    “啊!”白崇禧頓足,歎道,“放虎歸山,終被其害!”


    “哈哈哈……”黃紹竑放聲大笑,“放一隻麻臉老虎又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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