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四貝勒府嫡福晉添喜的事,就在宮裏宮外傳遍了。這陣子正是人人倒黴的時候,四阿哥倒是多了件好事,也借著這件事,皇室裏沉悶的氣氛稍稍有所緩和。福晉們借口到四貝勒府賀喜,又重新開始互相走動,自太子被押解回京到現在,真真把她們都悶壞了。


    這天三福晉從外頭串門歸來,下人說三阿哥在書房裏發脾氣,問起緣故,似乎是大阿哥搶了他的差事。


    三福晉冷著臉來應個景,卻一副瞧不起自家丈夫的鄙夷之態,不屑地說:“這麽多年,你被他們搶了多少好處,從前怎麽不見你惦記,這會兒發起脾氣了?”


    胤祉懶得和妻子嘀咕,冷聲說:“和你不相幹,你找妯娌打牌去便是了。”


    三福晉冷笑:“如今誰惦記打牌啊,八阿哥府裏被翻個底朝天,連給老四家送賀禮都寒酸,大家現今都夾著尾巴做人,誰還敢拿銀子去摸牌?”


    胤祉打發道:“你自己找樂子去,我這裏不要你。”


    三福晉眼珠子一轉,彈了彈指甲道:“合著是嫌我礙眼,想等那幾個小妖精來伺候你?胤祉,我這兒有件事,隻怕你那些小妖精,一輩子也沒法兒給你謀,你要不要聽?難不成,你打算繼續受老大的氣?”


    胤祉輕笑:“你能說得出什麽好話?”


    三福晉啐了一口,湊過來道:“我從老九家那兒聽來的,她們幾個可是狠毒了的,據說關於那個張明德的事,老大手裏也不幹淨。”


    胤祉將信將疑,妻子一向不可靠,指不定這些話是別人說來騙她的。但想一想老八老九眼下的境遇,便是故意攛掇九福晉來慫恿堂姐生事,也在情理之中。


    如今弟弟們都被皇阿瑪冷落,也就剩下大阿哥和他還吃得開。從前總有人能比他強,他縮在人後也不覺得委屈,可現在終於被父親另眼相看,偏偏老大處處要與他搶。這幾天更是變本加厲,完全就是要排擠他的架勢,三阿哥可咽不下這口氣。


    三福晉見丈夫神情動搖,便笑道:“如今往下數一數,老四老五都受同胞弟弟牽連,七阿哥是個瘸子,老八老九老十更不必說了,皇阿瑪沒把他們送進牢房,已經格外開恩。再往下,十二阿哥出身太低微,不配和誰爭,十三被關起來了,十四差點兒沒被老爺子劈死,十五十六十七還是小屁孩兒。如今皇阿瑪不用你,就隻有老大能用,可老大是什麽貨色你心裏明白,頂多是他親娘出身稍好些,可叫我看,還是咱們額娘比惠妃吃得開呢。”


    胤祉冷哼:“自然是額娘強,連貴妃、德妃都敬她三分。”一麵又不耐煩地說,“你們到底說了些什麽?”


    三福晉道:“太子的事來得太突然,皇帝不審不問,一人說了算,對大臣對天下總是少了個交代,隻怕老爺子是在找台階下,結果阿哥們先亂了,沒人給他鋪台階。那一陣雖過去了,可老大這會子壓根兒不想有人提起太子,既然如此,咱們何不戳戳他心窩子?”


    胤祉皺眉看著妻子道:“這話,絕不是你自己想的。”


    三福晉揚臉道:“算你聰明了,都是老九家說的,堂妹和我明說了的,這是八阿哥九阿哥的意思,叫咱們自己掂量看著辦。”


    胤祉冷笑:“果然。”


    三福晉卻鄙夷丈夫沒有魄力,不屑地要朝外走,撂下一句話:“你樂意屈居在老大之下,我也無所謂,反正你連個郡王位都保不住,我還指望你將來做……”她做著嘴形不出聲,滿麵挑釁地念了“皇帝”二字。


    胤祉雖非天資聰穎能和兄弟們比,也不是個蠢貨,活了三十多年,眼瞧著底下兄弟明爭暗鬥,他樂得裝愚躲在一邊。這次的事掀起那麽大的波瀾,他能全身而退,便是這一層緣故。當年他由於妻子的緣故遭貶謫,如今也算揚眉吐氣,驕傲之下不免動點兒心思,可他也會擔心,這會子冒出頭,怕要被人當槍使。


    這一晚胤祉左思右想,難以平靜。記得老八家添了弘旺時,他和老大過去賀喜,離開時瞧見大阿哥和八阿哥一麵走一麵說話,他離得遠雖聽不見人聲,可看他們嘴唇上的動靜,念出幾句,是在講什麽道觀什麽張明德。他當時事後派人去查了查,果然大阿哥那陣子,時常和那老道士往來。


    隔天,三阿哥進宮上朝,散了後進內宮向母親請安,走過空蕩蕩的毓慶宮,想想曾經的繁華貴氣,心下一定,直奔景陽宮而去。


    那日下午,榮妃到永和宮坐坐,說起毓慶宮關了好久,該有人打點一下。將裏頭的器皿用具收拾一番,白放著怕被底下奴才偷去或損壞,畢竟東宮裏用的都是好東西,何必浪費了。


    嵐琪當時就覺得榮妃來提這事兒很奇怪,但榮妃開了口,她也不好駁回,便與她一道再向貴妃稟告。貴妃向來不愛理事,轉手直接把話送到皇帝那兒,玄燁聽說她們要清點毓慶宮,隻是冷笑了一下,卻是吩咐梁總管說:“去延禧宮告訴良妃,三阿哥坐不住了。”


    隨著梁總管各處奔走,帶去皇帝的話,毓慶宮正式開門清點,將太子用過的東西,殿閣內剩下的東西登記在冊,並歸類儲存,往後派專人看管,靜等皇帝發落。這事兒做了兩天,並沒什麽稀奇的,而那幾天裏,皇帝在朝堂上大肆讚揚了大阿哥的賢德能幹,弄得底下大臣們一度動搖心思,擔心皇帝是不是廢了太子後,要轉而選長子。


    就連後宮妃嬪,也漸漸向惠妃示好。長春宮門庭冷落多年,女人們瞧著如今大阿哥勢頭再起,生怕將來新君即位後,惠妃母憑子貴和她們算賬,都惦記著來她麵前留個好,好歹留條後路。


    可惜好景不長,三天後,嵐琪正和榮妃對著毓慶宮財務的賬目時,內務府的人急匆匆跑來,緊張地說:“娘娘,毓慶宮裏挖出髒東西來。”


    “髒東西?”榮妃與嵐琪麵麵相覷,待聽明白了,才知道是在毓慶宮挖出了巫蠱之物。


    “好端端的,你們翻土做什麽?”榮妃疑心重,她隻知道兒子讓自己攛掇嵐琪一道稟告皇帝開了毓慶宮的門清點東西,尚不知道兒子另有目的。這會兒聽說挖出巫蠱之物,必然生疑。


    嵐琪也覺得蹊蹺,問道:“是什麽東西?”


    原來是負責挪走盆栽花草的太監,要取毓慶宮花壇裏的土,那麽隨便挖了幾鋤頭,就露出裏麵紮了銀針的娃娃,他們都嚇壞了,趕著來向娘娘們稟告。


    這是大事,嵐琪和榮妃不能做主,唯有派人報到乾清宮,果然龍顏大怒,派人再搜。這一翻,竟在毓慶宮牆根底下翻出許許多多的髒東西來,上頭的生辰八字,都是衝著太子去的。


    消息散出去,引出好一陣動靜,可乾清宮裏卻靜悄悄的,誰也不知道皇帝在想什麽。那一天毓慶宮被翻了個底朝天,有人在送飯時把這事兒告訴了鹹安宮裏的二阿哥,他隻是喝著酒冷冷一笑,文福晉隻聽他自言自語:“也算,我為皇阿瑪做了件讓他稱心的事了。”


    要說那些詛咒巫蠱之物,都是近些日子才埋下去的,連土都是新翻過的,自然和太子沒關係,可他卻說自己為父親做了件好事。雖然文福晉不知這些,可隔天乾清宮裏傳出驚人的消息,文福晉突然就明白了。


    這一天朝會,眾人都等著皇帝提起毓慶宮裏的事,可皇帝雲淡風輕地處理完大事,眼瞧著時辰不早了,才突然慢悠悠地說:“早年儲秀宮、鹹福宮曾出現巫蠱之物,那時候朕想著家醜不可外揚,既然沒出什麽大事,能不張揚就不張揚。如今反思,果然許多錯誤都因朕一念之差而留下後患。”


    眾人悶聲不響,靜等皇帝的話,可皇帝突然念道“長春宮”三個字,把大阿哥一驚,抬起頭看向父親時,皇帝正好也看著他冷冷道:“你額娘早年慣用魘鎮之術來邀寵,並詛咒其他妃嬪和皇子,那時候朕念你還小,不願責罰她讓年幼的你受到影響,你是朕的長子,長子不好了,底下兄弟如何能好?”


    大阿哥舌頭打結,怔怔地說著:“皇、皇阿瑪,您這是?”


    皇帝長歎,手指頭抬了抬,便有領內侍衛大臣上前道:“木蘭圍場二阿哥夜窺禦帳,臣等曾拷問二阿哥身邊的親信近侍,得知大阿哥曾給二阿哥符咒,命其掩埋在土下求保平安。當晚也從二阿哥身上搜到符咒,之後審問道士張明德時,張明德供認是他給大阿哥的符咒,是可致人瘋魔癲狂之物。”


    “胡說八道!”大阿哥大聲道,“那是保平安的,我是讓他保平安的。”


    這一下,卻引得眾人窸窸窣窣交頭接耳,皇帝坐在龍椅上,歎息道:“胤禔,你是承認了?”


    大阿哥驚慌不已,忙跪在地上道:“皇阿瑪,那的確是兒臣給二阿哥的,可那真真是保平安的,如今毓慶宮裏的事,和兒臣毫無關係。”


    邊上三阿哥臉色憋得慘白,嘴唇都快被咬破了,誰也不知道此刻大阿哥被逼得束手無策,實則他也嚇破了膽兒。昨晚皇帝秘密往他府裏送了東西,一大包巫蠱的娃娃和符咒,把他嚇得半死。可那裏頭他安排下的隻有幾件,其他的都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然後送東西來的人就對他說,皇帝要見他。


    三阿哥還是頭一回深更半夜進紫禁城,從小長大的地方,到如今才覺得陰森森的。昏暗的殿閣裏,父親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三阿哥經不住皇帝多問幾句,就把自己那點兒心思全招了。


    皇帝便與他說:“你雖不能幹,但也不壞,為什麽到如今反而要做這種事?念你多年安分老實,朕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而那個機會,就是要三阿哥今天當庭舉證大阿哥用魘鎮之術迫害太子,不論這件事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他不想被牽連的話,就隻能照著父親吩咐的,一口咬定是大阿哥的所作所為。


    事到如今,無路可退,三阿哥深深吸口氣,朝前跨了一步道:“皇阿瑪,兒臣有話說。”


    當大阿哥長年用魘鎮之術迫害太子,導致太子癲狂不正常的事傳到內宮時,榮妃風風火火地從景陽宮衝來嵐琪的麵前,麵容早已露出老態的女人,著急地對她解釋道:“清點毓慶宮的事兒,的確是我家老三說的,可他要幹什麽我真的不知道。現在出了這種事,皇上未必不懷疑他,嵐琪,我就這一個兒子。”


    大阿哥被當庭革了郡王爵位,連貝勒都不再是,隻留一個皇子身份,已經被送回宅邸幽禁,後續還不知會有怎樣的懲罰。讓人心驚肉跳的是,他除了被三阿哥指證下魘鎮謀害太子之外,皇帝還對著文武百官說,太子在木蘭圍場被捕時,大阿哥曾激動地對他說,太子有弑君之心,皇帝若不忍心殺親生子,他可以代為下手。


    提到這些話,榮妃捂著心口說:“阿彌陀佛,惠妃一世精明,怎麽會教出這樣的兒子。”


    至於三阿哥,皇帝隻是責備了他為什麽不及時告發大阿哥,罰了他半年俸祿,再沒有別的話。嵐琪派人再三打聽後確定如此,便安撫榮妃:“看樣子皇上不會再追究三阿哥的責任,姐姐不要憂心,毓慶宮的事已經那樣了,咱們清點裏頭的東西,本沒什麽錯。”


    榮妃一臉菜色,呆呆地念叨著:“那日宜妃說我們,事情沒輪到咱們頭上來,所以說話輕描淡寫的,如今我不僅是自己打自己的臉,還讓她扇了兩巴掌。惠妃前些日子多風光,這一下,是跌到深坑裏,這輩子算是完了。小心謹慎守了一輩子,都這把年紀了,什麽尊貴體麵都沒了。”


    嵐琪勸:“如今人人自危,誰也不比誰強些。我們在宮裏幾十年了,何必自輕自賤,姐姐安心回去養著身體,這一陣總會過去的。”


    好容易打發走榮妃,前頭朝會早就散了。眨眼的工夫,大阿哥就被判了罪,明明這幾天還有風聲傳出來,說皇長子大有入主毓慶宮的架勢,連突然開始清點毓慶宮的東西,也被人當作是苗頭。結果卻截然相反,東西還沒清點完,卻把大阿哥算計進去了。


    環春給嵐琪侍奉茶水時說:“這下子亂的,倒也好,既然所有阿哥都惹怒了皇上,皇上倒可以重新來一遍,重新啟用諸位阿哥,咱們四阿哥就不至於跟著受委屈了。”


    嵐琪捧著茶碗說:“這次的事,自始至終與胤禛不相幹,他被十四牽連也隻是說說而已,皇上並沒有惱怒他,他既然願意安於人後,沒像老大老三那樣冒出頭,也是他長進了。”


    環春道:“奴婢瞧著,咱們四阿哥是惦記著十三阿哥呢,怕自己做錯什麽事,沒人能暗中保護十三阿哥。”


    嵐琪頷首:“胤祥的事,我早晚要問問皇上才好,你說她們一個個兒子出了事都來永和宮找我商量,卻不看看十三還被關著,我正沒轍呢。”


    環春笑:“病急亂投醫,娘娘在她們眼裏,就跟活菩薩似的。”


    說話時,門前來了乾清宮的太監,說皇帝夜裏要過來休息。環春一麵抓了把銅錢打發他,一麵玩笑著問:“這會兒還沒用午膳,萬歲爺就惦記起晚膳了?”


    那小太監機靈得很,嘴甜地說:“萬歲爺必然是怕娘娘事多繁忙,早些來知會娘娘,好讓娘娘推脫些,能好生歇著點兒。”


    小太監離去,嵐琪吩咐環春:“你拿皇曆翻一翻,選出好日子,我要去慈寧宮祭掃。這陣子宮裏那麽多的事,我要去和太皇太後說說才好,求老人家保佑孫兒們家宅安寧。”


    這事兒吩咐下去,選了十月下旬的日子,嵐琪知道環春心裏惦記著,她自己就不記著了。午膳前正說做幾樣小菜送去乾清宮,紫玉從外頭來說:“惠妃娘娘在乾清宮門外跪著向皇上請罪呢。”這本不稀奇,可後一句卻道,“良妃娘娘去長春宮了。”


    此時長春宮門外,宮女們攙扶著虛弱的惠妃從乾清宮走回來。方才她去向皇帝請罪,結果皇帝根本不見她,連梁公公都不讓相見,隻派了個小太監出來,當眾對惠妃道:“該對你說的話,當年早就說清楚了,你自己釀的惡果自己嚐。”


    惠妃氣得差點兒嘔出一口血來,雙腳虛浮無力,是被宮女架著回長春宮的。可還沒跨進門,裏頭的人急匆匆出來說:“娘娘,良妃娘娘等您,等好久了。”


    惠妃隻覺得兩眼發黑,幹咳了兩聲,甩開了宮女的手,縱然腳下一步一打戰,還是自己走進去了。


    良妃正在她的殿閣內,長春宮的人不知她要做什麽,裏裏外外地守著,見自家主子回來,忙告狀說:“良妃娘娘非要進門,奴才攔不住。”


    惠妃揚手示意她們閉嘴,打發所有人下去,硬挺著腰杆走進來。良妃正在擺弄那些還沒來得及收好的賀禮


    ,是這些日子巴結惠妃的人明著暗著送來的東西,都在等待大阿哥入主東宮,盼著將來惠妃能對他們有所照拂。如今東西還鋪在外頭,看在眼裏便是笑話。


    良妃朝她笑:“大家都來給你賀喜,我想著我不能落於人後,可天天不得空,今天終於有空閑來了,娘娘倒不在家裏。”


    惠妃滿腔恨意,壓製住想要上去掐死她的怒意,傲然道:“你這麽精明的人,最懂人情世故,天底下最要不得的就是落井下石。兔死狗烹唇亡齒寒,我如今的下場,會不會是你將來的悲劇也未可知。好妹妹,我勸你一句,想看我的笑話,死了這條心吧。”


    良妃篤悠悠在邊上坐下,歎息道:“給不給看是你的權利,想不想看是我的自由,我苟活這麽多年,就盼著這一天,想看看你從雲端落下來,是怎麽個落魄樣。難得皇上有閑情逸致,不隻陪我一道看戲,還陪我一道做戲,皇上都費了心,你怎麽好辜負聖意,不讓我看呢?”


    惠妃的身子忍不住顫抖,衣袖下雙拳緊握,纖長的指甲紮進肉裏,幾乎要刺出血來。隻聽得咯噔一聲,她一隻手上的指甲被扼斷了。指甲落在地上,帶了些許嫣紅,惠妃抬起手看,指尖果然在冒血。


    她拿帕子胡亂地把手包起來,卻聽良妃道:“手上滴血,傷口總會愈合,我的心滴了一輩子的血,連傷在哪兒都找不到。你可知道那一晚我被皇帝壓在身下,失去了貞潔,失去了離宮的機會,失去了一輩子的人生,我的心流了多少血?”


    惠妃充耳不聞,轉過身,而良妃卻繼續道:“他死後,我在想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後來我想,既然是你和明珠把我們送上不歸路的,我就不能讓你們好過。惠妃娘娘,那天皇帝在禦花園裏,許諾你要立大阿哥為太子是不是?”


    “難道,那也是你和皇上說好的?”惠妃總算有了些反應。


    “想讓你高興高興。”良妃摸了摸邊上還沒來得及拆開的禮物,冷笑道,“就當是送過禮了。”


    讓惠妃難以置信的是,皇帝到底憑什麽對良妃這麽好,他有千千萬萬的法子對付自己,何必和覺禪氏攪和在一起。何況覺禪氏心裏背叛著他,一心一意隻裝著納蘭容若那個男人,皇帝到底哪裏不正常,心甘情願戴著這頂綠帽子?


    良妃起身來,稍稍走近惠妃,麵上神情十分嚇人,聲音仿佛自地府而來,問她:“滿心的希望,在一瞬間破滅,那滋味如何?皇上對你的許諾,純粹是個玩笑,現在想想你那會兒的欣喜,是不是覺得可笑又可恥?”


    良妃突然伸手戳在惠妃的心門前,把她一下一下往後推,厲聲道:“你兒子不會有希望了,他會被囚禁一輩子,你會繼續在這裏做妃嬪,錦衣玉食仆從如雲。可你的親骨肉,則每天都替你受過受罰,把所有該對你的懲罰,全部報應在他的身上,你會眼睜睜地看著你的兒子、你的孫子受罪煎熬。這是你欠容若的,欠我的,好好看著你的兒子,怎麽用下半輩子來償還。”


    “瘋子!”惠妃被逼到牆角,無路可退,激怒之下揚手要扇良妃巴掌。可良妃卻往後退開躲過了這一下,她便瘋了似的撲過來,可良妃朝邊上一閃,惠妃整個人摔在地上,額頭磕在了地麵,抬起頭時,鮮血順著額角流下來。


    良妃神情猙獰地看著她說:“你小心些才好,再替皇上給你帶一句話,你若是尋死覓活,你的兒子、孫子,都會給你陪葬。”


    惠妃咬牙切齒地罵道:“你到底許諾了他什麽,他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良妃輕聲笑,蹲下來看著惠妃道:“大概你若能把六阿哥還給德妃,皇上就能饒過你和大阿哥,可是你能嗎?”


    撂下這句話,良妃轉身要走,可身後惠妃突然淒厲地笑起來,一聲大過一聲,指著覺禪氏的背影罵道:“你多可悲啊,還特地來看我的笑話?我能怎麽樣,大不了罪有應得,我敢做我就敢當,可是你呢?自詡和容若兩情相悅,自詡是個癡情種,下場又如何?你還不如沈宛那個娼妓,那娼妓還能從良做容若的女人,為他生養孩子留下血脈,你給了容若什麽?除了給他悲劇的人生,你還給了他什麽?”


    惠妃笑得太大聲,禁不住咳嗽起來,可她卻仿佛勝利者一般,慢慢從地上爬起來,繞到覺禪氏麵前,扯著她的肩膀問:“到底是誰的悲哀?”


    良妃伸出手指,沾了惠妃額頭上的血,又嫌惡地蹭在了她的衣衫上,漠然冷笑:“這又如何呢?難道說這幾句話,你心裏能覺得痛快?那我就可憐可憐你,請隨心說。至於我愛容若,愛多深如何愛,從不需要別人來肯定,但你記著,往後的人生,我都會笑著看你哭。”


    她擦幹了血跡,順勢把惠妃往地上一推,昂首走出了長春宮的門,大門在身後轟然合上。皇帝並沒有幽禁惠妃,但她這輩子,恐怕不敢再輕易走出來了。


    一陣寒風卷著冷冰冰的東西撲在臉上,覺禪氏抬頭看,見空中點滴晶瑩在飄動,邊上有宮女說:“下雪了,今年冬天的雪可真早啊。”雪粒子落在她臉上,化成雪水順著麵頰滑下,可是再往後,就不知是淚水還是雪水。香荷張開鬥篷將主子攏住,與她道:“怕一會兒密了,會打濕身子,娘娘快回去吧。”


    香荷方才等在外頭,並不知道裏頭的動靜,但她明白主子和惠妃的冤仇,今日來必定是出一口惡氣的。且聽說大阿哥被幽禁,惠妃被皇帝無情地奚落,知道長春宮往後再不會有好日子了。想想她們家八阿哥一直受委屈,不免解恨地說:“這樣可好了,在謀害太子的事上,八阿哥貪點兒銀子算什麽呢,皇上早晚會重新惦記起我們八阿哥,娘娘您別擔心。”


    可是這一刻,良妃什麽都不在乎了。


    是日夜裏,皇帝到永和宮時,屋簷牆頭上,已積了薄薄一層雪。天氣忽然變冷,玄燁身上的衣裳沒來得及換,被嵐琪摸到冷冰冰的手時,沒少看她臉色。等把身子焐暖了,人家才露出幾分笑容,溫柔地問:“晚膳吃鍋子可好?”


    玄燁不願花心思想,什麽都聽她安排,兩人看雪圍爐。玄燁懶得動彈,都是嵐琪送到他手邊,才勉強動動筷子,看嵐琪纖纖玉指剝蝦殼,他道:“今天又出了事,你怎麽不問朕?”


    嵐琪把剝好的蝦放在他碗裏,笑道:“是挺突然的,可我想了一天也想明白了,這是你和良妃的默契,我至今看不懂她的追求,也不想摻和。反正是惠妃欠我的,如今這下場也是輕的,我何必可憐她。”


    玄燁道:“明珠久病,命在朝夕,若不然朕也想把他一並問罪。朕答應過你,胤祚的死必然給你個交代,你若不甘心,朕立刻下旨捉了他們一家老小。”


    嵐琪垂首道:“他不得善終,也算是報應了,可皇上若真把明珠府端了,你答應良妃的事可怎麽辦,納蘭容若的子孫怎麽辦?就別趕盡殺絕了。”


    玄燁放下碗筷說:“那他們的性命,就記在你的功德簿上。”


    嵐琪搖頭:“不稀罕。”


    抬眸見玄燁心情不壞,想來是雖然外頭看著動蕩不安,實則一切都在皇帝手裏,眼下事事順利,他心裏是滿足的。稍稍猶豫後,終是開口問:“你幾時才能把胤祥放出來,那孩子到底犯了什麽錯?”


    玄燁慢條斯理地品著手裏的酒,道:“朕沒有囚禁他,隻是要他閉門思過,他幾時想通了就能出來。怎麽了?”


    “你不開口,他哪兒敢出來,連胤禛都不敢輕易去看他。”嵐琪把酒壺挪開,不給他再飲,且見他沒胃口了,就讓人來把東西收走,洗手漱口,一切都如尋常一樣。外頭那樣天翻地覆了,永和宮裏還是那麽寧靜,玄燁再如何身心疲憊,總還有安心之所。


    嵐琪見梁總管送來奏折,便讓再點蠟燭來,一麵親自為他擺下筆墨,一麵說:“你若拉不下臉,我和胤禛說一聲可好?讓胤祥別再關著了,把他府裏的妻兒都要嚇壞了。”


    玄燁翻開折子,拿筆蘸飽了墨水,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早有算計,應道:“隨你,可朕不會再重用十三,往後阿哥們封王封爵,也不會有他的好。你對胤禛說,有本事的,就等將來把朕虧欠胤祥的,通通親手還給他。”


    嵐琪皺眉:“做什麽要這樣委屈那孩子?難道那些不如他的兄弟,將來還能撈到王爵?胤祥那麽好,心地善良做事正派,怎麽就不如人了?他不是答應了你,絕不會告訴胤禛你已經選了他嗎?”


    玄燁不耐煩地在嵐琪額頭上敲了一下,說:“是你說的,朕既然丟不開這江山,就硬硬朗朗地扛下去,朕還想再做十幾二十年的皇帝呢,難道是你嫌煩了?”


    “混說什麽?”嵐琪嗔道,但聽著玄燁的話,似乎又明白了。


    “朕既然還要做皇帝,阿哥們早晚要重新當差,太子的事朕也要給個完整的交代。”玄燁一麵說著話,一麵已看完一本奏折,利落地寫下批語,繼續道,“日子還長著,十三不如意,胤禛和旁人比就總會差那麽一口氣,他隻有內斂低調,才能不卷入任何是非。不是朕要委屈胤祥,是胤祥必須為胤禛犧牲,若胤禛能有出息,照著朕的安排走下去,來日指點江山時,就能好好報答他的兄弟。親王貝勒,值幾個錢?”


    “胤祥明白嗎?”嵐琪問。


    “朕在木蘭圍場就和他說明白了,那孩子豪氣雲天,是胤禛的福氣。”玄燁說到這些,不免露出笑意。他終究是向往兄友弟恭的親情的,能看到兄弟和睦謀正事,心中無比安慰。倘若老八、老九他們在一起,不做那些歪門邪道的事,也必然會被他看重,可偏偏他們先走錯了路。


    嵐琪心中總算踏實了,眼睛看著皇帝的筆在奏折上利落地寫下批語,明明心中想著要再斟酌斟酌才開口,可不自禁地就問起了:“胤禎怎麽辦,那孩子……我怕他走錯路。”


    玄燁手裏的筆停了,抬眸道:“你安心,隻要咱們一道看住他,就錯不了。他是我們的兒子,骨子裏就是好的。”


    嵐琪抿了抿唇,輕聲問:“若是十四比胤禛強呢,皇上心裏真的就認定了老四?”


    玄燁淡淡一笑:“那小子一門心思爭,他是有本事也能幹,可真讓他爭到了,他往後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他胸中無大丘壑,負擔不起江山的承重,做皇帝,可是很憋屈的。”


    說著苦笑,指了指嵐琪道:“是你寵壞的。”可見不得嵐琪瞪他,又笑,“是,是咱們一道寵壞的。”


    他們倆平靜親熱地說話時,外頭風雪已越來越大,少見初雪如此霸氣。今年的冬天,仿佛和近來朝廷皇室裏的事一樣,一切都來得毫無預兆。


    那之後兩天,皇帝連著下旨指責大阿哥心思歹毒、不忠不孝,命工匠把大阿哥府邸的圍牆築高加固,門前派侍衛看守,不允許任何人隨意出入,真真是除了沒把大阿哥投進大牢,可眼下的處境和坐牢沒什麽兩樣。


    而皇帝因接連被兒子們氣著,龍體大損,眼下飄雪入冬,他便要遷入暢春園休養,偕妃嬪數人一道入園子,預備臘月裏才回紫禁城侍奉太後過節。


    但是嵐琪沒有即時隨聖駕入園,她許了要到慈寧宮祭掃,環春已經安排下日子,正好在皇帝入園後一日,便央求玄燁讓她晚一天過去,玄燁自然答應,派人叮囑胤禛親自送母親到園子裏之後,聖駕便先行離宮。


    嵐琪這邊精心準備祭奠之物,因非生忌死忌的日子,隻是她自己想來祭告,內務府的人原要安排人手伺候娘娘,嵐琪一概回絕,隻讓永和宮的人搭把手,預備到那天,也隻帶著環春打掃殿閣。


    且說慈寧宮自從太皇太後西去,皇帝將幾處祖母住過的屋子原樣拆遷去了太皇太後陵墓,空著的地方至今沒動過,慈寧宮裏看著反而有些蕭條。玄燁曾說預備這幾年著手重建,畢竟是祖母住過的地方,不能有落魄樣兒,正好嵐琪這一次來祭掃,之後就預備選日子動工。


    皇帝離宮第二天,嵐琪清早便起來焚香沐浴,在永和宮挑選了幹幹淨淨的小宮女捧了祭品,與環春一路往慈寧宮來。這裏早有人等候德妃,幫著開了門,眾人設香案供奉祭品後,便紛紛退了出去。


    嵐琪跪在蒲團之上,轉著指間的佛珠默默祝禱,將這些日子的事,都告訴太皇太後知道。大半個時辰後,環春才上前攙扶主子起身,說道:“門外放了笤帚,奴婢隨您一道清掃殿閣。”


    嵐琪活動了一下腿腳,便等環春取來笤帚,兩人按著殿閣的主次一一清掃過來。每到一處,都會和環春說說留下的回憶,當年胤禛還在繈褓裏睡的屋子,仍是從前的模樣。


    到了蘇麻喇嬤嬤從前的屋子,嵐琪亦是一陣感慨。環春過去推開窗戶,忽然聞到一股子酒味,她朝屏風後看了眼,驚見一個大男人歪在那裏,嚇得她花容失色。


    嵐琪聽見動靜過來,亦是唬得不輕,而那人被驚醒,睜開猩紅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她們。


    而此時此刻,胤禛被匆匆喊進宮,侍衛們告訴他,鹹安宮裏的二阿哥不見了。


    胤禛到鹹安宮時,二阿哥的福晉已等候在前殿,她的衣著不再如做太子妃那會兒華麗隆重,但樸素簡單中透著尊貴。鹹安宮裏的一切井井有條,若不說,隻怕誰也看不出這是囚禁人的地方。


    “昨晚二阿哥說要一個人睡,我和側福晉都沒在身邊,早晨起來就發現他不見了,鹹安宮上上下下都已找遍,大概是出去了。”二福晉很平靜地說著,淡淡地看了眼胤禛,又道,“若是能把二阿哥找回來,四阿哥能不能網開一麵,暫且不要稟告皇上?如今宮裏宮外事情那麽多,再橫生枝節,二阿哥又要驚恐害怕,他出去也生不出什麽事端,我看他隻是悶壞了。”


    胤禛沉聲道:“若無事,自然不會去打擾皇阿瑪靜養,萬一有什麽……”


    “四貝勒。”胤禛話音未落,外頭有侍衛匆匆而來,見二福晉在跟前,一時收住了聲,湊到四貝勒耳邊低語。胤禛越聽眉毛皺得越緊,與那侍衛不知說了什麽,侍衛便退下了。


    “找到了嗎?”二福晉問。


    “二哥在慈寧宮。”胤禛麵色深沉,“我額娘也在慈寧宮,今日本是額娘去祭掃慈寧宮的。”


    二福晉顯然有些吃驚,她是最知道胤礽對德妃的怨恨有多深的人,不曉得胤礽此刻是什麽狀態,不知他會不會對德妃做出什麽不敬的事,心中正著急,但聽胤禛說:“倘若二哥做了不該做的事,二嫂,就不能怪我無情了。”


    “這是……自然的。”二福晉重重咽下一口氣,心


    底一片寒涼,胤礽真要作死,她也攔不住了。


    胤禛匆匆奔往慈寧宮,早已有侍衛在這裏,可他們本想進去帶走二阿哥,但環春卻攔在了宮門前,與他們道:“娘娘命你們等在這裏,等二阿哥祭拜過太皇太後,自然會跟你們回鹹安宮,沒什麽要緊的事,不必大驚小怪。”


    見四阿哥來後,環春也說了同樣的話。胤禛滿臉著急,不放心把母親單獨和二阿哥留在裏頭,環春勸他說:“您不信別人,還不信娘娘嗎?”


    比起慈寧宮門外焦躁不安的氣氛,殿閣內卻是一片寧靜。胤礽跪於香案前,三跪九叩,起身後從德妃手裏接過一束香供在香爐裏,轉身見德妃已經坐回蒲團上,他也坐回來,學著德妃的模樣合十祝禱,默默念誦經文。


    嵐琪聽得二阿哥念誦經文,睜開眼笑道:“二阿哥也會背誦經文?”


    胤礽頷首,苦笑:“從前這些都是門麵功夫,德妃娘娘大概不知道,我還是太子那會兒,每年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替皇阿瑪去各處祭拜。可我每次都隻是應付場?


    ??,回過頭來想一想,到底要做些什麽,一概都不懂,隻是應個景而已。也從未悟過道,從未把佛家之言放在心裏。”


    嵐琪笑道:“佛家講究一個緣字,水到渠成,二阿哥不必太強求,便是從如今開始好好參悟,也來得及。”


    胤礽搖了搖頭,輕笑:“往後,我的確是有大把的時間,卻不知有沒有這份心,更不知來不來得及在有生之年參透。”


    嵐琪道:“禪學佛學何其之深,名師大家終其一生也未必參透,二阿哥並非出家人,何必執著於參透?”


    胤礽問:“那修佛來做什麽?”


    嵐琪悠悠一轉手裏的佛珠,應道:“勸人向善。”


    殿內一時靜了,能聽見佛珠在嵐琪手中輪轉的摩擦聲,她漸漸閉上了眼睛,默默念誦經文。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二阿哥說:“就快到了。”


    嵐琪睜開眼,問他:“到什麽?”


    胤礽說:“就快到四阿哥的生辰了,每年到他的生辰我都會被心魔折磨,像被千百隻蟲子在啃咬五髒六腑,今年比從前好多了。”


    兩處蒲團前後錯開,嵐琪坐在胤礽的身後,她也算是看著太子長大的,當年的小家夥,早已是有著寬厚背脊的大男人。他都三十五歲了,曾經在嵐琪看來遙不可及的年紀,如今卻想能再回到當年該多好,可太子恐怕這輩子,連想都不願再想起這一年。


    嵐琪一時記不起自己三十五歲時在做些什麽,可她卻清楚地記得二十一年前胤禛生辰時,太子協助索額圖放出了瘋癲的溫貴妃,太皇太後受到驚嚇自此一病不起,也是從那時候起,玄燁和太子之間結下了梁子。那時候太子才十幾歲,十幾歲的孩子,做出那麽狠的事。


    “二十一年了。”胤礽背對著嵐琪,傳來的聲音仿佛是哭了,原來他也清晰地記得那個日子,嵐琪看到他的肩膀在顫抖,好一陣後才繼續道,“皇阿瑪當年為什麽不責罰我,為什麽不在當年就廢了我……為什麽要讓我承受二十一年的痛苦?”


    嵐琪卻冷聲問:“難道皇上對你的父愛,都成了錯嗎?”


    胤礽伏在地上抽泣著:“他是故意要折磨我嗎?是不是?”


    嵐琪說著,輕輕一歎,起身到香案上又供了一束香,轉身俯視坐在蒲團上的胤礽道:“皇上從沒想過要折磨你二十一年,反而一直費心地愛著你,保護著你。雖然他現在也後悔沒有在當年就讓你受到應有的懲罰,而讓你在歧路上越走越遠,可是二阿哥,皇上從沒有慫恿你作惡,也沒有強迫你墮落。你做錯事,不是因為你皇阿瑪不愛護你,向善還是行惡,都在你自己心裏,這二十一年,更不是你皇阿瑪在折磨你。”


    胤礽癡癡地看著嵐琪,三十五歲的大男人,眼淚如雨般從臉頰滑落。他咽喉被堵住了似的,說話十分艱難,嵐琪依稀聽得出他在說:“從來也沒有人,對我說過這種話,從來沒有。”


    嵐琪心頭一軟,想到當年鈕祜祿皇後寢殿裏那融化的雪兔子,想到那一段短暫而美好的母子情,還有皇後那一封沒有送給玄燁的信,一時悲從中來。


    鈕祜祿皇後是極好的女人,她愛著玄燁,愛著玄燁的孩子。若是她還活著,太子必然會得到好的教養,至少他不會變得讓玄燁痛心疾首。是太子無母的悲哀,更是玄燁的悲哀。


    “那年,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皇阿瑪來審我……”胤礽失魂落魄地伏在地上哭泣,嵐琪可憐他,想伸手去攙扶一把,門前突然有身影闖了進來,急促地喊了聲:“額娘。”


    門外的胤禛實在等不及了,終究不顧環春的阻攔衝了進來,等了那麽久也不見動靜,天知道裏頭發生了什麽。若是母親有一點兒閃失,他必要殺了胤礽。可是眼前的景象卻讓他意外至極,母親安然無恙地站在香案邊,二阿哥卻伏在地上號啕大哭,胤禛一時怔了,不知怎麽才好。


    嵐琪走到兒子麵前,與他微微一笑,輕聲道:“額娘沒事,你把二阿哥送回鹹安宮吧。額娘下午就去暢春園,這事兒我會和皇上講,你把額娘送到暢春園,就不必進去了。二阿哥累了,在這裏凍了半宿,回去請太醫給他瞧瞧。”


    “額娘真的沒事?”胤禛上下打量母親。


    “沒事。”嵐琪滿心安慰地看著他的兒子,這個當初在玉泉山差點兒被那拉貴人掐死的孩子,地震時被孝懿皇後用柔弱身軀擋住花盆救下來的孩子,如今已長成參天大樹了。


    胤禛便過去將二阿哥攙扶起來,外頭有侍衛跟進來,見二阿哥虛弱無比,一左一右將他攙扶出去。胤禛細心,吩咐道:“用轎子把二阿哥送回鹹安宮,這樣走回去,像什麽樣子。”


    環春進來陪嵐琪將餘下的殿閣又掃了一遍,而後收拾香案。主仆倆寧靜平和地做罷一切,就要走出慈寧宮時,嵐琪回身再看一眼,眸中含淚道:“好像還能聽到太皇太後喊我一聲嵐琪。”


    皇帝在暢春園優哉遊哉住了兩天,精神氣色俱佳,對待皇子們,也漸漸有了好臉色。而嵐琪比大臣們更先知道,皇帝要眾人推選一位皇子做新太子,但他的目的並不是選太子,玄燁說他不會再立太子,這一次的事,是另有目的。


    九月裏太子被廢,十月裏大阿哥被幽禁,宗親大臣們都累了,怕是心思也倦怠了。皇帝說該有些新鮮事讓他們提提神,讓那些自以為是的臣子看一看,這江山是誰的,這天下有多大。


    大概的事,嵐琪略略知道些,具體就不清楚了,也不明白玄燁說十一月該有的是什麽事。但那晚雲雨後說起白天慈寧宮的遭遇,說到太子可憐,玄燁當時歎:“朕問過他,是否願意再以太子的身份為朕做一件事,他答應了。”


    至於木蘭圍場裏,太子為何要扒拉在皇帝的帳子上,玄燁說太子那晚本想埋伏在外頭等著捉鬧了好久的鬼影,看看是不是大阿哥要設計害他,甚至準備若遇上大阿哥,就對他動手。鬼使神差到了禦帳旁,他已經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就那麽劃拉開了帳子,先看看父親在裏頭做什麽。


    這麽巧合又奇怪的事,嵐琪聽得不可思議,玄燁說他也不信。可是太子這麽說,無論怎麽問他都是這麽說,想想當時除了風傳的鬼影外,沒有其他蹊蹺的事,似乎也是真的了。


    至於鬼影是十四阿哥倒騰出來的,為了嚇唬大阿哥和太子並挑唆他們的關係,這事兒玄燁說他知道。說大營裏接連幾天出那麽奇怪的事,胤禎卻不衝在前頭張牙舞爪的,他身上就一定有問題,隻要派人盯著他,就什麽都知道了。而太子出事那晚,胤禎的確是帶兵去邊防巡視,和他不相幹。


    皇帝的這幾句話,讓嵐琪事後想起來時,總禁不住要晃神。玄燁對一切都了若指掌,女人也好,大臣皇子也好,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麽,與其和他博弈或想要欺騙他,還不如大大方方地向他索取,十四那孩子從前什麽都敢要,玄燁才那麽寵愛他。可是沾染了人情世故,在朝堂裏行走了幾年,他反而開始像個大臣似的,開始和父親玩心思。


    想到太子哭訴當年放出溫貴妃嚇唬太皇太後,一直在等父親的責備和懲罰。如果當時他就不再是太子,或付出沉重代價,也許人生的路就不會走偏。嵐琪想到小兒子這次在木蘭圍場裝神弄鬼,卻沒有受到該有的懲罰,心裏就不免擔心胤禎會不會步太子的後塵。她急著與玄燁商量,皇帝卻說:“等下一件事之後,朕自然有話對他說。咱們說好了一起看著他,怎麽會讓他走偏?”


    十一月上旬,皇帝安養之後,逐漸恢複朝政,暢春園裏終日有大臣出入,皇子們也重新開始為父親辦差,女人們在園子裏,不免有些閑得慌。玄燁怕嵐琪悶,讓人接來嵐瑛住進園子裏,好讓她們姐妹說話解悶。


    嵐瑛和玄燁見過一次,小姨子如今已是年過三十的嬌美婦人,做姑娘那會兒就不拘小節。如今在家母老虎似的,性格愈發張揚,玄燁每次見她,都被逗得大樂。


    嵐瑛更矯情地隔得老遠和皇帝說話,玄燁讓她坐近一些,她便擠對自家姐姐說:“回頭有人吃幹醋,妾身可承受不起,親姐妹也做不成了。這麽多年了,還總說皇上喜歡妹妹,不喜歡姐姐的話。”


    嵐琪則怒:“誰愛理你們。”


    自然玩笑歸玩笑,分寸一點兒不能少,玄燁便是喜歡小姨子進退得宜,要她在暢春園住一陣子,好好陪陪嵐琪。


    那日聖駕離去後,嵐瑛在門前張望了會兒,跑回來就跟姐姐抱怨:“萬歲爺為了哄你高興,就不顧別人家的日子,眼瞅著年底了,哪一家不忙呀?偏把我找來,家裏的事都撂下了。”


    嵐琪笑罵:“你愛走就走唄,誰還留你?”


    妹妹卻猴上來,笑嘻嘻說:“如今阿靈阿在理藩院如魚得水,家裏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不得把姐夫哄高興了,幫襯我家老爺?”


    嵐琪擰了她的嘴,笑道:“你一張口說話,就是算盤珠子的響聲,喘氣兒都看準了時機。”


    妹妹沒正經地說:“我哪兒有姐姐這麽好福氣,阿靈阿那老家夥,從前總愛偷腥,弄得身子虛虧,如今都不怎麽好了。姐姐就有福氣了,萬歲爺把你帶在園子裏,想幹嗎幹嗎,我不想留下哪裏是惦記家裏的事,是怕礙著皇上和姐姐的好事。”


    “你再胡說八道,我讓太監把你架出去打板子。”嵐琪伸手要打,妹妹抱著她的肩膀笑悠悠說,“瞧瞧你氣色多好,都是女人家,誰還不懂?我們是親姐妹,又不是和什麽娘娘那樣客氣地稱一聲姐妹,有什麽不可說的?”


    嵐琪不理她,嵐瑛隻管纏著瞎鬧,到底是親姐妹,在一起無話不說,這陣子時不時就繃著神經,被妹妹鬧了幾天,嵐琪也放鬆些了。可本打算要妹妹住到月底才走,鈕祜祿府裏卻來人說家中孩子病了,嵐瑛不得不回去照應,這日搜刮了嵐琪一些好東西,才心滿意足地離了瑞景軒。


    綠珠幾人送瑛福晉出去,路上說說笑笑,可半路卻叫清溪書屋的太監攔下,那太監指著不遠處亭子說:“萬歲爺在那兒喝茶,請瑛福晉過去坐坐。”


    她大大方方到了聖駕前,笑著說:“皇上還是把娘娘也請來喝茶吧,回頭妾身可說不清楚。”


    玄燁嗔怪:“都要做婆婆的人了,還總愛胡鬧,你坐下,朕與你有要緊的話說,你好好聽著,回去傳給阿靈阿。”


    嵐瑛聽見正經事,立刻收斂笑容,在石凳上淺淺坐了,認真聽皇帝吩咐。玄燁見她如此,更加放心,便道:“之前你曾進宮向你姐姐探口風,外頭大臣都在選人擁戴,你們家不知跟著哪個好。”


    嵐瑛尷尬地笑:“娘娘可是罵過了,皇上這會子要算賬?”


    玄燁笑道:“是有新賬,你回去和阿靈阿說,十阿哥是他親外甥,沒有幫外人不幫自己人的理,十阿哥和八阿哥要好,他幫十阿哥,自然就是幫八阿哥了。”


    嵐瑛不懂,搖頭問:“皇上,四阿哥、十四阿哥,還是妾身的親外甥呢。”


    玄燁失笑,故意虎了臉說:“和你姐姐一樣黏糊,朕要你們做什麽便做什麽,哪兒來那麽多話問?”


    嵐瑛怕真把皇帝惹急了,趕緊答應下,就是忍不住要問:“皇上,便是阿靈阿,也一門心思想支持四阿哥,也許四阿哥在您眼裏不是最好的,可她是姐姐的兒子,在我們眼裏就是最好的。您如今讓阿靈阿去支持八阿哥,隻怕人家八阿哥還未必肯信他。”


    玄燁笑:“說得不錯,你回去一並轉告阿靈阿,不用他去巴結八阿哥,隻要在適當的時候,擁戴他就好。阿靈阿是聰明人,過些日子,他自然明白該怎麽做。”


    嵐瑛答應下,起身行禮要告辭,臨走還不忘嘀咕一句:“虧得娘娘侍奉皇上幾十年,您說話總是這麽深奧,說半句留半句,娘娘她到底是怎麽猜皇上的心思的?”


    梁總管過來為瑛福晉引路,正好聽見這句玩笑話,樂嗬嗬道:“娘娘和萬歲爺,可是心有靈犀,萬歲爺便是不張嘴,娘娘都知道萬歲爺的心思。”


    玄燁嗔了句“要你多嘴”,可終究是笑眯眯的,要嵐瑛早些回去。


    待瑛福晉離園,紫玉和綠珠這才回瑞景軒,將方才半路上福晉被皇上叫去喝茶的事說了。嵐琪雖不至於亂想他們之間有什麽曖昧的事,可猜得到該是玄燁有什麽事關阿靈阿的事要囑咐嵐瑛。以往都是讓自己傳話給妹妹,這次繞過了自己直接對妹妹說,倒是有些奇怪。


    但這晚玄燁就來為嵐琪解惑,告訴她要阿靈阿那麽做的目的,之所以不從嵐琪這邊傳出去,是另有事要嵐琪去做,就不要她多費心了。


    皇帝說得平靜從容,像是根本不在乎那些事之後的結果,可見嵐琪很不安,玄燁便道:“讓你出麵去說,不過是想叫外頭的人放鬆警惕,他們自然會覺得,你是希望那些人擁護胤禛或胤禎。你若是覺得這麽做是害了八阿哥,就算在朕的身上,和你不相幹。更何況,朕要你做的事,還有什麽對錯?”


    嵐琪頷首答應,但問:“我自然會去說,隻是覺得略狠了些,皇上這樣一直打壓八阿哥,不怕那孩子……”


    玄燁輕笑:“他的一切都是朕給他的,可他如今卻覺得朕離不開他了。朕最恨結黨營私,大臣們抱團並不是什麽大錯,可抱在一起算計怎麽擺布皇帝,就該死了。”


    “該死”二字聽得嵐琪一驚,可玄燁卻握了她的手說:“你放心,朕答應過皇祖母,絕不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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