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帶著一名衛士,由貴縣乘船來到南寧,找了一家旅館住下。歇息了半日,他打聽得不少情況。原來,自從粵軍勢如破竹進入廣西後,陸榮廷和廣西督軍譚浩明、省長李靜城等已由南寧逃往龍州。孫中山大總統為了最後一次爭取陸榮廷,曾派人由越南到龍州帶信給陸榮廷,勸說他歸降。可是陸榮廷非但不接受孫大總統的勸告,反而把那位使者給槍殺了。


    孫中山怒不可遏,命令粵軍總司令陳炯明督率粵軍,掃蕩陸榮廷殘部。粵軍向龍州、百色、靖西一帶追擊,陸榮廷、譚浩明無法立足,隻得逃往越南,跑到上海去了。自陸、譚走後,廣西政治軍事上已失去統一。同時由於粵軍入桂懷著報複心理,紀律極壞,由梧州沿河直到龍州、百色,除了幾個較大的城市之外,幾乎所有市鎮都被燒殺擄掠一空,鄉村殘破,路有餓殍,慘不忍睹。粵軍的暴行激起了廣西民眾的極大仇視和反抗。桂軍殘部和地方武裝紛紛豎起自治軍的白色旗幟,與粵軍作戰。百色一帶以劉日福為首,河池、都安方麵以林俊廷、陸福祥、蒙仁潛為首,柳州方麵以韓彩鳳為首,桂林方麵以梁華堂為首,潯州一帶以陸雲高、張希栻為首,聲勢十分浩大。


    探聽到這些情況後,李宗仁心裏暗想:廣西雖被粵軍占領,但鹿死誰手尚未可知,眼下群雄紛爭,正是自己大顯身手的時候。但他此次來邕,既是奉粵軍總司令陳炯明之命,因此自是不敢怠慢,第二天上午,便準備去拜謁陳總司令。


    行前,他特地刮了胡子,整好軍容,便對那跟隨而來的衛士吩咐道:


    “我現在要去見陳總司令,如果今夜不歸,便有不測。你也不必在南寧等我,可自搭船往貴縣回北流去,報告李、何二位支隊司令,好生提防,斷不可讓部隊繳槍遣散!”


    那衛士跟隨李宗仁征戰有年,與李宗仁感情頗深,現在聽長官此說,眼淚便簌簌地落了下來,不忍離去。說道:


    “長官,讓我跟你一起去吧。”


    李宗仁笑道:“你去何用?當然,這是我做的最壞打算,諒必陳總司令也不會拿我怎樣的,你放心在此等候好了。”


    李宗仁離了旅館,一人徑自向麻雀巷走去,不久便到了陳炯明的司令部門口。門前戒備森嚴,幾名持槍的粵軍在守衛著。李宗仁取出名片和陳炯明召他赴邕報告的電令交給衛兵長,請他引見。那衛兵長轉身進去,不久便出來對李宗仁說道:


    “陳總司令在大客廳接見你,請跟我來吧。”


    李宗仁又理了理軍容,這才跟著那衛兵長,往司令部的大客廳走去。到了大客廳,隻見陳炯明已高高在座,李宗仁忙行了軍禮。陳炯明坐著微微點了點頭,算是回了禮,接著便說了兩個字:


    “請坐。”


    李宗仁向陳炯明躬了躬身子,便落座在離陳較遠的一張單人沙發上,衛兵長給他端來了一杯茶,便肅立在客廳門口。李宗仁雙眼迅速掃視了這間廳堂和他的上司一眼。這間廳堂非常寬敞,擺著幾張古色古香黑漆發亮的桌椅,四周又放著幾盆形態古拙的福建茶和雀梅,正中掛一幅威虎圖,那隻毛色斑斕的猛虎正對來客虎視眈眈。威虎圖兩邊,掛著鄭成功那副名聯:“由秀才封王,撐持半壁舊山河,為天下讀書人頓生顏色;驅外夷出境,開辟千秋新世界,願中國有誌者再鼓雄風。”李宗仁暗想,這位陳總司令看來氣概不凡!的確,陳炯明穿著佩有上將軍銜的軍服坐在那裏,顯得儀表堂堂,威風凜凜,不過,細看時他的眼睛卻顯得有些毛病。坐下之後,陳炯明用那雙斜視的眼睛看了李宗仁一眼,問道:


    “李司令,你部是駐在北流嗎?”


    “是的,總司令,自從在橫縣點驗之後,職部便遵命移駐北流,履行訓練剿匪職責。”


    “唔。”陳炯明用鼻子應了一聲,也沒再接著問下去,卻隨手端起茶幾上那隻精巧的褐色小茶壺,慢慢地喝起茶來。


    李宗仁感到很不自在,又怕陳炯明追問起繳炮之事,便先發製人地說道:


    “總司令,關於命令職部繳炮之事,由於玉林五屬一帶匪患嚴重……”


    “唔,”陳炯明又用鼻子哼了一聲,放下手中那隻小小的茶壺,傲慢地把手一揮,打斷了李宗仁的話,“這些,我都知道了。不過,那幾門炮,你還得交上來,否則……”


    李宗仁心裏一震,他不知道陳炯明在“否則”之後還要說些什麽?是扣留,撤職,繳械?他心裏正在忐忑之際,隻見一個參謀模樣的軍官走了進來,見客廳中有人在座,便徑自走到陳炯明麵前,呈上一紙電文,附耳低聲說了幾句什麽,隻見陳炯明把眉頭一皺,隨即站了起來,對李宗仁說道:


    “李司令,你先回去吧!”


    李宗仁見狀,忖度必有火急軍情使陳炯明匆匆結束談話,他忙起立,向陳炯明行了禮,便由那位一直肅立在門口的衛兵長引著,走出了司令部。李宗仁回到旅館,那位立在門口眼巴巴正在盼望著的衛士,見長官如此快便回來了,立即高興地迎了上去,喊了聲:


    “長官,你回來了!”


    李宗仁笑道:“回來了,你等慌了吧?”


    衛士卻問道:“陳總司令沒留你吃飯嗎?”


    李宗仁搖了搖頭,他這才想起,陳炯明為何不留他吃飯呢?照例,高級長官召見遠道而來的部下,總要垂詢一些軍中情形,隨機慰勉訓示,然後設宴招待。可是他與陳炯明的會見談話剛開了個頭,陳炯明便中止了談話,既沒留他吃飯,又沒定下續談的時間,更沒再提起繳炮之事,三言兩語,“唔”了幾聲,便沒了下文。李宗仁尋思一陣,覺得其中必有緣故,遂決定在邕暫時住上幾日,看看情況再說。


    與陳炯明見麵不得要領,李宗仁便決定去拜訪省長馬君武。因為馬省長是桂林人,和李宗仁有同鄉之誼,這樣會更好說話一些,如能從他那裏爭取領到餉項,也不虛此一行。


    第二天,李宗仁來到省長公署門口,隻見許多人正在圍觀什麽東西,有的憤怒指責,有的搖頭歎息,真是群情鼎沸,不可遏止。李宗仁見了好生奇怪,心想省長公署這裏不知發生什麽大事了,他也忙擠過去,想看個究竟。人們見他披著“老虎皮”,有的立即驚惶地走開了,有的卻罵得更加起勁,甚至有人竟朝他吐口水。他由於不知就裏,也不便計較,隻是往前擠去。到了前麵,才看清原來大家圍觀議論的是貼在牆上的一篇訃告。李宗仁剛看了開頭幾句話,便大吃一驚,那訃告上寫道:


    “不孝君武,不自隕滅,禍延廣西……”


    開始他還以為是馬省長的父母大人過世,省長公署正在為馬省長父母操辦喪事呢,可是仔細一看,才知道是馬省長用訃告的方式函複省議會。訃告中曆數粵軍入桂,禍害廣西民眾的罪行,而對於省議會屢次要求省長出麵製止,他卻無能為力,慚愧至極,遂向全省父老請罪。李宗仁看過馬省長親筆手書的這篇“訃告”,心情也十分憤慨沉重,但值得欣慰的是,他無論是坐困六萬大山中,還是開赴橫縣及駐兵北流,所部官兵還沒有發生禍害百姓的行為。想到這裏,他更想去拜會馬省長了。他掏出名片,交給省長公署的傳達,那位傳達見他是軍人,料想又是粵軍總部的人來找麻煩了,便沒好氣地說道:


    “馬省長正在和法國駐龍州領事談話,沒時間接見你!”


    李宗仁謙和地說道:“我和馬省長是同鄉,專程來拜望他的。”


    那傳達見李宗仁說的是桂林官話,態度溫和,這才說道:


    “你稍等一下吧。”


    李宗仁便在傳達室裏坐著等候,順便問那位傳達:“法領事常來見馬省長麽?”


    傳達道:“自馬省長上任以來,法領事已來過兩次了。陸榮廷、譚浩明在位時,這位領事每次來,省長李靜城都以香檳酒招待,還仍恐不周,但法領事態度卻十分傲慢,指手畫腳,連陸榮廷都不放在眼裏。馬省長剛一上任,法領事來謁,馬省長隻饗以清茶一杯,連支香煙也沒有。沒想到法領事卻非常謙恭,他見了馬省長,老遠便深深地鞠起躬來。口裏連說:‘我尊敬的馬博士、馬省長,您好!您好!’你說怪也不怪?”


    那傳達正說著,隻見馬省長已經送客了,他隻站在客廳門口,沒有下階送客,那法國領事卻向他深深地鞠了九十度躬,然後小心翼翼地離去,李宗仁看得十分真切。那傳達趁著空隙,去向馬省長稟報有位桂林軍人求見。馬省長說了聲:“請。”那傳達便跑回來,對李宗仁說道:“快去吧,馬省長在客廳等著你。”


    李宗仁頗感詫異地問道:“馬省長連秘書隨從也沒有麽?”


    那傳達道:“會見賓客,馬省長不喜歡用秘書隨從,他曾吩咐過我:不論是文武官員或平民百姓,凡有事要見他,可隨時通報,他均抽時間予以接見。”


    李宗仁點點頭,像是對傳達又像是對自己說道:“到底是孫大總統派來的省長啊!”說著他走進了客廳,把軍帽取下,向馬省長行了鞠躬禮。馬省長忙招呼他坐下,命人送來了煙茶。李宗仁坐下後,便向馬省長報告了個人的簡曆和現在駐紮北流部隊的情況。馬君武聽了滿意地說道:


    “原來你就是在北流靠賣槍度日的李司令,北流縣商會曾向我具函褒獎你治軍嚴明,不侵擾百姓的事。好,很好!像你這樣的軍人,現在真是鳳毛麟角呀!”隨後,他把臉色一沉,又說道:“入桂粵軍,紀律之壞,與匪盜不分,不由使我想起前年桂軍在廣東時的情形來。如今廣西各界人士,每天函電和上門向我告狀的,皆不下數十起,如此下去,我這個省長有何麵目見廣西父老!”


    李宗仁見馬省長麵帶慍色,馬上聯想到剛才在省署門口見到的那張“訃告”,知他為人耿直卻又無拳無勇,無法控製局勢,心裏甚為同情,忙說道:


    “馬省長,我在北流靠賣槍度日,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呀,作為一個有良心的軍人,在此變亂之際,不能保境安民,已深感慚愧,如再縱容部下禍害百姓,更是天理難容!目下,我部官兵兩千餘人,衣食無著,請馬省長適當撥給軍餉,以便維持。”


    馬君武見李宗仁向他要軍餉,頓時皺起眉頭,說道:“李司令,你有所不知,我雖身為一省之長,但號令不出郭門,省內各地皆為駐軍盤踞,無法約束。關於軍餉彈械,我是不能接濟你的。”


    李宗仁聽馬省長這麽說,也知他有難處,便不再提餉項之事,隻是說道:


    “前些日子,陳總司令曾函電數次,令敝部交出四門山炮。北流一帶匪患猖獗,四處村鎮皆築碉樓,如匪夥占據,沒有山炮難以進剿。因此,請馬省長向陳總司令緩頰,不要再追繳那四門山炮。”


    馬省長非常幹脆地說道:“這四門山炮,既是你部用得


    著,就不必上繳了,陳總司令那邊,我去給你說通就是。”


    李宗仁見馬省長甚忙,又見他願幫忙說情不繳山炮,便起身告辭。回到旅館,隻見衛士帶著一位軍官來向他介紹道:


    “長官,這位官長有事要見你,已在此等候多時了。”


    李宗仁看時,卻不認得這位軍官,那軍官忙說道:“李司令,我們劉師長有請。”


    說罷便遞過一張名片來。李宗仁看了,才知道是原桂軍駐梧州巡防隊副司令劉震寰請客。原來劉震寰投降粵軍後,被封為桂軍第一師師長,率部駐紮南寧。他本想取馬君武省長而代之,沒想到卻碰了馬君武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但他心裏明白,無論馬君武修了多少條公路,沒有軍事實力,省長還是做不久的。因此他便極力拉攏、收編各種零星部隊,以充實自己的實力,準備取代馬君武。李宗仁驍勇善戰,他是早就聽說過的,現在知李宗仁到了南寧,便很想將李部收編為己用,他打聽得李宗仁的住處後,便派副官持名片來請,以便進行拉攏。李宗仁雖沒見過劉震寰其人,但知道廣西人都把劉呼之為“反骨仔”,以示不齒。李宗仁認為他臨陣投降,已非軍人本色,而在通電中又過度詆毀陸榮廷以取悅陳炯明,心裏更是反感。本想把那名片退還給劉的副官,謝絕邀請。但仔細一想,自己這次到南寧,就懷有探聽各方情況的目的,既是劉震寰有請,何不與劉一晤,摸摸他的底細。想到這裏,李宗仁對那副官道:


    “謝謝你們師長的盛情,我也是桂軍中人,亦曾想會見劉師長。”


    說罷李宗仁便帶著衛士,隨劉震寰的副官去了。來到劉震寰的司令部,劉震寰本人早已在門口迎候了。論原在桂軍中的資格和地位,劉震寰當然比李宗仁高,但現在大家都已投向粵軍,又無統屬關係,李宗仁也就以友軍和同僚身份和劉相見了。劉震寰見李宗仁身體壯實,目光朗朗,相貌堂堂,果是一員虎將,心裏暗自讚歎不已。他拉著李宗仁的手,一道步入早已擺滿豐盛酒席的餐廳,邀李宗仁在身旁坐下,接著親自斟滿一杯酒遞過來,說道:


    “德鄰(李宗仁字德鄰)老弟,你的戰功赫赫,我早有所聞,隻恨相見太晚,來,今日聚會,我敬你一杯!”


    李宗仁將酒飲過,說道:“震寰兄,謝謝你看得起我!”那劉震寰本是文人出身,很會說話,他見李宗仁如此說,馬上接過話柄說道:


    “德鄰老弟,現在陸榮廷那老頭子和譚浩明已逃出廣西,他們是徹底垮台了。至於他們散在廣西各地的殘部,雖為數不少,但缺乏統屬,一盤散沙,成不了多少氣候。粵軍是客軍,他們遲早是要回廣東去的,所以,廣西的事情,還得靠我們廣西人來做。”


    李宗仁說道:“廣西省長不是馬君武先生在做著嗎?”


    劉震寰搖著頭說:“不行,不行,馬君武不過一介書生,又長久在外,在廣西沒有關係,根基甚淺,而且手頭毫無實力,一天隻講修公路,嘿嘿,我看他的精神還有點不大正常哩!”


    “嗯。”李宗仁應了一聲,並未反駁,卻不露聲色地問道,“粵軍打下了廣西,為何還要撤走呢?眼下有這種跡象麽?”


    劉震寰呷了一口酒,附耳對李宗仁說道:“德鄰老弟,這點你就沒我知道的清楚了。廣西已基本平定,孫中山大總統決定興師北伐,問鼎中原,到時入桂粵軍不要被抽去參加北伐嗎?”


    李宗仁心裏豁然一亮,點了點頭,對這個情況,他還不知道呢。於是又問道:


    “孫大總統的北伐馬上就會開始麽?”


    劉震寰道:“快了,據說孫大總統已由廣州到了梧州,過不了幾天或許還會來南寧,說服陳總司令帶粵軍參加北伐。”


    “啊?”李宗仁眨了眨眼睛,忙問道,“孫大總統要北伐,下一紙命令不就行了嗎?為何還要親自禦駕前來說服陳總司令?難道……”


    劉震寰三杯酒下肚之後,話就更多起來了,見李宗仁問起,便賣弄地說道:


    “德鄰老弟,你有所不知,長期以來,孫大總統與陳總司令皆有齟齬。遠的就說那民國初年的北伐和‘二次革命’,他們就曾政見不一,發生矛盾。近的麽,這次粵軍由福建回粵驅逐粵督莫榮新,打下廣州之後,陳總司令竟然不歡迎孫大總統回粵主持一切,據說後來還是粵軍第二軍軍長許崇智等人發去電報,懇請孫大總統回來的。孫大總統回粵重開國會,組織中華民國政府,被選舉為非常大總統,陳總司令又反對孫大總統就職。據說,這次關於出兵北伐之事,孫、陳二人,主張相左,勢同水火。”


    劉震寰一口氣說了這麽多,停下來喝了口酒。李宗仁聽得十分認真,趁劉震寰喝酒之機,忙問道:


    “孫、陳二人之主張有何不同?”


    “嗨,你不知道,粵軍入桂,打倒了陸、譚,陳總司令為徹底消滅桂軍殘部,乃溯江西上,駐節南寧,誌在從事改革兩廣政治,然後緩圖發展。但此時北方直係曹錕、吳佩孚和奉係張作霖正醞釀大戰,據說奉張曾向孫大總統求援以夾擊直軍。孫大總統則認為北洋軍閥中直係勢力最強,應先行消滅之,便答應了張作霖的請求,決定出兵北伐,打倒曹、吳,這便是孫、陳矛盾的所在。現時孫大總統已抵梧州,必來南寧催促陳總司令北伐,看來,好戲還在後頭哩。”


    李宗仁點了點頭,劉震寰又說道:“如果粵軍出兵北伐,廣西空虛,陸、譚勢必卷土重來,到時他散處各地的舊部便會重新投入其麾下,這就不好辦啦。所以我說德鄰老弟,我們一定要趁此時擴充實力,控製廣西局勢,不能讓陸榮廷再回來。現在我的第一師兵強馬壯,又直屬粵軍總部,葉舉總指揮說,他準備力薦我出任廣西總司令,粵軍走後,廣西不就是我們的天下啦。德鄰老弟,識時務者方為俊傑,我們合夥吧,把你那兩千人拉過來,你就當我的第一旅旅長好了,我絕不會虧待你的!”


    劉震寰說得唾沫橫飛,李宗仁卻慢聲應道:“震寰兄,關於歸編你部之事,這關係到我軍官兵的前途和利益,我雖身為司令,但對此重大問題,還得回去和大家商量。我還是開始時說的那句話:感謝你看得起我!”


    其實,李宗仁本瞧不起劉震寰,哪裏肯投靠他,此時嘴上不說,內心卻想到,你劉震寰非軍人出身,原不知兵,我怎麽能當你的部屬?你那些收編來的部隊,全是烏合之眾,哪堪一擊?你想收編我,我還不願收編你呢。李宗仁便避開這個問題,又閑扯了些別的事情,挨到散席,便告辭了。


    卻說粵軍總司令陳炯明在召見李宗仁的時候,正談話間,有一參謀進來,在陳炯明耳邊說了幾句什麽,陳遂中斷說話,命李宗仁回去。你道那參謀向陳炯明報告的是何緊急軍情,竟打亂了這位粵軍總司令召見部下的正常活動?其實,那位參謀向陳炯明報告的並非什麽緊急軍情,而是孫中山大總統從梧州即將乘艦來南寧的消息。陳炯明聞報,簡直比聽到十萬敵軍圍攻南寧的消息還要驚懼。他立即中斷了和李宗仁的談話,退入密室,搖著他那把特製的檀香骨紙扇,邁著小方步,繞室而走,想了好一陣,才對那參謀說道:


    “立即給梧州孫大總統發電,就說由梧至邕,沿江數百裏,匪盜出沒,護衛難周,請總統不要冒險赴邕,我當前往梧州拜謁。”


    參謀擬好了電文,隨即到電台拍發電報去了。陳炯明在密室裏還是不斷地搖著扇子,兩條腿在邁著雜亂的步子,時而駐足沉思,時而抬腿邁步,顯得心事重重,惶惶不安。你道那陳炯明既身為軍政要員,何以這樣懼怕孫中山來南寧?原來,孫、陳之間,一向存有矛盾。粵軍打下廣西之後,孫中山和陳炯明因戰爭而暫時掩蓋下來的矛盾又爆發出來了。孫中山任命馬君武為廣西省省長;任命陳炯明為廣西善後督辦,並擬任他兼任廣西總司令。陳炯明認為這是“調虎離山”之計,孫中山要排擠他出廣東,對此項任命拒不接受。因此陳炯明進軍廣西,一心為保存實力,以待時局之變。他曾和湖南趙恒惕一起提倡“聯省自治”,又和雲南唐繼堯暗通款曲,高唱“保境安民”。大總統孫中山因據有兩廣,後方已靖,適逢北洋軍閥內部直、奉兩派正在醞釀大戰,遂決定與張作霖和段祺瑞結成三角聯盟,夾擊並消滅把持北京政權的直係曹錕、吳佩孚,因此於本年十月八日提請非常國會通過北伐案;十八日在廣州東校場舉行隆重的北伐誓師大會,旋即出巡廣西。


    對於孫中山北伐的決定,陳炯明一直采取拖的態度,他既不公開反對,但也不表示支持。粵軍精銳部隊都在他手上掌握,孫中山曾多次打電報給他,要他出師參加北伐,他均回電“須俟半年準備”。不久前,孫中山派許崇智的參謀長蔣介石來南寧,和陳炯明商洽北伐事宜。初見麵時,陳炯明便對蔣介石說:“介石,你在總司令部做過我的參謀,北伐大事,一切都還沒有來得及準備,北伐北伐,談何容易!”蔣介石問道:“總司令,你看到底還要多少時間來準備?”陳炯明把手一揮,堅決地說道:“半年,沒有半年是不行的!”蔣介石看陳炯明的態度,知道再談下去也無結果,便起身告辭,回到旅館,當夜便買了船票,下梧州向孫大總統複命去了。孫中山見蔣介石去和陳炯明商談毫無結果,便決定親自走一趟,由梧州乘艦到南寧去和陳炯明當麵商量北伐問題。陳炯明十分清楚孫中山此行的目的,在孫中山麵前他怎麽說呢?他深知孫中山是不好對付的。但是,眼下他和孫中山還不能決裂,他們的關係還得在表麵上暫時維持下去。他知道孫中山是非要出兵北伐不可的,孫中山要走,盡管讓他走,最好是一去不返。陳炯明是舍不得離開兩廣的,他要經營這塊地盤,這年頭,沒有槍杆,沒有地盤,便沒有他的一切。他非常羨慕直係大將吳佩孚,人家也是秀才出身,擁兵自重,虎踞洛陽,八方風雨會中州,隻要頓一頓腳,中國的土地便要動一動。和吳佩孚比,自己還差一大截哩。為此,他曾密派人赴洛陽,觀風向,準備與吳大帥拉關係。此時,他是絕對不能跟孫中山去北伐的,但是,又怎樣對付呢?想了半天,他才決定給孫中山發電,以梧邕沿江不安全,座駕艦難以護衛為辭,阻止孫中山來南寧,並說他將親自上梧州見孫中山。其實陳炯明阻止孫中山來南寧是真,自己上梧州是假,這不過是他與孫中山周旋的一種手段罷了。可是,陳炯明卻沒有料到,他發往梧州勸阻孫中山不要來邕的電報才發出半日,便接到孫中山的回電,電雲:


    “南寧尚須鎮守,總司令不可輕易離開,吾即日乘寶璧軍艦赴邕。”


    陳炯明拿著這份電報,簡直成了熱鍋上的螞蟻。看來,孫大總統對他的心思已經窺破,決心不容他再拖下去了,赴邕之意遂決。梧州至南寧,雖是溯江逆水,但寶璧軍艦原是江防司令陳策的座駕


    艦,速度比一般船隻快得多,估計明天不到後天一定到。見了孫中山怎麽說?陳炯明在室內走來走去,想來想去,他扔下手中的折扇,抓起那個小巧的褐色茶壺,一邊喝茶,一邊冥思苦想,皆不得要領,他這個秀才出身的人,仿佛正被歲考的難題絞盡了腦汁一般……


    卻說孫大總統乘坐寶璧軍艦由梧州出發,於十月二十四日上午到達南寧,軍艦便停靠在昔日陸榮廷專用的淩鐵村碼頭。陳炯明聞報,隻得硬著頭皮和省長馬君武等文武官員,前往迎迓。孫中山大總統身著中山裝,拄著手杖,在胡漢民等的陪同下,走下寶璧座駕艦。孫大總統一登岸,便問陳炯明道:


    “競存(陳炯明字競存),關於出兵北伐之事,你準備得怎樣了?”


    陳炯明最怕看孫中山那雙火灼灼的眼睛,也最怕孫中山追問他出兵北伐之事,沒想到孫中山下艦伊始,便開門見山地向他提出了北伐問題。他知道推脫不得,又不準備做正麵回答,沉吟良久,他隻是用那雙有點斜視的眼睛,看著孫中山的手杖,徐然答道:


    “正在準備。嗯,先生,您長途跋涉,一路風雨波濤,也辛苦了,關於北伐之事,改日再談吧!”


    正說著,轎子已經抬過來了,陳炯明忙對孫中山做了個請的手勢,說道:


    “先生,請上轎吧!”


    孫大總統坐上轎子,隨行的文武官員有坐轎的,有騎馬的,一齊往城裏走來。孫中山下榻處是譚浩明的公館。那譚浩明原是陸榮廷的妻舅,原任廣西督軍,現時已隨陸榮廷逃出廣西,他的公館當然也很有氣勢。孫大總統在譚公館門前下了轎,陳炯明正要告辭,卻被孫中山一把拉住:


    “競存,現在我們就開始商談北伐之事,你先不要走。”


    陳炯明卻說道:“先生,您累了,先休息兩天再說吧。”


    孫中山道:“北伐之舉迫在眉睫,不能再耽擱了。”


    說著,孫中山也不管陳炯明願不願意,拉著他便往譚浩明公館裏走。陳炯明無奈,隻得跟著孫中山走。到了客廳裏,剛坐下,孫中山便說道:


    “競存,我們的革命目的,是要打倒軍閥,重建民國。現在,北洋軍閥把持著北京政府,我們對其要采取分化瓦解、各個擊破的辦法。北洋軍閥直、皖、奉三個派係,矛盾很深,我們要利用直係與皖係的利害衝突,聯合段祺瑞,特別是關外實力派張作霖,三方合作聲討曹、吳!”


    陳炯明沒有說話,兩隻眼睛隻管盯著茶幾上那隻正冒著熱氣的青花瓷茶杯,好像眼前除了這隻茶杯外,別無他物。


    孫中山見陳炯明沒說話,便又接著說道:


    “張作霖雖然參加過‘反皖倒段’,但在第一次直、皖戰爭後,奉、皖雙方已言歸於好,並正醞釀如何推倒曹、吳。與此同時,奉張又與皖係盧永祥聯絡,雙方議定在政治上互相呼應,在軍事上攻守同盟。因此,目下我們出兵北伐,與奉張、皖段聯合夾擊曹、吳正是時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廣州非常國會已批準北伐案,本月十八日,我在廣州東校場已召開北伐誓師大會,北伐軍已經組成並正往廣西開拔途中,準備取道湖南北上。”


    陳炯明聽得不由吃了一驚,忙問道:“先生的北伐軍已經出發了?”


    孫中山道:“是的,參加北伐的軍隊,有許崇智的部隊、李福林的部隊,還有朱培德的滇軍,共三萬多人。我這次專程到南寧找你,請你將入桂粵軍抽出四十個營,參加北伐,由你擔任中路總指揮。”


    陳炯明心裏像被火燙了一下似的,忙搖頭道:“先生,這不行,廣西初定,陸、譚舊部散處各地,尚未肅清,北伐至少要半年之後。”


    “半年之後,將失去良機,革命者的本分便是要把握時機,不計個人成敗。競存,你不要再猶豫了。”孫中山仍耐心地說服陳炯明。


    陳炯明還是搖著頭,但他那斜視的眼睛始終不敢正眼看孫中山,隻是低頭說道:


    “兩廣甫定,後方不寧,前有強敵,先生北伐,絕難成功。我看,與其以兩粵之精華作孤注一擲,倒不如切實整頓兩廣,待羽毛豐滿,再相機北伐不遲。”


    孫中山見陳炯明仍不同意出兵北伐,看來再談下去也無結果,曠日持久,豈不白白浪費時間,時局瞬息萬變,錯失良機,北伐何日再舉?他明白,陳炯明之所以不願北伐,是怕丟了剛剛到手的兩廣地盤。為了進行北伐,孫中山決定對陳炯明的要求予以讓步,以免造成僵局,他想了想,於是說道:


    “競存,進行北伐,打倒曹、吳,統一中國,重建民國,我的決心早已下定。誠然,戰爭之道,很難穩操勝券,唯有因勢利導,爭取勝利。如果我北伐成功,當在北京主持全國政局,不可能再回兩廣;假若北伐失敗,我更加無顏重歸兩廣。因此,無論北伐勝敗,兩廣事宜,我均交你主持,隻是希望你千萬不要阻我北伐,並請你經營後方,切實接濟餉械。”


    陳炯明聽孫中山不要他出兵北伐,心裏這才一塊石頭落了地,非常恭謙地說道:“先生說哪裏話來,北伐成功與否,我都會擁護您的。關於兩廣,這是我們的一塊根據地,是要好好經營一番。先生北伐成功,自不必說,倘使失敗了,也有個落腳之處,以便發動再舉。北伐軍隊的餉械問題,我一定遵先生之命,盡力接濟。”


    陳炯明雖不願率兵北伐,但能答應接濟餉械,對此,孫中山也不好再說什麽了。他又詢問了一些粵軍入桂後的戰況和目下廣西的局勢,特別強調軍隊的紀律要嚴明,切不可侵擾百姓,孫中山最後說道:


    “對於廣西各屬約有三萬的潰兵,必須設法招撫。總之,強盜與民國是不能並容的,今既驅之,則當絕其根株,勿使再有第二次強盜治桂出現。”


    陳炯明抬起頭來,目光正好與孫中山的目光相遇,他心裏一愣,忙避開孫中山那火灼灼的目光。他明白,孫中山說的“強盜”,當然是指綠林出身的陸榮廷等人,但廣西民眾對於入桂粵軍的燒殺擄掠行徑,也曾目之為“強盜”的。聯想到他本人對北伐的抵製,他不明白孫中山關於“強盜”之說,除陸榮廷等之外,是否還另有所指?總之,他是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離開孫中山的住處的。


    與陳炯明談過話之後,孫中山仍未休息,又約省長馬君武談話,他對馬省長修公路,進行實業建設的規劃,甚為稱許,說道:


    “建設廣西,必須利用外資開發各種資源,但主權決不能為外人攫取。”


    馬君武點頭道:“先生說的極是,前不久法國駐龍州領事曾來和我晤談在廣西投資建設之事宜,我亦是如此說的。”


    孫中山道:“對。此外,還要注意整頓吏治,綏撫地方,務令閭閻得享安寧之福,民治有發展之機。”


    馬君武道:“是。不過目下地方不靖,入桂粵軍紀律敗壞,侵擾百姓之事,層出不窮,君武身為一省之長,不能使廣西百姓安寧,上對不起總統之栽培,下無顏報民眾之厚望,我想,就此辭職……”


    “不!”孫中山搖手道,“你不能知難而退。我明日當對民眾演講,闡述廣西善後之方針,喚起民眾之精神,上下一心,建設好三民主義之廣西。”


    第二天,馬君武省長在南寧校場召集工農商學各界大會,歡迎孫大總統蒞邕。孫中山在雷鳴般的掌聲中出現在主席台上,他神采奕奕,向歡迎的人群揮手致意。孫中山見前來歡迎他的人中,大多數竟是工人和市民,他們穿著破衣爛鞋,許多人還赤著腳,但精神卻相當的興奮。孫中山站到台前,舉起右手,靜默了幾十秒鍾,歡呼的人群開始寂靜下來,孫中山便別開生麵地開始了他的演說:


    “看看吧,各位穿的衣服都這樣破爛,多數還沒有鞋著,原因是什麽呢?”


    聽眾感到十分突然,他們看看孫中山,又各自看看自己的身上和光著的腳,愕然、驚奇而又莫明其妙,都靜靜地等著孫中山的解答。


    “這就是陸榮廷、譚浩明一班強盜軍閥剝削你們,弄到你們生活困難的結果。”孫中山一針見血,說得非常暢快明確,使聽眾毫不懷?


    ??。他停頓了一會兒,接著又以昂揚的聲調說道:“革命就是要使工人農民以及各界人士都過好生活。現在廣西的強盜軍閥已經被打倒,馬君武做廣西省長,必定要負起這個責任,使人人都豐衣足食。你們是主人,省長是仆人。馬省長現在首先要把陸榮廷、譚浩明等存在外國銀行的現款設法取回,連同他們在省內的產業都拿出來分給大家,使大家有衣穿,有鞋著。”


    聽眾中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孫大總統萬歲!”興奮的民眾不斷發出熱烈的歡呼聲。


    “南寧附近有很多荒地,各位主人可以馬上去開發,入息必定很快就增加,各位的生活會很快地富起來。北伐成功後,我還要來看望各位,到那時,你們將會穿著新衣、新鞋,在此地聽我的演講……”


    孫中山的演說再次為聽眾熱烈的歡呼聲和掌聲所打斷。孫中山接著向大家具體地說明了廣西善後方針。


    演說結束,他便帶著省長馬君武等官員和十幾位民眾代表,前往南寧郊外觀察荒地,和大家商量規劃開荒問題。


    孫中山在南寧隻停留了兩天,於十月二十六日乘寶璧軍艦下梧州去了。他準備由梧州上桂林,在桂林組織北伐大本營。


    孫中山一走,陳炯明便令粵軍總指揮葉舉到麻雀巷來見他。照例,他們議事的地方是在那間小客廳裏。


    “他走了!”葉舉把大簷帽脫下掛在衣架上,又把箍得緊緊的武裝帶鬆開,喘了一口粗氣說道。


    陳炯明當然知道葉舉說的“他”便是指的孫中山,因為葉舉根本不願在陳炯明麵前稱呼孫中山為“大總統”,照他的意思,似乎“總統”這個頭銜應該加在握有兩廣實力,而又功勳卓著的陳炯明頭上。


    “嗯,”陳炯明展開扇子,搖了搖,顯得非常輕鬆自如地說道,“我們,也得準備走了!”


    “我們也走?”葉舉把雙小眼睜得不能再大了,“跟他去北伐?”


    陳炯明“嚓”的一聲收攏紙扇,冷笑道:“北伐北伐,不成餓殍也變流寇,我的神經還不到失常的程度!”


    “總司令是說……”葉舉望著陳炯明試探地問道,“回廣東去?”


    “嗯,”陳炯明又“嚓”的一聲展開扇子,輕輕地搖了起來,有些飄飄然地說道,“許崇智走了,李福林走了,朱培德也走了,廣東是我們的老家,當然不能讓它空了。我準備先回廣州去,你留在南寧鎮守,聽候我的命令班師。”


    “是!”葉舉答道,“他這一走,兩廣就是我們的天下啦!”


    “不必高興得太早,此事萬勿對外泄露。”陳炯明收攏扇子,指點著,告誡葉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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