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絨團似的雛雞很美,長齊了翎兒的雞也很美;最不順眼是正在換毛時期的:禿頭禿腦翻著幾根硬翅,長腿,光屁股,赤裸不足而討厭有餘。小孩也有這麽個時期,雖英雄亦難例外。“七歲八歲討狗嫌”,即其時也。因為貪長身量而細胳臂蠟腿,臉上起了些雀斑,門牙根據地作“凹”形,眉毛常往眼下飛,鼻縱縱著。相貌一天三變,但大體上是以討厭為原則。外表這樣,靈魂也不落後。正是言語已夠應用的時候,一天到晚除了吃喝都是說,對什麽也有主張,而且以扯謊為榮。精力十足,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翻著跟頭睡覺;自要醒著手就得摸著,腳就得踢著,鞋要是不破了便老不放心。說話的時候得縱鼻,聽話的時候得擠眼,咳嗽一聲得縮縮脖,騎在狗身上想起撒尿。一天老餓。聲音鑽腦子,有時候故意的結巴。眼睛很尖,專找人家的弱點:二嫂的大褂有個窟窿,三姨的耳後有點泥……都精細的觀察,而後當眾報告,以完成討厭的偉業。狡猾,有時也勇敢;殘忍,無處不討厭。天賜到了這個時期。七歲了。兩腮的肉有計劃的撤去,以便顯出嘴唇的薄。上門牙一對全由他鄭重的埋在海棠樹下,時常挖出看看。身量長了不少。腿細而拐,微似踩著高蹺。臂瘦且長,不走路也搖晃。小眼珠豆一般的旋轉。鼻子卷著,有如聞著鼻梁上那堆黑點。扁腦飄搖動得異常靈便,細脖象棵蔥。


    牛老太太對這個相貌的變化並不悲觀,孩子都得變。她記得她的弟弟,在八九歲的時候整象個瘦兔,可是到了十六歲就出息得黃天霸似的。這不算什麽。


    她沒想到的是這個:以她這點管教排練,而福官不但身體上不體麵,動作上也象個活猴。她很傷心。一天到晚不準他出去學壞,可是他自己會從心裏冒壞!越叫他老實著,他越橫蹦亂跳,老太太簡直想不出個道理來。越叫他規矩點,他越棱棱著眼說話,這是由哪裏學來的呢?吃飯得叫幾次才來,洗臉得倆人按巴著;不給果子吃就偷。膽氣還是非常的壯,你說一句,他說兩句;要不然他幹脆一聲不出,向牆角擠眼玩。打也沒用,況且一身骨頭把人的手碰得生疼。


    最氣人的是凡事他得和四虎子去商量!原來四虎子看天賜的門牙一掉,不敢再拿他當小孩子了,所以開始應用一個新字兒——咱哥倆。天賜也很喜愛這個親切有味的字,一出屏風門便喊:“咱哥倆說個笑話呀?!”其實四虎子並不會說笑話,不過是把一切瞎扯和他的那點施公案全放在笑話項下。他的英雄也成了天賜的英雄;黃天霸雙手打鏢,雙手接鏢,一口單刀,甩頭一子,獨探連環套!據天賜看,四虎子既有黃天霸這樣的朋友,想必他也是條好漢,很有能力,很有主意。


    所以他事事得和四虎子商議。四虎子也確是有主意:“咱哥倆問你點事,”天賜在這種時節,說也奇怪,能夠一點也不討厭。


    “咱哥倆說吧,”四虎子也很真誠。


    “想買把刀;街上不是有嗎?鬼臉,刀,槍,布娃娃;我不要布娃娃,先買把刀得了。”天賜因為缺乏門牙,得用很大的力量把“刀”說清楚正確,於是濺了四虎子一臉唾沫星子。“媽媽不給錢,怎辦?”


    “單刀一口,黃天霸,雙手接鏢?”四虎子點破了來意。天賜笑了,用舌頭頂住門牙的豁子。


    四虎子想了想:“跟爸上街,走到攤子前麵,怎說也不再走;看,爸,那刀多好!可別說你要;就是一個勁兒誇好,明白不?爸要是給買了,回來你告訴媽媽,不是我要哇,爸給買的!棱棱著點眼睛說都可以。”


    “爸要是不給買呢?”


    “不走就是了!”


    “鏢呢?”


    “那不用買,找幾塊小磚頭就行。看著,這是刀,”毛子在四虎子的右手裏,“往左手一遞,右手掏鏢,打!練一個!”天賜聚精會神的接過子來,嘴張著點,睛珠放出點光,可是似乎更小了些,照樣的換手掏鏢。他似乎很會用心,而且作得一點不力笨。


    爸果然給買了把竹板刀,刷著銀色。在後院裏,天賜練刀打鏢,把紀媽的窗戶紙打了好幾個窟窿。他佩服,感激四虎子。凡事必須咱們倆商量,把牛老太太氣得直犯喘。


    有的時候,老太太還非求救於四虎子不可:天賜已經覺出自己的力量,雖然瘦光眼子雞似的,可是智力與生力使他不肯示弱。他願故意討厭,雖然他可以滿不討厭。事情越逆著來,他越要試試他的力量,他的鼻子不是白白卷著的。恰巧牛老太太是個不許別人有什麽主張的人,戰爭於是乎不能幸免。可是,媽媽與兒子的戰爭往往是媽媽失敗。因為她的顧慮太多,而少爺是一鼓作氣蠻幹到底。


    “福官,進來吧,院子裏多麽熱!”


    “偏不熱!”天賜正在太陽地裏看螞蟻交戰,十分的入味兒。


    “我是好意,這孩子!”


    “不許看螞蟻打架嗎?!”好意歹意吧,攪了人家的高興是多麽不近情理,況且看螞蟻打仗還能覺到熱嗎?“偏叫你進來!”


    “偏不去!”又替黑螞蟻打死三個黃的。


    宣戰了!可是太太不肯動手,大熱的天,把孩子打壞了便更麻煩。不打可又不行。退一步講,出去拉進他來,他也許跑了,也丟自己的臉。


    “四虎子!”太太在屏風門上叫,不敢高聲,怕失了官派。“你跟福官玩玩,別讓他在太陽底下曬著。”


    四虎子來了,在天賜耳旁嘀咕了兩句。


    “上門洞說去?”天賜跟著黃天霸的朋友走了。太太不久也學會了這招兒,可是不十分靈驗。


    “福官,你要是聽說呀,我這兒有香蕉!”


    天賜連理也不理,誰稀罕香蕉!幾年的經驗,難道誰還不曉得果子專為擺果盤,不給人吃?媽媽是自找無趣。


    為賭這口氣,媽媽真拿了根香蕉。嗯,怎樣桃子底巴上短了一口呢?三個,一個上短了一口!


    “福官!這是誰幹的?”


    “桃兒呀?”福官翻了白眼:“反正,反正我才咬了三口,湊到一塊還趕不上一整個!”


    媽媽放聲的哭了。太傷心了:自己沒兒,抱來這麽個冤家,無處去說,無處去訴!


    天賜慌了,把媽媽逼哭了不是他的本意。拐著腿奔了四虎子去:“咱哥倆想主意,媽媽哭了!”


    “為什麽?”


    “我偷吃了桃!”


    “幾個?”


    “三口!”


    “怎麽?”


    “一個上一口,湊到一塊還不夠一整個;挨打也少挨點!”在桃兒的壓迫下,算錯了賬是常有的事。


    他們找紀媽去勸慰太太,太太更傷心了。沒法說呀!不能說天賜是拾來的,不能。可是你為他留臉,他不領情。三個大桃,一個上一口!


    好容易媽媽止了悲聲,天賜和四虎子又作一度詳細的討論。四虎子的意見是“我要是偷,就偷一個;你的錯處是在一個上一口!”


    “求爸賠上媽媽三個呢?”天賜問。


    “也好!”


    偷桃案結束了以後,太太決定叫天賜上學;這個反勁兒,誰受得了?


    孩兒念書,在老太太看,與其是為識字還不如是為受點管教。一個官樣的少爺必得識字,真的;可是究竟應識多少字,老太太便回答不出了。她可是準知道:一個有出息的孩童必須規規矩矩,象個大人似的。因此,她想請先生來教專館。離著先生近,她可以隨時指示方針;先生實在應當是她的助手。


    牛老者不大讚成請先生,雖然沒有不尊重太太的主張的意思。商業化:他並不能謀劃得怎樣高明,可是他願意計算一下;計算的好歹,他也不關心,不過動動算盤子兒總覺得過癮。他的珠算並不精熟,可是打得很響。太太一定要請先生,也好;能省倆錢呢,也不錯。他願意天賜入學校。這裏還有個私心;天賜上學,得有人接送;這必定是他的差事。他就是喜歡在街上溜溜兒子。有兒子在身旁,他覺得那點財產與事業都有了交待,即使他天生來的馬虎,也不能完全忘掉了死,而死後把一堆現洋都撒了紙錢也未免有失買賣規矩。可是太太很堅決:不能上學校去和野孩子們學壞!她確是知道天賜現在是很會討厭,但她也確信天賜無論怎樣討厭也必定比別人家的孩子強。再說,有個先生來幫助她,天賜這點討厭是一定可以改正的。牛老者犧牲了自己的意見,而且熱心幫忙去請先生;在這一點上,他頗有偉大政治家的風度。所以怕太太有時候也是一種好的訓練。


    牛老者記得死死的,隻有“老山東兒”會教館,不知是怎麽記下來的。見著朋友,他就是這一句:“有閑著的老山東兒沒有,會教書的?”


    不久,就找著了一位。真是老山東兒,可是會教書不會,介紹人並沒留意。介紹人還以為牛掌櫃是找位夥計或跑外的先生呢。及至見了麵,提到教書問題,老山東兒說可以試試,他仿佛還記得幼年間讀過的小書:眼前的字們,他確是很能拿得起來,他曾作過老祥盛的先生。一提老祥盛,牛老者肅然起敬:


    “老祥盛?行了,家去見見吧!老祥盛,”這三個字有種魔力,他舍不得放下:“老祥盛的老掌櫃,孟子冬,現在有八十多歲了吧?那樣的買賣人,現在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王寶齋——前任老祥盛的管賬先生——附議:孟子冬孟老掌櫃那樣的人確是找不到了;他死了三四年了。


    王寶齋有四十多歲,高身量,大眼睛,山東話亮響而纏綿,把“腿兒”等字帶上嘟嚕,“人兒”輕飄的化為“銀兒”,是個有聲有色的山東人。


    束脩多少,節禮怎送等等問題,王老師決定不肯說,顯出山東的禮教與買賣人的義氣:“你這是怎麽了,牛大哥,都是自己銀兒!給多少是多少,給多少是多少;我要是嫌少,是個屌!”王老師被情感的激動,不自覺的說著韻語。


    老者本來不敢拿主意,就此下台,回家和太太商議。太太有點懷疑王寶齋的學問與經驗。老者連連的聲明:“老祥盛的管賬先生,老祥盛的!”太太仔細一想:沒有經驗也好,她正可以連天賜帶老師一齊訓練。於是定了局:每年送老師三十塊錢的束脩,三節各送兩塊錢的禮,把外院的堆房收拾出一間作宿室,西屋作書房,每天三頓飯——家常飯。“就是花紅少點!”牛老者的批評是。


    “節禮!”老太太不喜歡商業上的名詞。“以後再說,教得好就多送。”


    八月初一開館。天賜差不多是整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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