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老太太的黃淨子臉上露出點紅,不少的灰發對小髻宣告了獨立,四下裏搭落著。一對陷進點去的眼發出沒盡被控製住的得意的光,兩隻小腳故意的穩慢而不由的很忙叨。她得住了個施展才能的機會;英雄而得不到相當的機會,象千裏馬老拴在槽前。她預備天賜的三天呢,這與其說是為天賜,還不如說是為她自己;辦三天不辦,天賜一點也不在意,反正他有了紀媽那兩口袋奶,還有什麽可慮的呢。牛老太太得露一手。多少年了,老沒個事兒辦,這個機會不能輕易放過。


    帶領著老劉媽,四虎子,和牛老者,她擺開了陣式。牛老者不反對,可是沒想到事情會這麽複雜。他以為辦三天不過是請上幾家親友,叫廚子作上幾桌魚肉多而吃完非睡覺不可的菜而已。太太告訴他的事,他簡直莫名其妙。事多去了,拿叫廚子這一項說,就夠寫一本書的。幾件小燒,幾個飯菜,幾件冷暈,幾道點心,幾個大件,哎喲,太太好象是要開飯館子。菜定好,登時就是怎樣賃桌椅,而桌椅上還要鋪墊呢,而鋪墊也有種種呢。牛老者作了一輩子生意了,沒有一項生意象辦三天這麽複雜的。他的腦子仿要腫起來,直嗡嗡的響;隻能照計而行,太太說什麽是什麽吧。太太有嘴,他有腿,跑吧。跑得太累了,他會找個地方睡會兒去,省得回到家中又被派出來。太太手下的幾員大將,數他不中用。


    老劉媽,別看快七十了,是非常的努力。一夜的工夫把桌子的銅件全擦得象電鍍的,椅墊子全換了新套。她的腳太吃力,可是有摔幾個跟頭也不灰心的堅決。她的眼雖都睜著,可是左邊那隻和瞎了一樣,隻管流淚,不負其他一切的責任。但這不成問題,左眼不中用,右眼便加倍的努力:歪著頭,用右眼釘著東西,擦,洗,縫,補,嘴還唧唧的出聲,頗象小雞歪頭出神的樣子,可是沒閑著。她不能閑著。她得捧姑奶奶一場。


    劉媽打內,四虎子打外,這小子的腿好似是機器。從一方麵說,牛太太對他很失望。他從十二歲便在牛宅,太太本想把他訓練成個理想的仆人。四虎子幹脆不受訓練。二十歲了,還是用嘴呼吸氣,鼻子隻管流清湯。說話永遠和打架一樣,沒有一句和氣的。眉頭子擰著,冬夏常青的腦門上出著汗。在另一方麵講,牛太太不能免他的職。他是她的親戚,況且他忠實。辦事不漂亮,可是不惜力呢;為買一斤白糖,他能來回跑六趟。這雖然費點工夫,可是跑得是他的腿,太太也就不便太挑剔了。他永遠不等聽明白了就往外跑,而後再跑回來問,要不然怎麽老出汗呢。


    紀媽以奶娃娃為正業,所以太太沒派她什麽別的差事。可是奶娃娃也得有個樣兒,得加緊訓練。怎樣抱娃娃,怎樣稱呼人,怎樣立著,太太一絲不苟的全教導下來。兩天的工夫,紀媽的腳尖居然翻的減少了度數,而每一張嘴會想把“唵”改成“太太”。穿上了新藍布褲褂,頭也梳整齊,除了嘴角還一時緊縮不來,看著實在有個樣子了。


    至於咱們的英雄,也真算露臉,吃的香,睡的好,尿的勤,哭得聲高,仿佛抓住了生命而要及時的享受。他一哭,六隻小腳全往這兒跑,紀媽先到,太太居中,劉媽殿軍。一人有一種慰問,可是他全置之不理,任情的哭下去,直到口袋乳送到唇邊為止。他曉得他是英雄,是皇帝。


    三天到了。老鴉還作著夢呢,牛家的人就全起來了。世界上的人雖多,但是自家添人進口到底是了不得的事。細想起來,自要你注意自家的事,也就沒那麽大工夫再管世界了。牛老太太的自私是很有理的。一個娃娃的哭聲使全家顫動,必須充分的熱鬧一回,孩子哭繼以狗咬,生活才落了實。牛老太太高興,她的兒子必須是全家大小與親戚朋友的欣喜的中心。她自己打扮停妥,開始檢閱部下:牛老者的馬褂沒扣好,首先挨了申斥。四虎子的耳朵上竟自還有泥,男人簡直沒辦法!老劉媽都好,就是直打哈欠;太太本想叫大家早起,為是顯著精神,敢情有的人越早起越不精神;理想與事實常這麽擰股著。紀媽很不壞,就是不大喜歡,大概是想起自己的娃娃;這是她自己找別扭。天賜還睡呢,可是全份武裝在半夜裏已經披掛好:全是新的,頭上還戴了小紅帽,帽沿上釘著金壽星看著十分的不自然,可是很闊氣。


    檢閱完畢,天還沒亮呢。借著燭光,太太指揮著陳列禮物。牛老者的朋友大多數是商人,送來的多半是鏡框和對聯。鏡框中的彩畫十張有九張是“蘇堤春曉”,柳樹真綠,水真藍,要是不從藝術上看,顏色的濃厚倒頗有可取;蘇堤上立著個打洋傘的大姑娘,比柳樹高著一頭,據牛老者看這很有畫意。框子可是不同,有的是斑竹的,有的是黑木頭的,有的是漆金的。太太把漆金的定為頭等,叫四虎子給掛在堂屋的正麵,其餘的分懸左右。對聯都象是一個人寫的,文字也差不多,最多的是“買賣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這都掛在東西屋;太太不大喜歡對聯,因為與小娃娃沒關係。到底是親戚送來的切於實用,小衣裳,小帽子,小鞋,還有幾匣衣料。按著規矩說,應當送小米雞蛋糕與黑糖,可是大家都知道既非牛太太作月子,似乎不必這樣送。牛太太也很滿意。自己既享用不著,都便宜了紀媽,那才合不著呢。這些禮物都擺在堂屋的條案上。陳列妥當,廚子到了,開始剁肉,聲勢浩大,四鄰的識見不廣的狗全叫起來。牛老太太歎了口氣,這才象回事。打算叫自家威風凜凜,得設法使狗們叫,這才合規矩。


    老劉媽的手指全是紅的,染了多少紅蛋,幾乎沒人能知道。雞蛋設若會覺到驕傲的話,這是最好的時機了。就是那小而不起眼的蛋,塗得紅紅的便也登時顯著特別的體麵。況且那些平常和“蛋”發生關係的字眼,在此刻全似乎沒有聯屬,而另有一些以“紅”為中心的吉利話兒和它打成一氣。老劉媽把染好的蛋都放在銅盤子上,象幾盤子什麽神秘的寶珠,鮮豔,濃厚,圓滿,帶著子孫萬代的祥氣。紅蛋預備好,她和太太細心的研究了一番,把洗三該有的東西,如艾子水,如老蔥,如帶孔的老錢,如燒礬末,全都放在天賜的左右,看起來非常的嚴重,仿佛生命的開始比一師人馬的開拔還要複雜,在一條小生命上的希望是無窮無盡的。


    八點以後,親友陸續的來到。牛老太太接待親友的神氣很值得注意。她的態度便是慈善的本身,笑著,老眼裏老象含著點淚光,帶出非常感激大家的意思。及至細一看,她是對自己笑呢。她覺到自己的能力,她是叫大家看看她的本事與優越。對那些窮苦一點的親友,她特別的謙和,假如他們是借了債而來行人情的,那正足以證明她的重要與他們的虔誠。是的,她並沒有約請這些苦親友,而他們自動的趕上前來。無論怎樣為難,他們今天也穿得怪幹淨,多少也帶來些禮物,她沒法不欣賞他們的努力——非這樣不足算要強的人。王二媽的袍子,聞也聞得出,是剛由當鋪裏取出來的;當然別的物件及時的入了當鋪。李三嫂的耳環是銀白銅的。張六姑的大襖是借來的,長著一寸多。牛老太太的眼睛把這些看得非常的清楚;很想獎勵她們一番,可是她的話有分寸:“哎,沒敢驚動親友:這怎說的,又勞你的駕;來看看小孩吧。”她心裏明白——“本來沒想請你們。”她們也明白,可也另有一派答對:“應該的呀,給你來賀喜;要不是那個呀,昨天就來幫助你張羅了;都仗著你一個人,可真不容易!”


    說著,來到天賜的展覽室,大家一齊失聲的“喲!怎麽這麽胖呀,多體麵呀,可是個福相!”


    屋裏已坐定七八位老太婆與媳婦,把天賜團團圍住,差不多都吸著煙卷,都誇獎著天賜的福相,都高聲彼此的招呼,都嘴裏談著娃娃,而眼中彼此端詳著衣裳打扮。屋裏的溫度忽然增高十度。後來的繼續進來參觀,先來的決不想讓位;特別是有些身分的人,幹脆坐在娃娃的身旁,滿有自居子孫娘娘的氣概。天賜莫名其妙,隻覺得憋悶得慌,再也不能安睡,小眼睛直眨巴,這使大家更加倍的佩服:看這倆大眼睛,懂事似的!


    男賓,除了至親,沒有詳細參觀娃娃的權利,都在東西屋裏專等著喝喜酒。牛老者的招待方法與太太的完全不同,絕對沒有一定的主意。他想不起說什麽好,又覺得一言不發也未必對。他轉著圓臉向四麵笑,笑得工夫太大了,便改為點點頭,點頭太多了,便隨便的說一句:“可不是,”“抽煙吧。”頭上出了汗,這是個啟示:“什麽時候了,天還這麽熱!”大家說:“你是喜歡的,天並不熱。”他哈哈起來。他的身後跟著四虎子,他一說“抽煙吧,”四虎子便把煙遞過去——始終沒管倒茶,因為主人沒說。東西屋裏的文化比起堂屋的來要低著很多,牛老太太知道這群土豆子專為來吃飯。她下了命令,先給東西屋開飯。


    飯的確不壞,各位掌櫃的暫時拋開關於作買賣的討論,誠心的吃了個酒足飯飽,個個頭上都出著熱汗,然後牙上插著牙簽,騰出手來用熱手巾板狠命的擦腦門子。腦門擦亮,撲過煙筒去,吸著煙三三兩兩的偷著往外溜。


    女賓席上可不這樣簡單,每一桌都至少吃個五六刻鍾。這很官樣。據牛老太太看。可是,有一點叫她未免傷心:各桌上低聲的談話,她掃聽著,似乎大不利於天賜。屋中的光景仿佛忽然暗淡了好多,空氣中飄著一片問號。牛老太太張羅著這桌,眼瞭著那桌:張六姑的薄嘴唇動得象是說“私孩子”。李三嫂神出鬼入的點了點頭。無論你把謊造得多麽圓到,你攔不住人們心裏會繞彎。特別是那幾位本族的,在牛太太的視線外,鼻子老出著涼氣,這些涼氣會使她覺得涼颼颼的,好象開著電扇。牛太太的心中不很自在。她知道牛老者是老實頭,假如她們把他包圍上,事情可就不見得好辦。她得設法賄賂她們。天下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收買;自己吃肉,得讓旁人至少啃點骨頭,英雄的成功都仗著隨手往外扔骨頭。自私的人得看準了肉而決定舍了骨頭;骨頭扔出去,自有自告奮勇願意當狗的。老太太心中盤算開了:給她什麽,給她什麽,給她什麽,然後對她說什麽,對她又說什麽,叫她們分離開,而後再一一的收拾。先分紅蛋,這是個引子,引子是表示吉祥,吉祥的底下再有些沉重的東西,大家的鼻子自然會添加熱度而冒出暖氣來。


    辦法果然有效,大家看完洗三還不肯走,等著吃晚飯。牛老太太準知道她們一出大門,鼻子還會涼起來,可是在分別的時候彼此很和氣。把客人送了走,她歎了口氣,隻成功了一半!她問老伴兒看出什麽故典來沒有,老者抓了抓頭,他隻看出大家吃得很飽,對於政治,他簡直是一竅不通。不過這也好,牛太太正好把事情暗中都辦了,叫他去頂著惡名。老太太所沒看到的是這個:誰也曉得牛老頭是老好子,而她是諸葛亮,聰明人就是有這點毛病,老以自己的藐小當作偉大,殊不知曆史上並沒有這樣的事。要是有的話,人心早變成豆兒那麽小了。


    不論怎說吧,天賜的存在,是好是歹,已經是公認的了。


    自要紅蛋被人分去,你想向生命辭職也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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