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座北方古城原本是一個隻有十二戶人家的小村落,名叫烏有鄉。幾百年前,他們的老祖宗帶著家眷翻山越嶺,長途跋涉來到這片荒涼的土地。他們都是充滿冒險精神又懷抱夢想的人,但他們已經累了。


    他們曆經二十四個月的旅程,全憑運氣避過野地上的吃人花,那些猙獰的大花朵會將一個人活活吞下去,三天之後才把骨頭吐出來。後來,他們又憑著機智從一群想俘虜他們的猿人手上逃走,這些巨大的人類始祖,隻要打一個飽嗝,胃裏湧出來的酸氣能悶暈上百隻鬆鼠。


    他們在一個夏日的早上來到這片河岸,河水清澄,可以看到大海的那邊,堤岸上的楓樹正等待著下一個秋季,天空上有金色的小鳥飛翔,一隻鸕鶿在河邊張開雙翼晾幹翅膀,看來竟像展開懷抱歡迎他們到訪。


    這些老祖宗們睜著夢幻的眼睛,看到這幅美麗的風景,便再也不想離開了,就地建立一個小村莊。


    他們之中有一位是大法師的後裔,在他那個放滿開墾工具的行囊裏拿出一卷幻影地圖來。這張地圖能夠載住河水和海洋的浪花,看到遠在異鄉的家人。然而,他們在地圖上找了很久,也找不到這片孤寂的土地,也許,連地圖都把它遺忘了。


    “既然它不在地圖上,我們就叫它烏有鄉吧”這位大法師的後裔說。


    這些人勤勞樸素,務農為生,也出海捕魚。他們的子孫聰明靈巧,比上一代更富冒險精神,他們挖深河道讓大船可以靠岸,開墾土地,重新規劃城鎮的巷道,歡迎外來的人,也很能接受新事物。幾百年間,這個荒僻的小村落竟漸次變成了一個富庶的城鎮。


    那時,那卷幻影地圖已經失蹤,村民覺得烏有鄉的名字跟這座古城有點格格不入,就像一個成了名的人,覺得自己的名字不夠氣派。外遊的村民也常常遇到一個難題,當友善的異鄉人問他們是哪裏人,而他們回答說是烏有鄉,對方會以為他們開玩笑,因為烏有就是不存在的意思。何況,烏有鄉已經不再是一個鄉村了。


    開會的時候,居民一致決定把“烏有鄉”這個名字放入曆史的博物館裏,跟他們的老祖宗一起埋葬。他們為新的命名而煩惱,這個名字必須要好,省得他們的後代幾百年後又要改名。居民為改名的事很興奮,有些人甚至希望以自己的名字命名,遭婉拒也覺得無所謂。他們都是些快樂的人兒。


    村裏一位最有學問的智者是最早來建村那些人的後裔。一天,他無意中說了一句話,那句話就是:“快樂是人生最神聖的追尋”


    人們覺得很有意思,就把烏有鄉易名樂城,代表住在這裏的人都是快樂的追尋者。他們的老祖宗第一眼看到的那條清澄的河流,也不再叫鳥有河,而喚樂城河。


    樂城是個好名字,易名之後,這個城鎮比往昔更繁華,許多人慕名湧來,房子愈蓋愈多,愈蓋愈漂亮。大街上商店林立,馬路擴闊了,讓馬車可以經過。那條原本清澈的河流而今已變成琥珀色。


    繁華同時也帶來了墮落,城裏蓋起妓院和酒館。人們不再那麽容易覺得快樂。遠方的教士來這裏蓋了第一座教堂,呼喚罪人悔改,最後一共在城裏蓋了三座教堂。


    黃昏的時候,三座教堂的鍾聲在天空上回蕩,點綴著古城的餘暉,竟有點舊時的荒涼。不是當初那張幻影地圖遺忘了這片土地,而是幻影地圖預見這片土地幾百年後會歸於寂滅。這裏的子孫後代,已經遺忘了他們那十二戶純樸的老祖宗,而漸漸邁向一輪落日。


    落日既是一天最美的時刻,。也是黑夜的序幕,那些以幽暗為滋養的生物會留戀這座古城的天空和它幻滅的氣息。


    初秋的一天傍晚,樂城的一條主街上,人來人往很熱鬧,商店外麵掛出了營業的燈籠。距離這條主街不遠,有一條僻靜幽黑的小巷,寬不到一抱。一個衣著富貴的醉酒鬼晃了進來,前一步後一步地拖著腳走。突然,他聽到美妙的歌聲,以為是昏昏醉夢;那首歌他記不起在哪兒聽過,卻充滿了往日的情調,像是一首他兒時唱過的歌。幾十年了,他想起自己虛度的日子,不禁掉下一把眼淚鼻涕。這時,一隻藍蝴蝶在黑暗中冒出一雙斑斕的翅膀,拍翼飛到醉酒鬼喉嚨上脈搏跳動的地方,棲在那兒,伸出盤繞在它頭部下麵的一根吸管,吮吸男人血管底下熱暖的鮮血。


    醉酒鬼覺得脖子好像有點痛,也有點癢,伸手去抓,哺哺地說:“這酒好喝!”


    藍蝴蝶已經拍翅飛走,朝小巷的盡頭飛去。在那兒,藍月兒披著一件黑色的鬥篷,兩手交臂,宛若一個鬼魂,一雙眼睛在帽兜下變得像野貓,藍蝴蝶翩翩飛來,輕吻她兩片嘴唇,像蠶吐絲,把鮮血緩緩吐進她嘴裏。那口血甜如花蜜,吃下去的人,臉上卻有著二十歲女孩不該有的冷酷和使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2


    但夢三站在通往歌廳後台的一扇門外麵焦急地等著。他成熟了,偏瘦又蒼白,俊美卻多愁善感,臉上幾乎沒有胡髯。他看到一個黑蒙蒙的形影漸漸走近,愈來愈清晰,終於鬆了一口氣。


    “你到哪裏去了?快到你出場啦”他溫柔地對她說。


    藍月兒臉上陡然浮起一個微笑,說:“我到城裏逛逛”然後把一包東西塞在他手裏說,“給你的。”


    他打開來看看,是一雙漂亮的小羊皮手套。


    “天涼了”她一邊說一邊穿過長廊曳到後台的化妝間,那裏鬧哄哄的。


    但夢三很珍惜地戴上其中一隻手套試試看,那隻手的掌心上有一條舊的傷痕,一直到他死的時候還在那兒。


    “你又花錢了?”他說。


    “錢是用來花的”藍月兒回答說。她把帽兜褪下,臉湊到鏡子前麵,用一支由狐毛刷在臉上掃上胭脂。她的頭發剪短了,燙成浪漫的波紋。她用手指在兩片嘴唇擦上鮮紅色的口紅,唇上有一滴幹了的血跡,她把它抹走了,咕噥道:“這酒不好喝。”


    她眼裏卻有了一絲絲醉意。這時,她從鏡子裏看到大媽媽坐在化妝問的一把椅子上,那雙銳利的眼睛正朝她望過來。她有點心虛,假裝沒看見,半轉個身,脫下鬥篷。她穿在裏麵的是一襲藍絲歌衫,像向晚的天空,在腳踝泛起波浪,腳下是一雙白色緞布尖頭高跟鞋。她戴著一串珍珠項鏈,在頸子上繞了一個圈,垂到腰際,那兒綴著一條珍珠腰帶。然後,她在耳背插上一朵新鮮的紅玫瑰,匆匆走上台。


    她唱壓軸,一上歌台,掌聲如雷。她站在台上,下麵黑壓壓的坐滿觀眾,她身後有一個小樂隊為她伴奏,當然也有但夢三的七弦琴。


    樂城是個繁華古城,有一座華麗的歌廳,大媽媽不用把自己的帳篷帶來。


    她唱歌的時候,藍蝴蝶在她頭上飛舞。它們成了她最親密的同謀。她能召喚它們,情非得已,她並不想把它們變成邪惡的蝴蝶,像她自己。


    她隻要每隔幾天吸一點血就夠了,她不想傷害任何人,她也不像酗酒的人愈喝愈多,她不酗血。然而,她有時覺得自已就像活在陰間的一隻老鼠,鬼祟又卑微,惟有唱歌的那一刻,她才能夠遺忘這一切。她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難道要躺進古墓裏,跟屍妖同眠嗎?那個所謂神王也並沒有來找她。母親的幽靈再沒有出現。滾滾紅塵,她隻曉得一個地方,就是大***歌舞團。


    五年來,聽過她歌聲的人,說她宛如夜鶯啼唱,“藍色夜鶯”的名字不勝而走。樂城的歌廳也因此重金禮聘她和歌舞團來表演。然而,這些虛名於她毫無意義。她唱歌是為了忘記。她賺到的錢都慷慨地花,送禮物給歌舞團裏的姊妹,甚至要資助妙妮聘殺手幹掉那頭吃掉她情人腦袋的獅子。


    她花錢也是為了忘記,像今天,在樂城河畔那一排亮晶晶的店鋪裏買東西時,有那麽一刻,她覺得自己根本是個普通女子,也是很容易受到浮華與物質的誘惑。


    然而,這詭異的命運似乎有意開她的玩笑。她吃下去的是血,吐出來的是歌,她的歌竟愈唱愈好,好得連自己都吃驚。她更發現自己比往昔更美,所到之處,不論男女,都會回過頭來癡癡地看她。那一刻,她心裏竟會覺得快樂。難道她跟魔鬼交換了靈魂?


    這個夜晚,她唱完最後一首歌,唱的是一個女子對遠方情人的思念。曲終人散,舞台上的燈火熄滅了,每次到了這一刻,她重又變回一個孤獨的形影,懷念著血肉之軀的單純和幸福。


    3


    一列馬車隆隆地駛過已入睡的街道,揚起了灰蒙蒙的沙塵,邁向樂城河的堤岸。這是送歌舞團回天鵝船去的車。藍月兒和大媽媽坐在其中一輛馬車的黑布篷裏。


    她們身上裹著鬥篷,並排而坐,兩個人中間隔著一點距離。


    “這古城好漂亮”大媽媽開口道。


    “嗯”藍月兒像耳語般地回答,眼睛飄到窗外。


    “聽說原來不叫樂城,叫烏有鄉”


    藍月兒不由得笑起來,說:“聽上去就像桃花源”


    但她比較喜歡原來的名字。“烏有鄉……”她心裏哺哺道。


    “未來一個月的門票都賣光了”大媽媽說,臉上略帶微笑。


    “是嗎”藍月兒依舊語似的回答,有點漫不經心。


    “你今天晚上喝了酒嗎?”大媽媽突然問,眼睛柔和地注視她。


    “我沒有啊”她回答。要不是趕時間,她才不會挑上那個醉酒鬼。


    “你眼睛好像有點醉”大媽媽說著,可她也不相信藍月兒會獨個兒跑去喝酒,雖然這孩子長大後變得好古怪。


    “是嗎?不會啊”藍月兒回答,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絲氣息。


    有時她好怕大媽媽,她那雙敏銳的眼睛好像什麽都會看穿。但她不可能告訴大媽媽說:“我是一個吸血鬼”她打從心底裏敬重大媽媽,是大媽媽把她從堤岸上帶回來。她會牢牢記住這一切,可她已經不是大媽媽當天帶到船上的那個孩子了。大媽媽是不會明白的,由得大媽媽以為她變了吧,這總比知道真相好。


    那真相太荒謬了,有時連她自己都不太相信。她恨她母親自若蘭,卻也懷念她,甚至渴望再見到她的幽靈。假如這還算得上是人生的話,她不了解自己的人生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她好孤獨,那種孤獨無法說與人聽。她瘋狂地花錢,夜裏卻睜著眼睛躺在她大寢室的孤坑裏。她避開大媽媽,那會讓她心裏覺得好過一點。她也避開其他人,從前在天鵝船上的感情,那份人間的感情,都已成了幻夢。惟獨但夢三有一點例外。她喝過他的血,他並不像大媽媽那麽銳利。她不怕他,有時甚至覺得她和他是同路人:一個吸血鬼和一個陰陽人。聽起來多麽像一個不好笑的笑話。


    就像前一天,天鵝船到了樂城。午夜時分,她照樣睡不著,獨個兒坐在甲板的柳條椅子上,看著黑茫茫的大海,也看著她在金色燈籠下麵那個朦朧的影子,想起兒時跟但夢三玩的一個遊戲。他們兩個竟以為吸血鬼是沒有影子的。那又是一個笑話。


    這時,但夢三來到甲板上。


    “還沒睡嗎、”他問。


    她搖頭,沒抬臉。


    “聽說到了深秋,樂城河畔會開滿美麗的楓葉,一直開到山上去,到時候,遍地遍野都是紅色的”但夢三神往地說。


    “那時我們已經離開了”她輕輕地說,聲音毫無盼望。


    他默然無語。


    她知道但夢三覺得她這幾年變得好古怪,白天都在睡覺,晚上卻睜著眼睛,一時狂喜,一時又愁眉深鎖。有一天晚上,那是她第一次吸血之後,她回到天鵝船來,覺得自己身上吸血鬼的那部分很滿足,人的那部分卻覺得惡心。她衝進空蕩蕩的音樂室,吐了一地,吐出來的不是血,而是橘色的泡沫。她哭了,是憤怒的淚水,猝然,音樂室裏的樂器如海嘯風暴般瘋狂地合奏,像一個人內心痛苦的交戰。


    但夢三聽到聲音走進來,她抬起頭,那張臉滿是陰霍。他吃驚地望著像瘋子似的她。那時,音樂已經停了,樂器上的弦線全都斷裂。


    後來,他竟傻得以為她是因為喝過他的血,所以感染了他的孤獨和憂鬱,又以為女孩子到了青春期就會變得難以捉摸。


    這就是但夢三,他看這個世界的方式跟大媽媽不一樣,他那雙悲愁的眼睛看到的一切都像他自己,是夢也是幻影。


    她們坐的那輛馬車已經由大街轉到通往堤岸的路上了。好一會兒,大媽媽才又再開口說:“改天我也要去河畔那些商店看看,聽說什麽都可以買到”


    “哦,我差點兒忘記了”藍月兒從懷中拿出一個紅色緞布盒子給大媽媽,說,“你看看喜不喜歡。”


    “什麽來的?”


    “是絲巾,在那邊買的”她回答。


    大媽媽打開盒子,看到那條手工精細,繡上鳥兒的絲巾,一看就知道不便宜。


    “別太花錢。”她看著藍月兒,柔聲說。


    “這個不花錢”藍月兒輕輕地回答說。她的聲音沉落,兩個人好像失去了話題似的,隻聽到馬車走在路上的聲音。


    大***目光停住在藍月兒的側麵,她發現自己愈來愈不了解她了,自從五年前那場可怕的流血病之後,她突然變得好孤僻好沉默,甚至故意和她隔著一點距離。她不是沒生過氣,可藍月兒終究不是她自己的孩子,她能對她要求些什麽呢?


    有時她覺得,藍月兒送她那麽多昂貴的禮物,不是想表達心裏的一份感情,相反地,是想掩飾那份感情,想把它埋藏。


    每次看到藍月兒在台上唱著歌,那份舊時的關愛又湧上心頭。也許,人長大了就跟兒時不一樣,有了自己孤獨的宇宙。


    而今,她幾乎整天埋首柳色青青的遺稿裏。有時她幾天都不走出房間,想解出那些像藥方也像預言的句子,有時她累了,在床上瞌著,蒙蒙隴隴張開眼睛,竟以為看到他的幽靈。


    五年前,他來過。


    那時候,她剛剛把病愈的藍月兒送回大寢室去。接連幾天,發生了奇怪的事情。前一天,她明明把遺稿放在床上,第二天竟發現那疊遺稿放在椅子上。到了第二天晚上,她很記得自己把遺稿放在床上,第二天醒來,竟發現那疊遺稿又放到椅子上。她的鞋子明明排好一雙雙放在一起,到了第二天,左右腳竟然全都倒轉過來。一天她起床,發現頭上一綹紅發豎起了,像一條豬尾巴。不管她怎麽洗,怎麽梳,那條豬尾巴還是滑稽地擺在那兒。


    一天晚上,她在房裏調了一碗安神的花藥,以為那幾天的怪事是因為自己心緒不寧。等她調好了花藥放在床邊,轉過頭來,竟發現那碗白色的藥變成綠色,不斷冒出像小花兒的泡沫。終於,她忍無可忍,對著房間裏一個幽暗的角落說:“青青,是不是你”


    猝然,她聞到花兒腐朽的氣息。那氣息充滿了整個房間,她看到一個形影漸次清晰,身上披著青色的衣裳,雖然消瘦了,但依然氣宇不凡,那是柳色青青的幽靈。


    “果然是你。”她說。


    “莓莓,對不起,人死了就會有這種味道。”他緩緩仰臉說。


    人死了也不老,她微微一笑,歎口氣說:“你現在看來比我年輕。”


    “你也沒老”柳色青青說。


    天鵝船常常改變航道,他走了好遠的路才找到她。他想告訴她,她帶到船上的那個女孩是吸血鬼。但那個不死的力量太強大了,他隻是個微弱的幽靈,不能直接說出來。


    “你過得好嗎”她問他,臉上帶著關切的微笑。


    他點頭,心裏難過,想告訴她說:“幽冥的路好寂寞啊2”


    “我以為你到冥河去了”她說。


    “你的頭發”他回答說。是她放在他屍體上的一綹紅發讓他舍不得。


    她卻以為他說的是她頭上那條豬尾巴。


    “是你做的吧”她問,語氣不像責備,而是覺得有趣。


    “我在讀你的遺稿呢,全靠你那個補血藥,你記得嗎?‘隻有花香香如故”“她微笑對他說。


    他眼見機不可失,好想提醒她。終於,他想到一個辦法了。他咧開嘴巴,露出牙齒,睜大眼睛,以為自己這個樣子看上去很恐怖,然後捏住一條無形的脖子,做一個在脖子上吸血的動作。


    她不禁笑起來,說:“青青,你幹什麽”


    他重複那個動作一遍,她竟問:“你是不是口渴?想喝一大碗水”


    他急死了,想到另一個方法。他假裝拿著一根木樁猛插自己的心髒,臉露痛苦的表情。


    “我懂了”她說,“你想向我道歉”


    他搖頭,想了一會兒又點頭,他一直想她原諒他,可現在他不是要說這些,所以他又搖頭。


    “你不想道歉”她問。


    他連忙搖頭。


    “青青,你有話為什麽不直說”她問,奇怪他變成幽靈之後為什麽吞吞吐吐。


    他毫無辦法地看著她,多麽想告訴她說,他不能。


    “我沒恨你”她對他說。


    這些年來,她想告訴他的,就是這句話。


    他凝望著她,臉上帶著淒苦的微笑。生前死後,他始終那樣愛她。可他而今僅是個幽靈,無法保護她。他緩緩朝她吹出一口氣,她頭上那條豬尾巴輕輕散開了,一朵新鮮的紫丁香飄搖優雅地在半空翻了幾個筋鬥,落在她耳背上,點綴著她不老的容顏。


    她摸摸耳背上那朵花,帶著幸福的微笑,對他說:“謝謝你。”


    他的幽靈慢慢地消失,她才想起她有很多關於那疊遺稿的事情沒問他。


    可他一直沒回來。


    也許是天鵝船走得太快也太遠了,一個幽靈終究是追不上的。


    所以,後來有一天,當藍月兒跟她說:“我們以後留在樂城吧”


    她答應了,但是,她依然住在天鵝船上,等著柳色青青回來。


    4


    燕孤行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初秋早上來到樂城的。他頭戴破帽子,臉上有胡髭,容貌俊美,神情愉快,身後拖著一個老舊沉重有兩個輪子的大木箱,不時發出丁丁冬冬的聲音,裏麵有一套小醜服、魔術師的道具、八音盒和做八音盒的材料,還有幾件換洗的衣服,那就是他全部的家當。


    他是走陸路來的,沿途碰見不少從樂城回來的人,這些人都異口同聲說樂城是個美麗的古城,這兒的太陽永不下沉,天空上的鳥兒全是金色的,居民生活富裕,商鋪裏賣的東西美輪美奐,尤其是樂城河畔那一帶的商鋪,更是什麽稀奇的東西都可以買到,譬如會說人話的狗兒和會跳舞的鞋子,有一家商鋪還賣一種黑蜘蛛糖,人吃了就能爬到天花板上去。不少飛賊都去光顧。這些人把樂城渲染得像一個夢幻的國度,最後卻連他們自己都深信不疑。


    燕孤行於是帶著他的大木箱慕名而來。他抬頭看天空,天空上飛翔的鳥兒果然都是金色的。時候還早,街上的商鋪仍然在睡覺,人流稀疏,隻有貧民區那邊的市場擺著幾個賣早點的攤檔,讓寒酸的異鄉人坐下來填填肚子。


    燕孤行在那兒吃了一碗熱騰騰的麵條,然後向麵攤主人打聽附近有沒有便宜的旅館。那個矮胖懵懂的麵攤主人,一看就知道是個熱心但詞不達意的人,他對燕孤行咕噥濃了一堆:“往那邊直走,轉左,直走,轉右,再轉左,下坡,直走到尾,在岔路轉右,哦,不對,應該是轉左,繞一個圈,臉朝東麵,在你背後的位置,有一家叫‘楓葉”的“


    燕孤行聽得暈頭轉向,決定隨自己的腳步走,反正他有的是時間。原來,在樂城,單是叫“楓葉”的旅館就有十幾家,卻不一定都能看到楓葉。最後,他在一條狹隘的下坡道上找到一家局促的旅館,名叫“楓葉”,專門招待貧寒的旅客。他租了最便宜的房間。挑高的房間裏有一扇朝西的窗子,灰塵斑斑,看不見楓葉,隻看到一小片樂城的天空。他把大木箱放在地上打開來,將那套小醜服掛在床邊。他決定先休息一會兒,等晚一點的時候,街上的人流比較多,才出去賣他的八音盒。


    他脫掉腳上的鞋子躺下,不知不覺在床上睡著了,醒來已是午後。他揉揉眼睛,洗了把臉,換上那套藍色的小醜服,從大木箱裏拿出一個小木盒來,裏麵有幾瓶油彩,一個小醜的紅鼻子和一麵模模糊糊的鏡子。他對著鏡子,往臉上塗上厚厚的白色油彩,把藍色油彩塗在眼睛周圍,接著用一根小毛刷蘸上深綠色的油彩,由眼眉中央開始畫一條垂直線到眼肚上,然後描一個肥厚滑稽的紅嘴唇,嘴角伸延到兩邊臉頰中央,看上去好像大笑的樣子。最後,他戴上那頂軟綿綿的長統帽,把頭發全都藏進去,又將一個紅鼻子夾在鼻尖上。


    小醜魔術師死後,他繼承了那個大木箱,一天,他無意中在那個大木箱裏發現一個小木盒。他好奇打開來看看,給嚇了一跳,小木盒竟會唱歌。接下來的幾天,他把小木盒拆開來重新鑲嵌,但歌聲沒有了。他又再拆開來,再重新鑲嵌,將裏麵一把小小的齒梳抹幹淨,這一次,他重又聽到音樂,卻有點走調,於是,他再拆開來鑲嵌,終於學會了做八音盒的方法。他相信這是小醜魔術師留給他的禮物。


    那以後,他走遍天涯海角,賣自已做的八音盒,卻始終沒見過藍蝴蝶。最後,他來到樂城,投宿在一家沒有楓葉的“楓葉旅館”。


    雖然在樂城什麽東西都可以買到,但他對自己的手藝很有信心。他做的那些人音盒,就像他做的風箏,全是無師自通,也都很漂亮。這幾年來,他賣過很多八音盒,數量多得連他自已都忘記了。然而,有一個音樂粉盒,他一直留著,舍不得賣。


    那天,他在一個舊貨攤上無意中看到一塊帶著玫瑰色澤的黃鋼片,在陽光的折射下呈現繽紛的顏色,上麵畫了一隻張開翅膀的藍蝴蝶,熠熠生輝。那塊鋼片全無瑕疵,是從一個舊首飾箱上麵剪下來的,他用手量度一下尺寸,發覺剛剛可以裁出一個粉盒。


    他付了錢,用一條軟布把那塊銅片小心裹好。回去之後,他把一個工作台放在大腿上,一直埋頭埋腦在那塊銅片和一堆工具之中,不知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幾乎不眠不休,一天,他終於完成了一個圓形粉盒,藍蝴蝶就在盒麵上。隻要打開粉盒,就像打開一個美麗的魔法箱,會聽到音樂在耳邊縈回:“丁冬冬丁冬冬丁丁丁冬丁丁冬……”


    這是藍月兒那天在山上喚羊兒歸來的歌,事隔多年,他不曾忘記那段優美的旋律。她的歌聲,早已成了他童年回憶中最詩意的音韻。


    她比他小兩歲,應該有二十歲了,必定是個亭亭玉立的姑娘,說不定嫁人了,在遠方他不知曉的陌生家門過著幸福的日子,也許擁有許多漂亮的音樂粉盒。但是,這一個粉盒,他還是會留給她。


    這時,他放下模糊的鏡子,站起來,把小貨攤掛在肚子上,在上麵放滿了八音盒,離開那個局促的房間。


    5


    燕孤行在樂城熱鬧的大街上販賣他的八音盒。他把八音盒全都打開來,讓它們回響著丁丁冬冬的樂音。


    這天的生意很好,到了傍晚,他的小貨攤上隻剩下一個八音盒,孤零零地唱著歌。他想,也許是他把它的音樂做得太淒涼了,所以沒賣出去。天漸漸落黑了,他離開大街,穿過一條側街,繞過一個街角,走上一條狹窄幽暗的下坡道,想到樂城河畔那邊去看看。他走著走著,突然覺得頸子有點癢,好像有蚊子叮他,他連忙伸手去打,沒打到什麽。他回過頭去,看到一個小小的形影飛走,像飛蛾,也像一隻巨大的蚊子,太黑了,他看不清楚那是什麽,繼續往下麵走。


    藍蝴蝶拍著翅膀飛到下坡道的上方,藍月兒身披黑色絲緞鬥篷,在那兒等著。她剛才在大街上看到這個小醜的背影,他身上穿著一套藍色的小醜服,上麵撒滿亮晶晶的星星,高起的領子像波浪,頭上戴著一頂軟塌塌的長統帽,末端綴著一個金色的小毛球,掛在前麵的小貨攤蕩漾著丁丁冬冬的歌聲。她從沒吸過小醜的血,於是一直跟著他,終於等到他走在陰暗的下坡道上,身上的小貨攤唱著淒涼的歌。


    她仰臉,微微張開嘴,吸了小醜血的藍蝴蝶翩翩棲在她嘴唇上,把鮮血緩緩往她嘴裏吐。她滿心以為會吃到小醜的歡樂,吃到的卻是回憶。小醜的血為什麽會有回憶的滋味?裏麵有童年往事,也有思念。她猝然想起燕孤行和八隻蹄子的羊,也想起了天空上飛翔的風箏。也許,歡樂的血正是這種味道,讓人回到舊時的幸福日子去。


    她覺得有點醉,不是酒醉,而是掉到幸福的迷離世界中,那兒有一段時間洗擦不掉的往事、一種驀然回首的恍惚,她看到自己還是小女孩的一刻。在光陰的長河裏,有些事情永不可追回,她漸漸愛上了回憶中的那個人,雖然,燕孤行已經死了。


    這天晚上,她站在歌台上,唱著幸福的歌謠,時光好像往回走了。台下的人,在縈回的歌聲裏,都想起了幸福的往事。


    隻有一個人例外,因為他是沒有愛的,也沒回憶。他坐在最後排,頭戴一頂黑色圓禮帽,身穿黑色禮服,襟上別著一朵新鮮的紅玫瑰,帽簷下麵一雙陰鬱的眼睛盯著藍月兒看。


    6


    燕孤行在河畔看到一艘漂亮的天鵝船,船上靜靜的,隻有幾個水手在甲板上聊天。誰說樂城的太陽水不沉落?星星已經露臉。他吃過自己帶著的饅頭,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碎屑,把賣剩的一個八音盒放在口袋裏,收起的小貨攤掛在肩頭,走在回旅館去的路上。


    經過主街時,一列馬車隆隆在他身邊駛過,朝河畔那邊走去,車上的黑布篷蓋得密密的,他嗅到馬的味道和女人的香水味。


    那個晚上,他躺在“楓葉旅館”那張蟲蛀的床板上,卻睡不著。在下坡道上被蚊子叮咬的那一刻,他好像聽到一把歌聲,那歌聲好熟悉,轉眼卻已消逝。不可能是她,應該是他自己回憶裏的歌聲吧?每次到了一個漂亮的新地方,他會想起她,這麽美好的風景,要是有她在多好?他不知道他和她現在距離有多遠,是天涯?是咫尺卻永不相見?今夜,她在他思念裏縈回,竟比往日更清晰。


    看到朦朧窗子外麵朦朧的晨光,他累癱了,終於睡著。在夢中重又看見在主街上遇到的那輛黑色馬車。他覺得走在前頭的一匹馬兒在他胸膛上踏了一下,他哺哺地呻吟。


    馬車在城裏駛過的時候,藍月兒並沒有拉起窗簾往外望,她仍然回味著那個小醜身上的血,血裏帶著往事的甜香。


    本來她可以一直陶醉在那股甜香之中。然而,到了第二天,她在後台收到一大束紅玫瑰,聞到的卻不是玫瑰香,而是嗆鼻的麝香貓。她想起馬戲團裏那個可憐的秋千女郎,女郎必定已經死了。那個叫閻背香的人販子卻在樂城蓋起一間妓院,在那兒,給喂了迷藥的妓女跟野獸關在一起,任人挑選。


    閻背香一連三天送花來,她把那些花全都踏碎,這個十惡不赦的壞蛋在花裏施了妖術,竟以為可以迷惑她。


    她在歌台上看到閻背香,他頭戴黑色圓禮帽,坐在最後排,那雙淫邪的眼睛在她全身上下打量。他竟認不出她來。


    到了第三天晚上,她離開歌廳的時候,閻背香在外麵等她。


    他欠欠身,油腔滑調的聲音說:“藍姑娘,請容我告訴你,你的歌聲是這個世界的奇跡,隻有天堂的鳥兒可堪比較”


    那把聲音也在對她施妖術。


    她假裝中了他的妖術,動情地看著他,說:“先生,你頂會說話。”


    “那些玫瑰不成敬意”閻背香謅媚地說。


    “哦,原來是你送的,那些花好漂亮”她一副銷魂的樣子。


    “再漂亮的花和姑娘的天香國色相比,都嫌俗氣。”他恭維地說。


    她滿臉潮紅,含笑望著閻背香,好像骨頭都酥軟了。


    “在下閻背香,就住在楓葉街最後一幢房子。”


    “我改天會去拜訪”她身不由己地對他著迷。


    然後,她軟軟的身子爬上在一旁等待的馬車,回頭朝他拋了個媚眼。


    她鑽進車篷的時候,大媽媽問她:“外麵那個邪裏邪氣的男人是誰”


    “一個該死的人”她回答說,臉上露出煩厭的神色,抖開一條藍色絲緞手帕,在鼻子前麵揚了揚,驅走閻背香身上那股麻香貓的氣味,心裏恨恨道:“容他多活一天”


    閻背香看著馬車駛離,他拉拉帽簷,轉過身子踱步回他楓葉街的妓院去。他從沒試過用三天那麽長的時間來迷惑一個女人,還大手筆送她花呢。但她是值得的,他一輩子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女人,她簡直是魔鬼造的。


    “這個小魔鬼,讓她多活一天吧”他哺哺道。


    7


    楓葉街是樂城著名的紅燈區,有成打的妓院,五家在左邊,六家在右邊,閻背香那家叫“樂土”的妓院兼住家就在盡頭,門外有兩隻巨大的黑狐狸把守。它們一雌一雄,雌的那隻有一雙媚眼,能嗅到進來的客人身上荷囊是否飽滿;雄的那隻眼神凶猛,擋住想進來搗亂的邪魔和尋仇的冤魂。


    推開那道樓花金色大門的時候,門口兩座獅身女人臉的鍍金雕像嘴裏吐出火焰,歡迎閣下來到人間樂土。在“樂土”的中央有一座旋轉木馬,吃了迷藥的妓女坐在無精打采的獅子、老虎、野豹和馬兒身上,擺出誘惑而大膽的姿勢,玩弄著情欲的遊戲。


    閻背香就住在頂層的房間裏,那兒有個陽台,可以看到下麵的一切。這一刻,他正耐心等著他的小魔鬼上鉤。他知道還有一點時間,所以留在書房裏看書。這兒的藏書比得上最博學多聞的學者,閻背香什麽書都看:曆史、傳記、哲學、文學、詩歌、淫書、妖術、魔道,統統不拘一格。他對知識的貪婪絕對不下於他對金錢和欲樂的貪婪。


    時候差不多了,他把正在看的一本書放下,那一頁提到一種不是人也不是鬼的恐怖生物一吸血鬼。


    “今天晚上,我就是吸血鬼廠”他淫笑,離開書房,回到他那個有錦緞華蓋大床、床上鋪了獸皮的房間去。


    他踏進去的時候,發現藍月兒已經在他房裏等著。她身上披著黑鬥篷,帽兜下的一張臉暗沉沉的,有一股陰氣。他稍微嚇了一跳,猜不透她是怎樣進來的。


    “是守門的人把我帶到這兒來的”藍月兒告訴閻背香說。她褪下帽兜,露出一張臉,嫵媚的眼睛朝他看。


    那雙眼睛馬上使他鬆懈了,怪自己在她身上用的妖術也許重了一點,才會讓她看起來有點邪。他以為隻要過得了他養在外麵的兩隻黑狐狸,也就傷不了他閻背香。當然,他並不知道,這個時候,那兩隻守門狐狸正睜著驚恐的眼睛躺在外麵,一群蝙蝠在它們身上舐血。


    “閻先生,你這兒好漂亮啊!”藍月兒靠在房間的陽台上,看著下麵那個旋轉木馬說。


    他慢慢走到她身邊,淫邪的眼睛看著她,說:“時候不早了,我們休息吧”


    她轉過頭來朝他看,含笑問他:“閻先生,你不認得我嗎”


    他狐疑了一下,笑吟吟地問:“我們見過麵嗎?”


    藍月兒點頭。


    “會不會是在前生”他故作多情地問她。


    他真是令她作嘔,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丟下去喂獅子,但是,一個人總有權知道自己為什麽該死。


    “你那時候不是要我好好記住你嗎”她臉上毫無笑意。


    他黑色圓禮帽下麵的臉孔瑟縮了一下,他隻對一個人說過這句話,是個小丫頭,從他手上逃走了。


    “你想起來了”她說。


    “沒想到你長這麽大了”他說,暗忖著她到底想怎樣,很奇怪她為什麽好像沒中他的妖術。


    “有件事情,我要告訴你”她詭異的眼神瞪著他。


    他戒備地退後一步,用妖術包圍保護住自已。


    “什麽事情?他問。


    “你好臭!”她啤一口道,眼睛因暴怒而變成紅色。


    他轉身想逃,她身上的黑鬥篷突然開展,像羽翼,把閻背香整個人卷起來,丟到那張鋪獸皮的床上去。


    “有一句話你說得很對,世上是沒有上帝的”她來到他床邊,緩緩對他說,聲音如歌。


    一陣翅膀拍擊聲,一群饑渴的吸血蝙蝠好像聞到了獵物的味道,從房間的陽台撲進來,鼓翼轟聲震耳,嘶叫著撲向床上那個人,以銳爪抓住他。


    有生以來頭一次,閻背香所學的妖術派不上用場,也救不了他。他睜著恐懼的眼睛,身上爬滿狼吞虎咽的編幅,這群野獸吃得滋滋有味,懶理血花四濺。不消一刻,床上連一根骨頭和一滴血都沒有了,隻剩下獸皮上的一頂黑色圓禮帽。


    藍月兒哺哺唱著歌,是友情的歌,唱給那位用自己性命救了她的秋千女郎聽。她順順發絲,藍蝴蝶在她頭上飛舞。她拉起帽兜,把臉藏起來。由得那些蝙蝠去享用吧,她才不要吸閻背香的血,這個人的血隻會沾汙她。


    爾後,她放走了旋轉木馬上麵那些可憐的妓女,讓她們回家,也釋放了那群瘦骨磷峋不得溫飽的動物。


    沒有人關心楓葉街“樂土”的閻背香去了哪裏,隻知道他走得很急,連那頂他從不脫下來的黑色圓禮帽也忘記帶走。然而,即使他死了,也無人聞問。


    房間裏的浩瀚書海從此失去了它們的主人,卻並不孤獨,知識從來就不孤獨,是那些讀它們的人覺得孤獨罷了。


    8樂城的主街上,人們滿懷期待等著昨天那個小醜出現,主要是女人和小女孩。她們都聽過那音樂小醜的事了,說他賣的八音盒很漂亮,裏麵的音韻聽起來像回憶的旋律,聽得人心頭暖暖的,甚至掉下眼淚來。即使是樂城這樣一個繁榮的古城,什麽昂貴的東西都可以買到,也沒人見過像小醜賣的八音盒那樣稱心。


    但是,今天晚上,她們要失望了。


    燕孤行前幾天在大街上聽人說歌廳那邊很熱鬧,有一個著名的歌舞團在那兒登台,每晚都座無虛席。他決定到那邊去看看。


    歌廳外麵擠滿等著入場的觀眾和兜生意的小販,高聲叫賣他們的貨物多麽美好。一個養蜂人的整顆腦袋被蜜蜂重重包圍,賣的是青春蜜糖。一個誅儒坐在一隻傻氣的大黑熊肩上,把一個籃子吊下來,賣的是來自深山的不老藥。一個綠發老女巫麵前漂浮著一個貨攤,賣一種洋囡囡,那些洋囡囡的眼睛像人。


    “抱一個洋囡囡回去吧,姑娘們!洋囡囡會聽你說心事,而且保證能守秘密”老女巫高聲說。


    但夢三杵在老女巫的貨攤前,看著那些洋囡囡出神。


    老女巫能閱讀人心,對他說:“樂師,送一個給你喜歡的姑娘,她會感動得掉眼淚。”


    但夢三一臉羞紅,匆匆付錢抱走了一個洋囡囡。這些洋囡囡不知道是什麽做的,那雙大眼睛比人的眼睛還要聰慧,一副很懂世情的模樣。女孩都喜歡洋囡囡,他想進一個給藍月兒,她有心事,可以跟洋囡囡說,不用把什麽都藏在心裏。


    貝貝悄悄在小侏儒手上買了不老藥,回過頭來剛好看到但夢三抱走一個洋囡囡。她曳到老女巫麵前,看到老女巫的圓錐帽下麵露出又粗又硬的綠發,興奮地問她:“你是不是住在綠色山脈上的一座黃色修道院裏”


    “你怎麽知道、”老女巫狐疑地問。


    “有一個跟你一樣綠發的小女巫坐過我們的天鵝船,你們是一家人嗎”


    “我了然一身”老女巫冷冷地回答,卻又悲從中來,忍不住對貝貝說:“我給趕出來了”


    “為什麽、”貝貝睜著好奇的眼睛問。


    “還有什麽?一個女巫愛上幾人,就會有這種下場,最後連飛翔的本領都失去了,隻能賣弄些雕蟲小技”老女巫滿腔怨憤地說。


    貝貝眼裏充滿同情,對老女巫說:“改天有時間來我們天鵝船喝杯酒吧,那艘船就停在樂城河畔”


    “你是想聽我酒後吐真言嗎?我雖然老,還不至於那麽笨。”老女巫咆哮一聲,嚇得貝貝連忙掉頭跑回歌廳的後台去。


    燕孤行站在大黑熊和小保儒旁邊,他用不著高聲叫賣,隻需要把八音盒全都打開來,便勝過所有廣告。


    綠發老女巫注意他很久了,等到歌廳外麵的人沒那麽多的時候,她走過來,那個貨攤也跟著飄在她屁股後麵。她那張臉上布滿孤獨的皺紋,表情凶巴巴的,盯著那些八音盒看,然後每一個都拿起來放到耳邊聽一遍。


    燕孤行看著女巫,發現每當她傾聽一個八音盒的音韻時,臉上的表情便放鬆了一些,也暖和了一些,最後,那張臉上竟有些羞怯。


    “小醜,我要這個……給我的洋囡囡聽”老女巫終於選定了一個八音盒,對燕孤行說,並在腰包掏錢給他。


    “謝謝”燕孤行從耳背變出要找贖的錢給她,這是他跟小醜魔術師學的小把戲,習慣了,竟忘了對方是個女巫。


    老女巫看著他,說:“小醜,小心生病,你骨頭裏都有寒意”


    燕孤行微微怔了一下,回答老女巫說:“謝謝你,我會留心”


    他並沒有把老女巫的話放在心上,他覺得自已比一條牛還要強壯。老女巫離開他的貨攤時,一直把那個八音盒放在耳邊,沉醉地聽著。燕孤行覺得好笑,她根本不是買回去給那些洋囡囡聽,而是自已想聽。


    他回過頭來的時候,麵前站著兩個姑娘,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樣子漂亮,身上穿著金色舞衣,閃閃亮亮,定定地看著他那些八音盒。


    “小醜,這些八音盒是你自已做的嗎”她們其中一個問。


    燕孤行點點頭。


    另外一個,把每個八音盒都放到耳邊聽聽,仿佛隻要她一個人聽,她身邊的姊妹也能聽至。


    當她拿起回響著淒涼音韻的那個八音盤之後,便再也舍不得放下來了,兩個人幾乎同時說:“我們要買這一個”


    然後,她們其中一個催促另一個說:“快進去吧,大媽媽會罵的”


    觀眾都進場了。老女巫帶著她的洋囡囡一起離開,八音盒一直拿在耳邊聽著。大黑熊背著它的小主人消失在遠方漆黑的街道上。歌廳外麵,隻剩下燕孤行一個人。他累了,放下身上的小貨攤,在台階上坐了下來,靜靜地聽著裏麵悠揚的音樂,想找些做八音盒的靈感。


    直到夜空上最後一顆星星熄滅了,他站起來,重又把小貨攤掛在肚子上,準備回旅館去。這時,他聽到裏麵傳來一把歌聲,如此動聽,卻又似曾相識,就像許多年前一隻斷了線的風箏,竟在縹緲煙雲間重現,前來相認。


    他全身一陣震顫,走上去,把歌廳的紅絲絨帷慢拉開一條縫,探頭進去。裏麵黑蒙蒙一片,隻有台上燈火璀璨,那兒站著一個美麗的形影,穿著藍色的歌衫,唱著甜蜜的情歌,頭上熠熠生輝。


    他看不清楚她的臉,於是放輕腳步悄悄走進去,走近一些,再走近一些,猝然之間,他發現她頭頂上熠熠生輝的不是光,而是翩翩飛舞的藍蝴蝶。一瞬間,浩瀚塵世都消逝了。


    台上那個人看了他一眼,好像相識,又未曾相識,有一下分了神,甜美的歌聲卻毫無破綻。他癡癡地看著她,宛如置身整個世界之外。藍蝴蝶是他們相逢的翅膀,飄飄如天堂的雲朵,卻也是男人心頭的沉重。她長這麽大了,美得讓人心碎,鶯聲啼囀,天賦不藏,是歌台上一顆燦爛的明星,而他不過是個寒磣的小醜。


    他看到台上那雙美麗的眼睛在搜尋他,他本來跨出的腳步縮了回來,緩緩往後退,退到紅絲絨帷慢的暗影裏。


    他突然很慶幸自己臉上塗滿了油彩,這些廉價的油彩是他高貴的尊嚴。他頹然轉過身去,被滿星星的枯萎背影悄悄離開了歌廳,但那把歌聲追隨著他,在他心頭不舍地流轉,喚回了愛情的鄉愁。


    “我明天一早就走”他告訴自己說。


    9


    等到她終於唱完了今天晚上最後一首歌,藍月兒匆匆謝了幕,飛奔回後台去,幾乎跟妙妮撞個滿懷。妙妮掌心裏放著一個銅造的八音盒,跳舞女郎穿上美麗的舞衣,弓起一條腿,在盒子裏隨著丁丁冬冬的音樂旋轉。


    “漂亮嗎?開場前在歌廳外麵跟一個小醜買的”妙妮說。


    “他還在外麵嗎”她焦急地問。


    “應該已經走了吧?”


    她披上黑鬥篷追出去。


    “你上哪兒去、”妙妮問她。


    她帶著燦然的微笑回答說:“我碰到一個老朋友”


    她穿過後台長而幽暗的走道離開歌廳,走另一條路避開剛剛散場的人潮。發現身後沒有人的時候,她乘著夜霧飛起來,越過樂城的大街小巷,飄向已入睡的市集和貧民窟,在夜空中尋找他的身影。


    剛剛在台上唱著歌的時候,她看到他,那張塗滿了油彩的白臉從黑暗中冒出來,漸行漸近,一雙驚訝的眼睛隔著幾米的距離看她,凝神,卻又倏忽後退,消失在歌廳的紅絲絨帷慢後麵。


    但是,她已經聞到了她曾熟悉、而在回憶中漸漸化為宛如塵世的一股氣味。


    是他嗎?所以他身上的血才會有往事的滋味?


    終於,她在霧中看到他了,他小貨攤上的八音盒在他走在一條凸凹不平的石子路時丁丁作響,像風吹動了重聚的風鈴。她宛若蝴蝶落下,翩然棲在一個拐彎處等他。


    她突然在他麵前出現,嚇了他一跳。


    “小醜,我們是不是認識的”她帶著微笑問他,隔著蒼茫世事,也隔著闊別多年卻未曾陌生的一種感情。


    他望著她,臉上沒有她期待的那份喜悅,反而淡然說:“姑娘,我從沒見過你。”


    白色夜霧在兩張臉孔間漂浮,她失望的眼睛朝他看。她不相信他。他長大了,聲音也改變了,臉上塗滿油彩,但那雙澄澈的眼睛沒有改變,她也沒有錯間他的味道。他又為什麽要說謊?


    “你很像我一個朋友”她試探他說。


    他笑得很開心,不是真的笑,而是那個誇張的小醜嘴巴給人的錯覺。


    “你那位朋友也是小醜”他問她說。


    “不,他不是小醜”她定定地看著他,眼神卻沮喪。他愈是否認,她愈肯定是他。


    他本來可以就這樣脫身,跟她說一聲再見,然後打她身旁走過,明天就離開,也許從今以後不會再相遇,直到老死。畢竟,她隻是他童年的一個夥伴,人長大了就不一樣,不再純真和簡單。


    然而,看到她失望的神情,他心裏突然覺得不舍,竟問她:“你那位朋友叫什麽名字?我經常到處去,也許可以替你留意一下”


    她抿抿嘴唇,看穿他,卻不揭穿他,像低語般說:“他叫燕孤行。”


    他聽到自己的名字從她口中道出來,覺得心裏難過。這些年來,人家都隻叫他小醜,好像他是個沒名字的人似的。


    “我會記住”他回答她說,心裏留戀不去。


    “他還記不記得一個叫藍月兒的朋友”她突然問他,眼睛直直盯著他。


    “這個我不知道”他立刻回答她,毫無破綻。


    他為什麽不認她,眼裏卻又有愧疚的神情?她不了解,隻知道他此刻很堅定。


    “要是你有機會碰到他,請告訴他說,有一位叫藍月兒的朋友問候他。她找他很久了,以為他死了”


    “好的,我會告訴他”他花了很大努力,才能不帶悲喜地回答。原來,她以為他死了,那樣也好,那個結局比較不遺憾。


    她卻突然又說:“我這位朋友做的風箏能飛到很遠的天空。”


    “好了,姑娘,我統統都會告訴他。再見了”他匆匆說。再留下來,他會露出破綻,讓自己成為一個失敗的撒謊者。想到這裏,他打她身旁走過,遁入濃霧的長巷裏。


    她側過身子讓他通過,清亮的眸子朝他看,終於失望地對那霧中的背影喊了一聲:“小醜,,”什麽事“他止步不前,卻沒回過頭來。


    “你還是不要告訴他,你見過我”快快的聲音說。


    “為什麽、”他凝在那兒。


    “也許他已經把我忘了”她這話不是要說給燕孤行聽,是要說給小醜聽。


    他驀然回首,已經失去了她的形影,她好像是突然不見的,連腳步聲都沒有。


    夜霧如雨露潮濕,他孤零零地走在巷子裏,覺得心裏沉沉的一擔離情。一隻灰色小蝙蝠在他頭上無聲地張開皮翼,為他擋住了霧水,他沒注意,小蝙蝠黑亮的眼睛卻看到了他臉上的落寞。前麵的濃霧裏亮著一顆星,像花,有枝有葉,似真還假,他想起她說過,天上的星星是地上花兒的影子,霧中的星花卻像離別的歎息。他把他們的重逢幻想過許多遍,隻是從來沒想過會像今天晚上這樣,近鄉情怯。


    在歌台上那短短的一瞬,在那個拐彎處相見爭如不見的幾句淒涼說話,使他痛苦,那種痛苦是失落的少年光陰與初戀的哀愁,他愛上了一個他自知配不上的人。


    10


    那朵星花悄悄陪伴他回到旅館局促的房間,停在那扇朦朧的小窗外麵。他打開那個一直為藍月兒留著的音樂粉盒,流曳的音籟像往事呢哺,倒掛在一個木椽上的灰色小蝙蝠聽見了。


    他用一條布擦掉臉上的油彩,露出她沒看到的一張臉,窗外的星花卻看見了那張俊臉。


    他把粉盒擱在桌上,在床板上躺了下來,想睡一覺。那個粉盒緩緩升了起來,在房問裏他看不見的地方漂浮。他累垮了,她的歌聲偏偏在他心頭索繞不去,使他骨頭發燙。


    當那朵星花在晨霧中消失,河堤上的楓葉一夜紅遍,他覺得肩膀沉重,頭好痛,想勉強撐起身來收拾行囊,意識卻迷糊。


    11


    晨霧消散的午後,天鵝船上的歌女、舞娘和水手紛紛拿出椅子或草席,湧到船頭,或坐或臥,欣賞那片一夜之間染紅了河岸的楓葉。他們都是跑慣江湖的人,可從沒見過開得這麽翻騰,又紅得這麽銷魂的楓葉。


    “那些楓葉本來不是紅色的,是吸血鬼的血把它染紅”貝貝一邊拿出酒菜來,一邊繪影繪聲地說。


    “樂城有吸血鬼”妙葉吃驚地問,她對這些神怪故事最好奇。


    貝貝年紀是船上最大的,一向好打聽,除了記下人家的酒後真言之外,也聽來不少故事,再加油添醬,簡直可以寫出幾部奇幻小說。


    “那是幾百年前的事了。那個吸血鬼非常英俊…?”


    “有多英俊”妙妮好笑著問,其他女孩也一同起哄。


    “雨從來不會打在他頭上,因為雨看見他的眉目已經傻了眼。風從來不會吹亂他的頭發,因為風舍不得。他所到之處,星星不在天空,而在他頭頂偷看他的容貌”


    “你說得太空泛了!”妙妮投訴。


    貝貝索性說:“就像藍月兒反串”


    這下大家都明白了。坐在最後排的但夢三心裏微笑,他能想像幾百年前那個吸血鬼長得有多麽美,貝貝的故事才剛開始,他已經愛上了。


    貝貝接著說下去:“一天,吸血鬼被吸血鬼獵人追殺,逃命到一片楓林,楓樹精靈愛上了他,把他藏在樹的根節裏,避過了獵人的追殺。獵人走了之後,吸血鬼還一直留在那片楓林裏。他愛上了美麗的楓樹精靈,楓樹精靈也為他放棄了永生…,,”吸血鬼不是也有永生嗎“妙妮禁不住問。


    “那不一樣”妙葉搶著回答說,“精靈的永生是天堂的永生,非常幸福。吸血鬼的永生是在地獄輪回,沒有任何快樂可言”


    “隻要不死就好了”妙妮說。


    貝貝繼續說:“但是,吸血鬼始終是吸血鬼,吃血維生,一天夜裏,他竟忍不住吸了妻子的血。他後悔已經太晚了。楓樹精靈傷心欲絕,但精靈縱然被吸了血也不會變成吸血鬼,而是一夜之間衰老,爾後死亡。鑄成大錯的吸血鬼,這時用指甲割破自己的喉嚨殉情。他的血瞬間把原本綠色的楓葉染紅,從此以後,楓葉都是紅色的,那是吸血鬼的顏色。聽說,吸血鬼和精靈的幽靈還住在楓林裏”貝貝順手指向岸上的一片楓林說。


    ‘貝貝,你說得很恐怖呢!“妙妮喝一口酒壯膽。


    但夢三這時已經悄悄溜到大寢室外麵,他拿著昨天在綠發老女巫那兒買的洋囡囡,等藍月兒醒來送給她。


    他耐心地等著,想像她待會兒看到可愛的洋囡囡會幸福地笑起來。她很少笑。終於,他看見她從大寢室走出來,身上披著鬥篷,一臉憂愁,行色匆匆,他連忙把那個洋囡囡藏在背後。


    “有事嗎”他關切地問。


    “我去見一個朋友”她邊說邊拉起帽兜遮光。她很少這麽早起來,但她得去看看燕孤行,小蝙蝠和幻星告訴她,他病了。


    她先去了大***艙房那兒,問她要了些退燒的草藥。


    大媽媽把藥裹好,問她說:“是昨天闖進歌廳來的那個小醜吧”


    藍月兒點點頭,心裏暗忖,大媽媽真厲害,幾乎沒有什麽事情能瞞得過她那雙眼睛。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大媽媽比吸血鬼還要聰明,不像是一個普通人。


    大媽媽把藥放到她手裏,說:“快去吧,你朋友病得很重,他在等你,他一直都等你”


    她接過藥,感激地看了大媽媽一眼,匆匆出去。


    大媽媽想起了母親以前跟她說過,要是楓葉一夜之間開遍,那兒會有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發生。她剛剛在藍月兒臉上看到了愛情,那種會使任何一個女人變得心軟的愛情,然而,她也看到了藍月兒和那個小醜的結局比楓葉淒涼。


    12


    藍月兒把草藥放在鬥篷裏,打開一把紅傘,走下橋板,穿過楓林,往城裏去。她是半人半吸血鬼,不像吸血鬼,隻能晝伏夜出。但是,陽光始終是個傷害,她走在日光下,必須用傘子遮陽光,無法飛翔,也無法召喚蝙蝠。幻星和火焰,隻能像人那樣一步一步走。而且,曾經暴露在大白天的身體,到了夜裏,皮膚像被千百條小惡蟲螫咬,骨頭發顫,渾身哆咳,腸子都萎縮,那是很痛苦的一種感覺。


    但她還是出去了。紅傘消失在楓林裏,她來到“楓葉”旅館燕孤行的房間,嗅到空氣中一股酸酸的汗味。他躺在床板上,人迷迷糊糊的,並不知道她來了。她坐在床邊,冰冷的手按在他額頭上,他正在發高燒,渾身發燙。她撫他的臉時,他張開眼睛,身體皺縮了一下,輕微顫抖,喚道:“小不點”聲音聽起來像夢中的囈語。


    她微微笑起來。多少年了,沒人喚過她這個名字,渺渺天地問,隻有燕孤行會這樣叫她。


    她一匙一匙地喂他吃藥,悄聲對他說:“吃了藥就好”又噘著嘴說,“這是懲罰啊!誰叫你假裝不認識我”


    等他吃過藥,她讓他躺平,從他身上脫下被汗水滲硬的衣服,為他抹身。他沉睡不醒,脆弱至極。她看著他那張俊秀的臉,沒有了油彩,也沒有了長統帽和小醜的紅鼻子,他再也躲不了。她想:他真傻!竟然會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她也真是冒失,竟吸了他的血。人家是不打不相識,她和他是吸血重逢,就像一個傻氣的小偷無意中偷了舊相識的錢包。


    等他醒來,她要問他這些年來發生的事,他為什麽會扮成小醜到處去賣八音盒?她離開了床,走到桌子那邊,拿起那個藍蝴蝶音樂粉盒,好奇地打開來,音韻流曳,她聽到“丁冬冬丁冬冬丁丁丁冬丁丁冬……”


    的樂音。那不就是她喚羊兒歸來的歌嗎?


    連她自己都幾乎忘了這首童謠。她看著沉睡的他,他一直在等她嗎?她想起他們一起去找半個蘿卜,遇到八隻蹄子的羊,帶著它到處表演跳圈圈,說好要去花開魔幻地……


    一首歌,穿過多少歲月在她心頭裏回響?


    待他醒轉,她會對他說:“哼!你用了我的牧羊歌!”


    到時候,為了賠罪,他會把這個粉盒送給她。


    她又喂他吃了一次藥,為他抹汗,坐著陪他。那套撒滿星星的小醜服掛在床邊,肩線綻了邊,看上去很襤樓。她脫下身上的鬥篷,穿上那身小醜服,打開桌上的一個小木盒,將放在裏麵的油彩往臉上塗,塗得像他,然後畫一個大嘴巴,夾上紅鼻子,最後,她戴上那頂有他頭發味道的長統帽,在鏡子裏看到一個很有趣的自己,除了身上的衣服鬆垮垮,她看起來就像燕孤行。


    她坐在他床邊,兩條腿快樂地搖晃。等他醒轉過來,張開眼睛看見她,以為看到自己,一定嚇死他。


    日落了,她打開窗,一隻灰色小蝙蝠飛到窗外,看見她,竟認不出她來,停駐窗邊遲疑。


    “蝠兒,是我!”她對小蝙蝠說。


    小蝙蝠輕輕哪瞅了一聲,鼓翼進來,倒掛在木椽上,像個小布袋。這隻小蝙蝠是她馴養的,雖然也吃血,卻純真又聰明,不像大蝙蝠那麽凶猛。她喜歡把它留在身邊,喚它“蝠兒”,它和她心靈相通。


    怕他醒來看不見東西,她向桌子上一盞小油燈輕輕吹了一口氣,裏麵的燈心革被火燃亮了。她回過頭來的時候,燕孤行剛好微微張開眼睛,他看到她,以為是自己,人不是死了才會看到自己嗎?他又昏了過去。


    “糟糕!我把他嚇昏了!”她叫了出來,連忙除下臉上的假鼻子,抹掉油彩。


    他氣息極弱,一張臉燒紅,不斷冒汗,一次又一次推開她為他蓋的被子,好像身體裏麵有一把火要把他整個人吞噬,她怎麽幫他抹汗都像用手去擋洪水般徒勞。猝然,她想起自己是涼血的,就跟蝙蝠一樣。她脫掉腳上的鞋子和身上的小醜服,爬到他身上,用自已的血為他降溫。


    她臉抵住他的胸膛,傾聽著他沉重的呼吸漸漸放緩,於是抱得他更緊一些。


    他張開蒙隴漾著汗珠的眼睛看見她,以為是夢中的形影。


    “月兒。”他低語。


    “噓”她在他胸膛上呼出一口氣。


    他在夢中微笑,昨天在重霧裏,他心裏多麽難受,以為再也看不見她了。他抱著她,把她拉向自己的胸膛。他在夢中浮了起來,抱著她,在撒滿星塵的房間裏像蝴蝶翩躚飛舞。


    那不是夢,是她用愛情之翼抱他在半空中起舞,房間裏的三十二個八音盒齊鳴,星星像永遠也撒不完,蝠兒倒掛著,從一個木椽跳到另一個,學著他們的舞步。她的血依然冷,但他不再流汗,這小房問成了他們夢想的魔幻地。她唱起歌,藍蝴蝶飄飄飛來,在星塵之間慢舞。他的吻落在她唇上,輕巧如小鳥的羽毛,她的牙齒禁不住在那兒廝磨。


    13


    藍月兒孤零零地躺在她大寢室的羽毛床上,牙齒打戰,忍受著骨頭抽痛和遍體像被蟲咬的折磨,不肯嘶喘一聲,這是吸血鬼在大白天出去的代價。但這種痛苦比不上她心裏的痛苦。她氣自己,心緒難安,妙妮偏偏把那個跳舞女郎八音盒打開來放在床頭,人睡著很久了,淒涼的樂音依然回響著,像永遠也不會停似的。


    她是誰?五年來,她都在想這個問題。她已經死了,不再是以前那個藍月兒。燕孤行假裝不認識她的時候,她就應該相信,也許他並沒有說謊,他清明的心眼看到的,根本不是他認識的故人。


    但她又為何要回到他身邊?她不回去,那個故事也就完了。


    她恨他,他未免來得太晚了。可他早一點來又有什麽分別?難道不是因為他來得不是時候,她才會愛上他?平凡女子得享的愛情,她就無權追尋嗎?她不是比她們都要強大嗎?她甚至能殺人,雖然那個人死不足惜。但是,難保下一次,她不會殺一個好人。為了存活,她吸無辜者的血,燕孤行要是知道這一切,還會愛她嗎?他還敢碰她嗎?


    終於,她嘶嗚了一聲,低喚:“幅兒。”


    一直倒掛在船梁上的灰色小蝙蝠無聲地拍著皮翼朝她飛來,她兩隻顫抖的手放在它的翅膀上,它緩緩飛起來,帶著她飛出大寢室。


    她太虛弱了,要吸許多許多的鮮血來恢複元氣。


    蝠兒帶著她來到那片紅豔如血的楓林,把她放在一棵楓樹下麵,她靠著樹幹盤腿而坐。它把自己倒掛在樹枝上,溫馴的眼睛一刻也不離開她。


    “這陰森森的楓林連一個人影兒都沒有”她吸口氣說。


    要是有天找不到血,她會不會連最親密的人都不放過,吸他的血?想到這裏,她很激動,滿懷焦慮,那種焦慮使她更想念血的味道。


    突然,她鼻子翁動,聞到人的味道,是兩個人:一男一女,他們在一棵楓樹後麵歡愛,發出像海洋的味道。她的嘴唇動了動,哼出的歌引來了四隻藍蝴蝶在林間盤旋飛繞,朝那棵愛情的楓樹飄去。


    她緩緩抬頭,微笑望著蝠兒,讚賞它找到這個地方。它眨眨眼睛,身子因快樂而皺成一團。


    那雙在楓樹後麵親熱的少男少女並沒有看到藍蝴蝶飛舞。他們看到的隻有對方,又以為頸子上的叮咬是戀人熱情的啄吻。


    四隻藍蝴蝶飛了回來,因吸飽了血而低飛了一些。藍月兒顫動著幹枯的嘴唇,四隻藍蝴蝶合攏起來,八片翅膀像一朵綻放的花兒,棲在她唇上,把鮮血往她嘴裏吐。


    頃刻間,她的骨頭沒那麽痛了。她吃到了別人的歡愛,那種滋味比鮮血悠長,讓她心靈悸動,臉上漾著幸福的微笑。當蝴蝶紛紛飛走,她潤了潤嘴唇,側身躺著,胳膊肘支著頭,底下有風,她浮了起來,姿勢就像跟枕畔的人說話。


    直到那雙男女嬉笑著走出楓林,踩得落葉沙沙作響,她依然那樣浮著,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朵雲,在林間繚繞,想念著燕孤行,也想念著她初始的愛情和那種心跳撲撲的感覺。


    太快樂了,她又唱起歌來,藍蝴蝶在她發鬢之間飛舞。那歌詞是她自已編的:沒有你,也就沒有我,從今以後無老死,也無離別,無時間,也無消逝,隻有一個東西,除它以外沒有別的,隻有相思……


    即將變成的一切,都包含在相思之中。


    吾為女王,吾為不朽……


    她瞎編的歌,聽來竟像五年前在野樹林中聽到那一男一女兩把聲音陰森的誦唱,而今卻全無恐怖氣氛。


    她漂浮著,腳踝上有亮光環繞,燦爛了身子,是玫瑰般的藍色磷火。很久以前她就知道,成了吸血鬼之後,隻要她願意,她能召喚暗夜裏的一切:星月、夜風、晚雨、重霧、火焰……她也能召喚晚間的生物:蝙蝠、貓頭鷹、螢火蟲、夜蝴蝶、山貓、野豹、狼……那天晚上照亮著燕孤行的一朵幻星,便是螢火蟲。她甚至召喚屍妖,也許還有更多是她未知的。有一次,她想嚐試召喚她母親白若蘭的幽靈,卻召來了一個沒有鼻子的屍妖向她匍伏,嚅嚅卻又帶點自傲地告訴她說:


    “幽靈不是這一路的,他們有如微蟻,沒有力量,隻是一個虛影”


    她腳踝上的磷大翻飛。幾隻披著血紅色羽毛的貓頭鷹在楓樹之間捉迷藏,誰也沒捉到誰,其中一隻鬆毛闊臉的,棲在枝頭,黑色圓眼睛詭異地笑。


    吾為女王,吾為不朽……


    她唱著,渾然忘了自己的身份,也許不是忘了,是愛上了。


    14


    燕孤行找出他最好的一件衣服穿在身上,神采飛揚地離開旅館,臉上一徑掛著甜甜的微笑,要是蜜蜂這時看到他,也會以為他嘴上黏著的是花蜜。今天晚上,他不是小醜,肚子上也沒有小貨攤。他買了一張黃牛票去聽藍月兒唱歌,想給她一個驚喜。門票已經賣光了,幸好他在大街上遇到一個兜售黃牛票的皮包骨小子。


    歌廳外麵一如前天那樣擠滿了人。大黑熊和小保儒依舊賣著不老藥,他們都認不出他。那個賣青春蜜糖的養蜂人就更認不出他了,他整顆腦袋都覆滿蜜蜂,根本沒睜眼看過任何人。


    一隻小蜜蜂從養蜂人臉上飛到燕孤行的唇邊嗡嗡叫,他側過頭去避開,臉上一徑掛著甜甜的微笑。


    “小醜!”一把沙啞的聲音在後麵叫他。


    他嚇了一跳,臉上一徑掛著微笑回頭,看看是誰叫他。


    “原來你長這麽帥!”那個賣洋囡囡的綠發女巫憐愛地看著他。


    他禮貌地跟她點點頭,臉上一徑掛著微笑。


    觀眾一個個進場,幾個不守秩序的人推了他一把,他臉上依然掛著微笑。


    那個皮包骨小子騙了他,他買的黃牛票不是前麵第二排,而是倒數第二排,他稍微生氣,但臉上很快又掛著笑意。一個穿高跟鞋的女人在他麵前經過時不小心踩了他一腳,他一徑微微笑著。


    舞台上的燈火亮起,那兩個買他八音盒的雙胞胎首先出場,跳著熱情的舞步,他一徑笑著。其他歌女在台上唱著淒楚的情歌,他臉上還是掛著微笑。


    到藍月兒出場了,他連忙坐直身子。台下的人全都屏息靜氣聽著她唱歌,藍蝴蝶在她頭上飛舞,她看起來像女王。七弦琴為她獨奏,那個彈琴的小子,姿態未免太情深了吧?他心裏想,有點酸酸的。他坐這麽遠,藍月兒不可能看見他,他本來想悄悄朝她揮揮手,又怕打擾了她。他靜靜地坐著,她的眼睛好像有幾次朝他這邊望過來,他看著台上那個美麗的身影,臉上一徑掛著幸福的微笑。


    散場之後,嫋嫋餘音在歌廳四周維繞。他站起來,匆匆走出去,來到後台的出口處。


    一排由黑色小馬拖著的馬車在那兒等著。歌舞團的人陸續出來,三三兩兩登上馬車離去。他看到那對雙胞胎邊說著悄悄話邊上車。然後,他看到一個女人,矜貴又有氣派,披著毛皮鑲邊的紫紅色鬥篷,登上其中一輛馬車時瞥了他一眼。那輛馬車並沒有立刻駛走。


    藍月兒為什麽還不出來?他心裏多麽渴望看到她,緊張得笑容凝在臉上。


    終於,她出來了,身上裹著亮晶晶的藍絲絨鬥篷,領口綴著一個漂亮的珍珠扣環,好像早知道他在這兒似的,卻仍然驚訝地朝他送來一瞥,點點頭。


    “你唱得很好。”他說。


    “謝謝你”她臉上沒有他期待的那種反應,看他的神情也有點陌生。


    “我沒事了”他告訴她說,臉上笑容有點震顫。他本來準備了許多話要跟她說,但他遲疑了。


    “那就好”她簡短的回答,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


    他以為她隻是累了,想起要送她的禮物,於是,他仍像事前想好那樣,熟練又靈巧地摸了摸自己的一隻耳珠,修地變出一個係了藍色蝴蝶結的小盒子來,遞給她,帶著微笑說:“送給你。”


    她好像對他那小小的魔術毫不驚訝,隻是沒料到他會送她禮物。她看著手上的小盒子,沒打開來,似乎沒打算要看看裏麵裝些什麽。有一會兒,她什麽都沒說,然後隻說:“謝謝你。”


    他好失望,想說的話在口裏消逝。


    她看著他,臉上明顯的小小掙紮,終於說:“很高興再見到你。我要回去了,以後小心保重身體。”


    兩個人之間一陣沉默。他雙手放在身後,發現已經無話可說。她是氣他前一天說謊嗎?還是他們兩個而今才真正像久別重逢的朋友,相見之前以為彼此會有許多話要說,一旦相見,卻隻有幾句尋常的話,大家都被過去的回憶蒙騙了,對重逢懷抱著天真的幻想,永不知道時光與現實的欷歔.然而,昨夜的一切,難道是一場夢嗎?


    一匹馬兒輕輕發出一聲嘶鳴,仿佛是在催促她上車。那個彈七弦琴的樂師從後台那扇門出來時,瞥了她一眼,上了另一輛馬車離去。


    “再見了”她說著,緩緩爬上那個披紫紅、色鬥篷的女人坐著的那輛馬車,並沒有回過頭來看他一眼。


    那輛小馬車的黑色車篷像一隻大蝙蝠,帶走了她,留下飛揚的塵土。


    一隻灰色小蝙蝠鼓翅飛翔,跟在那隻“大蝙蝠”後麵,雙雙消失在黑夜裏。


    “走吧”這兩個字苦澀地在他心中回響著,這夜他身上沒穿小醜服,卻覺得自己比平日更像一個小醜。


    15藍月兒坐在馬車上,在大***身旁,默默無語。好一會兒,她鬆開小盒子上麵的蝴蝶結,打開蓋子,看到裝在裏麵的是那個玫瑰紅色的藍蝴蝶音樂粉盒,蝴蝶的一雙翅膀在車篷裏的一盞迷蒙小油燈下麵好像飛了起來。


    她抿著嘴唇,鼻子一陣酸楚的感覺,猝然明白粉盒根本就是燕孤行為她而做的。


    “不要打開來”她告訴自己說。她知道裏麵藏著的那首歌是她不能聽的。


    “一旦聽到了,就不自由”她叮囑自己。


    然而,她愈是不敢聽,愈是禁不住把手上的粉盒打開來。像擦亮了一盞神燈似的,回憶的歌倏地流泄而出,那麽輕,卻比巨人震撼。


    “都說了不要聽”她埋怨自已。


    爾後,大媽媽在她身旁說:“以前有一個天使,厭倦了天堂單調的生活,想到幾間去看看。他最舍不得的,是天堂裏的音樂,那些唱歌的小精靈都住在雲朵上。臨走時,他偷走了雲朵上幾個小精靈,匆匆藏在身上的一個小盒子裏,帶到人間。所以,每次當我們打開一個八音盒的時候,都會聽到天堂般的慰藉,不管我們年紀多大了,那一刻還是會覺得自己像個孩子。其實,每次當八音盒打開時,那些音樂小精靈都會跳出來,跳到我們頭發裏,耳朵旁邊,肩膀上,隻是我們看不見罷了”


    藍月兒望著大媽媽,滿懷淒黯的微笑。


    但是,天堂離她已經太遠了。


    剛才,她在歌台上看到燕孤行。她渴望他一整天了。他臉上掛著迷人的淺笑,並不知道她隔著那麽遠的距離仍然能夠看見他。她多麽想跟他揮手,然而,轉念之間,她那隻手並未提起來。


    “更多的你,更少的我……”


    她在台上唱著歌,那首她唱著的歌倏忽提醒了她,愛就是要為對方設想,要是她真有那麽愛燕孤行,就應該離開他。他應該去愛一個同類,過著幸福的日子,在彼此懷中逐漸變成老頭子和老太婆,也許下輩子還會在一起。一個夜間要出去吸血的女人,隻會害苦他。地獄的門不會通往天堂。


    “要牢記,卻也要遺忘”她對自已叨念著歌詞。直到她在歌台上唱完了最後一首歌,她沒有再望他,可她知道他會在歌廳外麵等她。在那兒,她用冷漠牽製住心中的激情。


    “更多的你,更少的我……”在他跟前她心裏一直痛苦地唱著,像對自已念一種緊箍咒。


    她成功了,燕孤行會忘記她。


    她能召喚暗夜裏的一切,難道就不能召喚遺忘嗎?


    她的手伸出窗外,懸在車篷外麵,那隻手的掌心裏放著粉盒。


    她的手掌攤開來,看都不看窗外一眼。


    仲秋的風吹得車篷颼颼響,粉盒的蓋子給吹開來了,快樂地高唱那首回憶的牧羊歌,好像全不知道它的主人想讓風把它吹走,就像遺忘往事一樣。


    馬車走得很快,粉盒給拋了起來,像蝴蝶在半空中飄飛,依然唱著歌,然後竟又掉落在她手裏。馬車隆隆地朝河堤奔去,它始終沒離開過藍月兒的手。


    直到第二天,太陽快要消逝的時候,她躺在大寢室的羽毛床上,那個粉盒依然在她手心裏,回響著音樂。


    原來,她無法召喚遺忘。


    她聽到甲板上麵很熱鬧,好像有什麽事情發生,她沒去理會。她聽到外麵有女孩子的歡呼歎息聲,她沒去理會。她聽到更多的人湧到甲板,船上的小白簿啼叫,好像看到什麽稀奇的事情,她轉過身去,沒理會。


    然後,她聽到妙葉帶著輕快的腳步走進來。


    “月兒,你快出來看看!”妙葉來到她床邊,把她搖醒。


    她懶懶地躺著,問:“幹嗎?”


    “你出來就知道,大媽媽也去了甲板那邊呢”妙葉開心地說,一邊把她拉起來,為她披上鬥篷。


    她心裏想,還有什麽是她沒見過的呢?她再也不會大驚小怪了。妙葉卻拉著她走出大寢室,把她拖到甲板上,那兒擠滿了人。


    她在船緣就已經看到了。


    漫天的大蝴蝶在她眼裏展開來,是斷了線的風箏,在船首的天空上飄揚,數不清有多少,像一隻隻大鳥,點綴著遠方紅澄澄的落日餘暉,連天空上的鳥兒都在兩旁為它們護航。


    沒有任何魔法,這是人間的工夫,隻有一個人,能做出這麽漂亮,又飛得那麽遠的風箏,全都斷了線,卻是她心頭的牽絆。


    “你看過這麽多的風箏嗎?”妙葉雀躍地問她。


    大媽媽靠在甲板的欄杆上,想念著天空。但夢三酸澀地想起藍月兒曾經告訴他,看到風箏的時候,她會想起一個朋友。


    那些大蝴蝶愈飛愈高,每個人都得抬起臉,手放在額頭上這著斜陽的光,眼睛追逐著天空上快要沒入遠山的風箏。但夢三知道,他要永遠把那個洋囡囡藏起來了。


    藍月兒看到燕孤行站在堤岸上,頭戴破帽子,隔著困落日斜照而泛紅的河水,朝她這邊看,嘴唇有點震顫,好像想告訴她,時間從來就沒有溜走,逝去的風箏又飄回來了,惟一的真實就是這一刻。


    她看著他,仿佛看到一個最古老的承諾。


    那些風箏終於在遙遠的山脈上消失,護航的鳥兒卻沒有回來。那天的夕陽久久地低垂在天邊,農夫一直留在田裏,家家戶戶的房子也沒升起炊煙,貓頭鷹和夜鶯以為還不是它們出沒的時候,所以睡著懶覺,直到星星露臉,落日才肯下沉,那是樂城幾百年來最長的一個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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