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我姑母和我大姐的婆母現在還活著,我相信她們還會時常爭辯:到底在我降生的那一晚上,我的母親是因生我而昏迷過去了呢,還是她受了煤氣。


    幸而這兩位老太太都遵循著自然規律,到時候就被親友們護送到墳地裏去;要不然,不論我慶祝自己的花甲之喜,還是古稀大壽,我心中都不會十分平安。是呀,假若大姐婆婆的說法十分正確,我便根本不存在啊!


    似乎有聲明一下的必要:我生的遲了些,而大姐又出閣早了些,所以我一出世,大姐已有了婆婆,而且是一位有比金剛石還堅硬的成見的婆婆。是,她的成見是那麽深,我簡直地不敢叫她看見我。隻要她一眼看到我,她便立刻把屋門和窗子都打開,往外散放煤氣!


    還要聲明一下:這並不是為來個對比,貶低大姐婆婆,以便高抬我的姑母。那用不著。說真的,姑母對於我的存在與否,並不十分關心;要不然,到後來,她的煙袋鍋子為什麽常常敲在我的頭上,便有些費解了。是呀,我長著一個腦袋,不是一塊破磚頭!


    盡管如此,姑母可是堅持實事求是的態度,和我大姐的婆婆進行激辯。按照她的說法,我的母親是因為生我,失血過多,而昏了過去的。據我後來調查,姑母的說法頗為正確,因為自從她中年居孀以後,就搬到我家來住,不可能不掌握些第一手的消息與資料。我的啼哭,吵得她不能安眠。那麽,我一定不會是一股煤氣!


    我也調查清楚:自從姑母搬到我家來,雖然各過各的日子,她可是以大姑子的名義支使我的母親給她沏茶灌水,擦桌子掃地,名正言順,心安理得。她的確應該心安理得,我也不便給她造謠:想想看,在那年月,一位大姑子而不欺負兄弟媳婦,還怎麽算作大姑子呢?


    在我降生前後,母親當然不可能照常伺候大姑子,這就難怪在我還沒落草兒,姑母便對我不大滿意了。不過,不管她多麽自私,我可也不能不多少地感激她:假若不是她肯和大姐婆婆力戰,甚至於混戰,我的生日與時辰也許會發生些混亂,其說不一了。我舍不得那個良辰吉日!


    那的確是良辰吉日!就是到後來,姑母在敲了我三煙鍋子之後,她也不能不稍加考慮,應否繼續努力。她不能不想想,我是臘月二十三日酉時,全北京的人,包括著皇上和文武大臣,都在歡送灶王爺上天的時刻降生的呀!


    在那年代,北京在沒有月色的夜間,實在黑的可怕。大街上沒有電燈,小胡同裏也沒有個亮兒,人們晚間出去若不打著燈籠,就會越走越怕,越怕越慌,迷失在黑暗裏,找不著家。有時候,他們會在一個地方轉來轉去,一直轉一夜。按照那時代的科學說法,這叫作“鬼打牆”。


    可是,在我降生的那一晚上,全北京的男女,千真萬確,沒有一個遇上“鬼打牆”的!當然,那一晚上,在這兒或那兒,也有餓死的、凍死的,和被殺死的。但是,這都與鬼毫無關係。鬼,不管多麽頑強的鬼,在那一晚上都在家裏休息,不敢出來,也就無從給夜行客打一堵牆,欣賞他們來回轉圈圈了。


    大街上有多少賣糖瓜與關東糖的呀!天一黑,他們便點上燈籠,把攤子或車子照得亮堂堂的。天越黑,他們吆喝的越起勁,洪亮而急切。過了定更[1],大家就差不多祭完了灶王,糖還賣給誰去呢!就憑這一片賣糖的聲音,那麽洪亮,那麽急切,膽子最大的鬼也不敢輕易出來,更甭說那些膽子不大的了—— 據說,鬼也有膽量很小很小的。


    再聽吧,從五六點鍾起,已有稀疏的爆竹聲。到了酉時左右(就是我降生的偉大時辰),連鋪戶帶人家一齊放起鞭炮,不用說鬼,就連黑、黃、大、小的狗都嚇得躲在屋裏打哆嗦。花炮的光亮衝破了黑暗的天空,一閃一閃,能夠使人看見遠處的樹梢兒。每家院子裏都亮那麽一陣:把灶王像請到院中來,燃起高香與柏枝,灶王就急忙吃點關東糖,化為灰燼,飛上天宮。


    灶王爺上了天,我卻落了地。這不能不叫姑母思索思索:“這小子的來曆不小哇!說不定,灶王爺身旁的小童兒因為貪吃糖果,沒來得及上天,就留在這裏了呢!”這麽一想,姑母對我就不能不在討厭之中,還有那麽一點點敬意!


    灶王對我姑母的態度如何,我至今還沒探聽清楚。我可是的確知道,姑母對灶王的態度並不十分嚴肅。她的屋裏並沒有灶王龕。她隻在我母親在我們屋裏給灶王與財神上了三炷香之後,才搭訕著過來,可有可無地向神像打個問心。假若我恰巧在那裏,她必狠狠地瞪我一眼;她認準了我是灶王的小童兒轉世,在那兒監視她呢!


    說到這裏,就很難不提一提我的大姐婆婆對神佛的態度。她的氣派很大。在她的堂屋裏,正中是掛著黃圍子的佛桌,桌上的雕花大佛龕幾乎高及頂棚,裏麵供著紅臉長髯的關公。到春節,關公麵前擺著五碗小塔似的蜜供、五碗紅月餅,還有一堂幹鮮果品。財神、灶王,和張仙(就是“打出天狗去,引進子孫來”的那位神仙)的神龕都安置在兩旁,倒好像她的“一家之主”不是灶王,而是關公。趕到這位老太太對丈夫或兒子示威的時候,她的氣派是那麽大,以至把神佛都罵在裏邊,毫不留情!“你們這群!”她會指著所有的神像說:“你們這群!吃著我的蜜供、鮮蘋果,可不管我的事,什麽東西!”


    可是,姑母居然敢和這位連神佛都敢罵的老太太分庭抗禮,針鋒相對地爭辯,實在令人不能不暗伸大指!不管我怎麽不喜愛姑母,當她與大姐婆婆作戰的時候,我總是站在她這一邊的。


    經過客觀的分析,我從大姐婆婆身上實在找不到一點可愛的地方。是呀,直到如今,我每一想起什麽“虛張聲勢”、“瞎唬事”等等,也就不期然而然地想起大姐的婆婆來。我首先想起她的眼睛。那是一雙何等毫無道理的眼睛啊!見到人,不管她是要表示歡迎,還是馬上衝殺,她的眼總是瞪著。她大概是想用二目圓睜表達某種感情,在別人看來卻空空洞洞,莫名其妙。她的兩腮多肉,永遠陰鬱地下垂,像兩個裝著什麽毒氣的口袋似的。在咳嗽與說話的時候,她的嗓子與口腔便是一部自製的擴音機。她總以為隻要聲若洪鍾,就必有說服力。她什麽也不大懂,特別是不懂怎麽過日子。可是,她會瞪眼與放炮,於是她就懂了一切。


    雖然我也忘不了姑母的煙袋鍋子(特別是那裏麵還有燃透了的蘭花煙的),可是從全麵看來,她就比大姐的婆婆多著一些風趣。從模樣上說,姑母長得相當秀氣,兩腮並不像裝著毒氣的口袋。她的眼睛,在風平浪靜的時候,黑白分明,非常的有神。不幸,有時候不知道為什麽就來一陣風暴。風暴一來,她的有神的眼睛就變成有鬼,寒光四射,冷氣逼人!不過,讓咱們還是別老想她的眼睛吧。她愛玩梭兒胡[2]。每逢贏那麽三兩吊錢的時候,她還會低聲地哼幾句二黃。據說:她的丈夫,我的姑父,是一位唱戲的!在那個改良的……哎呀,我忘了一件大事!


    你看,我隻顧了交待我降生的月、日、時,可忘了說那是哪一年!那是有名的戊戌年啊!戊戌政變!


    說也奇怪,在那麽大講維新與改良的年月,姑母每逢聽到“行頭”、“拿份兒”等等有關戲曲的名詞,便立刻把話岔開。隻有逢年過節,喝過兩盅玫瑰露酒之後,她才透露一句:“唱戲的也不下賤啊!”盡管如此,大家可是都沒聽她說過:我姑父的藝名叫什麽,他是唱小生還是老旦。


    大家也都懷疑,我姑父是不是個旗人。假若他是旗人,他可能是位耗財買臉的京戲票友兒。可是,玩票是出風頭的事,姑母為什麽不敢公開承認呢?他也許真是個職業的伶人吧?可又不大對頭:在那年月,盡管醞釀著革新與政變,堂堂的旗人而去以唱戲為業,不是有開除旗籍的危險麽?那麽,姑父是漢人?也不對呀!他要是漢人,怎麽在他死後,我姑母每月會去領好幾份兒錢糧呢?


    直到如今,我還弄不清楚這段曆史。姑父是唱戲的不是,關係並不大。我總想不通:憑什麽姑母,一位寡婦,而且是愛用煙鍋子敲我的腦袋的寡婦,應當吃幾份兒餉銀呢?我的父親是堂堂正正的旗兵,負著保衛皇城的重任,每月不過才領三兩銀子,裏麵還每每攙著兩小塊假的;為什麽姑父,一位唱小生或老旦的,還可能是漢人,會立下那麽大的軍功,給我姑母留下幾份兒錢糧呢?看起來呀,這必定在什麽地方有些錯誤!


    不管是皇上的,還是別人的錯兒吧,反正姑母的日子過得怪舒服。她收入的多,開銷的少—— 白住我們的房子,又有弟媳婦作義務女仆。她是我們小胡同裏的“財主”。


    恐怕呀,這就是她敢跟大姐的婆婆頂嘴抬杠的重要原因之一。大姐的婆婆口口聲聲地說:父親是子爵,丈夫是佐領,兒子是驍騎校。這都不假;可是,她的箱子底兒上並沒有什麽沉重的東西。有她的胖臉為證,她愛吃。這並不是說,她有錢才要吃好的。不!沒錢,她會以子爵女兒、佐領太太的名義去賒。她不但自己愛賒,而且頗看不起不敢賒、不喜歡賒的親友。雖然沒有明說,她大概可是這麽想:不賒東西,白作旗人!


    我說她“愛”吃,而沒說她“講究”吃。她隻愛吃雞鴨魚肉,而不會欣賞什麽山珍海味。不過,她可也有講究的一麵:到十冬臘月,她要買兩條豐台暖洞子生產的碧綠的、尖上還帶著一點黃花的王瓜,擺在關公麵前;到春夏之交,她要買些用小蒲包裝著的,頭一批成熟的十三陵大櫻桃,陳列在供桌上。這些,可隻是為顯示她的氣派與排場。當她真想吃的時候,她會買些冒充櫻桃的“山豆子”,大把大把地往嘴裏塞,既便宜又過癮。不管怎麽說吧,她經常拉下虧空,而且是債多了不愁,滿不在乎。


    對債主子們,她的眼瞪得特別圓,特別大;嗓音也特別洪亮,激昂慷慨地交代:


    “聽著!我是子爵的女兒,佐領的太太,娘家婆家都有鐵杆兒莊稼!俸銀俸米到時候就放下來,欠了日子欠不了錢,你著什麽急呢!”


    這幾句豪邁有力的話語,不難令人想起二百多年前清兵入關時候的威風,因而往往足以把債主子打退四十裏。不幸,有時候這些話並沒有發生預期的效果,她也會瞪著眼笑那麽一兩下,叫債主子嚇一大跳;她的笑,說實話,並不比哭更體麵一些。她的剛柔相濟,令人啼笑皆非。


    她打扮起來的時候總使大家都感到遺憾。可是,氣派與身分無關,她還非打扮不可。該穿亮紗,她萬不能穿實地紗;該戴翡翠簪子,決不能戴金的。於是,她的幾十套單、夾、棉、皮、紗衣服,與冬夏的各色首飾,就都循環地出入當鋪,當了這件贖那件,博得當鋪的好評。據看見過閻王奶奶的人說:當閻王奶奶打扮起來的時候,就和盛裝的大姐婆婆相差無幾。


    因此,直到今天,我還摸不清她的丈夫怎麽會還那麽快活。在我幼年的時候,我覺得他是個很可愛的人。是,他不但快活,而且可愛!除了他也愛花錢,幾乎沒有任何缺點。我首先記住了他的咳嗽,一種清亮而有腔有調的咳嗽,叫人一聽便能猜到他至小是四品官兒。他的衣服非常整潔,而且帶著樟腦的香味,有人說這是因為剛由當鋪拿出來,不知正確與否。


    無論冬夏,他總提著四個鳥籠子,裏麵是兩隻紅頦,兩隻藍靛頦兒。他不養別的鳥,紅、藍頦兒雅俗共賞,恰合佐領的身分。隻有一次,他用半年的俸祿換了一隻雪白的麻雀。不幸,在白麻雀的聲譽剛剛傳遍九城的大茶館之際,也不知怎麽就病故了,所以他後來即使看見一隻雪白的老鴉也不再動心。


    在冬天,他特別受我的歡迎:在他的懷裏,至少藏著三個蟈蟈葫蘆,每個都有擺在古玩鋪裏去的資格。我並不大注意葫蘆。使我興奮的是它們裏麵裝著的嫩綠蟈蟈,時時輕脆地鳴叫,仿佛夏天忽然從哪裏回到北京。


    在我的天真的眼中,他不是來探親家,而是和我來玩耍。他一講起養鳥、養蟈蟈與蛐蛐的經驗,便忘了時間,以至我母親不管怎樣為難,也得給他預備飯食。他也非常天真。母親一暗示留他吃飯,他便咳嗽一陣,有腔有調,有板有眼,而後又哈哈地笑幾聲才說:


    “親家太太,我還真有點餓了呢!千萬別麻煩,到天泰軒叫一個幹炸小丸子、一賣木樨肉、一中碗酸辣湯,多加胡椒麵和香菜,就行啦!就這麽辦吧!”


    這麽一辦,我母親的眼圈兒就分外濕潤那麽一兩天!不應酬吧,怕女兒受氣;應酬吧,錢在哪兒呢?那年月走親戚,用今天的話來說,可真不簡單!


    親家爹雖是武職,四品頂戴的佐領,卻不大愛談怎麽帶兵與打仗。我曾問過他是否會騎馬射箭,他的回答是咳嗽了一陣,而後馬上又說起養鳥的技術來。這可也的確值得說,甚至值得寫一本書!看,不要說紅、藍頦兒們怎麽養,怎麽蹓,怎麽“押”,在換羽毛的季節怎麽加意飼養,就是那四個鳥籠子的製造方法,也夠講半天的。不要說鳥籠子,就連籠裏的小磁食罐,小磁水池,以及清除鳥糞的小竹鏟,都是那麽考究,誰也不敢說它們不是藝術作品!是的,他似乎已經忘了自己是個武官,而把畢生的精力都花費在如何使小罐小鏟,咳嗽與發笑都含有高度的藝術性,從而隨時沉醉在小刺激與小趣味裏。


    他還會唱呢!有的王爺會唱須生,有的貝勒會唱《金錢豹》,有的滿族官員由票友而變為京劇名演員……。戲曲和曲藝成為滿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東西,他們不但愛去聽,而且喜歡自己粉墨登場。他們也創作,大量地創作,岔曲、快書、鼓詞等等。我的親家爹也當然不甘落後。遺憾的是他沒有足夠的財力去組成自己的票社,以便親友家慶祝孩子滿月,或老太太的生日,去車馬自備、清茶恭候地唱那麽一天或一夜,耗財買臉,傲裏奪尊,譽滿九城。他隻能加入別人組織的票社,隨時去消遣消遣。他會唱幾段聯珠快書。他的演技並不很高,可是人緣很好,每逢獻技都博得親友們熱烈喝彩。美中不足,他走票的時候,若遇上他的夫人也盛裝在場,他就不由地想起閻王奶奶來,而忘了詞兒。這樣丟了臉之後,他回到家來可也不鬧氣,因為夫妻們大吵大鬧會喊啞了他的嗓子。倒是大姐的婆婆先發製人,把日子不好過,債務越來越多,統統歸罪於他愛玩票,不務正業,鬧得沒結沒完。他一聲也不出,隻等到她喘氣的時候,他才用口學著三弦的聲音,給她彈個過門兒:“登根兒哩登登”。藝術的熏陶使他在痛苦中還能夠找出自慰的辦法,所以他快活—— 不過據他的夫人說,這是沒皮沒臉,沒羞沒臊!


    他們夫婦誰對誰不對,我自幼到而今一直還沒有弄清楚。那麽,就書歸正傳,還說我的生日吧。


    在我降生的時候,父親正在皇城的什麽角落值班。男不拜月,女不祭灶,自古為然。姑母是寡婦,母親與二姐也是婦女;我雖是男的,可還不堪重任。全家竟自沒有人主持祭灶大典!姑母發了好幾陣脾氣。她在三天前就在英蘭齋滿漢餑餑鋪買了幾塊真正的關東糖。所謂真正的關東糖者就是塊兒小而比石頭還硬,放在口中若不把門牙崩碎,就把它粘掉的那一種,不是攤子上賣的那種又泡又鬆,見熱氣就容易化了的低級貨。她還買了一斤什錦南糖。這些,她都用小缸盆扣起來,放在陰涼的地方,不叫灶王爺與一切的人知道。她準備在大家祭完灶王,偷偷地拿出一部分,安安頓頓地躺在被窩裏獨自享受,即使粘掉一半個門牙,也沒人曉得。可是,這個計劃必須在祭灶之後執行,以免叫灶王看見,招致神譴。哼!全家居然沒有一個男人!她的怒氣不打一處而來。我二姐是個忠厚老實的姑娘,空有一片好心,而沒有克服困難的辦法。姑母越發脾氣,二姐心裏越慌,隻含著眼淚,不住地叫:“姑姑!姑姑!”


    幸而大姐及時地來到。大姐是個極漂亮的小媳婦:眉清目秀,小長臉,尖尖的下頦像個白蓮花瓣似的。不管是穿上大紅緞子的氅衣,還是藍布旗袍,不管是梳著兩把頭,還是挽著旗髻,她總是那麽俏皮利落,令人心曠神怡。她的不寬的腰板總挺得很直,亭亭玉立;在請蹲安的時候,直起直落,穩重而飄灑。隻有在發笑的時候,她的腰才彎下一點去,仿佛喘不過氣來,笑得那麽天真可憐。親戚、朋友,沒有不喜愛她的,包括著我的姑母。隻有大姐的婆婆認為她既不俊美,也不伶俐,並且時常譏誚:你爸爸不過是三兩銀子的馬甲[3]!


    大姐婆婆的氣派是那麽大,講究是那麽多,對女仆的要求自然不能不極其嚴格。她總以為女仆都理當以身殉職,進門就累死。自從娶了兒媳婦,她幹脆不再用女仆,而把一個小媳婦當作十個女仆使用。大姐的兩把頭發往往好幾天不敢拆散,就那麽帶著那小牌樓似的家夥睡覺。梳頭需要相當長的時間,萬一婆婆已經起床,大聲地咳嗽著,而大姐還沒梳好了頭,過去請安,便是一行大罪!大姐須在天還沒亮就起來,上街給婆婆去買熱油條和馬蹄兒燒餅。大姐年輕,貪睡。可是,出閣之後,她練會把自己驚醒。醒了,她便輕輕地開開屋門,看看天上的三星。假若還太早,她便回到炕上,穿好衣服,坐著打盹,不敢再躺下,以免睡熟了誤事。全家的飯食、活計、茶水、清潔衛生,全由大姐獨自包辦。她越努力,婆婆越給她添活兒,加緊訓練。婆婆的手,除了往口中送飲食,不輕易動一動。手越不動,眼與嘴就越活躍,她一看見兒媳婦的影子就下好幾道緊急命令。


    事情真多!大姐每天都須很好地設計,忙中要有計劃,以免發生混亂。出嫁了幾個月之後,她的眉心出現了兩條細而深的皺紋。這些委屈,她可不敢對丈夫說,怕挑起是非。回到娘家,她也不肯對母親說,怕母親傷心。當母親追問的時候,她也還是笑著說:沒事!真沒事!奶奶放心吧!(我們管母親叫作奶奶。)


    大姐更不敢向姑母訴苦,知道姑母是爆竹脾氣,一點就發火。可是,她並不拒絕姑母的小小的援助。大姐的婆婆既要求媳婦打扮得像朵鮮花似的,可又不肯給媳婦一點買胭脂、粉,梳頭油等等的零錢,所以姑母一問她要錢不要,大姐就沒法不低下頭去,表示口袋裏連一個小錢也沒有。姑母是不輕易發善心的,她之所以情願幫助大姐者是因為我們滿人都尊敬姑奶奶。她自己是老姑奶奶,當然要同情小姑奶奶,以壯自己的聲勢。況且,大姐的要求又不很大,有幾吊錢就解決問題,姑母何必不大仁大義那麽一兩回呢。這個,大姐婆婆似乎也看了出來,可是不便說什麽;娘家人理當貼補出了嫁的女兒,女兒本是賠錢貨嘛。在另一方麵,姑母之所以敢和大姐婆婆分庭抗禮者,也在這裏找到一些說明。


    大姐這次回來,並不是因為她夢見了一條神龍或一隻猛虎落在母親懷裏,希望添個將來會“出將入相”的小弟弟。快到年節,她還沒有新的綾絹花兒、胭脂宮粉,和一些雜拌兒。這末一項,是為給她的丈夫的。大姐夫雖已成了家,並且是不會騎馬的驍騎校,可是在不少方麵還像個小孩子,跟他的爸爸差不多。是的,他們老爺兒倆到時候就領銀子,終年都有老米吃,幹嗎注意天有多麽高,地有多麽厚呢?生活的意義,在他們父子看來,就是每天要玩耍,玩得細致,考究,入迷。大姐丈不養靛頦兒,而英雄氣概地玩鷂子和胡伯勞(土名叫胡伯喇),威風凜凜地去捕幾隻麻雀。這一程子,他玩膩了鷂子與胡伯喇,改為養鴿子。他的每隻鴿子都值那麽一二兩銀子;“滿天飛元寶”是他愛說的一句豪邁的話。他收藏的幾件鴿鈴都是名家製作,由古玩攤子上搜集來的。


    大姐夫需要雜拌兒。每年如是:他用各色的洋紙糊成小高腳碟,以備把雜拌兒中的糖豆子、大扁杏仁等等輕巧地放在碟上,好像是為給他自己上供。一邊擺弄,一邊吃;往往小紙碟還沒都糊好,雜拌兒已經不見了;盡管是這樣,他也得到一種快感。雜拌兒吃完,他就設計糊燈籠,好在燈節懸掛起來。糊完春燈,他便動手糊風箏。這些小事情,他都極用心地去作;一兩天或好幾天,他逢人必說他手下的工作,不管人家愛聽不愛聽。在不斷的商討中,往往得到啟發,他就從新設計,以期出奇製勝,有所創造。若是別人不願意聽,他便都說給我大姐,鬧得大姐腦子裏盡是春燈與風箏,以至耽誤了正事,招得婆婆鳴炮一百零八響!


    他們玩耍,花錢,可就苦了我的大姐。在家庭經濟不景氣的時候,他們不能不吵嘴,以資消遣。十之八九,吵到下不來台的時候,就歸罪於我的大姐,一致進行討伐。大姐夫雖然對大姐還不錯,可是在混戰之中也不敢不罵她。好嘛,什麽都可以忍受,可就是不能叫老人們罵他怕老婆。因此,一來二去,大姐增添了一種本事:她能夠在炮火連天之際,似乎聽到一些聲響,又似乎什麽也沒聽見。似乎是她給自己的耳朵安上了避雷針。可憐的大姐!


    大姐來到,立刻了解了一切。她馬上派二姐去請“姥姥”,也就是收生婆。並且告訴二姐,順腳兒去通知婆家:她可能回去的晚一些。大姐婆家離我家不遠,隻有一裏多地。二姐飛奔而去。


    姑母有了笑容,遞給大姐幾張老裕成錢鋪特為年節給賞與壓歲錢用的、上邊印著劉海戲金蟾的、嶄新的紅票子,每張實兌大錢兩吊。同時,她把弟婦生娃娃的一切全交給大姐辦理,倘若發生任何事故,她概不負責。


    二姐跑到大姐婆家的時候,大姐的公公正和兒子在院裏放花炮。今年,他們負債超過了往年的最高紀錄。臘月二十三過小年,他們理應想一想怎麽還債,怎麽節省開支,省得在年根底下叫債主子們把門環子敲碎。沒有,他們沒有那麽想。大姐婆婆不知由哪裏找到一點錢,買了頭號的大糖瓜,帶芝麻的和不帶芝麻的,擺在灶王麵前,並且瞪著眼下命令:“吃了我的糖,到天上多說幾句好話,別不三不四地順口開河,瞎扯!”兩位男人呢,也不知由哪裏弄來一點錢,都買了鞭炮。老爺兒倆都脫了長袍。老頭兒換上一件舊狐皮馬褂,不係紐扣,而用一條舊布褡包鬆攏著,十分瀟灑。大姐夫呢,年輕火力壯,隻穿著小棉襖,直打噴嚏,而連說不冷。鞭聲先起,清脆緊張,一會兒便火花急濺,響成一片。兒子放單響的麻雷子,父親放雙響的二踢腳,間隔停勻,有板有眼:劈啪劈啪,咚;劈啪劈啪,咚—— 當!這樣放完一陣,父子相視微笑,都覺得放炮的技巧九城第一,理應得到四鄰的熱情誇讚。


    不管二姐說什麽,中間都夾著麻雷子與二踢腳的巨響。於是,大姐的婆婆仿佛聽見了:親家母受了煤氣。“是嘛!”她以壓倒鞭炮的聲音告訴二姐:“你們窮人總是不懂得怎麽留神,大概其喜歡中煤毒!”她把“大概”總說成“大概其”,有個“其”字,顯著多些文采。說完,她就去換衣裳,要親自出馬,去搶救親家母的性命,大仁大義。佐領與驍騎校根本沒注意二姐說了什麽,專心一誌地繼續放爆竹。即使聽明白了二姐的報告,他們也不能一心二用,去考慮爆竹以外的問題。


    我生下來,母親昏了過去。大姐的婆母躲在我姑母屋裏,二目圓睜,兩腮的毒氣肉袋一動一動地述說解救中煤毒的最有效的偏方。姑母老練地點起蘭花煙,把老玉煙袋嘴兒斜放在嘴角,眉毛挑起多高,準備挑戰。


    “偏方治大病!”大姐的婆婆引經據典地說。


    “生娃娃用不著偏方!”姑母開始進攻。


    “那也看誰生娃娃!”大姐婆婆心中暗喜已到人馬列開的時機。


    “誰生娃娃也不用解煤氣的偏方!”姑母從嘴角撤出烏木長煙袋,用煙鍋子指著客人的鼻子。


    “老姑奶奶!”大姐婆婆故意稱呼對方一句,先禮後兵,以便進行殲滅戰。“中了煤氣就沒法兒生娃娃!”


    在這激烈舌戰之際,大姐把我揣在懷裏,一邊為母親的昏迷不醒而落淚,一邊又為小弟弟的誕生而高興。二姐獨自立在外間屋,低聲地哭起來。天很冷,若不是大姐把我揣起來,不管我的生命力有多麽強,恐怕也有不小的危險。


    [1]定更,即初更,舊時每夜分五個更次,晚上七時至九時為初更。


    [2]梭兒胡,也作梭胡,一種紙牌。


    [3]馬甲,八旗驍騎營之士兵,代稱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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