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們把行李接過來的時候,我已經睡好了一個回籠覺。


    “二位哥哥這路上真是遇著歹人了嗎?”


    “兄弟,這一路過來皆是艱難險阻,卻阻擋不了我們對組織的向往。”殿下把東西放下,喝了口水。


    從殿下那裏得知,他們在路上還真碰到點麻煩,遇到了一個認識師叔的人,好一通侃天侃地才撤了回來。我不知道這事是不是真的,我隻信他們沒有用。但是回去的車票,他們竟然一致覺得應由我去買。這一點我非常不能接受,這憑什麽啊?


    雲南的民風那會兒真是純樸。那次跟車哥打賭買票,我是跟黃牛買的,多花了五十。在雲南這邊,一張票加十塊錢就行,相當於排隊費了,剛好省了我的事。


    出車站的時候,我看到街邊有幾家店開得格外引人注意,它們的招牌上是這麽寫的:千術教學,肉眼看穿撲克,2、3、5變三A,包教包會,先看表演再交學費,出售各種變牌器、變牌衣、變牌藥水……


    反正出售很多東西,我記不全了。


    一眼望過去,我被吸引得不能自拔。我讀書那會兒,在道上也有不少朋友是做這個行當的,但從來沒有看過這麽自信的廣告,難道店是鳳姐開的?


    看我站在那個地方往裏瞧,那個徐娘半老的掌櫃跑了出來,準備來做我這趟生意。她剛跑過來,我就假裝鞋帶鬆了,蹲下去係鞋帶,雖然我穿的是一腳蹬皮鞋。


    果然很上道,她也假裝東張西望,好像在等什麽人似的。不錯,這就是江湖的語言。


    往前麵又走了個兩百來米,看到一個比較上檔次的賣道具的地方,我走了進去。這裏裝修得還有點像做生意的樣子。


    這裏的道具稍微有點落伍了,以前我也愛這種東西,不過我很清楚,如果要用道具,絕對不能買道具店裏的,這是一條真理。為什麽這麽說呢?


    第一,質量不過關,桌上出了事可沒有保險公司負責。


    第二,貴。要你看中了一件,店家不宰你一刀,他心裏會過意不去。


    第三,能夠放到大街上賣的,說明已經嚴重過時了。玩道具,就一定要趕在沒上街之前拿出來用,保險一點。


    行內流傳著一句話:“豬是殺不完的。”這說明大家對自己同胞的智商很自信。一個工作人員領著我四處逛,我說要撲克的道具。他在詢問完我需要什麽效果的之後,把放在櫃台裏邊的那幾個工具一一介紹了一番:見效快、操作簡單、殺傷力強。


    說實話,他們擺在這兒的東西,都是十幾年前道上就已經有了的,隻是把形狀進行了改良,把包裝紙換了一下,基本原理還是一樣,有很多的東西長相確實變化很大,非常利於藏匿,操作起來也確實簡單,但道具始終是個道具。有個道具可以接受,但他開口就要一萬二,難道我長得像李嘉誠嗎?


    “你這沒有誠意啊,兄弟。”我說。


    那哥們看我遲遲不肯掏錢,便對我那顆赤子之心是否忠誠產生了懷疑,可是那我也得砍砍價不是?


    “這東西是好,可你這兒要價太高了不是?我這是輸了錢才過來買的,要是贏了錢,這點我也不在乎,你說是不?”


    我苦著一張臉向他說道。雖然我對這個道具並沒有什麽好感,但不影響我了解現在市場上這些道具的行情。遺憾的是,過來接待的是個哥們,要是能給我換個姐們,我得把骰子、麻將、牌九都問一遍。


    “兄弟,就衝你這話,九千八,這我進價。你要贏了,還記得兄弟,你再給,成不?”


    哎呀,衝人家這份真誠,我不能無動於衷啊,雖然我想告訴他,九千八的進價的是貴了點,但也不好跟他說,這玩意我做一個也不過就是買百八十塊錢的材料,最多兩個小時的事。


    “嗯,我還是想學點手藝,你這能學不?”


    看我這傻×的樣子,他心裏估計跟貓抓似的,奇癢難耐。


    “有,這邊請。”


    看他那一副欲救萬千賭徒離水火的著急樣,我打心眼裏佩服。我要能演成這個樣子,估計也不會出那麽多事。


    他把我領到二樓,敲了下門:“師傅,有位兄弟想來學點手藝,您看現在有時間不?”


    媽的,跟我來這一套,那裏邊坐的不就是他爹嗎?怎麽現在流行叫師父了?


    我看到,一位仙風道骨的神棍坐在一張辦公桌後麵。就衝這張桌子,我就佩服得五體投地。好家夥,能把桌子設計成那樣搞教學,這臉皮得有多厚才行啊?上哪兒打牌找這種桌子去?


    桌上墊了塊絨布,上麵寫著“××反賭俱樂部”,竟然還把電話印在了上麵。最厲害的是下麵那句:“僅供娛樂,嚴禁賭博。”我快步走到桌邊,跟他打了聲招呼。


    然後,那個帶我進來的年輕後生就出去了。


    “師父,你教學手藝吧?隻要有手藝,多少錢我都學,你看我這手能學會不?”我把手伸到他麵前。


    他拿過去仔細端詳了一番,像是真的能看出玄機一樣。他搖了搖頭,歎息道:“年輕人啊,這個,我是實話實說啊,你這手,不好練,關節也不靈活,骨骼也定了型,不過你既然來了呢,那就是緣分,雖然練不到我這個樣子,但出去打打牌,那是一定沒問題的。”


    “師父您先抽根煙。”我厚著臉皮給他遞了根煙。


    “想學什麽啊,我這什麽都有,價格也不一樣。”


    “我就想學變牌,2、3、5變三A。”


    “這個貴啊,你身上帶著牌嗎?”


    “有,有。”我把昨天晚上那副撲克掏了出來。這牌被掛上花了,估計他也看不懂。


    他把牌拿過去,洗了洗,一邊洗還一邊說牌質量不好。牌洗完了,三張A就不見了——被他放到了袖子裏。我可以假裝沒看到他彈牌,但袖子裏的牌不應該這麽明目張膽地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吧。


    他很大方,洗了幾遍說牌質量不好,又丟給我,叫我洗。我本來是想讓他難堪,現在就把四張A翻出來(現在牌堆裏隻有一張A),那他就玩不下去了。但又一想,估計以他臉皮的厚度,難堪這個詞,怕是不知道。


    我很笨拙地把牌洗好,放在桌上。


    “沒事,你發,你發就好。”


    恭敬不如從命,我麻溜地發了四家牌。其實,他拿哪一家都輸了。他的牌不是我編好的,但我看到了:一張老K打頭。其餘三家都是2、3、5,隻是我自己家裏的2、3、5是個同花而已。


    他拿起自己前麵的牌,亮出來給我看:7、10、K。然後,他把牌放手裏抽著看,就是用那種最為古老而又礙眼的手法換好了手裏的牌。完事後,他還自鳴得意:“呶,這不就是三張A嘛。”


    “厲害,厲害,師傅手藝果然厲害,這個要多少錢啊?”


    “這個很難。”他還是沉浸在這三張A帶來的喜悅中,“你要學,兩萬,包教會。”


    “哦,兩萬?你說這要幾萬?”


    他還在把弄著牌,隻是眼睛看著我。我把其他三家牌一一打開,三家都是2、3、5。有一件事情是我始料不及的,那就是他居然也懂得臉紅。


    “其實我想過來切磋一下,又怕師傅不賞這個臉,不好意思,打擾,打擾。”我把桌上的撲克收了起來,他也把袖子和手上的撲克拿出來交到我手上。他沒說話,隻是盯著我看。


    我打開門之後,又轉過頭去說:“為什麽?為什麽要教學?如果你是個老千,哪怕藍道上容不下你,你就這麽低三下四?”


    “小兄弟的手藝確實很高,但你教訓我,還嫩了點。如今,能看懂這個形勢的人都明白,藍道走不遠了。我當老千的時候,你才剛出生呢。我做了十二年的老千,最後剩下四萬多塊錢。而我在這裏賣道具、教手法,月進賬十幾萬。你還太嫩了,你不懂。”


    我本來生氣得很,但聽他這麽一說,又笑了。我怎麽就轉不過彎呢?他隻是換了


    個方法出千而已,沒了風險,收入卻更多。原本我還想說他沒有一點傲骨,可傲骨在牌桌上,一文不值。誰讓老千是老千呢!


    “是,千誰都一樣啊。”


    “是,都是道上的,我服你的手藝,願意跟你說點這當中的情況。當老千的風險你不會不知道,是吧?幹這行,你交點保護費,保你順風順水。地方選得好,廣告貼得多,你等著賺錢就行。”


    “話說回來,你剛才的手藝叫價兩萬,有人學嗎?”


    “那你就錯了,兄弟,豬是殺不完的啊,你別說兩萬,忽悠好了,上次叫價三萬八千,同樣有凱子學了,還很滿意。”他左手作一個八字狀,口水差不多能飛到我這兒了。看起來,他還在回味當年的英勇。


    那一刻,賭徒在我心裏再次貶值。我原本以為,這種把戲是騙不了賭徒的,故此,我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都苛求完美,為的就是不讓賭徒有所發現。


    雖然這個說法偏激了些,因為他畢竟是開店的,你看上了,要學就交錢,不學就走人。


    但是據他說,有時候來求學的絡繹不絕,有的地方叫價也不比這裏低。也對,因為,豬是殺不完的。


    後來我走的時候,他把我送下了樓,並告訴了我一句話:“兄弟,時代在變化,藍道走不遠了,保重。”


    走到了樓下,那個小年輕又過來了:“兄弟,怎麽樣?手藝滿意嗎?”


    他望了他師傅一眼,感覺不對,就沒再多問。我大步地走了出去,說了一句:“拿前人之物,換今人之財。兄弟,你也多保重啊。”


    關於這號人,我不願意多說,不止是討厭,甚至一度想砸了他的店再走人。後來我想通了,這種店,一天砸一家,下輩子都搭上了。三四年之後,我在電視裏看到了他,那時他已經被人封王、封聖,我果斷選擇了換台。


    隻在現在他重複著“藍道走不遠”這話,刺痛了我,真是刺痛了我。我就是想,在有錢的時候,和兄弟們吃吃飯、喝喝酒,沒錢的時候,出出局、殺殺豬,這也是一種樂子。要是碰到了肥差,做完一票就閃人。


    我剛走出來沒多遠,手機響了,那邊說要吃午飯了,叫我火速往家裏趕。我就問:“火速是什麽速?”


    “家裏著火了時的速度。”


    我回道:“家裏著火,我會比平常走得更慢。”


    我招了個的士,回到了家裏,還好,趕上了。


    他們看我一臉憂鬱的樣子,有些擔心,想把我那份酒也全喝了。然後,殿下假裝好心地問道:“方少,你這是怎麽了?買個票回來就丟了魂似的,怎麽回事?”趁這工夫,殿下趕緊往自己杯子裏倒了一杯酒。


    “哎呀,你別說了,我今天去了一地方,火車站那塊教千術的,連你這點道行都沒有,一個袖箭叫價兩萬,還說學的人絡繹不絕。”


    “這是必然的。”師叔喝了一口,然後夾了片肉塞到嘴裏,不慌不忙,左右開弓。


    師叔繼續說道:“中國十幾億人口,老千雖然很多,但比起普通人,那不是九牛一毛嘛。也別說去學出千的人蠢,我相信,當年你剛接觸千術的時候,這價雖然叫高了,但保不準你也會心動。”


    “不會,我一點都不心動。你哥教我的,我一毛錢沒給,還天天蹭飯。”當然,說這話的時候,我絕對是站著說的,腰不痛。要我拿兩萬去學一個2、3、5變三A,我還真沒那麽大方,並且買的還是一把打開一條名為不歸路的旁門鑰匙。這錢,換饅頭都能吃半輩子了。


    當我真正踏出藍道的時候,我也完全釋然了。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有人願意用兩萬塊錢去買一把剁自己的刀,不能說這是愚蠢,而隻能欣賞他那獨到的品位和不拘一格的風采。當然,換我,我就做不到。


    我們三個都喝得差不多了,然後手牽著手到了車站,就往廣場上一橫。有人還在拍照留念,真是難得的風景啊,估計晚上就上知名論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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