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文又被踢了一腳,莉亞聽到了一記悶哼聲。她仿佛聽到,那些死去的聖騎士在不停地尖叫,聲音響徹整個樹林。盡管她內心暴怒,但又回想起科爾文之前和她說的——許多聖騎士都被謀殺了,德蒙特為此才揭竿而起。決定性的時刻已經迫在眉睫——梅德羅斯早已預言,溫特魯德即將爆發一場屠殺。如果科爾文能活著走出戰場,一定也是因為她。刹那間,如醍醐灌頂,她明白了一切。或許她的救生常識可以救科爾文的命,或許把他的屍體從戰場上拖下來就足夠了。但是,即便科爾文要死,肯定不會在比爾敦荒原,而是在溫特魯德。


    她鬆開緊緊抓住馬鬃的手,轉向那三個士兵,內心堅定而誠摯。她一定要送他去溫特魯德。她一定要信守諾言。


    “放開他!”她衝著他們大叫一聲,希望那三人可以就此停手。不等他們有任何回應,便衝上前去,一把抱住奄奄一息的科爾文,用自己的身體阻擋他們的暴行。他現在滿臉是血,臉上的肌肉也因為疼痛不斷發顫。


    莉亞狠狠地盯住那三個士兵,在他們眼中窺到一絲震驚。一個士兵往後退了一步。


    “不就是個賤民麽。”另一個眯起眼睛。


    “我說了,放開他!”莉亞再次大叫出聲,直勾勾地盯著那個士兵,高聲說道:“別碰他。也別亂踢他。放下你們的劍,他沒有要和你們打架。”三個士兵有些猶豫,有兩個一頭霧水,搖了搖頭,“快放下劍!”她命令道。


    其中兩個照做了,“砰”的一聲劍落到了地上。另一個仍然握著劍,隻往後退得更遠,好保護自己不被莉亞傷害。


    遠處傳來樹枝被踩斷的喀嚓聲,更多士兵走過來,為首的便是阿爾馬格。他一動不動地盯著莉亞的眼睛,眼中的神情令人害怕。她的勇氣逐漸瓦解,牙齒開始打戰。


    科爾文抓緊她的手,輕輕說道:“別怕他。”聲音聽著有些粗啞。


    阿爾馬格跳下馬,他的馬已經染上了大片血跡。莉亞感覺自己像是被許多無形的東西包圍起來。那些看不見的怪獸,又開始拿鼻子和嘴巴戳她的背脊和手臂,輕嗅科爾文的身體和他身上還在流血的傷口。莉亞抖得更厲害了。


    那個揍過科爾文的士兵,手裏拿著劍對著莉亞亂揮一氣,說道:“她……她……阿爾馬格……”


    “閉嘴,”阿爾馬格打斷他,“她是德蒙特家族的人,一出生便帶著強大的烙印,但終究不過賤民一個。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或者怎麽做。”


    莉亞低頭看著科爾文的臉,科爾文也望著她,壓低聲音,“別怕他。”


    “我該怎麽做?”她強忍住眼淚,輕聲回了一句。現在,她隻想逃走,躲開這個在黑暗中眼睛會發出銀光的人。之前的那種安全感煙消雲散。前一晚積攢而下的鎮定自若在這一波猛攻下灰飛煙滅,隻剩餘燼。


    “米爾伍德,”科爾文說出四個字,因為疼痛便挪動了一下身體。他緊緊抓住莉亞的手,力氣很大,莉亞都覺得疼,“隻要想米爾伍德。”


    “嘖嘖嘖,對,想想米爾伍德,”阿爾馬格已經走到他們身邊,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我親愛的小寶貝,快想想你的米爾伍德,想象教堂裏的每一塊石頭破裂開來,每一扇窗玻璃粉碎,稀世珍寶悉數盡毀,聖書被拿去融化做成首飾,掛毯被扯下來吊在柱子上,放火燒成灰。孩子,趕快想啊,快想想——這些全都是因為你。還有,大主教的頭會被釘在教堂大門口示眾。這一切全部都是因為你。對,快想想。”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仿佛化作真實的情景在莉亞眼前浮現,每一個字都讓她身臨其境,她甚至可以看見大教堂在熊熊大火中漸漸崩塌。


    科爾文又抓了抓她的手,想要坐直身體說話,可阿爾馬格卻用劍首猛擊他的頭。科爾文悄無聲息地倒在了地上。


    “不!”莉亞慘叫一聲。


    阿爾馬格冷冷地看著他,然後扭了扭頭。她能看見他臉上被她抓傷的那條傷疤。“多爾布雷克,哈頓……曼斯,還有弗雷爾。你們四個,用鐵鏈把他捆起來,綁到他自己的那匹馬上去。明天天亮前,把他送到國王的營地。本來,現在就可以讓你們把他給砍了,但是陛下或許更喜歡自己動手。”他眯起眼睛,目露凶光,“科爾文·普萊斯,國王之表兄,因叛國罪,現被逮捕。抓住他。”


    莉亞抱住科爾文,拚命搖頭,始終不敢相信事情竟發展到如此地步。阿爾馬格抓住她的胳膊,猛地把她從科爾文身邊拽起來。一個士兵走到科爾文跟前,麵無表情地給他戴上鐵手銬。還有一個抓住馬兒,馬兒一開始不停地哼哼,不斷反抗,但另一個士兵過來抓住了韁繩,馬兒便安靜了下來。另外兩個把科爾文扛起來,橫過來放在馬鞍上,用很粗的繩子將他綁緊。這一刻,莉亞心如死灰,科爾文看上去像是死了一般。


    她想要抽回自己的胳膊,但是阿爾馬


    格抓得更緊了,莉亞疼得都快叫了出來。她想要說話,可是發不出聲音。她仿佛墜入絕望的深遠,希望被一點點蠶食幹淨。


    喬恩·亨特!


    她想起了喬恩,可現在為時已晚。喬恩究竟在哪裏?


    阿爾馬格仿佛能聽到她內心那些瘋狂的想法,說道:“孩子,沒有人會過來幫你。我們的獵人可是個優秀的神箭手。你們的獵人早被抓住了,屍體也已經被扔在臭水溝裏了。他已經死了。”說罷,嘴角勾起一抹邪惡的笑容,“我們驗過,他已經死了。”


    此刻,黑暗仿佛將莉亞整個吞沒,她如溺水般沉浸在悲傷中,無法呼吸。四個士兵騎著馬離開了,其中一個牽著科爾文的馬,帶著科爾文離開了樹林。往近處的山望去,日漸西沉,餘暉灑在比爾敦荒原上投下一片又一片陰影。待餘暉散盡,莉亞所有的勇氣也蕩然無存。


    阿爾馬格的手下開始安營紮寨,他給莉亞戴上手銬,猛地把她推到中間那塊大圓石上去。夜幕很快降臨,不久他們便生起兩堆篝火,火苗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馬鞍被卸了下來,馬兒疲憊不堪,無力地甩著尾巴。一張張滿是泥垢的毯子在地上攤開。有一個士兵搭了一個簡易帳篷,他帶著一把弓和一個箭筒。莉亞知道,就是他殺了喬恩。他看上去非常冷酷無情,莉亞對他恨之入骨。


    她低頭看著身下的草地,突然想到了科爾文。她所有的努力到頭來終化為一場空,現在一切毫無意義。為了幫助他而做的一切事情也前功盡棄。最後,治安官仍是抓住了她,梅德羅斯說的一點也沒錯。莉亞憂心忡忡,她想過逃跑,可是阿爾馬格一眼不錯地盯著她。時不時還打量她,那種認真的眼神簡直是下流,莉亞愈發覺得惡心,他對她一定圖謀不軌。


    即便莉亞看不見那些煙霧般的怪獸,但是她深知,此時此刻它們就圍繞在她身邊。科爾文叫它們蝕心邪靈。一定有什麽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它們對此一清二楚,所以都熱切地想要成為元凶之一。


    “快要黃昏了。”一個士兵說道。


    “都已經過了,”另外一個吼了一聲。


    “快了,”阿爾馬格說道,“添些柴火。”


    莉亞知道,或許她也沒剩多少時間了。不論如何,太陽下山後他們便會有所行動。她把頭往後靠向大圓石,閉上眼睛,眼不見為淨。手腕很沉,鐵手銬的重量都壓在大腿上。


    “一切都源於你內心所想。”


    這是科爾文說的,也是他的大主教教他的。那麽,她應該想些什麽呢?士兵們前前後後忙著紮營,期盼著夜幕的降臨,而莉亞的思緒也飛了起來。米爾伍德。她集中精神,回想米爾伍德的每一處角落和每一種聲音。腦海裏浮現出聖學徒在回廊研修金聖書的場景,每晚她都要把大主教的晚餐端去他的宅邸,一般是一碗湯和一些麵包。她還想到了魚塘,鼻尖仿佛還縈繞著那種油膩膩的味道。然後她想起了自己最喜歡的一個地方——蘋果園。沒錯,每到春天,蘋果園花開繁盛,白色的花瓣紛紛揚揚,在空中不停旋轉,好似雪花飛舞一般。


    她牽起嘴角,盡管悲傷,仍強加一絲笑容。在米爾伍德的時候,她和索伊會坐在墳場的廢墟那兒,吃著野果,聊天嬉鬧。還有堆成一座小山的屍骨罐子在樹林裏慢慢腐朽,想到這個場景,她耳中便回蕩著笑聲,想起自己在那邊玩耍的日子,這個秘密隻有自己知道,別的賤民一概不知。對了,還有大教堂下麵的地道,她想起來,大主教設計出迷宮一般的地道,來保守自己的秘密。她已經等不及要去探索每一條密道,直到將地底下的地形爛熟於心。


    “孩子,是時候了。”阿爾馬格在她耳邊說道。


    莉亞幡然醒來,方才腦海中的湛藍天空,瞬間回到現實,漆黑一片。


    “不要怕他。莉亞——不要怕他!靈力不會拋棄你,除非你先拋棄它。”


    這聽上去像是科爾文說的話,是不是他在同她講話?


    她繼續集中意念,照著他說的,努力回想米爾伍德的一切。她為大主教送去晚餐,是一罐鹹湯。他特別喜歡帕斯卡煮的湯,尤其是融化了芝士的熱乎乎的燉湯,裏頭放了切碎的洋蔥和蘋果。


    “你拿了我的一樣東西,”阿爾馬格說道,“你一直在用它。我可以感受到你身體當中散發出來的力量。你注意到它留在你身上的痕跡了嗎?它會在你的胸膛上留下記號,水也無法將它抹幹淨。隨著時間的推移,它會越來越多。”


    莉亞仍然閉著眼睛,即便已經感受到阿爾馬格的呼吸就噴在她的臉上。靈力的確存在。她知道它就在那兒。思緒又把她帶回了那個暴風雨的夜晚。門口站著喬恩·亨特,渾身濕透,泥漿順著衣服滴了下來。大主教正在罵帕斯卡,他的胡子因為淋了雨,濕乎乎的。然後他集中意念讓暴風雨驟停。他是怎麽做到的?


    “一切都源於你內心所想。”


    不,不是大主教的意願讓暴風雨停了下來。科爾文說過,你不能強迫靈力。如果你強迫它,它就會逃走。你要做的,是對靈力敞開心扉。你要去尋求它的意願,理解它的目的。


    那為何靈力會大費周章引領她走到現在這般田地?為什麽十字聖球帶著她來到比爾敦荒原這塊靈石這兒,卻沒有告訴她一條逃跑的路線?肯定有一條路能帶她離開這一片樹林。一定……


    “不要有所懷疑!莉亞,千萬不要有所懷疑!”


    阿爾馬格的聲音冷冰冰的,卻依然刺耳,“一旦你嚐到了它的力量,內心的欲望便會不斷膨脹。孩子,你有沒有感受到那種饑渴?不論你想要什麽,你都可以得到——任何東西,隻要是你想要的。把它還給我!”莉亞感覺他的手指掠過她的皮膚,來到喉嚨這兒。但是她沒有一絲恐懼。腦海裏閃過米爾伍德的一草一木。他的手有些顫抖,指尖也在打顫。好像是有什麽力量讓他感到震驚。他想要把莉亞襯裙裏的指環拉出來。


    “快給我!”


    莉亞依然緊閉雙眼,隻想著大主教讓暴風雨驟停的那個晚上。她記起來了,當時她能感受到大主教的內心所想,他怕她學會使用靈力。他害怕最終她能夠擁有它的力量。


    “你需要我做什麽?”莉亞心裏輕輕說道,“我一定會去做的。我會完成你讓我做的事情。”


    她心裏仿佛有一把鑰匙轉動起來,打開了一扇門。隻能這麽描述。這扇門通向所有的可能,全部的聯結、思緒、洞見和智慧——腦海中千絲萬縷如今匯聚在一起,好似結成一張蛛網。一切都清楚明了。一瞬間,她恍然大悟。


    靈力沒要拋棄她,將她丟給治安官和他的手下。而是靈力將他們“送”到了她的手上。


    思緒停頓之間,她聽到了尖叫聲——它們如此渾厚,此起彼伏,夾雜著痛恨與複仇之火。那些被治安官和他的手下殺死的聖騎士,正是他們的鮮血在向她叫囂。那些煙霧般的怪獸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卻是鮮血的聲音,像是在祈求她盡快行動,為正義而戰。


    是時候了。


    忽然,莉亞又想起她和科爾文呆在廚房的時光。他之前說過的話讓她內心一陣發緊,融融暖意流便全身。“靈石可以幫你將體內的力量散發出來。石頭代表的就是我們。”真是振奮人心的一句話。當時他這麽說,她隻覺得無比深奧,根本無法理解它的源頭是什麽。經過之前幾日,現在她已經了解更多相關知識,明白了這種深奧要義究竟是什麽。或者可以這麽說,能夠召喚出火、水、瘟疫,甚至是起死回生的力量,始終沉睡在她內心深處,而非石頭。


    她的背撞到了那塊刻著她臉的靈石。靈力知道,她的一生終將會迎來這一刻。多年前,它引導大主教刻下這塊石頭,並不是因為大主教預見了現在這一切。而是,他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靈力將所有事情的源頭捏在了一起,現在隻等莉亞的作為。


    莉亞睜開眼睛,發現治安官已經將她的指環撈了出來。


    那隻閃著金光的指環,串在一條繩子上。她從九歲起,便戴著它。對於莉亞來說,它就是靈力真實存在的最好證據。


    阿爾馬格看著指環,疑惑叢生,表情因為震驚和驚訝扭曲了起來。他看著她。


    “我連靈石都不用就可以生火。”她想道。


    她全身仿佛燒著了一般,腦海中的那扇門依然敞開。靈力強大的力量瞬間衝破她的身軀,在樹林裏燃起牆頭那麽高的火焰。這把火如洪水一般,掃過橡樹和草地,沿途的一切均化作灰燼。它越燒越旺——比她在大教堂廚房的烤爐裏召喚出的所有火焰都要旺上幾十倍。


    她手上的鐵手銬慢慢融化了,而自己卻毫發無傷。治安官和他的手下被燒死的時候,沒有發出一聲尖叫。他們隻是瞬間被靈力的仇恨噎住了呼吸。一刹那,一切都結束了,他們的詭計最終一敗塗地。多年來,他們一直以為自己才是這一切的主宰。即便來到生命的最後時刻,阿爾馬格依然篤信她戴著他的魔徽。火焰如疾風驟雨般咆哮而過,夜晚的星空都被染得通紅。樹林成了一片火海,冒出一條又一條黑煙。這股力量太過強大,連土地也跟著震了一下。莉亞勝利了,那些死去的聖騎士,他們的尖叫聲也臣服於這火焰的叫囂——消失了。她身後那塊大圓石,也因為瞬間衝出的火焰裂了開來。


    莉亞慢慢站了起來,眼前的景象如煉獄一般,可她毫發未損。因為那股力量,她現在還覺得暈乎乎的。她知道,如果靈力要讓她用手抬起一座山,她也一定能夠做到。她低頭看了看,那枚金指環還好端端地掛在胸前,蕩在裙子外麵,還好靈力保護它免遭荼毒。她打開掛在腰間的袋子,拿出十字聖球,它也因為靈力發出強烈的光芒,亮得讓人睜不開眼。


    “帶我去找科爾文。”她眯著眼睛,聖球開始轉了起來。指針指出了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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