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飯後,莉亞會留出一些時間洗衣服,或者拍打已經醒好的麵團,為晚上烘烤麵包做準備。米爾伍德的聖學徒基本都會在房間裏學習。大雨仍未停,很少會有聖學徒跑到外麵。帕斯卡偷偷溜出廚房,跑到自己的臥室去了——她每天都要去十次,因為廚房裏隻有尿壺,她嫌惡心。莉亞終於等到了機會。門剛關上,她趕忙爬上梯子。


    索伊睡著了,盡管剛才還在不停抱怨。可是先前說的襯衫連個影子都沒見著。莉亞找了半天,跨過依舊酣睡的索伊,爬上一隻大木桶。“我準備去洗衣房了,把你的襯衫給我。”


    “不。”


    雨停了,天色漸亮,陽光透過窗戶射進閣樓的角落裏,空氣裏彌漫著的塵埃也清晰可見。他的臉上恢複了一點血色,皮膚黝黑,有些暗沉,下巴上胡子拉碴,不太光滑。眉毛上的繃帶又浸滿了血漬——看來需要換一根了。


    “呃……你身上可真是難聞,吃點奶酪吧。”她把奶酪遞給他。


    他接過奶酪,正準備吃起來,又問道:“麵包呢?”


    “還在醒麵團。把你的襯衫給我。看看那些汙漬,真夠髒的。我現在要去洗我的裙子了。”


    “你不用幫我洗襯衫。我在這兒不會待很長時間的。”


    “這麽臭的衣服哪裏撐得過三天。我不會偷你的襯衫的。我可解釋不清楚。”莉亞伸出手,皺了皺鼻子,“我在這兒都能聞到這股酸味。”


    他還有些猶豫。


    “快點!帕斯卡一會兒就會回來的。”她衝他打了個響指。


    他咬牙切齒,怒氣衝衝地說道:“好吧。你轉過去。”


    莉亞覺得他精神失常。他好歹是一個騎士——或者說護衛——隨便是個什麽,在她麵前怎麽如此靦腆。突然,她注意到他的衣領下閃過一道銀光,之前她並沒有發現。


    “你穿的是銀絲軟甲!你也是聖騎士?”


    他閉上了眼睛,臉上的表情活脫脫像是連皮吞下了一整個檸檬。雖然氣得發抖,但還是克製住了自己。他睜開眼,不滿地看著她,“你不是個賤民麽,怎麽知道這些事情?”


    鑒於他們現在的地理位置,他的反應的確有些蠢。“先生……這裏是米爾伍德大教堂。每過兩周,聖騎士就會到訪。我們還有自己的銀匠,有獲得資格的聖學徒,便可以為他打造一件銀絲軟甲。其他的聖學徒,還可以通過繼承……”


    “對,父親傳給兒子。我這件是我父親的。”


    “你現在穿著他的衣服,就說明他要麽已經去世,要麽年紀非常大了。”


    他的臉沉了下來,“不準如此輕慢死者。”


    “怎麽?怕傷了他們的感情?可以把你的襯衫給我了嗎?如果這個頭銜會給你帶來麻煩,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你是聖騎士的。”


    他解開衣襟前的帶子,脫下銀絲軟甲,扔給莉亞。這件銀絲軟甲非常漂亮,做工精美,比米爾伍德自製的銀絲軟甲要好上許多。那些微微閃著光的鎖鏈從脖子那兒一層層垂下來,延伸到前臂。包邊上麵刻著兩個正方形互相交錯而成的八角形標記,莉亞在他的劍柄上也見過這個標記。包邊的下麵還綴著流蘇。


    “別這樣看著我,”他的語氣有些生硬,“把襯衫上麵的髒東西都洗幹淨,然後還給我。”說完,便一頭紮進窗台下的陰影中,用力抱緊雙臂。窗外的陽光讓莉亞睜不開眼睛。不論他做什麽動作,銀絲軟甲都沒有發出任何金屬的碰撞聲,反而如絲衣一般柔順。如果聖騎士穿戴了銀絲軟甲,就說明他可以聽見靈力的低語,並且通過考試,獲準進入大教堂內部的聖所。


    莉亞一邊往回走,一邊將襯衫疊好,然後轉過身看著他,“既然你是一個聖騎士……你應該可以到大教堂尋求庇護。沒有人能強製你離開,即便國王也不可以。大教堂自古以來便擁有這個特權。你不知道嗎?”


    他依然沉默著。


    莉亞轉過身,往梯子那兒走,盤算著是不是在洗衣服的時候,往裏頭加點菘藍,讓襯衫變花,才能出口惡氣。正往下爬的時候,聽到他小聲咕噥著些什麽,但是聽不清。


    莉亞從閣樓下的櫥櫃裏拿出一條索伊的裙子,連同自己那條髒兮兮的裙子一同扔進籃子。她自己那條裙子上麵的嘔吐物和護衛襯衫上的也差不離了。她從掛鉤上取下自己的藍色鬥篷,把鬥篷的帽子翻上來,蓋住亂蓬蓬的頭發,挎起籃子,走進雨中。


    空氣裏透著陣陣寒意,夾雜著細細密密的雨絲。她走下通往宅邸的石徑,踩過又濕又軟的草坪,然後又取道另外一條石徑,往蘋果園的方向走去。到了園子裏的時候,鞋子上早已糊滿了爛泥。從前,她總是害怕去洗衣房。但是今天,一切都猶如新生一般,讓她興奮無比。要知道,現在有一個護衛藏在大主教的廚房裏!而且國王的治安官正在搜捕他!天上烏雲密布,連花朵都仿佛暗沉了下來,可這些都不能平息她內心的激動。莉亞邁開大步,盡力在淋濕前走到洗衣房。她暗自高興,帕斯卡雖然謹慎,但是她天天這樣。莉亞知道她沒法爬上閣樓下的那把梯子。三天其實不長,給那個護衛送點吃的也並不難。現在她讓他又是吃又是住的,到時候不


    知道他會給什麽獎賞。


    正走著,莉亞透過雨簾看到了大教堂的回廊。聖學徒都在裏麵上課。回廊和大教堂的四堵牆是平行的——上麵沒有塔頂。四根廊道砌上平頂,以花園為中心,圍成一個正方形。出入口的門一直都鎖著,不準幫工進入,因為聖學徒在進修的時候,會用到非常昂貴的金屬。每到下課,或者雕刻結束的時候,聖學徒才可出門閑逛,時不時捉弄一下幫工,總之就是不讓別人好過。


    隻有在這個回廊裏,男孩女孩才可以了解閱讀的秘密,學會雕刻一卷又一卷的聖書。每個人對這些秘密都守口如瓶。莉亞望著回廊,從小到大,她嫉妒能走進這裏的每一個人。她多麽渴望自己也能擁有一本聖書,可以在上麵雕刻古代文字,一邊閱讀,一邊聆聽來自遠古時代的聲音。


    米爾伍德的洗衣房小小的,四周沒有牆,隻用六根結實的立柱支撐,上麵用木板架起一個斜麵的屋頂,可以防雨。屋頂麵積很大,足夠大家在洗衣房躲雨,因為下雨在大教堂這兒是常事。屋頂連著一根泄水道,雨水可以通過這根管道排進濕地。起初,莉亞料想洗衣房應該沒人,可她聽到有人在那兒哼歌。定睛一看,居然是瑞奧姆,她沮喪極了。


    瑞奧姆十七歲,是個浣衣女。莉亞從來不相信她這種喜歡八卦的姑娘。她說起別人來毫不留情——從來不考慮別人的感受。比如,她剛在人前誇一個姑娘刺繡的手藝怎麽怎麽精湛,轉過身,又在人後嘲笑這姑娘的辮子編得怎麽怎麽難看。


    這樣的事情,莉亞碰到過許多次了,不過她很少成為瑞奧姆嘴裏的那個倒黴鬼。當然,她偶爾也會譏諷莉亞,怎麽長得比其他同年的姑娘要高一些;又或者是,她的頭發既不是棕色,也不是黑色,反而是幹枯的亞麻色,而且又卷又亂——當然莉亞對這兩點無能為力。對付瑞奧姆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無視她的奚落和讚美,什麽都別指望。莉亞走進洗衣房,放下籃子。脫下鬥篷,甩了甩帽子上的水,把它掛在一根立柱的鉤子上。這樣,在她幹活時,鬥篷就可以晾幹。


    瑞奧姆正坐在靠近水邊的石階上,搓著一條長裙,隨後把裙子浸入水裏漂洗。她滿手都是泡沫,皮膚已經起皺了。撈起裙子後,又把裙子扭起來絞幹水,一連串動作和扭雞脖子如出一轍,隨後再把裙子抖開,又絞一遍。她的雙手力氣很大。莉亞曾經親眼看到她在一個姑娘身上直接擰出一個烏青塊,那姑娘痛得眼淚直流。


    “你好。”莉亞想讓瑞奧姆知道她也在邊上。


    沒有回應。莉亞早就料到了。


    她跪在另一頭,就在瑞奧姆的斜對麵。莉亞從籃子裏拿出滿是汙漬的裙子,浸到水裏。因為下雨,石頭水槽幾乎都滿了。每到夏天,老師或者大主教會用靈石召喚出水。一次偶然機會,莉亞和其他幫工便看到了這個過程,那些幫工都看呆了,不停地倒抽冷氣。現在,莉亞看著那塊靈石,上麵那雙冷冰冰的眼睛毫無生氣,也沒有發出任何光亮。可是,即便莉亞跪在那兒,離它有好幾步遠,卻依然能感受到沉睡在石頭內部的那一股強大的力量。她現在還不能喚醒這一股力量,至少當著瑞奧姆的麵不行。


    她從木桶裏拿出一塊肥皂,在衣服上不停拍打,同時不斷翻動衣服,用肥皂再搓一遍後,便跪下來,就著石頭搓起來。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洗衣服,完全忘記了瑞奧姆,隻希望她快點離開。


    也不知是什麽原因,大教堂的男孩子們從來都不知道瑞奧姆有多麽惡毒。他們都爭著幫她拎籃子,莉亞覺得煩透了。他們還會在瑞奧姆麵前,一步跳過井眼,好博取一個薄情的笑容。去年夏天,瑞奧姆拿了一根皮繩串上一塊光滑的河石,戴在脖子上。有個聖學徒也會自製這種不長不短正好能圈住脖子的項鏈,再搭配同寶石一樣閃閃發光的墜子。瑞奧姆顯然是依樣畫葫蘆,但是賤民也隻能學到這一步了。漸漸地,這種項鏈便在洗衣工當中流行了起來。然後廚房的幫工也開始跟風——當然莉亞和索伊除外。男孩子們便開始打磨皮革,或者到河裏找石頭。有些女孩子不顧一切地想得到這種項鏈,男孩子也屁顛屁顛地幫著找材料,實在是有夠蠢的。


    過了一會兒,莉亞聽到瑞奧姆把濕衣服折起來,堆進籃子裏。雨水不斷滴在水槽裏,頭頂上方的木梁上傳來滴滴答答的聲音。空氣裏彌漫著一股肥皂和薰衣草的味道。她自顧自地繼續搓著自己的裙子,一會兒絞幹一會兒漂洗。瑞奧姆正準備走的時候,又停下了腳步。


    “我知道,誰會在聖靈降臨節集會上邀你跳舞。”瑞奧姆說道。


    真想咒她,莉亞有些陰暗地想著。“嗯?”她假裝自己不在意,但心裏仍不痛快。


    瑞奧姆把籃子挎在身體的一側,“誰都知道,肯定是那個最無聊的尼沙·杜爾登。隻會讀書,逮著機會就和姑娘打招呼。他說他走在回廊裏的時候,隻和姑娘打招呼,從來不和男孩子打招呼。但是他還是會問候我們的,即便我們都是賤民。看來,你籃子裏的是他的襯衫。是他讓你幫忙洗的嗎?他付你錢了?還是你就是做好人幫個忙?”


    莉亞擦了擦額頭,腦袋飛快地轉起來。瑞奧姆其實是對著她嘲笑杜爾登。他是一年級


    的聖學徒,盡管十三歲了,但無論是個頭還是外表,看上去像隻有十歲。他是大教堂裏性格最好的年輕人,考慮周全,待人友好,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不管這個人是賤民,還是老師還是其他聖學徒。莉亞喜歡杜爾登,他會解釋給她聽詞語的真正含義。當然他不會教她怎麽雕刻,但是他從來不介意同其他人分享知識。


    “不管誰請我跳舞,我都會很高興的,”莉亞打了個哈欠,“杜爾登很慷慨。我才不會因為他是個聖學徒,就覺得不好意思。”她暗暗希望瑞奧姆不要把襯衫翻出來,因為她很快就會發現這件襯衫對杜爾登來說,明顯太大了。


    “是,但他還是個孩子,那麽小。你們兩個人在一塊,真是太滑稽了。他站在你邊上,就和一根棍子似的這麽矮。莉亞,你太高了。男孩子才不喜歡比他們高的女孩子呢。你有大主教這麽高嗎?我覺得差不多。”


    莉亞把裙子又絞幹一遍,更加用力地搓起來。“要是你知道有什麽好辦法,可以不長這麽高,就勞煩告訴我,我很樂意。”


    “你這麽高,大概隻會有一兩個高年級的男孩子會可憐可憐你。但他們也不會和你跳舞。老師要求他們請我們這樣的女孩子跳舞。你太瘦了,不然就能冒充十六歲的人。帕斯卡每天晚上都給你吃奶油醋栗泥麽?在她手下幹活實在太恐怖了。”


    “帕斯卡對我很耐心。”求你了,瑞奧姆,趕緊走吧。把話說完,你就趕緊走吧!


    “帕斯卡一開口就罵人,才吐不出什麽好話。誰都知道,都不用我說。今年,她有沒有讓你為五月柱舞會準備?還是她在忙著準備做買賣的東西,完全沒時間教你?”


    “瑞奧姆,我很早就知道五月柱舞會了。”莉亞氣得全身汗毛豎起,拚命絞幹裙子裏的最後一滴水,恨不得現在就飛回廚房。


    “真的?誰教你的?還是你在賣蛋糕的時候,偷偷看著別人跳舞就學會了?又或者是優雅的帕斯卡拉起你的手,手把手教你的呢?我還真想看你們兩個跳舞的樣子呢!”


    莉亞回頭看著她,怒火中燒,感覺自己像被一隻烏鴉啄來啄去。瑞奧姆就是有本事讓人覺得自己又蠢又笨,手腳不知該往哪兒擱。莉亞沒有告訴她,其實在她十歲的時候,喬恩·亨特就教她跳五月柱舞了。他還教她射箭,命中園子裏的蘋果。莉亞甚至可以完美地複製帕斯卡的拿手菜——奶油醋栗泥。


    “那又是誰教你跳舞的?”莉亞試著調轉話頭。


    瑞奧姆抱起籃子,擱在自己肚子那兒。“格特明還沒去學打鐵之前,有一個男孩子教我的,他現在已經是村子裏的鐵匠了。”她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像是沉浸在那些如糖漿一般甜蜜的美好回憶中。隨後,這份甜蜜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又是一副調皮的表情,“反正你說隨便哪個做舞伴都可以,那我讓格特明和你跳舞怎麽樣?”


    這個問題擺明要激怒莉亞,大教堂裏還有誰不知道她和格特明是死對頭。


    “還是不要了吧。我從來不怕他,他應該還沒有原諒我吧。”其實莉亞心想,他這麽橫行霸道,我才不會原諒他。


    瑞奧姆剛要離開,又站住了。她從自己的籃子裏翻出一把薰衣草,扔進莉亞的籃子。“你身上一股怪味。像是小豆蔻還是醋和香煙混在一起的味道。要麽在晾幹襯衫以前,把薰衣草夾在襯衫裏。要麽把襯衫和薰衣草掛在一塊兒晾著。不管你心裏怎麽想,你這麽做,他應該會感謝你的。”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狡猾的笑容,便走入雨中離開了。


    瑞奧姆走後,就剩莉亞一個人,她從籃子裏拿出那一束散發著香氣的紫色花朵,覺得應該提醒杜爾登,他也好在瑞奧姆嘲笑他的時候有點準備。可這也意味著,她今天還得再撒一個謊。莉亞心裏又是挫敗,又是窘迫,氣得不行,恨不得捏碎攥在手裏的花朵,然後扔掉。但最終她也沒這麽做,而是把花朵輕輕放在籃子底部,帶上洗好的裙子走到靈石那兒。


    靈石有許多功能,取決於它們是怎樣被雕刻出來的。廚房裏的靈石,可以從嘴巴裏吐出火舌。洗衣房的這一塊可以流出水來,還有一些則可以發光。它們表麵的圖案千奇百怪——有些是獅子或者馬,有些是男人或者女人,還有些是太陽或者月亮——每一塊都有不同的臉,表情也截然不同。有些凶神惡煞,有些膽小害羞。有些看上去很溫順,有些則很愉悅,還有一些充滿痛苦。每一塊靈石都會表現出一種情緒。


    莉亞看著這塊靈石,上麵雕刻著一張女人的臉,臉上帶著那種充滿好奇的無辜表情。她從不當著別人的麵使用靈石,隻有獨自一人或是索伊在身邊的時候才會使用。因為隻有聖學徒或者聖騎士可以通過靈力,召喚出它們的力量。她盯著石頭上的眼睛,集中自己的意念。石頭上的眼睛開始泛紅,水便從嘴巴裏地流了出來。水很燙,蒸騰出的水蒸氣從洗衣房裏往外冒,好似春天早晨的薄霧一般。莉亞一邊搓著衣服,手也被燙疼了。可是,熱水能把髒衣服洗得更幹淨些,也更省時間,比泛著一股酸味的冷水好多了。


    隻有聖騎士和一些聖學徒可以駕馭大教堂裏的靈石。


    還有一個人也可以——那就是莉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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