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裏,關稚瑤光著身子,坐在鋼琴前麵,彈著danfogclberg的《longer》。


    天長地久,本來便是一支哀歌。


    她的鋼琴是自學的。心情好的時候,彈得好一點,心情壞的時候,糟糕一些。忽然之間,她聽到樓下傳來長笛的聲音,悲切如泣。是誰為她伴奏呢?不可能是鄭逸之,他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她的手停留在琴鍵上,喚回了一些美好的記憶。所有的童年往事,都是美麗的。


    無論長大之後有多麽不如意,童年的日子,是人生裏最快活的回憶。


    那個時候,她和鄭逸之是小學六年級的同學。他是學校長笛班的,她看過他在台上表演。鄭逸之臉上永遠掛著羞怯的神情。他長得特別的高、特別的白,使他在一群男孩子之中顯得分外出眾。他們是同班的,可是他從來沒有主動跟她聊天。她暗暗地喜歡了他,每天也刻意打扮得漂漂亮亮才上學。他卻似乎一點也沒有留意。


    一天放學後,她悄悄跟蹤他。那天下著微雨,鄭逸之住在元朗,離學校很遠,看著他走進屋子之後,她笨笨的站在外麵,她還是頭一次跟蹤別人呢!那時並不覺得自己傻。喜歡了一個人,又不敢向他表白,那麽,隻好偷偷的走在他的影子後麵,那樣也是愉快的。


    當她決定回家時,才發現身上的錢包不見了。她想起剛才在路上給一個中年女人撞了滿懷,沒想到那人是個扒手。


    天黑了,雨愈下愈大。從元朗走路回家,根本是不可能的。她唯有硬著頭皮敲了鄭逸之家裏的門。


    走出來開門的是鄭逸之,看到了她,他愣了一下。


    ‘關雅瑤,你在這裏幹甚麽;’


    ‘你可以借錢給我坐車回家嗎?’她說。


    ‘你要多少?’


    ‘從這裏去香港,要多少錢?’


    ‘大概十塊錢吧。’


    ‘那你借十塊錢給我。’


    ‘你等一下。’


    他走進屋裏,拿了十塊錢給她。


    ‘我會還給你的。’她說。


    當她正要離去的時候,他在後麵說:


    ‘你等一下。’


    他往屋露跑,不一會兒,他走出來了,手裏拿著一把雨傘,遞了給她。


    她尷尬得想哭,拿了他手上的雨傘,轉身便跑。跟蹤別人,最後竟然淪落到要向被自己跟蹤的人借錢回家,有甚麽比這更難堪呢?


    小學畢業之後,她和鄭逸之各散東西。那段輕輕的暗戀不過是年少日子裏一段小插曲;直到他們長大之後重遇,插曲才變成了哀歌。


    假使她愛戀著的一直也是他,那並不會是哀歌。可惜,在他們重逢之前,她已經愛上了另一個人,她已經差點兒忘記他了。小說或電影裏,老是把童年邂逅的戀情寫得天長地久,好像是此生注定的。現實裏,人長大了,卻是會變心的。


    他們在一家書店裏重遇的時候,鄭逸之長得更高了。


    ‘你還欠我—把雨傘和十塊錢!’他笑著說。


    他已經由一個羞澀的男孩變成一個可親的故人。跟蹤他回家的第二天,暑假便開始了,她—直沒有機會把錢還給他。


    ‘我請你吃飯好了。’她說。


    ‘你隻是欠我十塊錢!’


    ‘那是十幾年前的十塊錢呢!你現在有空嗎?聽說附近有家意大利餐廳很不錯。’


    ‘那我不客氣了!’


    兩個人在餐廳裏坐下來之後。她問鄭逸之:‘你還有玩長笛嗎?’


    ‘沒有了。長大之後,興趣也改變了。’


    ‘還以為你會成為長笛手呢!’


    ‘我沒有這種天分。’


    ‘雖然沒有天分,我也開始彈鋼琴呢!’


    ‘是第幾級?’


    ‘是自己對著琴譜亂彈的,並沒有去上課。’


    ‘你還是像從前一樣任性。’


    ‘我從前很任性嗎?’


    ‘小學時的你,好像不太理會別人的,自己喜歡怎樣便怎樣。’


    ‘原來你一直也有留意我嗬!還以為隻有我留意你。’


    ‘那天你為甚麽會在我家外麵出現?’


    ‘放學之後,我跟蹤你回家。’事隔這麽多年,她也不怕坦白承認。


    ‘你為甚麽跟蹤我?’


    ‘那時我暗戀你。’


    鄭逸之笑了:‘我有這麽榮幸嗎?’


    ‘都是因為跟蹤你,結果遇上扒手。你把雨傘借給我,是不是你也暗戀我呢?’


    ‘也許是吧!你小時的樣子很可愛。’


    ‘那時候為甚麽會暗戀別人呢?暗戀和單戀,都是自虐。’她感觸地說。


    ‘少年的暗戀,是最悠長的暗戀。’他說。


    她已經忘了鄭逸之,他卻一直沒有忘記她。因為童年的那段曆史,他們成了親密的朋友。他更愛上了地。


    少年的暗戀,是悠長而輕盈的。成年之後的暗戀,卻是漫長而苦澀的。她暗戀的,是餘誌希。第一眼見到餘誌希,她便愛上了他。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崇拜更為貼切一些。崇拜比愛更嚴重。愛一個人,是會要求回報的,是希望他也愛你的。崇拜—個人,卻是無底的,能夠為他永遠付出和等待。少年的崇拜,也同時是崇高的。成年以後的崇拜,卻是卑微的。


    餘誌希並不是常常在香港。一個月裏,他幾乎有一半的時間不在香港。他不在的時候,她那半個月的日子也是空的。他從來沒有承諾一些甚麽。有時候,他們隻是吃飯和上床的情人。她一向自命是個時代女性。男女之間,不過是一種關係,而不是感情。關係是瀟灑的,感情卻是負擔。可是,她壓根兒便不是這種女人,那隻是她無可奈何的選擇。


    那天晚上,餘誌希從西班牙回來。她本來約了鄭逸之看電影,接到餘誌希的電話之後,她立刻找個借口推掉了鄭逸之。


    餘誌希對她,也是有感情的吧?那天,他用舌頭舐她的臉和頭發,把她舐得濕漉漉的,像—頭小狗。她問他:


    “這一次,也是和那個空中小姐一起嗎?’


    他沒有回答。


    ‘為甚麽她從來不在香港跟你見麵,是因為她有男肌友嗎?”


    他用舌頭舐她的嘴巴,不讓她說話。


    ‘我有甚麽不好?’她哽咽著問他。


    ‘你沒有甚麽不好。’他說。


    ‘那為甚麽我永遠是後備?是不是她比我漂亮?’


    他舐了舐她的耳朵,說:‘你很好,你太完美了。”


    ‘是嗎?’她難過的問。


    ‘嗯。’他舐她的脖子。


    她脫下了胸罩,坐在他身上,用乳房抵著他的胸口,彷佛隻有這樣才能夠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然而,無論她怎麽努力,他和她,卻是關山之遙。


    她隻是他永遠的後備。完美,是一種罪過。有多完美,便有多痛苦。


    她也有一個永遠的後備。那個人也是近乎崇拜的,永遠在等她。


    最初的日子,她曾經坦白的告訴鄭逸之:


    ‘我是一個男人的後備。’


    ‘他說我太完美了,所以不能愛我。你說呢?’她問。


    ‘那他也不應該跟你上床。’他有點生氣,是替她不值。


    後來,她看得出他愈來愈妒忌,便也不再提起餘誌希。那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一個氣球,誰也不想戳破。一旦戳破了,便隻剩下兩個同病相憐的人。


    可是,她比餘誌希更殘忍。餘誌希還是會疼她的。她對鄭逸之,卻任性得很。既然知道這個男人永遠守候;那麽,她也不在乎他。甚麽時候,隻要餘誌希找她,她便會立刻撇下他。她的時間表,是為餘誌希而設的。


    鄭逸之生日的那天晚上,她在那家意大利餐廳預先訂了一個生日蛋糕。兩個人差不多吃完主菜的時候,她的手提電話響起,是餘誌希打來的,他想見她。


    ‘我現在沒有空。’她把電話掛上了。


    ‘有朋友找你嗎?’鄭逸之問。


    ‘沒甚麽。’她說。


    可是,掛斷電話之後,她又後悔了。她看著鄭逸之,她喜歡他嗎?她十一歲的時候是喜歡過他的,往事已經太遙遠了。他坐在她麵前,唾手可得;她牽掛的,卻是電話那一頭的男人。


    她急急的把麵前的鱸魚吃掉,期望這頓晚飯快點結束,那麽,她還趕得及去餘誌希那裏。鄭逸之在跟她說話,她的魂魄卻已經飛走了。


    服務生把一個點了洋燭的蛋糕拿上來。鄭逸之沒想到會有一個蛋糕。


    ‘很漂亮!’他說。


    ‘快點許個願吧!’


    ‘許個甚麽願呢?’他在猶豫。


    她偷偷看了看手表,又催促他:


    ‘還不許願?洋燭都快燒光了。’


    他平日很爽快,這天卻偏偏婆婆媽媽的,把她急死。


    ‘想到了!’他終於說。


    ‘太好了!’


    還沒等他閉上眼睛許願,她已經急不及待把蛋糕上的洋燭吹熄,燭光熄滅了,他怔怔地裏著她,不知道是難堪還是難過,一雙眼睛都紅了。


    ‘如果你有事,你先走吧!’鄭逸之說。


    ‘不,我隻是以為你正要把洋燭吹熄。’她撒謊。


    可是,誰都聽得出那是個謊言。


    他們默默無語地吃完那個蛋糕,然後他說:‘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回家之後,她匆匆的換了衣服出去,跑到餘誌希那裏。她拍門拍了很久,沒有人來應門。餘誌希跟鄭逸之不一樣,他是不會永遠等她的。她不來,他也許還有第三,甚至第四個後備。


    她一個人,荒涼地離開那個地方。她是多麽差勁的一個人?她破壞了別人的快樂生日;那個男人,且是那樣愛她的。


    她來到鄭逸之的家裏拍門。他來開門。看見了她,他有點愕然,也有點難過。


    她說:‘你可以借錢給我坐車回家嗎?’


    十一歲那年,她不也是在他的家門外問他借錢回家嗎?


    他本來不想再見她了,看到了她,又憐惜了起來。


    ‘你要多少錢?’他問。


    ‘從這裏到香港要多少錢?’


    他笑了。她撲到他懷裏哽咽著說:


    ‘對不起,我並不想這樣。’


    ‘沒關係。’他安慰她。


    ‘你為甚麽對我那樣好呢?很多人比我好呀!很快你便會發覺,我並不值得。我一點也不完美。’


    鄭逸之抱著她,俯吻著她的嘴唇。可是,她心裏惦念著的卻是那個不愛她的男人。


    ‘對不起,我不可以。’她哭著說。


    她在他眼裏覺出—種悲傷的絕望。


    她從來不相信命運,可現在她有點相信了。她成為了別人的後備,又有另一個人成為她的後備。後備也有後備。餘誌希何嚐不是那位空中小姐的後備?


    第二天,她回到餘誌希那裏。


    ‘你昨天跟朋友一起嗎?’他問。


    她笑了笑:‘你不是妒忌吧?’


    他甚麽也沒說。她真是太一廂情願了,他怎會護忌呢?


    ‘明天可以陪我嗎?’她問。


    ‘我明天晚上要去倫敦。’


    ‘喔,是嗎?’


    ‘如果我說,明天之後,我們不再見麵了,你舍得嗎?’


    餘誌希一邊脫下她身上的衣服,一邊問:


    ‘你不想再見我嗎?’


    ‘你可以寄人籬下,但我也許不可以了。’她咬著牙說。


    他用力地吮吸她的奶子,好像是要她回心轉意,卻更像為自己寄人籬下而悲嗚。


    他們何嚐不是兩個同病相憐的人?她忽然原諒了他。


    兩天之後,她也去了倫敦,就跟餘誌希住在同一幢酒店裏。上一次跟蹤別人,是十一歲的時候,那種跟蹤是快樂的。今天的跟蹤,卻是迷惘的。為甚麽要來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她跟蹤餘誌希和那個空中小姐去唐人街。前麵的兩個人,親熱地走著;後麵的她,落寞地跟著。她看到那個女人在一個賣花的攤子前麵停下來,買了一束紅玫瑰。


    周五晚上的唐人街,人頭湧湧,她已經拚命地跟著他們,最後卻失去了他們的蹤影。她像個瘋婦似地四處去找,最後又回到那個賣花的攤子前麵。黑夜裏,隻有她空茫茫地無處可去。她跟蹤的伎倆,也真的隻是個後備的貨色。


    一轉身,她看見餘誌希和那個女人坐在一家中國餐館裏麵。她站在對麵的人行道上,看著餐廳裏的那兩個人。餘誌希說話的時候,常常溫柔地輕撫那個女人的臉。他對她,卻從來不會這樣。他何曾愛過她呢?


    他說沒法愛她的理由是因為她太完美。這是她永不相信的謊言。


    所有的完美,不過是相對的。她愛他,他不愛她,這便是相對。不被他愛的她,可憐地完美。被她所愛的他,驕傲地不完美。


    她才不要完美。若能被他所愛,千瘡百孔又何妨?可是,他卻說她太完美。


    看到那個不完美的他再一次撫摸女人的麵頰,她終於舍得走了。在遙遠的香港,還有一個男人永遠守候著她。


    她沒有想到,連他也會走。


    回去之後,她打了一通電話給鄭逸之。


    ‘陪我吃飯好嗎?’她問。


    電話那—頭的他,卻沉默了。


    ‘你沒時間嗎?那算了!’她把電話掛斷。她一向是這樣對他的。


    幾天之後,她又找他。


    ‘你不想見我嗎?’她驕傲的問。


    ‘好吧。’他說。


    他們在那家意大利餐廳見麵。她刻意打扮得漂漂亮亮,她害怕連他也失去。


    鄭逸之就坐在她跟前,可是,他的眼睛深處,再沒有從前那份恭敬和渴望。離開餐廳之後,她故意跟他挨得很近,他卻無動於衷。終於來到她的家了。她首先說:


    ‘你要進來嗎?’


    ‘不要了,我明天還要上班。’他說。


    刹那間,她方寸大亂,也顧不了尊嚴,就問他:


    ‘你這是甚麽意思?’


    ‘沒有別的意思。’


    ‘我已經離開餘誌希了。’她說。


    他並沒有高興的神情。


    她終於問:‘你不愛我了嗎?’


    沉默了良久,最後,他說:


    ‘那個時間已經過去了。’


    ‘甚麽時間?’她問。


    他低下頭,沒有回答。她和他,頃刻間,也是關山之遙了。


    午夜裏,她光著身子坐在鋼琴前麵,拿起電話筒,接通了夏心桔的chann。


    ‘我想用鋼琴彈一支歌。’她說。


    ‘我們的節目沒有這個先例。’夏心桔說。


    ‘我要彈的是danfogelberg的《longer》。”


    鄭逸之會聽到嗎?他們在書店裏重逢的那天,書店便是播看這首歌。他離去的日子愈長,她的思念和懊悔也愈長。他說那個時間已經過去了,說的其實是時限吧?當她首先把生日蛋糕上的蠟燭吹熄,也同時是把他所有的期待熄滅。


    十一歲那年的愛,已經永逝不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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