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三的想法跟殿下的一樣,都以為是自己贏定了。老趙知道田三的牌大,卻不知道有多大,也以為是田三贏定了。他們都是一廂情願的“良民”。


    到了這一步,福總對這塊肥肉顯得很淡漠,好像贏了不會分錢給他似的。他蹺起了二郎腿,就等著他們兩個決出勝負。我跟福總一樣,也蹺著個腿。大家的想法能夠統一到這個高度實在是令我佩服老千這個行當的奇特性。


    “兄弟,手裏沒貨了,就那麽些,全上了,你那稍微多點兒,你點一下。”田三對殿下說。


    殿下把自己麵前的錢扔到桌子上,很緊張地看著田三。我真不知道他是演的,還是真緊張了,搞得我也不由得跟著緊張。


    田三也把錢扔了上去:“兄弟就是痛快,那開了吧?”


    殿下做得很好,他先把三張K亮了出來。對方完全沒回過神來。


    田三一臉無辜地盯著自己手裏的牌,一言不發,臉色有點不大對勁。


    “開牌吧,兄弟。”殿下催促道。


    “你有種!”田三隻說了這句話,很簡短。


    福總和老趙完全沒弄明白情況,隻是傻看著殿下把錢劃拉過去,一點辦法也沒有。我也長舒了一口氣。過程雖然複雜,結果卻很簡單,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這也不妙,殿下這回該神氣壞了。


    先讓田三把牌亮出來的話,殿下再把自己的牌開出來,這是賭桌上最不好看的事情,跟設計好了一樣。賭過的人都知道,這會讓輸錢的人抓狂。好在對方是個老千,要不然這事還真是不好辦了。


    到了這步,一定要撤,不然後麵的事情無法估量,這是有前車之鑒的。沒有團夥的話,可以掃滅他們;有團夥的話,千萬不能勸當事人,他不會罷手,隻能從其他隊員下手。說起來也很簡單,隻要殿下點錢的時候慢一點就行。


    殿下很懂行,那錢點得那叫一個得瑟,再加上幾句不溫不火的話。田三已經像一根涼了的油條似的,軟到了極限。老趙和福總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去。不過到底是老江湖,扳回來這個事情,不到最後一刻是不會放棄的。


    後來的事情比較有意思,反倒是田三、龍套甲和老程表示不來了。這個我就沒去分析,應該與他們內部的責任製度或是幾人的關係有關。殿下向大家都派發了一些喜錢,他出手比較大方,深得大家的愛戴。


    忽然我想,現在這個點散了,該怎麽回去呢。他們說走山路,我知道不安全,不是路不安全,是人不靠譜,劫了你又怎麽樣,人生地不熟,大喊救命?誰鳥你,人家睡得正香,而且還在這深山中。


    我看了一下時間,差不多四點多了。他們紛紛掏出各自的防身武器——手電筒、手機,全副武裝,準備繞行山路。最先不見的,是福總他們那一夥,不知道幹什麽去了,還真有蠻大的可能是要來劫我們。一些困乏的賭徒也都三兩下沒了蹤影。


    我們的錢本來是想拿個袋子提的,但感覺不好,好像故意帶個袋子過來裝錢似的。老鄧一直走在我邊上,他應該小有收獲,心情好得很。我無端端地問了一句:“鄧哥,幾點鍾有船坐啊?”


    “早上八點廖伯才上班,這會兒隻能走山路了。”


    “夏殿,聽說你遊泳技術不錯,要不要……”我問殿下。


    “那你試試啊。”他很爽快地應道。


    “那走唄。老馬哥,要不要一起遊過去?”我停住腳步,問老馬。


    “我遊不過去,腿經常抽筋,再說了,大晚上沒有方向感。”老馬無奈地說道。


    沒方向感才好玩呢,但這句話沒說出來,我就把衣服脫下來,錢和手機都包在裏邊。殿下也做好了要下水的準備。


    “鄧哥,要不你幫我把這身衣服拿回去?”我問。


    老鄧說:“那不……不好吧。”


    算是假得很真誠,雖然很想,卻也要先假意推脫一番。我當然要的就是這個:“那麻煩老馬哥了。”我轉頭對老馬說。我把衣服丟給他,和殿下一起往水庫那邊走。


    “遊不了可別硬上,這少說得一兩公裏的樣子。”老馬叮囑道。


    “試試看吧。”殿下一般很有把握的時候才會保持這種高手不語的調調。


    “月亮在後頭,反正朝著那邊遊過去就錯不了,兩個人盡量別把距離拉得太大。”老馬還是不放心。


    “OK!”我們兩個都信心滿滿。


    我原以為自己水性很好,還曾跟人吹噓自己是1500米遊泳冠軍,可遊了大概三分之一距離,我就明顯感覺體力不支,根本使不上一點勁。壞了,這可沒有什麽求生措施,早


    知道就不逞這個能了。我又不想讓殿下知道我遊泳技術如此差勁,遂仰麵朝天,以節省體力。


    “還差得遠呢,不行了嗎?”殿下叫的聲音很大,我的耳朵浸在水裏也能聽到。


    我都沒工夫去回應他,想沉個底看能不能踩到冒出來的石頭站一會兒。我紮下去沒了蹤影,這可急壞了殿下,他知道我是不會在這個關頭跟他表演遊泳特技的。


    誰知道這水庫能那麽深,沉下去後下邊的水越來越涼。壞了壞了,這次玩大發了,遊上去的體力都沒有了。殿下也潛了下來,將我拖了上去。


    “還行嗎?不行咱遊回去,看你這樣到不了那邊的,英年早逝也得封個烈士吧。”殿下問。


    “你呢?”我喘不過氣來,盡量簡短地說話。


    “我還可以,能遊過去,你要不行了咱們上岸吧。”


    “上什麽岸?我試水深呢。”


    “那好,不行叫我,我在你後邊。”


    短暫的休息之後,我不再像之前那樣為了跟他拚速度一陣狂遊,而是盡量采取一些節省體力的方式。又繼續遊了好一會兒,我感覺絕望了。我從來沒有過這種絕望的心理,就感覺寧願這樣沉下去也好,不想動,也動不了。我想到了很多事情,不由得一陣苦笑。


    岸,在月光的照射下已經逐漸清晰起來,可我一點力氣都用不上了。這還不算最慘的,關鍵是氣都喘不上來了。遊過去至少還要十幾分鍾的樣子,我勉強能再撐個三十秒就不得了了。


    我靜靜地浮在水麵上,不讓自己下沉,殿下遊到我的旁邊,明顯他也快到極限了:“還行嗎?不行我背你過去。”


    “你……丫的想跟我,死一塊嗎?這個,可不能答應你,你先過去,我一會兒就追上你,你信不?”我感覺每吐一個字都特別的艱難。


    “那你就給我遊啊,遊啊,笨蛋。”殿下用力地拍水,水濺得很高,然後滴落在我臉上。我很想一口氣遊過去,可根本使不上一絲力氣。


    看我沒有什麽反應,他就拖著我的左胳膊往岸邊遊。


    “要死,也得死在一起,我就找你陪葬了。方少,你聽著,”說到這裏,他大聲嚎了起來,“以前,我沒有朋友,沒有家,自從認識了你,我才感覺到生活的樂趣。我活過了,雖然沒活夠,但也沒遺憾了,因為有你這個兄弟!”


    我知道他遊不過去了,太遠了,那道岸,離我們太遠了。


    “現在還沒到念悼詞的時間,王八蛋,我遊不過去?我是看你行不行。”我也吼道。


    體力這種東西,如果有了強大的精神能量的支撐,便有了透支的資本。雖然這麽說,可我也知道不一定能夠遊到那邊去,但我不能把殿下葬在這裏,說不準我上不去,這小子就真也不上去了。


    我抬起手臂,一口咬了下去,鮮血直流,刺激得我望掉了暫時的疲憊:“你沒活夠,我他媽的還沒活夠呢。目標前方,衝刺!”


    我們兩人縱聲大笑,笑聲回蕩在寂靜的夜晚。


    失去力量,或許還可找回;失去方向,也能從頭再來;失去朋友,便什麽都沒有了。岸,不就在前方嗎?


    終於到了岸上,我們癱坐在水泥壩上。我已經沒有了絲毫力氣。原來遊泳這麽消耗體力。殿下比我稍微好一點兒。


    “痛快嗎?”我望著無盡的星空,心裏感覺很舒坦。


    “豈止是痛快,這不是痛快能形容的。還有力氣走路嗎?”殿下問。


    “你大爺的,我把腳給遊沒啦,等會兒,你急著上墳去啊,這也不是點兒啊。”


    “對,這也不是點兒。”殿下索性躺了下去。


    “身上有煙嗎?”我問殿下。


    “你他媽的遊傻了是吧?這短褲裏還能放包煙?我就口渴,我現在願意用這處男之身換一杯水。”


    “豈不……豈不便宜了那些村婦?這水庫裏的水幹淨,能喝的,你以為這裏哪裏啊。”我氣喘籲籲地跟他胡侃著。


    “剛才在水裏,你怎麽想的?”殿下問我。


    “別問我,你怎麽想的?”我不好意思說我怎麽想的,這不符合我風格。


    “我想回家,想回家看看我媽。我出去的那年才十四歲,都沒跟我媽打招呼。這些年她一個人,過得肯定不容易。我現在,連個畜生都不如。”


    “你是不如畜生,畜生沒有長你這樣的。回去看看好。每交到一些新朋友,我都會很高興,而每一次又要分開,我也很欣慰。我知道你們都在成長,人在痛苦中的成長更加寶貴。這一票,咱們撈到了油水,你想幹什麽我不攔你,我支持你。”


    我說完這些話,殿下起身走了,我不知道他去幹什麽,以為他喝水去了呢。


    我繼續仰著頭看星星。大概童年的時候,也曾經這麽認真地觀察過夜空。我看到了北鬥七星,看到了獵戶座。


    過了很久,殿下回來了。我體力有些恢複,坐了起來。借著月光,我能看到他正吃東西:“你小子,上哪搞的夜宵?”


    他“哇”的一下全吐在自己手上,我隻看到黑黑的一坨。他坐我邊上,把我的手臂抬起來,然後把手裏那一坨黑黑的東西敷在剛才我咬破的傷口上。


    “你學中醫的?”我調侃道。


    “啊……啊……”


    “啊什麽,講人話!”


    “椎(嘴)巴麻了。”


    “不會中毒了吧?你別拿我當試驗品搞!”


    他跑到前麵,趴在岸邊漱了下口,又跑了回來:“以前被人砍過,用的就是這種藥草,這地方好多呢,我一下就找到了。這種草挺好用的,就算別的不行,消消炎是可以的。”


    我倆聊了好久,還真不知道就我倆也能找出這麽多事情可以聊。


    天色開始蒙蒙亮,殿下問:“能走了嗎?”


    “可以,現在跑都沒問題。”我跳了一下,發現腿軟了,不過走路還是沒問題的。


    走出去大概三四百米的樣子,老馬從一條小岔道裏突然竄了出來,嚇了我們一跳:“你怎麽過來了?萬一有人去你家裏,事情就不好解決了。”


    “我回家就把錢放好了,然後在後屋坐了兩個小時,就等他們,可沒見人來。那會兒不來,他們估計就不會來了,我一鄉下漢子什麽都沒有,他們不好為難我。何況你們這麽照顧我,我當然得來。”


    從繃帶(我們那管綁在摩托車後麵的那種橡膠帶叫繃帶)上取了衣服穿上,我和殿下跨上老馬的自動撥,然後一溜煙兒地往回開。


    車子並沒有直接開到家裏去,而是到了一個小廟裏。老馬把摩托停好,然後從一個菩薩身後,提出一個袋子,往地上一放:“都在這裏,我老馬的為人你們放心,不然你們也不會交付給我。”


    “沒跟你扯這個,一路上都沒根煙,你說這事辦的。”我抱怨道。


    “哦,哦,忘了忘了,來!錢我沒點,目測有十幾萬,這由你們來支配吧。”老馬說。


    “什麽支配不支配的,我三你三,殿下四。”我說,“這小子說要回家看看,可沒點家底回去幹什麽?老馬你認為呢?”


    “該。”老馬很爽快。


    邊說這事就開始點錢了,老馬先把三萬塊錢點出來放到一邊——這是我們的本錢,然後開始數錢。


    “別數了,一人分一遝,自己點數,多退少補得了。”我說。


    “最後一把牌,你們怎麽弄的?”老馬一臉的疑惑。


    “我來說,”殿下很是興奮,“老趙和福總可不是什麽好鳥,最後那一把,玄。方少把福總的牌換掉了,而田三的牌本來就比我小,這才打了下來。這中間的細節我得好好跟你講講,你得做好充足的準備才行。”


    那一役,我拿了三萬多;老馬比我多一點,他還有一些後事需要料理;殿下比老馬多一點。差不多就是這樣。


    後來聽老馬說,那些北京佬還經常過去,但對於那一局,誰都沒有再提起過,仿佛不曾發生過。私下裏他們也派人過來與老馬交涉過,可老馬一口咬定與我們沒有一點關係,對方也沒有辦法,何況他們也找不到我們出千的證據,即便找到了,跟老馬又有什麽關係呢?


    老馬到後來也去過幾次,演了幾把局,之後就再也沒有去過。嚴格來說,他從那之後再也沒有賭了。


    老馬做起了小生意,小樓房修得跟別墅似的,還娶了老婆,有了孩子。


    再後來,那裏開發成了旅遊景區。


    大約一年多前,我們受老馬的邀請到了那裏,老馬還是那麽熱情,搞得我們都不好意思。他跟家裏人介紹我們,一個勁地誇,搞得我們怪難為情的。他老婆也非常好客。


    他們家裏建了兩棟房子,一棟是自己住的,另外一棟是接待外地遊客的客房,生意還不錯。這些年富裕了,老馬還買了輛車。


    那邊依然山清水秀,劃船的那位老伯也換了裝備,那玩意才叫自動撥,一溜煙兒過去了,一溜煙兒又回來了。


    自打那邊開發成了景區之後,賭博就很少了,場地有限,喜歡賭的都到外邊賭去了。那個留有回憶的山洞,成了最大的賣點之一,打的牌子是抗日聯防洞。去那裏的人應該很少有人知道,這個洞曾經還有另外一個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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