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十四爺來了。”此時門前有人通報,似乎是清溪書屋的朝會已散,胤禎最先過來了。


    嵐琪看到八阿哥的身子晃了晃,他來了之後,還是第一次對什麽事有了悲傷以外的反應。她朝環春看了眼,環春微微點頭,悄悄地退了出去。


    不多久,胤禎風風火火地來,嵐琪站在門前,伸手作勢攔下他,指了指兒子的衣帽。胤禎一怔,忙立定摘了冬帽,解下腰裏的香囊玉佩。嵐琪身邊的人上前替十四爺收著,他朝母親欠身後,便跨門進去了。


    嵐琪跟進來,見胤禎在靈案上敬香,她默默地看兒子把規矩做足,便道:“與你八哥說說話,額娘要去向貴妃娘娘回話,八阿哥身體不好,你別招惹他太悲傷,今日若沒別的差事,就替八阿哥照應著些。”


    兩人都躬身答應,嵐琪便帶著下人離去。環春等人都在門前,為主子裹上大氅後,才擁簇著離去。但走出門外不久,環春就在主子耳畔低語:“留下人了,娘娘放心,一會兒就會來稟告,八貝勒對十四爺說了什麽。”


    嵐琪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慢慢朝佟貴妃的院落走去。


    這邊廂,其他阿哥遲遲未來,九阿哥、十阿哥也不見蹤影。胤禎的解釋是:“皇阿瑪留著他們說事呢,大臣們倒是散了,可皇阿瑪說園子裏都是娘娘們住著,大臣往來不方便,吊唁的事之後再說。皇阿瑪不是放我出來,是給了我差事去做,我先跑八哥你這兒來了。”


    胤禩淒然笑:“難為你,還是去辦差要緊,皇阿瑪該怪我耽誤你了。”


    十四阿哥搖頭:“哪怕挨罵我也認了,今天這事兒,怎麽好讓八哥你一人頂著,我一定要來陪你的。”他朝四周看了看,但問,“嫂子呢?”


    胤禩道:“我也是自己闖進來的,怕帶著一家子來更失禮。現下德妃娘娘答應讓我來料理額娘的身後事,我已經派人去找她來了。”


    “那也好。”十四阿哥道,“既然我額娘答應了,您就放心去做吧。”


    這話雖然很尋常,可無意中就透著十四因為母親而有的驕傲和自信,是胤禩渴求了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東西。而十四渾然不覺自己簡單的一句話就刺激到了別人。


    胤禩點了點頭,他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坐著,此刻想要站起來,十四上前攙扶一把,感覺到兄長身上的無力。原來他的病是真的,幾時起身體就變得這麽不堪了?而關於昨天的傳聞,眾說紛紜,他心裏也是謎團。


    胤禩顫巍巍地走到母親床榻邊,逝者遺容上略施粉黛,紅色的胭脂添了幾分生氣,真真像是安眠的人。十四不經意地說:“良妃娘娘走得很安詳。”


    胤禩麵上不說,心中卻明白,母親如此安詳,是因為她終於擺脫了塵世,終於可以去那裏找納蘭容若了。可他什麽都能忍,一想到母親對皇帝的不忠貞,想到皇帝完全知道這不堪的事實,胤禩覺得胸前一陣劇痛,整個人就站不住了。


    十四大驚,奮力攙扶他:“八哥,你要保重……”


    嵐琪去了佟貴妃那裏後,直到用了午膳才離開,出來時聽說清溪書屋也終於完全散了,皇帝留下太子在用膳,她回瑞景軒時,路上遇見五阿哥幾人,都是去吊唁良妃的。等她回到瑞景軒,清溪書屋的人傳話來,說皇帝傍晚要過來。


    瑞景軒的人趕緊收拾準備迎駕,嵐琪抱著手爐站在屋簷底下消食,時不時有人來說良妃那邊的事。環春有一陣子不在身邊,等她回來時,臉色很不好看。


    有宮女上前給娘娘換手爐,環春親手接過,便攙扶主子回到房裏,見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打發人都下去,小心關了門窗。嵐琪見她這模樣,反問:“怎麽了?”


    環春一臉黑沉,被嵐琪拉著一同坐在炕上,她輕聲道:“奴婢留了人聽八阿哥和十四阿哥說什麽,這會兒阿哥們去的人多了,想必他們也不會再說悄悄話,就把話送回來了。”


    “說吧。”嵐琪定了定心,做好了聽任何話的準備。


    “奴婢留了兩個人,他們互相之間不知道,奴婢就怕傳回來的話有偏差。”環春已經十分老練,緩緩道,“結果兩處的話幾乎吻合,真叫人心寒。八阿哥對十四阿哥說,良妃娘娘不忠貞,背叛了皇上的恩寵,早年就和納蘭容若勾搭在一起,前陣子的謠傳都是真的。”


    嵐琪心裏發沉:“他告訴胤禎做什麽?”


    環春繼續道:“八阿哥對十四阿哥說,‘你懂了吧,從我出生起,就沒資格和你們兄弟爭,皇阿瑪再糊塗,也不會把大位傳給一個與大臣有私情的女人的孩子,皇阿瑪還一直懷疑著,我是不是愛新覺羅的血脈’。”


    嵐琪的眉頭越來越緊,惱怒道:“他對胤禎說這些做什麽,胤禎往後要怎麽看待皇上?”


    環春道:“八阿哥的意思是,希望十四阿哥相信他,他是絕對沒有資格去爭什麽大位的,他會一心一意……”環春頓了頓,仿佛說不出口般艱難,“會一心一意扶持十四阿哥。奴婢看,八阿哥就差明著挑撥十四阿哥和四阿哥的關係了。”


    “他到底是明白了良妃的用意但執迷不悟,寧願玉石俱焚也要挑撥我的兒子們。還是他根本沒明白良妃對他的那一點點心意?”嵐琪厭惡至極,將手爐拍在炕幾上,震得外頭的宮女隔著門問娘娘怎麽了。環春前去打發了幾句,再回來時,主子已經平靜多了。


    “娘娘,這事兒,您要對皇上說吧。”環春問。


    “說自然要說,但皇上已經想好了,早晚要把他們分開。”嵐琪歎息,“八阿哥何苦呢,他既然明白了母親的過去,知道皇帝洞悉這一切,他還想怎麽樣?他的母親與人有私情,皇帝不懷疑他的血脈讓他安然長大已經是皇上心胸開闊,你想一想,良妃若是幫著他一起爭,皇上還會容得下他們母子?皇上說,覺禪氏很聰明,她不屑別人如何看待她,隻要她覺得是對的,就會一直堅持下去。”


    “盼著十四阿哥別受八阿哥挑唆了。”環春憂心忡忡。


    “他從小受委屈,很多事想不通也是正常的,可他為什麽要把別的兄弟拖下水?”嵐琪神情嚴肅,冷聲道,“他自己如何,我是不會幹涉的,可他別牽扯上我的兒子。”


    轉眼已是臘月,良妃的喪事過去很久了,一個被皇帝嫌棄的妃嬪,身後事又能有多風光。宮裏園子裏像模像樣地哀傷了一陣後,入了臘月就張燈結彩,開始了過年的熱鬧。


    暢春園裏,嵐琪本在清溪書屋陪玄燁下棋,聽說年家父子到了,玄燁要她夜裏再過來繼續那局棋,嵐琪就先退下了。


    宮女太監撐傘提暖爐,十數人擁簇著她往回走。嵐琪年輕時為人低調,如今也由不得她,這大雪天裏的路不好走,沒有人在前頭掃雪,沒有人在身邊攙扶,她還真走不下去。這會兒往瑞景軒逶迤而去,半路上卻遇見許久不見的隆科多。


    大雪地裏,隆科多直接就跪在地上向德妃娘娘請安。倒是嵐琪客氣要他起身,讓身邊的人把暖爐提過去給隆科多烤一烤火,笑著問:“這是從貴妃娘娘那兒來的?”


    隆科多躬身稱是,原是佟國維染病,貴妃宣召隆科多來問話,隆科多說年歲大了總是多病的,並沒什麽大礙。


    嵐琪見他低眉順眼,到跟前就不曾直起過腰來。胤禛曾說隆科多根本不像佟家的人,沒有佟國維的智慧,沒有佟國綱的豪邁,連舜安顏還有一身正氣,這隆科多卻行事猥瑣,渾身小人做派,他很看不慣。但胤禛也說,偏偏是這樣的“小人”,在官場裏胡攪蠻纏死皮賴臉地,還能混出方寸立足之地。


    “貴妃娘娘如今愛熱鬧,正月裏讓你家福晉帶著孩子常來請安,都是自家人,非要娘娘召見你才來,那麽生疏做什麽?”嵐琪客氣地笑著,吩咐身邊的太監,“你們跟著大人出去吧,那麽遠的路,把鞋襪都要走濕了,仔細用火烤著。”


    說罷這句,嵐琪帶人緩緩離去,隆科多那邊照舊是跪伏在雪地裏謝恩。環春回身瞧見,與主子說:“十三阿哥上回說他狡猾呢。”


    嵐琪沒有轉身看,因不知隆科多是否望著這邊,她必須端著她的尊貴,別叫隆科多誤以為他有多被待見。


    而胤祥說隆科多狡猾的話,嵐琪也有印象,早先玄燁把隆科多指派給胤禛當差時,那孩子千萬個不情願,玄燁說他隻會和好人打交道。但如今能把隆科多用得順手,興許是從隆科多的為人處世上,看出些朝堂生存的門道,也算是胤禛長進了。


    “不論如何,隆科多是貴妃娘娘的親人。”嵐琪吩咐道,“外人嚼舌頭的話,你們聽著就是,別從咱們的人嘴裏說出去。貴妃娘娘有了年紀後,比從前怕寂寞,總感歎老來無所依,與家人也比從前多些走動,我們這裏若對國舅府指指點點,娘娘就該不高興了。”


    環春答應著,主仆倆往瑞景軒走,途經良妃生前所住的地方,嵐琪駐足看了一會兒。直到被環春勸著,才重新往回走,不禁道:“她在或不在,我竟覺得沒什麽兩樣,心中雖難過,想到她解脫了,又為她高興。”


    回到瑞景軒,身上大氅還未脫下,環春就聽來消息,說年家父子已經進了園子。而年羹堯來暢春園之前,去了一趟圓明園,待的時間不長,可他先於萬歲去見四爺,總覺得不妥當。嵐琪聽了也皺眉頭,吩咐環春:“派人給胤禛傳句話,讓他今天就來向皇上解釋一下,別叫皇上誤會兒子如今不把老子放在眼裏了,有事不說清楚,時間長了小事也變成大事。”


    那日之後,胤禛果然請旨見父親,在清溪書屋說過話後,就帶著小太監來瑞景軒。小太監們竟小心翼翼地把那裏一盤棋完完整整地搬了過來,說是阿瑪不願額娘再辛苦往來一趟,太陽落山前他自己過來。


    但縱然打著傘,風雪吹了雪花落在棋盤上,到屋子裏落雪一化,棋子都濕了。嵐琪拿著幹布仔細地擦拭每一顆棋子,兒子就坐在邊上,看到母親調換棋子,不禁笑:“額娘是放錯了,還是故意的?”


    嵐琪瞪他一眼:“就你眼尖?”不大情願地,又把黑白子調換回原來的位置,惹得胤禛笑:“額娘真是的,您哪怕換一顆子,皇阿瑪都看得出來,您還打算騙皇阿瑪?”


    這盤棋,夜裏玄燁來下時,已經是被嵐琪換過棋子的了。玄燁似乎沒看出來,饒有興致地繼續白天的棋局,最終還是勝了嵐琪。嵐琪悶聲不響地收著棋子,玄燁笑問:“朕贏了你,不高興了?”


    “沒有。”嵐琪明明就拉著臉,很不服氣地問,“你沒看出來和早晨不一樣?”


    玄燁笑:“看出來了,存心讓你,結果……”他攤手笑,“朕近來與大臣對弈,勝算極少,後來想明白了,遇強則強,遇弱則弱,朕天天哄你玩兒,棋藝一落千丈。”


    “怪不得最近總哄著我下棋過癮,就是輸給大臣了好賴在我身上。”嵐琪這話很不客氣,卻也隻換回玄燁一句“放肆”,嗔怪著說孫兒們要學了去,往後還有沒有尊卑長幼。終究奈何不了嵐琪,最後哄著她又讓了許多子,糊弄過一局。


    落子間,說起孩子們的事,提起年羹堯,玄燁道:“你還沒見過他吧。除夕回宮裏擺宴時,你瞧一眼,外放了幾年,像是經曆了幾十年滄桑似的,又壯又粗糙。你可知四川一帶的土匪,都被年羹堯拿下了,朕上個月還發了褒獎,這年羹堯竟是天生該帶兵打仗的料,倒是叫朕給覓著了。想想入關幾十年,愛新覺羅家的子弟,已經大不如前。我們滿人區區幾十萬,國逢戰事,終究還是要靠漢人漢將。”


    嵐琪把棋子一丟,掃興地說:“好好下棋,也牽扯到國事?你都多大年紀了,能不能歇一歇?”


    玄燁把她丟的棋子擺回去,嘀咕道:“越老越不懂事,現在怎麽這麽小性子了?”


    嵐琪揉了揉手裏的絲帕道:“假裝著自己還年輕,你要煩我,我往後就端著唄。”


    玄燁笑:“朕說一句,你要頂十句,真不知你如何教兒媳婦,她們聽你服你?”


    “咱們這樣,是不是就叫老來伴?”嵐琪笑悠悠地,將散出的發絲抿在耳後,纖白手指劃過臉頰,眼波婉轉間,猶存幾分風韻。她溫柔地看著玄燁,玄燁亦微微眯了眼睛,笑道:“朕很滿足。”


    歲月靜好,除夕一過,又是新春,康熙五十一年平平安安地到來,皇帝身子比前兩年還硬朗些,開春入夏,諸事順意。可誰想到入秋後卻風波四起,皇帝突然來了興致再次肅貪,諸多官員受到牽連,好好過了大半年,朝堂上下突然又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而這一年,嵐琪入秋後就隨皇帝回紫禁城了。過了五十歲後,日子越發過得快,一年年晃過去,她長時間在園子裏住,與榮妃幾人也少見了。宜妃心思活絡,時常還纏得皇帝把她帶去暢春園,所以還算見過幾次,與榮妃經常半年才見一次。


    每每見她發鬢上添了白發,嵐琪都慨歎她們老了,就連榮妃也會說:“以為你不會老,如今瞧著,也是老祖母了。”


    而嵐琪這次歸來後,不打算再陪皇帝去園子裏了。要緊的是太後的身子越來越弱,從前還愛出門散散步,如今越來越懶,自稱是一把老骨頭了,時不時會感傷過去的歲月。


    十月時,肅貪查到內務府,虧空的銀兩叫人瞠目結舌。近年嵐琪都在暢春園隨駕,宮裏的事不大管了,便有人鑽了空子。嵐琪本欲自責,可榮妃一直在宮裏,她若怪自己,豈不是等於怪榮妃,皇帝不問,她便一直不提。


    可這天她在景陽宮閑坐,宜妃卻風風火火闖來,虧她一把年紀了,中氣十足,讓底下奴才搬來一籮筐炭,踢了一腳道:“怎麽回事,我屋子裏被熏得喘不過氣,宮裏是揭不開鍋了嗎?怎麽給我用這種東西,皇上肅貪肅貪,宮裏的日子不過了?”


    榮妃冷聲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糊塗,你家老九身上背著官司呢,你還來這裏鬧?如今宮裏都用這些炭,不是虧待你,是今年成色本就不好,你去我屋子裏瞧瞧?”


    宜妃不信,指了嵐琪:“你呢?”


    到如今,誰還在乎誰,榮妃欲對嵐琪說別理會宜妃,可嵐琪卻悠悠一笑,道:“我屋子裏用的都是上好的銀骨炭,無煙無塵。”


    宜妃恨道:“你低調了一輩子,如今也露出狐狸尾巴了,那是你該用的東西嗎?今年連寧壽宮都供不上,皇上那裏也不知燒的什麽炭,你倒是用得心安理得。長年在園子裏,沒想到宮裏照舊不鬆手,說什麽我們胤禟身上背了官司,我看就該先查查你的永和宮,你和你的兒子們必然都不幹淨。”


    卻聽榮妃悠悠一聲道:“既然你知道今年炭供不如往年,知道連寧壽宮都供不上,你還來找我鬧?是看我一把歲數了,爭不過你辯不過你,好欺負?”


    連邊上侍奉茶水的宮女都捂嘴偷笑,桃紅嬤嬤上前拉了拉主子的胳膊,宜妃甩了她一手,可明明丟了臉,卻並不急著走。


    嵐琪朝榮妃使了眼色,榮妃轉去看吉芯,吉芯會意,上前與桃紅笑道:“屋子裏燒炭本就


    怪悶的,咱們都在這兒,主子該透不過氣了。”一麵說著,一麵挽了桃紅往外頭去,連帶著把邊上伺候的太監宮女都領出去了。今日跟著嵐琪來的是綠珠,大家都在一般年紀,綠珠歎氣:“真是辛苦你,娘娘這麽多年也不改改脾氣。”


    桃紅終究是護主子的,尷尬地說:“娘娘她有事兒,你們知道,她最愛麵子了。”


    果然屋子裏靜悄悄的,宜妃幹坐在一旁,明明大家把話說得那麽明白了,她卻不走。可她不開口,榮妃和嵐琪也不開口,這般僵持得連桌上的茶都要冷了,才聽得宜妃一聲啜泣,委屈地說:“我那兒把銀子全倒騰出來,也填不上胤禟捅的窟窿,外頭打聽來的話,說萬歲爺這次打得很狠,我真怕他不念父子之情,要把胤禟如何了。胤祺那裏我讓他幫幫弟弟,他倒是肯拿錢出來,可也幫不上大忙,我想去求太後……自然了,若是胤祺,太後必然幫,可偏偏是老九。”


    榮妃道:“你這歪門邪道的心思,就該收一收,太後哪兒來的體己,這些年孫子重孫多多少少,每年賞下的紅包就夠可觀的。太後膝下沒兒沒女,她攢著做什麽?你竟然還打寧壽宮的主意?”


    榮妃說著話,起身從懷裏掏出幾張紙,落在宜妃手中,她瞧見是三張大數額的銀票。宜妃雖然高興,可拿在手裏發顫,又不服氣地問:“你們怎麽有這麽多錢?”


    嵐琪心想,這一點點,尚不及她攢的一分,沒想到在宜妃眼中竟是“這麽多錢”。想來她平日裏貼補九阿哥沒有數目,經年累月地把錢花出去,就積攢不了什麽了。又說把翊坤宮角角落落的銅板都搜刮出來,她心中一歎,惦記著回頭要叮囑毓溪,教她持家之道。


    榮妃卻在一旁道:“我們哪裏有這些錢,和你拿一樣的俸祿,皇上賞賜你翊坤宮的還比我們勤些。這是萬歲爺放在我這裏的,叫我等著有天你來時拿給你,你不來自然全數還給皇上,可你果然還是來了。”


    宜妃捧著銀票,呆呆地沒醒過神。榮妃再道:“皇上一早知道胤禟的事,他這是替兒子還錢,皇上有皇上的難處,可他還是把你和兒子放在心上的,你該抱怨胤禟胡鬧,跑來衝我們撒火做什麽?拿了銀票趕緊找胤禟去,他真的填不上窟窿,皇上也不會要他的命。”


    “既然如此,又何必查胤禟,偏是我的兒子好欺負嗎?”宜妃捧著銀票,卻依舊不甘心。


    嵐琪終於又出聲,玄燁尚且哄著宜妃,她何必說難聽的話,亦是很客氣地說:“皇上肅貪,不先從自身查起狠心切了骨肉,外頭的人如何能服?裏頭的道理,你便是不懂,看在萬歲爺這樣為你費心的分上,就別總掛在嘴邊了,難道真要惹得皇上動怒,往後不理會你們母子?”


    宜妃趕緊把銀票收好,但坐著怎麽都尷尬,之後匆匆喝了口半涼的茶,灰溜溜地便走了。


    她這一走,榮妃和嵐琪都鬆口氣,榮妃道:“長春宮如今沒什麽花銷,惠妃經年也攢下不少,她們昔日要好,宜妃倒不敢去那裏開口。”又笑道,“萬歲爺的銀子,該不是問你要的吧?”


    嵐琪笑:“我哪兒來這麽多錢,我還以為是皇上問姐姐要的。”


    榮妃歎氣:“我不過是表麵光鮮,說真的,我還不想給宜妃,自己扣下來,萬歲爺也不能問我要。”


    嵐琪笑話她:“萬歲爺可是鐵公雞,你真的扣下這銀子,他一定會冷臉來問你要。”一麵看外頭的天色,算計著時辰,說毓溪要帶閨女和弘曆、弘晝進來,便辭了榮妃這邊。榮妃說說笑笑把她送到門前,瞧著永和宮的人走遠,她對吉芯歎道:“她如今氣勢越發不同了,隻怕將來我若長命,還要向她屈膝叩拜。”


    永和宮裏,毓溪帶著弘曆、弘晝進宮。今日毓溪有一件事要與嵐琪商量,說些家常話,再三猶豫後,挽著嵐琪說:“額娘,有件事兒與您商量,我和胤禛都冷了兩天了,我又舍不得他心裏不痛快。”


    嵐琪奇怪他們小兩口如今還會互相冷著,聽兒媳婦說罷,才知道是兒子要問她拿錢借給太子填補窟窿,說是借,必然有去無回。而太子這兩年安分守己,並沒有虧空什麽賬目,都是陳年舊賬,是索額圖當初還一手遮天時留下的債。


    嵐琪知道兒子的用心,唯有勸毓溪:“你答應他才好,他一根筋的人,你這邊走不通,又不好來問我開口,難道找十三去周轉?回頭胤祥為了幫他,再去外頭尋,何必呢?”


    毓溪忙道:“銀子倒是沒什麽,兒臣就怕太子那兒是個無底洞,有了這一次,下一次還來要。”


    兒媳婦的擔憂,不是沒道理,但嵐琪明白,太子沒多少日子又要重新回到鹹安宮去,皇家會養著他們一輩子,從前的舊賬一筆勾銷,將來也不會有新的麻煩。不論胤禛能不能想到或知道這些,太子如今氣數已盡,他幫太子對自己毫無益處,興許真的就是想幫一幫這個兄弟。


    至於毓溪,她能來找婆婆商議,就是給她自己一個台階下,好讓嵐琪出麵調停這件事兒。倒也不是算計婆婆口袋裏那點兒錢,得到婆婆再三勸說後,也終究是答應了。


    胤禛隔天就帶著銀子從圓明園來,到毓慶宮交給太子,結果反被胤礽笑:“你傻不傻,我還要這些做什麽,你是不知道索額圖他們虧了多大的坑?你這點填得了眼前的,也埋不住他們的罪惡,而我自己也不幹淨。有錯認錯,有罪受罰,我很看得開。”


    胤禛皺眉不語,太子再把銀票塞還給他,拍著兄弟的肩膀說:“我這太子做不久,注定是將來曆史上的敗筆,還差這一點兒罪名?老四,當年若不是你救了我,我早就沉在暢春園的湖裏了,可如今我不能報答你,反還要求你兩件事。”


    “太子請講。”胤禛忙答應。


    “去了鹹安宮,日子縱然會清苦些,總還能過得下去,隻是我的兒女將來的前程,還望你這個叔叔,能幫一把。”太子苦澀地笑著,想了想又道,“另一件事。”


    胤禛認真地聽著,太子卻道:“孝敬皇阿瑪,我也做不成了,可你,千萬不能再讓他失望。兄弟之中,多少人寒了他的心。”


    “二哥。”胤禛心中發緊,不由自主喊了一聲哥哥。


    太子笑道:“比起太子,我更喜歡聽你們喊二哥,往後你要常來鹹安宮看我。”


    胤禛道:“皇阿瑪並沒有提起要、要……”廢太子那三個字,他說不出口。雖然太子早就告訴他,是和父親約定好的複立,早晚還會被廢。


    而上一次出巡半途中出了那樣的事,太子當時最擔心的,竟然是有沒有人能廢了他。甚至想好了,萬一順理成章地做了皇帝,他也會禪讓出來,他背負不起這江山,也沒有資格繼承父親的大位。他是懦弱的人,終於從痛苦的前半輩子裏解脫了,他再也不想回去,看父親“憋屈”地做了幾十年皇帝,他知道自己不行。


    “胤禛。”太子笑道,“你且看看兄弟之中,還有誰比你強些?你心裏要有個明白了,依我看,恐怕皇阿瑪是想把位置傳給你。”


    “這話說不得。”胤禛惶恐,“即便皇阿瑪要再次重複之前的事,那麽多兄弟,大家誰也不比誰強些,皇阿瑪一定會讓能者居上。”


    胤礽卻笑著,輕輕拍了胤禛的心門口:“你啊,口是心非,到外頭去寧願不開口,也別說這樣的話,你說了,人家就知道四阿哥心裏想做皇帝。”


    “二哥……”胤禛心虛了,他何止現在想做皇帝,從他懂事記事起,皇額娘就見天對他說,他未來是要做皇帝的。


    銀票沒有送出去,胤禛聽了那些話,一時犯糊塗,竟輾轉來永和宮,要把銀票還給母親。嵐琪笑說:“這是你自己家裏的銀子,你回家還給毓溪。”胤禛才一晃神,明白過來自己其實是有話想問額娘。


    “說吧,什麽事?”嵐琪了解她的兒子們。


    胤禛飄忽的心定下了,舒口氣道:“方才在毓慶宮,太子對我說,皇阿瑪要選兒子做繼承人。”


    嵐琪手裏侍弄著茶具,正將第一道茶淋壺,聽得兒子這句,心裏一個咯噔,但很快就平靜下來,很快便將琥珀一般的茶湯,遞給兒子道:“嚐嚐?”


    可兒子卻是胡亂灌下去,隻怕連滋味都沒品一品。嵐琪自己也不喝了,拿絲帕擦了擦手,問:“那你自己怎麽想?你皇阿瑪在你這個年紀,已經做成許多大事了,難道你還不能自己去應付幾句話?”


    胤禛皺著眉頭道:“兒子心裏怕,怕皇阿瑪真選了我,可我之後的差事當不好,叫他失望。又怕皇阿瑪心裏有別人,我盡心盡力地做事,到頭來一場空。”


    “一場空?”嵐琪微笑,緩緩道,“說到底,你就是想做皇帝,已經容不得旁人了?”


    胤禛悶聲不響,最終是點了點頭。


    “傻兒子,額娘常對你說什麽?這江山是你皇阿瑪一個人的。”嵐琪漸漸散去了臉上的慈愛溫柔之色,變得嚴厲而認真,“我可不想再聽你說這些話,你若是覺得當差辦事,為國為民,最終是為了能得到帝位,趁早回去歇著吧。你是臣子,為皇帝為國家盡力是本分,怎麽就牽扯上做皇帝了?胤禛,你這樣下去,就往死胡同裏走了,額娘還拉得住你嗎?”


    胤禛迷茫地看著母親,他的得失心越來越重。王府遇襲後,他更加覺得如果自己將來做不了皇帝,任何兄弟登基後都容不下他,他知道每個人的短處弱處,必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那麽隻有讓自己在最高位,才能避免這樣的事。


    “可是額娘,誰能說自己不偏不倚,連一點兒心思也沒有?”胤禛捫心自問,不覺得這樣的事是錯,再問母親,“難道兒子,連想也不能想?”


    “你若是想,現在把每件事都做到最好,有助於自己競爭大位,額娘不覺得有錯。”嵐琪鄭重地說,“可你現在滿麵愁雲,大概每天都在想,這麽做值不值得,每天都想萬一將來失敗了,如何如何。你看你整個人,沒有了精神氣,難道單單是年長了的關係?額娘不是不讓你想,是希望你往好的想,隻要想著我這樣做那樣做,能對將來有所助益就好。不要鑽在害怕得不償失,害怕一場空的死胡同裏,你如今和太子說得上話,恐怕太子當初就是這樣,才幾乎癲狂的。”


    “是。”胤禛心中漸漸明朗。


    “額娘從不幹涉政事,你皇阿瑪說什麽我聽什麽。”嵐琪道,又重新侍弄茶水,卻在看似悠閑的舉止神情中,說出嚴肅的話,“可額娘一句話,能有多少力道,你明白嗎?如果要看著你天天痛苦下去,我會求皇上不再讓你當差辦事,你就像過去幾年那樣賦閑安養吧,少些負擔你也少些心思,就談不上什麽一場空了。”


    胤禛不禁慌了,立刻站了起來。嵐琪昂首看他,目色嚴厲,堂堂男兒在母親麵前,終究弱半分,垂首道:“額娘,兒子錯了。”


    嵐琪此刻才溫柔幾分,又讓兒子坐下,笑道:“可要改改了,弘時已經長大了,弘曆、弘晝也是眨眼的工夫,往後可不要讓我當著孫子的麵訓你。”


    胤禛見母親含笑,鬆了心,不知怎麽,竟想起八阿哥來,但覺自己有母親疼愛守護是天大的福氣,笑道:“額娘若還肯管兒子,幾時都是我的福氣,便是被那幾個小東西聽去,大不了兒子回頭再教訓他們出口氣。”


    嵐琪被逗得笑了,母子間的氣氛有所緩和。胤禛坐了片刻後離去,嵐琪送他到門前,望著兒子走遠的身影,不自覺地對身旁環春道:“他的身形,越來越像皇上年輕時候,走路的模樣也像。”


    環春笑道:“每位娘娘都說自己的阿哥像皇上。”


    嵐琪點頭,與她攙扶著往回走,口中說:“可我家胤禎就變得越來越不像了,就說走路的模樣,總是風風火火揚塵帶風,沒有皇上的大氣沉穩。”她說話時,比畫了一下兒子走路甩胳膊的模樣,說得高興,下台階時腳下花盆底子竟踩了個空,膝下一軟就跌了下去,腰磕在了台階上,那一下劇痛,頓時眼淚就出來了。


    環春雖然在旁攙扶著,可年紀也大了哪裏能反應得那麽快,沒扶住主子,自己也跌下去。可她跌得巧幾乎沒傷著,伸手要去攙扶主子時,嵐琪吃力地說:“腰動不了了。”


    胤禛這邊離了宮,想回舊宅裏看一看改建的工程,可是馬車走到半路,突然被宮裏來的人追上,才知道他離開沒多久母親就摔傷了,立刻調轉方向趕回去,卻又被攔在了門前。宮裏的人說不許四阿哥進去探望,娘娘說沒什麽大不了的,她要靜養。


    胤禛自然要掙紮一番,一路往內宮闖,最後是綠珠趕出來,又傳達了娘娘的話,見綠珠說自己若強行去永和宮,母親真的會動怒,他這才作罷了。而綠珠則笑說:“萬歲爺一陣風地就趕來了,有萬歲爺在,您也不必擔心了不是?而且您去了,也沒地兒站啊。”


    後半句是玩笑話,但也是事實,玄燁到了永和宮,就沒別人什麽事了。嵐琪躺在床上看到玄燁衝進來時,恍惚回到幾十年前,那個還不習慣高高花盆底子的小常在把腳崴了,人家跑來沒有半句哄人的話,先一通訓斥。這會子都是老頭子老婆子了,他跑來還是那幾句話,還把嵐琪床邊的鞋子踢得老遠,把屋子裏的奴才都罵了一遍,說他們是糊塗東西,還給娘娘穿這種鞋子。


    嵐琪就一直看著他,笑眯眯地看著因為發脾氣而仿佛一下回到青春年少時的玄燁,等玄燁平靜些,才伸出手說:“過幾天就好了,你別著急,我如今這樣,你更加要保重好了,好照顧我呀。”


    玄燁卻悶聲不響,方才胤禛憋著不說話的模樣,就和他這會兒有些像,嵐琪哄了好半天,他才道:“是我更想依賴你,你明白嗎?”他已見老的雙眼裏,微微晃動著晶瑩的東西,年紀大了竟動不動會感傷,緊緊捏著嵐琪的手說,“不是說好老來伴?你躺著怎麽陪伴我?”


    底下奴才都悄然退下了,綠珠過來看望環春,被問道:“十四阿哥那兒,派人去知會了嗎?”


    可是這會兒,十四阿哥正在圓明園外轉悠呢,他一早就來了,可四哥卻不在家,等了半天也不見人影,已經很不耐煩時,終於見兄長慢悠悠回來了。胤禛見他也很驚訝,一道進門便說:“你怎麽不進去坐著等我,在外頭轉悠什麽?”


    胤禎道:“四哥家裏都是女眷,我不方便。”


    “矯情。”胤禛笑罵,一下想起來額娘的事,剛要開口說,弟弟卻搶先問他:“四哥,你給太子送錢去了?送了多少?”


    “你知道了?”


    “大家都知道,這兩年除了四哥,還有誰和他往來?”胤禎皺著眉頭,略生氣地說,“四哥你有錢給他,還不如給我。”


    “你缺錢?”胤禛卻緊張了,母親最怕他們在錢財上捅窟窿,他也算暗中盯著弟弟的,怎麽不知道胤禎有虧空。


    十四果然道:“是九阿哥那邊要,難得八阿哥跟我開了口,我不幫忙總不好。”


    胤禛道:“老九還要你幫忙?他是故意到處哭窮,做給皇阿瑪看的,鬧得宮裏宜


    妃娘娘都要為他傾家蕩產了,他可真做得出來,他會缺那


    點兒銀子?”


    十四愣了愣,皺眉道:“可是他們……”


    胤禛歎氣:“你要幫,自己拿銀子。”


    十四急道:“我家那個,四哥又不是不知道,她就差把銀子藏到額娘那兒去了,我一個銅板都要不著。”


    “額娘摔傷了。”胤禛忽然說,“額娘把腰摔傷了,你知道了嗎?”


    兄弟倆一陣安靜後,十四轉身就跑,再沒提要銀子的事。之後下人來稟告,說十四爺騎馬往宮裏去了。


    胤禛之後與毓溪說起這件事,勸妻子這幾日不必進宮,可那會兒小和子卻送來話,說十四爺進宮見到了德妃娘娘。夫妻倆都是一愣,毓溪不禁也奇怪:“額娘怎麽肯見十四弟,卻不肯見你?”


    胤禛也不樂意在妻子麵前,顯得自己不如弟弟,隨口應付:“我去時皇阿瑪正在,興許這會兒回乾清宮了,明日我再去。”


    毓溪沒有言語,默默答應著。可翌日夫妻倆一道進宮請安問候,仍舊被攔在了內宮外,連毓溪都沒能見到婆婆。可是同一天下午,十四家的福晉、側福晉,帶著弘明、弘春幾個孩子進了永和宮,弘明還被留了下來,說是陪伴祖母幾天。


    如此不同的待遇,換作誰都會覺得奇怪,胤禛難免悶悶不樂,毓溪旁敲側擊地問了幾聲,他才吞吞吐吐地說出自己和額娘的那番對話,毓溪道:“難道額娘是真的生氣了?”


    “我們是說著笑話散的,我怎麽會惹怒額娘?”胤禛不得其法,毓溪跟著著急,自覺兩人再待在一起難保不吵架,便把胤禛打發去側福晉的院子裏,她自己再想法兒讓青蓮去看看到底怎麽了。


    然而幾日後,一個驚人的消息迅速傳遍京城,皇帝再次廢太子了。


    傳說二廢太子的事端,是四阿哥和十四阿哥挑起的,似乎是十四阿哥動了手腳,把原本該算在九阿哥頭上的虧空賬目,強加給了太子。胤禛查到是十四插手幹預的,可十四不肯承認,兩人在宮外起了衝突。驚動了皇帝之後,把太子和九阿哥的事都捅了出來,皇帝震怒之下,削了九阿哥貝子的爵位,太子更慘,又一次從儲君的高位上跌下來。


    自然這個“慘”字,都是外人臆想的。胤礽再一次搬去鹹安宮,心境有了很大的不同,隻是聽說這一次,皇帝又在盛怒之下病倒了。


    一個傷了腰,一個被氣得倒下,兩人隔著乾清宮和永和宮不得相見,縱然身邊人百般勸說,嵐琪還是不放心玄燁,一乘轎子抬到乾清宮門外,一步一步艱難地走進去。梁公公沒料到娘娘會來,趕上來時,嵐琪笑道:“別驚動皇上,我進去他就不能趕我走了,我就說幾句話,說了就走。”


    梁總管說太醫在裏頭回話,嵐琪聽著,因不便太多人相隨,漸漸隻剩下環春一人。兩人悄悄進了門,裏頭擋了屏風,才要繞過去時,聽見太醫說:“萬歲爺,您這病不能不當心,切不可再動怒發脾氣,老臣自知死罪,可該說的話必須告訴您,萬歲爺您下一回倒下,可未必就起得來,指不定哪天,突然就……皇上,您一定要保重龍體,安心靜養方能長久。”


    屋子裏靜悄悄的,嵐琪停下了腳步,剛才還帶著微笑的臉,完全變了模樣。環春在一旁紅了眼圈,不敢出聲。


    半晌,聽見皇帝的聲音說:“不要讓別人知道,特別是德妃那裏,不能讓永和宮的人知道,德妃自己身子也不好,不能讓她再著急。”


    太醫忙道:“臣記著了,娘娘若問,臣隻說是動了心火。”


    玄燁又問:“朕還能活幾年?”


    太醫的聲音顫抖了,緊張地說:“老臣實在不敢斷言,且看皇上如何保重了。”


    屏風之外,嵐琪深深呼吸,咽下滿腔心酸,揚起嘴角如同進門時一樣的笑容,扶著環春緩緩走進去,笑道:“老太醫又矯情,你健朗活到這把年紀,把你的養生之道告訴皇上不就行了?還要本宮拿重金來向你換不成?”


    玄燁乍見嵐琪出現,不禁眉頭緊蹙,嵐琪卻晃晃悠悠在他身邊坐下,背過太醫握了他的手掌,又艱難地側過身,囑咐太醫:“隻要你們盡心,就沒有別的事,又豈會為了皇上多活一年少活一年,來問罪於你們?你也是一把老骨頭了,什麽事沒經曆過,難道還怕這些?”


    老太醫惶恐地說:“娘娘說得極是,也請娘娘多多勸皇上,不可再過分操勞國事,年事已高,還請放寬心,多安養,方是長生之道。”


    嵐琪嗔怪:“囉唆,萬歲還不知這些道理?你下去吧,開了方子拿給梁總管叫我先過目看看,沒別的事了。”


    太醫忙退下,環春跟著一道出去,在門外與梁總管見了,梁總管便隨那太醫去拿方子。環春則悄聲將門合上,靜候其外。


    這一邊,兩隻手交疊在一起,原是嵐琪握著玄燁,漸漸玄燁把她的手裹在了掌心,嵐琪笑悠悠道:“到底是被兒子們氣的,還是這幾日有暖床的小宮女給累的?”


    玄燁心虛轉過臉去,嵐琪則笑:“梁總管真是越來越能幹,臣妾正打算過幾天好好賞賞他。”


    “沒有的事,你又來護犢子,還賴朕?”玄燁輕咳一聲,分明有些尷尬,不過他生氣並不是演戲。要說廢太子是計劃中的事,但胤禛和胤禎爭執,的確讓他動怒,兩人那怒目相視的模樣,讓玄燁看了心寒。當時當刻就想,嵐琪看到那一幕,隻怕心都要碎了。


    “胤禛的錯,還是胤禎的錯?”玩笑過後,嵐琪心中又愧疚又擔心,伸手輕輕撫過玄燁的胸膛,“怪我沒為你教養出好兒子,你別理他們了,隨他們去,你好好保重身子。”


    玄燁見她眼中泛紅,知道是心疼壞了,笑道:“朕沒事呢。”


    嵐琪微微搖頭:“騙人,太醫的話,我一字不差地聽見了。”


    “他們總是危言聳聽。”


    “我們這個年紀,還怕什麽?”


    玄燁沉沉一歎,想摟過嵐琪,可想到她腰上有傷,抬起的手又放下了,但說:“你放心,漠西的事尚無定數,朕滅了噶爾丹,策妄阿拉布坦竟再起野心,朕豈能咽得下這口氣?就是要走,也要平定了漠西。”


    嵐琪道:“要派十四去打仗?”


    玄燁苦笑:“策妄阿拉布坦雖有野心,卻沒有膽量,朕要出師有名,現在打過去,反成了惡人。所以……”他安逸地朝嵐琪笑著,“朕不會突然就走,還會長長久久地活下去,皇額娘尚在,朕怎麽能走。”


    “不說這些了,等你好些,就遷去暢春園靜養。你愛讓小宮女暖床,我也不管,隻求你把身子養好。”嵐琪安排下所有事,“我這邊隔些日子就來看看你,要緊的還是守著太後,宮裏的事就交給我。”


    “朕以為你會天天陪著我。”玄燁不禁更用力地抓著嵐琪的手,嵐琪見他戀戀不舍,越老反而越愛真情流露,便道:“那就不分開,把太後一道送去暢春園,這樣我能伺候太後,也能伺候你。太後最近精神好些,園子不算太遠,路上走得慢些就好。”


    玄燁竟像小孩子似的高興起來,眼中綻放光芒,歡喜地說:“你在身邊就好。”


    嵐琪想伸手摸他的臉頰,一時忘記腰不能動,一軟整個身子撲在了玄燁胸前。玄燁艱難地說:“朕要透不過氣了。”可嵐琪卻笑得更加沒力氣,好半天才從他身上撐起來,年齡帶來的無奈,殘酷而現實,可讓他們更懂得彼此依靠。


    待兩人坐定,玄燁道:“年羹堯驍勇善戰,將來攻打策妄阿拉布坦,朕會讓年羹堯跟著胤禎。”


    嵐琪奇道:“年羹堯可是胤禛的人。”


    皇帝耐心地解釋著其中的利害關係,嵐琪聽得一知半解,再問起今天兩個兒子起爭執,嵐琪說:“胤禛最近聽到越來越多的話,說你要選他做繼承人,這孩子有些迷茫了。他迷茫,胤禎隻怕是更著急,我便隻能先偏心小兒子,好歹讓他有一處安心地。”


    玄燁哼笑:“閨女曾對我說,要我硬硬朗朗的,好做你的依靠,說他們兄弟姐妹都不可靠。如今看來,我們溫憲真是看得透。你這兩個兒子,到如今還要你來操心。”


    “你再說他們千般不是,也是我手心手背的肉。”嵐琪笑道,“哪有不為兒女操心的父母?”


    那日嵐琪從乾清宮回去後,又把十四叫了進去,為了他和胤禛爭吵的事說了幾句,可始終沒說要見大兒子。如此一來,生生等了一個月,等太後和皇帝,並幾位體麵的娘娘們都遷入暢春園,毓溪才總算見到了婆婆。


    嵐琪依舊是從前的態度,毓溪試探著問過幾次都不得果。胤禛見到母親後,母子倆說了什麽話,外麵的人不知道,但所有人都看得到,二廢太子後,瑞景軒裏就極少再能見到圓明園的人了。


    康熙五十五年,五歲的弘曆小阿哥被正式抱去佟貴妃身邊撫養。而在那之前,德妃娘娘身邊帶的都是小兒子生的孫子,娘娘與四福晉也不如往年那般親厚,明明雍親王一家比任何皇子距離暢春園都住得近,反而卻越發生疏。


    這幾年皇帝養在暢春園,隻偶爾出一趟遠門,大多早去早回,不再像往年那樣大半年都不在京城。皇帝養好身體後,園子裏竟也陸續添了幾個小皇子,雖然很叫人咋舌,但園子裏管得很緊,那些又都是記錄在冊伺候過皇帝的,並沒有什麽荒唐的事傳出來。相比之下,沉寂多年的八阿哥身上,還背負著良妃私通的醜聞。


    但小皇子的生母們大多是出身低微的宮女,縱然德妃、榮妃也是包衣出身,可皇帝已經這把年紀,她們實在掀不起什麽風浪。那些小皇子出生後就被送回皇宮阿哥所裏撫養,反是皇孫們能在園子裏陪著皇帝和祖母。大臣們冷眼看園子裏的光景,都說這幾年雖是十四阿哥在帝妃麵前吃得開,可最近皇上見天帶在身邊的,卻是四阿哥的兒子弘曆。


    這天清溪書屋裏,皇帝又不高興,說八阿哥胤禩累年病假不上朝,朝廷白養著他一家子,竟因此停了俸祿。


    消息傳開,真真寒了眾皇子的心。十四到瑞景軒給額娘請安時,都忍不住說:“額娘,皇阿瑪難道都不肯看在我的麵子上,對八哥仁慈些?八哥又不是裝病,良妃娘娘沒了後,他一直沒見好,這麽多年還能活著,已經不容易了,皇阿瑪要逼死他?”


    嵐琪卻明白,玄燁對她說過好幾次,病中的八阿哥並不安分,他不過是借口生病看著低調,暗地裏不知做了多少事。九阿哥、十阿哥心甘情願被他當槍使,不知不覺,這幾年胤禩又在朝堂中結下不少的人情,皇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等著他露出狼子野心。


    事到如今,玄燁既然選定了將來,對兒子們必然有親疏,與他對立不聽話的,他當然容不得。嵐琪不能去指摘玄燁對親生子是不是太狠,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火上澆油,不要讓其他阿哥,因為自己的幾句話而改變命運。胤禎跑來找她說,就是想她開口說幾句,嵐琪敷衍兒子,對著玄燁卻隻字不提。


    平靜了數年的朝廷和皇室,仿佛說好了似的,都擠在這一年出了大事。漠西策妄阿拉布坦似乎認為老皇帝再無當年魄力,他可以前來挑釁,在草原屢屢作惡,朝廷再三警告無用,皇帝已開始準備對漠西發兵。


    可是這一年,太後重病,皇帝孝敬太後幾十年,不可能臨了不顧太後生死,發兵的事暫且擱置,舉全國之力調請名醫為太後醫治。可太後年事已高回天無力,隻有一天天看著蒼老的生命離去。


    玄燁親自侍奉了幾日,結果自己的身體也支撐不住,太後尚未離世,他先病倒了。暢春園裏人人惶恐不安,就剩下嵐琪還能支撐,她將毓溪和完顏氏、兆佳氏都帶在身邊,如今許多事,隻有兒媳婦們才可靠。


    是年末,皇帝的身子漸漸康複,這日嵐琪送藥來,見玄燁起身換衣裳,問他要去何處,皇帝道:“太後說要見朕。”


    嵐琪讓他先吃藥,玄燁嫌藥太苦,等她在一旁濾藥時,丟下一句“你擺著朕回來再吃”,就匆匆往外走。可嵐琪竟追過來攔在跟前,虎著臉說:“不吃可別出門了。”


    堂堂天子,一把白發了卻落得懼內,玄燁心裏是不服氣的,可還是老老實實跑回來皺著眉頭把藥灌下去。自從幾個小皇子呱呱墜地,他在嵐琪麵前就越來越挺不起腰杆,這裏頭的事兒隻有他們彼此知道。興許在外人看來,永和宮真真成了老婆子,已經入不得皇帝的眼,卻不知人家德妃娘娘,壓根兒沒把這事放在眼裏。


    “這才對。”嵐琪上前拿帕子給他擦一擦嘴角,溫柔卻促狹地說,“好好養著身體,哪怕再生幾個小阿哥、小公主,也不怕呀。”


    玄燁瞪她,卻無底氣反駁,由著嵐琪為自己整一整衣衫,之後一乘暖轎來到太後的住處,這邊照舊是平日的風光。底下的人一路將皇帝引到太後身邊,玄燁如今是老頭子了,在太後麵前幾乎看不出長輩晚輩的差別,隻是太後行將就木,難免淒涼。


    要說太後昏昏沉沉好一陣子了,幾乎沒與人說過什麽話,玄燁親自服侍幾天累倒了,妃嬪們也是輪流侍奉著不曾怠慢,老太後今日突然清醒些,卻立刻就讓人把皇帝請來。玄燁本以為是什麽天大的事,太後卻是說,希望玄燁能為她在家鄉科爾沁建一個衣冠塚。她知道自己必須葬入大清皇陵,可她說如果能回到故鄉,也許下輩子可以不用再遠嫁他鄉。


    這事說出去,就是皇家的笑話。先帝的皇後,母儀天下的皇太後,竟然一輩子沒在這裏找到落地生根的歸屬。玄燁不是不願意實現太後的願望,而是他希望太後能明白皇家和朝廷的難處,實在要建,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建。


    但太後是明白的,見皇帝眼神晃動,便虛弱地說:“皇上,你隻要派一兩個得力可靠的人去,給我在草原上堆個墳包,我就心滿意足了。我知道這事不體麵,咱們悄悄的可好?皇上,我想回家……”


    太後說這句時,嵐琪撂下手中的事,也剛剛跟過來,進門才走到玄燁身後,就聽見太後這一句。不知是身為女人更能理解太後的心,還是深宮幾十年能明白太後的苦,此刻聽著太後一聲聲喊“皇上”,嵐琪覺得太後不是在喊玄燁,仿佛是在求順治爺放她回家。


    “你來了。”玄燁回身見嵐琪,問,“你聽見了?皇額娘說她要把衣冠塚建在家鄉,朕有些為難啊。”


    嵐琪請玄燁借一步說話,兩人退到屏風後,玄燁道:“這事傳出去,先帝的威名何在,外頭該說,太後怨恨了先帝一輩子。先帝如何對待其他後妃,世人有目共睹,太後恐怕是下下策,根本不願祔葬先帝,才說要建衣冠塚的話,朕心裏是明白的。”


    “皇上就答應了吧。”嵐琪勸道,“太後這輩子,沒求過您什麽事。”


    之後兩人雙雙回到太後身邊,老太後滿目渴求十分可憐,聽得皇帝答應下,竟是老淚縱橫。


    那之後,太後仿佛了卻了心願,心情變好,病情沒有進一步惡化,搖搖晃晃地繼續喘息著,竟熬過了這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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