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整理東西,有人來找虎爺,說他的老丈母娘在城外等著他呢,有很要緊的事。虎爺走了,天賜獨自看看這個,動動那個,信手的貼小簽兒。


    進來一夥人,雷公奶奶領頭。天賜一看見她就木住了,好象蝦蟆見了蛇。一個男人把月牙太太困在後院,另一個男人把天賜拉到門口:“看著我們搬東西,一出聲或是一動,你看這個!”袖口中露出個刀子尖,在天賜的脅部比畫了一下。門口放著輛敞車。


    天賜不敢動,呆呆的看著男女們往外搬運東西,搬得很快。雷公奶奶撅著尖嘴,仰著頭,一趟一趟的搬,很有仙氣,看著看著,天賜感到了趣味,他欣賞他們給他的地位——大家好象都是他的仆人,而他監督著他們給搬家呢,他的身分很高。雖然刀子始終沒離開他的身旁,可是他覺得他須及時的享受,他微笑著,有時還幫句嘴兒:“掉地上一把扇子,老太太。”他惹不起他們,可是他會想象著樂觀。


    人多好作事,不到一頓飯的工夫,細軟的東西和好搬的小件已裝滿了車。袖裏藏刀的那位很客氣的代表大家對他說:“大件的木器給你留著,咱們是親戚,不能趕盡殺絕,是不是?再見吧!”


    天賜以為這種客氣幾乎可以媲美雲社的人們,他也不能失禮:“謝謝諸位!要是願意的話,再拉一趟吧!”


    “那就不必了,大家都很忙,沒那個工夫,再見。”大家依依不舍的分了手。


    桌子大櫃,箱子什麽的都留在原處;櫃中箱中可是都空了。椅子一把沒留。牆根上落下一把扇子——狄二爺賣給他的那把。天賜拾起扇兒,心中茫然。月牙太太從後院跑來,廚房並沒動,隻搬走了兩口袋麵。天賜不愁,也不生氣,低著頭在屋中走溜,一點主意與思想都沒有。


    虎爺回來可楞了:“調虎離山計!哪兒有什麽老丈母娘呀!你就老老實實的看著他們搶?”


    天賜覺得“調虎離山”用的十分恰當:“不老實著怎辦呢?肋條上有把刀子!”


    虎爺又開始點東西,看看有多少木器;再說,堆房裏還有些零七八碎呢。天賜攔住了虎爺:“虎爺,歇歇吧,怎知道他們不再回來拉木器呢?”


    “敢!再來?人命!”虎爺氣得臉都紫了。


    “那才合不著。好膩煩,睡會兒去!”天賜上了西屋,床上的被褥已經搬了走,他就那麽躺下去。


    虎爺雖然不怕出人命,可是也不敢找雷公奶奶們去,她們是牛家的本族,他怎能夠管。他隻好馬上把木器們挫出去,能賣多少錢賣多少,別等他們真再回來。廚房的東西留下一部分,還留下床和兩隻箱子,其餘的全賣。他上街去找舊貨販子,叫虎太太鎖上大門,非等他回來不開。


    那麽些東西隻賣了一百五十多塊錢,還是三家合股買的,雲城好象要窮幹了。虎爺準記得那張條案是三十多塊買的,可是人家說得好:“現在誰要這種老沈貨呀?誰花三十多買一張桌子呀?東西是好哇,可是得在手裏壓著,一輩子未必有個買主。你這是老人家了!”這末一句稱讚使虎爺落了淚。老人家了!虎爺狠了心,賣;總比又被人家搶了去強,雖然這比被搶也差不了許多。


    有了這點錢,天賜又有主意,他計劃著,想象著,比如他和虎爺開個小鋪子,或是一同上上海,主意太多了,他也說不上哪個較比的好。這麽亂想使他快活;他看著媽媽的箱子與爸的床被人抬走本想要哭。虎爺不撒手錢,並且告訴天賜少瞎扯淡。虎爺有主意,他先去租三間房,然後再講別的。叫月牙太太把錢票給他縫在小褂的裏麵,他出去找房。天賜黨到虎爺的能幹,好吧,隨他辦吧;有人辦事就好,他自己隻會想象。


    房租好,虎爺買了兩把椅子,因為椅子都被人搶去。桌子就用板子支搭,用不著買。廚房的東西一點不缺,搬過去馬上可以作飯。就剩了搬運。天賜的臉白起來,淚在眼中轉;這真得離開家了!就剩了那麽點點東西!他舍不得那兩株海棠,舍不得那個後院——練鏢耍刀的寶地!不能白天搬,媽媽活著肯白天搬家而隻搬著兩隻空箱與一些碎煤麽?媽媽是可愛的,那些規矩是可愛的,媽若是活著,不會落到這步田地,不會!就是爸活著也不能這麽四大皆空。他曾反抗媽,輕看爸;如今,他自己就是這樣!他不許虎爺白天搬運,等太陽落了再說,反正東西不多。他不怕別的,還不怕雲社的人看見麽?


    虎爺不聽這一套。“你不用管好了,我們倆搬;你看看門橫是行了吧?”


    天賜獨自看守大門,不能再鬧玄虛了,這是真事!他恨他自己,什麽本事也沒有,連點力氣都沒有,到底是幹什麽的呢?隻會玩,隻會花錢,隻懂得一點排場,當得了什麽呢?他應當受苦,他沒的怨。


    不大會兒虎爺夫婦已把東西運完,看房的也來到,該走了。天賜不肯邁那個門坎,這一步便把他的過去與將來切開,他知道。十九年的生活舒適飽暖,門坎的外邊是另一個世界。他不肯哭,可是淚不由的落下來。他癱軟在那裏。虎爺也紅了眼圈,一把扯住天賜,連拉連扯的走了出去。他們都不敢回頭,門洞中兩塊石墩有什麽樣的黑點都清清楚楚的在他們心裏。


    虎爺租的三間屋是西房,院中大小一共七家兒,孩子有三十來的個。最闊的是郵差,多數是作小買賣的,還有一家拉車的。爐子都在院裏,孩子都在院裏,院裏似乎永沒有掃過。三間西屋的進身非常的小,要是擺上張大八仙桌便誰也不用轉身。虎爺用木板支了張長案,正合適。進身小,可是頂子高,因為沒有頂棚。牆上到處畫著臭蟲血。天賜住北邊那間,虎爺們住南間,當中作廚房。


    天賜受不了這個。窗戶上的紙滿是窟窿,一個窟窿有一隻或兩隻眼看著他,大概院中的孩子們有一半都在這兒參觀呢。“扁腦杓兒,”“還穿著孝呢,”大家觀察著報告著。虎爺已經很累,倒在床上睡了,好象這三間屋子非常可愛似的。天賜也倒在床上,看著屋頂的黑木椽,椽上掛著不少塵穗。他睡不著。想到在雲社的人們家裏集會,作詩,用小盅吃茶,他要慚愧死。


    虎爺醒了,出去買吃食。他們夫婦吃窩窩頭,單給天賜買了三個饅頭。菜就是炒鹹菜。天賜看見單給他買饅頭,生了氣。“為什麽看不起我呢?我能吃粗的!”


    “好吧,以後不再給你單買。”


    天賜放在口中一塊窩窩頭:“好吃;這不跟十六裏鋪那餅子是一樣的麵嗎?很可以吃。”


    “吃過三天來就不這麽說了,”虎爺還把饅頭送在天賜的手下。“說,咱們幹什麽呢?”


    “咱們?”天賜又要施展天才。


    “別胡扯,說真的!”虎爺迎頭下了警告。


    “真的?我沒主意。”


    “咱們這兒還有一百多,作個小買賣怎樣?”


    “叫我上街去吆喝?”天賜不覺的拿起饅頭來。


    “我吆喝,你管賬,擺個果攤子;我會上市。”“叫我在街上站著?”


    “還能在屋裏?”


    “我不幹!”天賜不能在街上站著賣東西:“我會寫會作,我去謀事,至少當個書記。”


    “哪兒找去?”


    天賜不曉得。“要是餓死的話,我是頭一個,我看出來了。”“實話!”虎爺一點也不客氣。“你是少爺,少爺就是廢物,告訴你吧。”


    天賜沒法兒反抗,他真是廢物。他那個階級隻出小官,小商人,和小廢物。他怕虎爺生氣,虎爺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把虎爺再得罪了,他大概真有餓死的危險。他答應了,作小買賣吧,誰叫他自己沒主意呢。既答應了這個,他又會思想了;他就怕沒主意,一旦有了主意——不管是誰的——他會細細的琢磨。他會設身處地的推想。自要他走入了一條道,他便落了實;行俠作義,作詩人,當才子,賣果子,都有趣味。趣味使他忘了排場與身分,這是玩。他想開了:老黑鋪子北邊就不錯,那裏短一個果子攤,而且避風;趕上有暴雨,還可以把東西存在老黑那裏。想起這個,便想起“蜜蜂”,應該看看她去,她也是老朋友。


    吃過了飯,他立在屋門口看著街坊們。他覺得這群人都也有趣,他們將變成他的朋友,他也要作小買賣了。他們都沒有規矩,說話聲音很高,隨便跟孩子瞪眼,可是也很和氣,都向他點點頭,讓他屋裏坐,連婦女也這樣。他們吃飯就在院裏,高聲的談他們自己的事:什麽使出張假錢票,什麽朦了個五歲的娃娃,他們都毫不羞愧的,甚至於是得意的,說著。天賜很容易想出來:城裏的都是騙子,錢多的大騙,錢少的小騙,錢是一切。隻有一個真人好人,據他看,紀老者。


    紀老者不騙人。他想起紀媽,她還進城來不呢?虎爺沒工夫管鄰人們,他忙著籌備一切。天賜插不上手,隻會出些似乎有用又似乎沒用的計劃,他想象著由果攤就能變成個果局子,虎爺作掌拒,他還可以去作詩。他得把攤子整理得頂美觀,有西瓜的時候得標上紅簽,用魏碑的字體寫上“進貢蜜瓜”。他得起個字號,“冷香齋”!詩人的果攤!他非常的得意。


    正是四月天氣,市上沒有多少果子。虎爺打了兩“炮”櫻桃,一些蕭梨,香蕉,和青杏;配上點花紙的糖,紅盒的葡萄幹,也倒還象個攤子。天賜主張把青杏擺在小碟子上,蓋上菠菜葉。虎爺沒那個心腸。虎爺大概的把貨物擺上,天賜看不上眼。等虎爺家去吃飯,他把筐上的竹箍扯下來,削成細簽。然後從新擺弄果子,擺成塔和各種堆兒,果子不服從命令要滾,便用竹簽互相的插上,仿佛作豆細工似的。梨上還插上個紅櫻桃,頗為美觀。虎爺回來差點氣瘋了:“把梨都插爛了,你是怎回事呢?你?”天賜不再管了,偷了點錢,去買了幾本小書,坐在攤後,他細心的讀念,稱呼自己為隱士。他是薑太公,有朝一日必有明君來訪,便作宰相。可是趕上他獨自看攤子的時候,來了買主,他很會要價,該要一毛的,他要四毛,人們不還價就拉倒,要是還一毛五就多賺著五分。這是他從院中的鄰居們學來的,他以為這很對。大家既都是騙子,作小買賣的吃了前頓沒有後頓,便更應當騙,騙得合理。爸有好多錢還想再賺,白了胡子還一天到晚計算,何況隻擺個果攤呢。高興的時候,他很會講話,拿出他說故事的本領,運用著想象,他能把買果子的說得直咽唾沫,非馬上吃個梨不可。他的梨治一切的病:“老太太,拿上一堆,一堆才十五個,專壓咳嗽!看這小梨,顏色是顏色,味道是味道。先嚐一個,買不買不要緊。我拉個主顧!地道北山香白梨。”老太太不為自己吃,是給孩子們買。他登時改了口:“小孩吃這個頂好了,專消食化水。”老頭兒,小夥子,大姑娘,都必吃他的梨;他的梨連猩紅熱都能治。說著說著,他自己也真信了他的話,他也得吃一個,因為覺得有點頭疼。吃完一個果子,順手打開一盒葡萄幹,看著書,隨便的捏著吃。趕上他不高興,什麽都是一毛錢一堆,拿吧。遇上老黑的孩子們從這兒過,果子是可以隨便拿的。孩子們專會等虎爺不在攤上由這兒過。有時候被虎爺看見,天賜會說:“我給他們記著賬呢!”


    由孩子們的口中,他知道“蜜蜂”已出嫁,兩個大男孩已在鋪中幫老黑的忙。現在這一群是後起之秀;老黑自己也不準知道自己有多少孩子了。“蜜蜂”出嫁,嫁了個紙鋪的夥計。天賜心中有點不得勁,拿了兩包糖給孩子們:“給蜜蜂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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