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亞從隻剩斷壁殘垣的米爾伍德大教堂裏走過,穿過熾烈的高溫和氣勢洶洶的火焰,毫發無損。大火吞沒石塊,留下了殘缺不全的石墩和碎片。而教堂會一直燃燒下去,直到黎明初曉,到時候會真的一無所剩。唯有扼殺源頭,才能製止火勢,保留這裏僅存的殘骸。


    等她走出教堂時,正在野鴨塘附近。塘裏的池水肮髒不堪,漂浮著大片的黑色灰燼和從火中掉落的建築碎片。路過隱修院時,她發現這裏的圍牆已被推倒,大門也遭到拆毀,丟棄在一旁。好些達荷米亞騎士聚集在裏麵,圍成一大圈。噴泉中央的那塊靈石不再噴灑清泉,取而代之的是衝天的火柱和熱浪。一旁的騎士們從各處搜羅到聖書,然後搬來此處,丟進火焰中焚毀,底下的噴泉裏已經裝滿融化的金銅液體。莉亞看著那塊靈石吞噬掉一部又一部前人花費整整一生心血才雕刻出的聖書,整個人如同遭受雷擊。噴泉四周還有好些低伏勞作的金匠,他們從裏麵舀出融化的貴重液體,打造出形態各異的戒指、手鐲和冕狀頭飾。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蘋果酒味,騎士們彼此勾肩搭背,醉醺醺搖搖晃晃,放聲大笑,一麵繼續焚毀。


    而在遠處的夜空裏也亮起一個微細的光點——莉亞辨出那正是托爾山的方向。看起來山頂也有什麽被點燃了。她突然渾身一凜,懂得了這點火光意味著什麽。


    合上雙眼,她潛入自己的內心深處,途經一段段記憶,重回到很久以前的那個夜晚。就在九歲命名日後的那個暴風雨之夜,此時此地,她重又聞到了當時廚房裏的氣味。雨水從屋瓦的裂隙中滲進來,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大主教和帕斯卡都在。索伊睡在閣樓上。外麵有風暴——墓地淹了水。還有閃電,雷聲,接連數日的暴雨如注。還有那日早些時候走過的泥濘草地。還戴在脖子上的那枚戒指,它的堅硬邊緣時刻提醒著那個夜晚。來一場風暴。此刻她想要一場巨大的風暴,米爾伍德千百年間史無前例的大風暴。讓水來熄滅火焰。徹底地熄滅。


    到我這裏來!她發令道。我要召喚一場風暴,來吧,滌蕩大教堂,清洗所有玷汙它的肮髒。莉亞抬起頭,睜開雙眼,揚起一手畫下聖符。“即刻靈驗。若再有邪惡進犯此教堂,風暴會永遠守衛這裏。”話音剛落,手上的永生咒一氣嗬成。


    有人看到她了,在她耳邊響起那人謹慎靠攏過來的腳步聲。


    “莉亞?是……是你嗎?”


    莉亞轉回頭,站在身後的人是杜爾登,他的一隻手上赫然舉著一杯蘋果酒。確認眼前人是她後,杜爾登瞠目結舌,驚詫之情幾欲溢出眉角。他看上去蒼老了許多,比這更加不妙的是,現在他好像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在他眼睛裏出現了這種年紀的男孩不該有的嚴肅神情,這種神情原本是要等到再老很多歲的時候才會有的。莉亞凝視他的臉龐,以先知神力看來,大災難的陰影清晰地籠罩在他的臉上。


    “我的老天,杜爾登,”她的話音低沉,帶著些許顫聲。“你都幹了些什麽?”


    “竟然是你!”他對著她說,聲音哀怨,臉上糾集起沉重的罪惡感和困惑神情。“可看你這樣子,莉亞……孩子呢?孩子在哪兒?”


    莉亞以獵手的視角打量著他,在他的唇角發現了一點淡淡的胭脂殘留。剛有個女人吻了他。


    “你曾經想成為一名聖騎士的,”莉亞說道,這樣的變故讓她心碎不已。“現在卻幫著那些人毀了他們。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杜爾登。什麽孩子?”


    杜爾登臉上的肌肉抽搐起來,某些不知名的感情哽在他的喉頭。“你被送到另一個大教堂,為了掩住醜事!你懷了大主教的孩子。孩子……你懷了孩子。可這……莉亞……你沒有懷孕嗎,莉亞?就像瑞奧姆那樣?”他的眼神絕望,無助,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


    “絕沒有,杜爾登,”莉亞努力搖頭澄清。“那些話都是騙你的!你被王太後利用了,杜爾登,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大主教是被謀殺的,他不是叛徒,剛才執行的不是什麽處決,是謀殺!德蒙特也是被那些人謀殺的!”


    杜爾登目光渙散,木然地不住擺頭。“不對,他是病死的。是帕斯卡給他下的毒。”


    “不,杜爾登!他是被謀殺的。所有的聖騎士都是被謀殺的,大教堂已成昨日


    幻影,不複存在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杜爾登?”莉亞越說越氣憤。“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對王太後言聽計從的?你完全被她迷了心竅了,你的衣服上都是她的味道。還有你的血,裏麵沾染了她的氣息,變得和她一樣肮髒。是什麽時候的事,杜爾登?你幾時被她蠱惑的?”


    經過這一番話,杜爾登變了臉色,聲音也在擔憂下顫抖起來。“就在……聖靈降臨節前。那時我在花園裏閑逛,她就找上了我。她……噢,莉亞,我都幹了些什麽?她對我很好,不像別人那樣奚落我。她……莉亞……她……我都幹了些什麽?”


    “你被感染了,”莉亞搖頭表示無望。“你染上了大災難的瘟疫。她之前就親過你,今晚她又親了你一次。”想到這裏,她的胸腔一陣刺痛。“你走不了了。你會像這裏的其他人一樣死在這片海岸上。我很抱歉,杜爾登,很快你就會疾病纏身,痛不欲生。趁現在風暴還沒來,你走吧,離開米爾伍德。待在這裏隻會讓你的死期提前到今晚。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永遠也別再回來。走!”


    杜爾登像個孩子似的抽泣起來,莉亞的話像把他打入萬劫不複的深淵,深深的絕望讓他手足無措。她隻得抓住他的手臂,不停搖晃他,迫使他清醒起來。“走!”


    突然,蝕心邪靈把她團團圍住。隨後,不絕於耳的啜泣,充滿憎恨的嘶嘶低語聲紛至遝來,給她內心注入了源源不斷的憎惡。有人把他們引到她這裏,目的就是借這些邪惡的靈魂慢慢控製她的思想。向著這股力量的源頭,她謹慎地慢慢扭轉身子,在那個方向,正站著她的夙敵,帕瑞吉斯,也就是現在的王太後。混在如她長袍一般顏色的黑夜中,她衣袂上的銀色縫線閃動著耀眼的光芒。她的眼眶中射出同身上銀絲相同的光芒,隨著那光愈來愈強,空氣裏旋起一陣氣流,摩挲過她的發絲沙沙作響,而她的一雙手卻像要撲向獵物的猛獸的利爪,有力地半蜷曲起來。


    “他不是你能命令的,”帕瑞吉斯語調輕蔑傲慢。“是你推開了他。記得嗎?一顆受了情傷的心是最容易被引向歧途的。”


    她的話鋒芒畢露,莉亞牙關緊扣,卻不肯讓步半分。“我既然能打破你加在塞特身上的禁錮,杜爾登也不在話下。我不怕你,我知道你的真實麵目。”


    草地另一頭,一陣狂風橫掃過地表植被,遠處的火焰氣味混合著新鮮的花香撲鼻而來。在瑟瑟風聲中,帕瑞吉斯的長發淩亂不堪,散落在臉際。空氣中的壓力漸漸累積了起來,莉亞感覺耳膜向內凹陷,微微作痛。


    “不知我的可怕將成為你最大的缺憾,”帕瑞吉斯威嚇道。“對我而言,你一直是眼中釘,肉中刺,不過今晚一過,這種境況就可以畫上終止符了。現在你就是僅存的聖騎士。不過別太自矜,是我刻意把你留到最後的。”


    狂風呼呼作響,刮得更加凶猛。


    “你召喚了一場風暴?”帕瑞吉斯喜不自勝地說。“我就是風暴女王,你可知所有水域都為我所管?”


    “你並沒有掌控什麽,”莉亞說道:“你隻是偷,實際上你一無所有。我對你所謂的力量再熟悉不過了。我不怕你,你是傷害不了我的。”


    帕瑞吉斯被激怒了,銀眸中殺意湧動。“傷害你?我一動手指就能殺了你,可憐的小東西。你就等著長囚在這一世吧,死在你前麵的那些聖騎士可比你幸運得多,最起碼他們還能回到伊渡米亞。不過輪不到你。這是給你的獎賞,無知小兒。為了你的忠心耿耿,靈力就給了你這些呢。”她啐了一口,繼續說道:“真是可憐,安心領下你的犒賞吧,這樣的痛苦和折磨怕是夠你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好好回味的了。”


    遙遠天際隱隱傳來喑啞的雷聲。


    莉亞聽著她的咒罵,卻隻作冷眼旁觀,心中絲毫不以為意。“該走的人是你。撤出米爾伍德,永世不得回轉。”邊說,邊向帕瑞吉斯的方向逼近一步。


    “你沒有權利命令我!”帕瑞吉斯連聲尖叫,怒意更甚。“我能號令汪洋湖泊,它們隻聽我的號令。這風是我命令刮來的,這火是我號令燒起來的。你能奈我何!”


    “靈力在上,我命你離開。”莉亞無視她的掙紮,一手高舉空中,畫出聖符。


    一串閃電劃過長空,風聲加劇,像是為死者發出的慟


    哭,又如不怒而威的野狼怒吼。莉亞的發絲順著風勢抽打在臉龐,衣角在風裏上下翻飛。她心意已決,再次上前一步。


    帕瑞吉斯一頭烏亮的長發繞著額頂迎風旋動,隨著莉亞的接近,她的脊背慢慢拱起呈現一個向下的弧度,好像背負了極大的重量。“這世界都是我的,你是我的女兒。所有聖騎士都毀在我的手裏,你也不例外!你覺得以你的一己之力足以抵抗一支由德豪特曼達指揮的軍隊嗎?前一次你的取勝不過是我的謀劃,是我蓄意安排,大教堂的防守才得以攻破當時大軍的防線,不過是毀掉這裏的一著棋罷了。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下!”


    莉亞再次踏上一步,兩股力量針鋒相對,眼前的氣氛熾熱無比,像是要燃燒起來一般。“你奪走了我的一切。因為你,我的身世不得大白,我的家園慘遭踐踏,我的愛人被人橫奪。不過現在,你沒什麽能從我這裏拿走的了。至於我自己,我早已把一切都交給靈力定奪。讓我來說出你的真名——艾利什姬迦勒,未出世者。”


    “不!你不能命令我!你不過是個孩子!一個孩子!”


    狼牙般交錯的雪亮閃電讓整個天空亮如白晝,穹廬之下,樹幹連同枝葉在風中劇烈地搖擺。頃刻間,大顆的雨點從天而降,拍打著四周牆壁,落在莉亞臉上。


    “你是艾利什姬伽勒,未出世者。你該離開了。”


    帕瑞吉斯眼中露出混合著絕望和憤怒的神情,緊接著一長聲尖叫劃破夜空。這聲音極高極尖,令人毛骨悚然,在莉亞心底裏激發出陣陣的恐懼。她的尖叫聲卻越發響亮,震徹天地,甚至蓋過了頭頂上的隆隆雷聲。伴隨著搜腸抖肺的尖叫,帕瑞吉斯張開利爪般的尖尖十指,發瘋一般地向莉亞猛撲過來,眼看兩人間的距離不斷拉近,那雙扭曲的手恨不能將她撕碎。


    莉亞迎麵扭住她的手腕,用盡全身力氣不讓她再近前半步。天空像豁出了一道口子,暴雨如注,傾盆而下。她手掌牢牢鎖住帕瑞吉斯的手腕,為保持平衡,雙腳像生了根一般紮到地下。


    “你是艾利什姬伽勒,未出世者!”她喊道。“速速離開!”


    一瞬間,帕瑞吉斯體內的所有氣力好似一下子就衝出了軀殼。莉亞發現自己的姿勢,現在正好在支撐著對麵的這個虛弱女孩,她最終還是渾身無力,癱軟在地。正在這時,隨著一道閃電打過夜空,一刹那的強光照亮了旁邊圍觀的達荷米亞騎士。他們早被莉亞和帕瑞吉斯間的激烈對抗吸引過來,臉上寫滿驚歎與畏懼。


    昔日高高在上的帕瑞吉斯王太後正跪倒在莉亞麵前,隨著眼瞼一陣微顫,從剛才的混沌中悠悠轉醒。


    “我這是在哪兒?”她帶著喘息,虛弱地用本國的達荷米亞方言問道。“這是哪個大教堂著火了?”她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大教堂上,熊熊火勢已經在暴雨的衝刷下開始漸漸縮小。


    王太後的頭發被雨水浸濕,散落臉前。她六神無主地呆望著莉亞,眼睛充滿了恐懼和困惑地問道:“這是哪裏?”


    莉亞扶著她站起身來。“這裏不是你的家,你得回到你的國家。你生病了,小姐。這病會傳染,如果你吻了別人,他們也會染上的。”她望著帕瑞吉斯的眼睛,說道:“所以,拜托你一定不要去害別人,好嗎?”


    帕瑞吉斯在雨中撲簌著雙眼,滿麵的困惑。


    “杜爾登,”莉亞喚道,一邊轉身尋找那個人。他正站在一旁,盡量畏縮成一團,抵擋傾盆大雨的洗刷。“帶著她離開這裏,走得越遠越好。隻要她還留在這裏,風暴就不會平息。帶她走,否則你們都活不了。”


    杜爾登無言,隻對著莉亞點了點頭,而後走上前來,從莉亞手中接過站立不穩的帕瑞吉斯。莉亞隔著雨簾,看他支撐住了帕瑞吉斯,兩人一同走出破敗的教堂大門,在雨中慢慢遠去。


    大雨凝結成一團團的冰雪落在四周的草地上,樹上迅速結起白色的冰碴。莉亞知道,風暴還遠沒有結束,它的威力隻施展出冰山一角。在她的心裏隱隱有種預感,作為米爾伍德有史以來經曆過的最大的風暴,這一下就會是三天三夜。


    莉亞環抱住渾身濕透的自己,慢慢朝廚房方向走去——作為大主教管轄地產的一部分,現在那裏已經歸她所有——為自己找個地方躲風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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