魘鎮之事後,六宮安寧了一陣子,但八月初小公主夭亡的事還是讓宮內震驚,有人可憐德妃失去女兒,可也不乏對此幸災樂禍。她們嫉妒烏雅氏,又苦於無法傷害她什麽,便隻有期盼她命運多舛,來緩解心內的嫉恨折磨。


    那之後六宮才被允許來探視德妃,但往往來者都被環春以娘娘傷心過度身體虛弱為由擋駕,僅榮妃幾人見了她一麵,雖然人不比她們想象的看起來憔悴,但嵐琪臉上不需要偽裝的悲傷,還是叫人唏噓。榮妃、端嬪都是失去過孩子的,更能體會她此刻的悲痛,不說什麽空話,隻讓她保重身體要緊。


    數日後,小公主的喪儀照規矩辦了,眾人本以為皇帝偏心德妃,會給這個女兒一些哀榮,但如同其他夭折的孩子一樣,隻是簡單地照規矩發送安葬,沒有追封什麽,更不會記入族譜玉牒。於是話又反過來說,說皇帝還是偏心德妃,不想做得太紮眼,讓她樹敵。


    這些話或多或少傳進永和宮,嵐琪隻是一笑了之,那日對玄燁說的一番道理,自己更要身體力行。而轉眼近兩個月,她的身體已經養得極好,實則從胎兒分娩那一刻起,她就再不似孕中那般孱弱,之後的日子隻因悲傷過度才看似虛弱,情緒一旦穩定後,身體日漸好轉,孕前的衣裳都合體了,不多胖一些也不消瘦,讓環春她們好不安慰。


    時近中秋,今秋因各種事宜宮內不大肆操辦宴席,但中秋那日宮裏還是不免送往迎來地熱鬧,她便提前幾日梳妝打扮,要去給她心心念念的太皇太後請安。可眾人簇擁著她,領著六阿哥正要出門時,永和宮卻另有客人到,門前太監跑進來通稟:“主子,儲秀宮的佟嬪娘娘到了。”


    環春問:“佟嬪娘娘不是被皇上禁足了嗎?”


    小太監說:“奴才也不知道,主子見不見?若是不見,奴才這就去打發了。”


    嵐琪知道魘鎮的事與佟嬪無關,她是生生被這件事拖累的,聽說皇貴妃也狠狠責備了她。她覺得終歸是因為自己一句話,雖然是皇帝選了她來布局,自己不能置身事外太過無情,便吩咐環春準備茶水,又退回殿內等佟嬪進來。


    數月不見,進來的人乍一見更加瘦小,這段日子一定是把她嚇壞了,此刻恭恭敬敬地行禮,嵐琪便讓她坐下,反是自己關切地問:“妹妹怎麽瘦了這麽多,身體不好嗎?”


    佟嬪未語便眼眶濕潤,似努力定了定心說:“嬪妾一個人在儲秀宮,夜裏總是做噩夢,白天也沒什麽胃口,多謝德妃娘娘關心,並沒有生病。一直想來見您,但皇上讓嬪妾避嫌不能出門,今日才下了旨意,說是要中秋了,允許嬪妾出來走走。”


    “沒有生病就好。”嵐琪溫和地笑著,“恐怕是苦夏,布貴人也這樣,入秋前總要瘦一圈。現在天氣涼快,脾胃也打開了,好好吃飯補回來。”


    佟嬪卻淒楚地望著她,哽咽著問:“娘娘不怪嬪妾嗎?”


    “怪你?怪你什麽?”嵐琪明知故問,絲毫不表露在臉上。


    佟嬪道:“皇貴妃娘娘讓嬪妾來向您道歉,雖然魘鎮之事的的確確不是嬪妾所為,可嬪妾沒有管束好儲秀宮,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傷害了四阿哥,嬪妾到底難辭其咎。”


    嵐琪且笑:“鬼神之說不能信,妹妹不要有心魔才好。至於四阿哥。”她認真地看著佟嬪說,“四阿哥是皇貴妃娘娘的孩子,妹妹若真心有愧疚,對皇貴妃娘娘說便是了,做什麽要來與本宮說?”


    佟嬪顯然沒聽明白,滯了滯說:“就是皇貴妃娘娘讓嬪妾來……”


    嵐琪打斷她說:“下回妹妹就對皇貴妃娘娘說,‘四阿哥是您的兒子,做什麽去給德妃交代?’”


    “德妃娘娘?”佟嬪心智尚淺,仍舊不明白這裏頭的門道。


    正好宮女奉來茶點,嵐琪朝環春使了眼色,環春端茶到佟嬪麵前,笑著說:“娘娘恕奴婢多嘴,娘娘進宮時日短不知道也是有的,但四阿哥是皇貴妃娘娘的孩子,宮裏人都知道,您往後也這樣記著就好了,錯不了。”


    “嬪……嬪妾記下了。”佟嬪可能還沒轉過彎來,但見德妃溫柔大方,看著心裏很舒服自在,好像卸下了包袱似的,終於露出幾分笑容。


    “皇上也信妹妹不是這樣歹毒之人,才會細細追查,不然早就定罪了不是?既然皇上信,我就更相信,皇上會給你一個公道。”嵐琪這樣說著,又看看外頭天色,笑道,“你瞧我一身出門的衣裳,正要去給太皇太後請安,妹妹今日來得不巧,下回我做東再請妹妹來,或者我領胤祚去儲秀宮玩耍,聽說妹妹屋子裏有許多精巧的西洋物件,正好叫我們六阿哥開開眼界。”


    佟嬪很高興,忙不迭地答應,知道嵐琪要出門,立刻就行禮告辭。環春喚人來收拾茶具,又給嵐琪整理幾下衣裳,一邊笑著說:“佟嬪娘娘的性子,和皇貴妃天差地別。”


    嵐琪卻嘀咕一句:“她若是真性情,就是福氣,不然的話……算了,與我什麽相幹。”


    之後一乘軟轎將德妃送至慈寧宮,這邊不知道她突然會來,門前太監歡喜地要去通報,嵐琪卻有玩心說:“我偷偷進去,讓太皇太後驚喜一下可好?”


    眾人自然答應,簇擁著德妃到了內殿外頭,擔心動靜太大,嵐琪讓環春她們都留在門外,自己踩著花盆底子悄悄地進來,正要往裏頭走,卻聽太皇太後在說:“果然是惠妃?她竟還生得那麽歹毒的心腸,我以為她唯利是圖,把八阿哥給了她本想填滿她的欲望,原來她的欲望豈止是一條溝,簡直是深淵是無底洞,要怎麽才填得滿?”


    蘇麻喇嬤嬤則勸著:“主子別動氣,奴婢看惠妃是未必信這魘鎮之說的,她若是真想害德妃娘娘,做什麽冒險放去鹹福宮?奴婢覺得,她想對付的人,興許是溫貴妃才對。”


    太皇太後恨道:“可嵐琪還是失去了孩子,難道不是她下咒的?這樣的女人,不能留了。”


    嵐琪聽見這句,心頭一驚,往後退了幾步踩響腳步聲,便聽蘇麻喇嬤嬤嗬斥:“誰在外頭?”


    蘇麻喇嬤嬤出來看,乍見是嵐琪,麵上惱怒之色立時消散,不由分說便拉手帶她進去,歡喜地說著:“主子瞧瞧,誰來了?”


    太皇太後本不高興,可看到嵐琪,不悅的心情散了大半,攏到身邊上上下下地看,又摸摸胳膊看是不是瘦了,心疼地說:“好孩子,你受苦了。”


    從慈寧宮搬回去後,嵐琪便再沒見過太皇太後,闊別數月,嵐琪直覺得太皇太後又老了,她鬢邊已幾乎難見青絲,蒼蒼白發如霜染一般,但依舊眉目有神,氣質雍容,叫她見了就不由得想一心一意躲在她的羽翼庇護之下。


    “別害怕,你還那麽年輕,你瞧瞧榮妃,現在身子骨也好好的。”太皇太後原是微微笑著的,可越來越緊地捏了嵐琪的手,眼眸也漸漸泛紅,難掩悲傷地說,“聽蘇麻喇講,是個極漂亮的女娃娃。”


    勾起失女之痛,嵐琪心中酸澀難耐,頷首稱是後,立刻又努力笑起來,哄著老人家說:“太醫說臣妾養得很好,月子裏的女人猶如重生一次,臣妾這一次養得好,入冬都不怕咳喘了。”


    “那就好,你身體好了,我才能安心把玄燁交給你。”太皇太後輕輕撫摸嵐琪的麵頰,“好好保養,趁我還能看得見,多給我生幾個重孫女。”


    嵐琪赧然一笑,忽而想起方才太皇太後和蘇麻喇嬤嬤的話,心裏不禁發顫,也不願裝作沒聽見,坦率地問太皇太後:“臣妾方才是無意中聽見您和嬤嬤說話,難道已經查出來,往鹹福宮裏放布偶的是惠妃娘娘?”


    太皇太後微微蹙眉,蘇麻喇嬤嬤則在邊上說:“主子莫怪娘娘,娘娘怎麽知道闖進來,奴婢會和您說這些?”


    “我怪她做什麽,隻是提起惠妃,心裏就煩了。”太皇太後恨道,“偏偏這樣一個人,玄燁不肯除掉她,這種東西,留著做什麽?”


    嵐琪聽著,像是皇帝的主意不治惠妃的罪,也就是玄燁已曉得了這件事,便聽蘇麻喇嬤嬤說:“鹹福宮裏秘密抓了幾個宮女太監審問,嚴刑逼供都問不出什麽,隻有一個人說似乎曾經見到惠妃身邊的人進出,可那話說得模棱兩可根本不能做供詞。倒是惠妃身邊寶雲幾人送來話,說儲秀宮一事後,惠妃精神一直不大好,那日大阿哥跑去問她魘鎮的事,惠妃還發了脾氣,雖然咱們可以以此推測惠妃的行徑,可這一切都不能作為證據指控惠妃娘娘。皇上便說,暫留長春宮的性命,讓太皇太後不要再追究。”


    原來如此,不過嵐琪也明白,蘇麻喇嬤嬤說的這些雖然有道理,沒有確實的證據不能拿人,但皇帝若有心除掉惠妃,證據又算什麽,他若無心要她的性命,即便有證據,也不會定罪。再深的道理嵐琪不懂,她隻曉得玄燁留著惠妃,絕不會是因為喜歡她,那留著便是利用,一個被丈夫利用的女人,活著也是悲哀。


    “娘娘要小心惠妃娘娘,您從前和她不親不疏的關係就最好了。”蘇麻喇嬤嬤提醒嵐琪,太皇太後亦如此叮囑:“那樣的人,不必有什麽往來,麵上客客氣氣的就好。”


    之後便不再說這些話,嵐琪說要繼續伺候太皇太後起居飲食,老人家本不答應,拗不過她撒嬌癡纏,終究還是應允了。太皇太後這些年早就習慣一切的事讓嵐琪經手,有她陪著,吃飯都覺得香,今天正高興,偏偏玄燁知道嵐琪在這裏,獻殷勤地派人來提醒她悠著點別累著,直叫老祖母哭笑不得。


    自然太皇太後不會讓嵐琪太辛苦,早早就打發她回去,並讓她隔天來就好。嵐琪也不逞強,好久不出門今天陪坐大半天的確覺得累,但回去時覺得外頭空氣格外舒服,她是久久悶在屋子裏的人,一時便央求環春:“咱們走一段路,你讓轎子跟在後頭,累了就坐轎子回去。”


    “那就走一小段路,您氣色已經沒出門前好了,到底隻靜養了兩個月,體力跟不上。”環春小心地攙扶著她,一行人緩緩往前走。嵐琪瞧見宮內已然秋色盎然,她不禁恍惚說:“舊年夏天在瀛台多逍遙,今年我卻連夏天都沒過上,殿閣裏終日化著冰,新做的夏衣一件都沒穿。”


    環春道:“攢著明年穿,就能每天換不重樣的。”


    “這倒是,就是不曉得明年是胖了還是瘦了。”嵐琪摸了摸自己的腰肢,手不經意地撫過肚子,產後束腹綁得很緊,再不會像頭一回那樣為此哭鬧,兩個月的時間腰腹已經收回去了,可她懷念自己大腹便便的模樣,渴望能再有一個孩子,不禁笑著說,“若能再挺起肚子,不穿夏衣也無所謂。”


    環春哄她:“別人奴婢可不敢說,娘娘一定會有的。”


    嵐琪也點頭,自信堅定地說:“我會好好活著,小公主會在天上保佑額娘。”


    走了一段路,嵐琪額頭上微微冒汗,到底身體還虛著,環春便要她坐轎子回去,轎子停在路邊,嵐琪扶著環春的手正要上去,後頭拐過一行人,聽見香月在邊上說:“惠妃娘娘過來了。”


    嵐琪和環春對視一眼,環春攙扶她又轉過來,那邊過來的惠妃也看到了她,很熱情地走上來說:“好久不見妹妹了,你這是從哪兒來的,怎麽在這裏上轎子?”


    環春幫自家主子解釋了,惠妃便笑道:“既然是累了,長春宮就在前頭,去喝杯茶歇歇腳吧,時辰還早呢。”


    嵐琪婉言謝絕:“太醫還不允許喝茶,要我早睡早起,再過會兒就該安寢了,胤祚也等著我回去。等我身體好些,帶胤祚來和八阿哥玩耍,姐姐再拿好茶招待我。”說著便吩咐把轎子往邊上靠些,“讓惠妃娘娘先走。”


    惠妃客氣道:“讓什麽,路很寬敞的。妹妹先上轎,瞧見你先回去我才安心。”說著湊上來挽了手說,“小公主的事,你要節哀,好好保重身體。”


    “多謝姐姐。”嵐琪客氣,既然惠妃不肯先走,她便自顧先上了轎,等一行人走遠,惠妃臉上熱情的笑容頓時散了,轉身徑直往長春宮回去。等寶雲不在身邊時,喚過近身的宮女說:“往後留心永和宮的動靜,別看她總是低調謙和,可就是她說話,在皇上麵前最管用,天曉得她會不會說我什麽。”


    待她回到長春宮,宮女稟告兩件事,一是惠妃自己娘家來人,求娘娘賞些過中秋節的銀子,說是恩寵要擺來祭祖,惠妃恨道:“他們又折騰什麽,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夏日裏才給過一些。”但有出必有進,另一件事便是說,明日明珠夫人要進宮賀中秋。


    惠妃倒是想起容若養在外頭的那個女人生了個兒子的事,便吩咐寶雲:“準備一些賀禮,明日夫人來了,送給他。”


    果然翌日明珠夫人入宮時,一如既往地真金白銀送進來賀節,惠妃自己娘家雖然三五不時地伸手要錢,實則都不過是個零頭,隻是惠妃恨家人不爭氣罷了。


    但等寶雲拿來賀禮,惠妃恭喜明珠夫人又得了一個孫子時,明珠夫人卻氣道:“娘娘您說是不是沒道理,明明是我們納蘭家的子孫,我這個祖母想見見都不能。這小蹄子厲害得很,在私宅裏儼然一家主母的架勢,我這個婆婆親自登門,她都能把我撂在門外,可恨是皇上應允了他們的,我竟也不能怎麽樣。想想我那孫子,大宅門裏住不得,委屈地跟著個沒名沒分的娘,算什麽。”


    惠妃且笑:“到底還在容若身上,你若管得住兒子,那個女人又能怎麽樣。也罷了,你也不缺這個孫子,人家既然不領情,你不必倒貼上去瞎殷勤。”自然這是閑話,一等寶雲走開,惠妃便冷下臉問,“儲秀宮的事,兄長知道些什麽沒有?”


    另一邊,鹹福宮裏這幾日也有人來賀中秋,冬雲一直忙著應付,每年都重複做著一樣的事,隻是今年因皇上對貴妃更加好些,外頭來巴結的人也更多,各色各樣的好東西都有,溫貴妃挑選了幾樣看著高雅別致的擺件,親自送到覺禪貴人的屋子裏來。


    覺禪氏自然不稀罕什麽好東西,她幼年時家裏也富庶,又時常在明珠府,見過的好東西不計其數,溫貴妃送來的,在她眼裏也不過爾爾,隻是知道溫貴妃有意對她好,不能不領情。


    為了魘鎮的事,溫貴妃不僅沒吃虧,皇帝更讚許她懂事大度,近些日子即便不能常來,也時不時送些東西或派人問候,對溫貴妃來說什麽東西都及不上皇帝的心意貴重,自然心情一天比一天好,自然最感激身邊這個出謀劃策的“軍師”。


    “我總想你若有什麽心願,我也能為你實現就好了。”溫貴妃時常說這句話,即便覺禪氏心裏有一股願望不溫不火地存在,她也絕不會輕易說出口。


    倒是溫貴妃明白癡情人會想什麽,主動告訴她:“明珠夫人今天進宮看惠妃,我前幾日派人打聽了他們家的事,聽說納蘭容若在外頭的那個漢人女子,給他生了個大胖兒子。”


    這番話,果然說中覺禪貴人的心事,算算日子沈宛早該臨盆,可覺禪氏無處打聽,宮裏頭為了德妃產女、四阿哥生病,又查巫蠱等,紛紛擾擾至今,溫貴妃一門心思博皇帝喜歡,主動去問她恐遭嫌惡,許久懸著的這顆心,今日算是定下了。


    “是個小公子?兒子好。”覺禪氏欣慰地笑著,“女子再如何滿腹經綸,也不過是打發時間的閑來之事,隻有男兒才能經世致用,他的兒子若能像他一樣聰明就好了。”


    溫貴妃見她說得動情,不免提醒:“到底是在宮裏,你在我麵前說說也就罷了,可要小心被人聽去。我冷眼看著,香荷也不知道的,是吧?”


    覺禪氏苦笑:“怎敢隨便對人說,嬪妾終究是紫禁城裏皇帝的女人。”


    溫貴妃嘖嘖道:“我真真是佩服你,高牆相隔一年半載也見不到一次的人,你還能這樣想著他,你們這輩子沒緣分,下輩子若能在一起就好了。”


    “下輩子誰又是誰,嬪妾不奢求。”覺禪氏說著,將溫貴妃送給她的幾件東西拿出來看,喚香荷來小心收藏好。隻聽貴妃說:“上回你說,利用罷了我家裏人,就過河拆橋,這回我還真想甩臉給他們看,可他們好像學乖了,不巴結著進宮來看我,隻是送了些東西而已。而皇上果然如你說的,喜歡我和家裏人兩清,但這樣一來,我倒不能在皇上麵前表現什麽了。”


    覺禪氏心內苦笑溫貴妃的執著,麵上則說:“他們見娘娘如今得皇上喜歡,就是他們所求的,既然如此還來煩擾您做什麽?從前就是您不如意,他們才急著要來給您出謀劃策,偏偏您又不願領情,這不就僵住了。”


    “是這個道理。”溫貴妃揚揚得意,女人心情一好,連皮膚都會熠熠生光,她往屋內覺禪氏的穿衣鏡前站下,將自己從頭打量,又回眸看看覺禪氏,到底失望地說,“剛才在自己屋子裏還覺得這一身打扮挺好看的,一見你就黯然失色,我可真羨慕你。”


    “嬪妾好看有什麽用,也不過是在這裏聊度餘生,娘娘自有您讓皇上喜歡的地方,容顏易老,人心才能永恒。”覺禪氏說著這些話,過來將她發髻上的簪子珠花換了個式樣佩戴,果然不似方才的煩瑣模樣,頓時別致大氣起來。溫貴妃很喜歡,忙拉著她說:“你還會打扮,比冬雲強太多,往後也教教我。”


    覺禪氏欠身應下,還未抬起頭,就聽溫貴妃沒頭沒腦地問:“說起來,你想不想見見那個沈宛是什麽模樣?”


    “娘娘說笑了。”覺禪氏努力隱藏自己心內欲望被說中的窘迫之態,強笑婉拒,“她既非誥命不能進宮,嬪妾也無法出宮,從不敢想這件事。”


    溫貴妃歪著腦袋想想說:“不知皇上今年是否秋狩,不論如何總是有法子的,我若是你一定會想見見那個女人什麽模樣,你且耐心等等,我會想法子替你安排。”


    覺禪氏言不由衷,說著:“嬪妾不奢求,請娘娘不要費心。”心裏頭卻一陣陣熱流奔騰,前些日子問自己此生還有什麽願望,彼時想到的,就是想見見沈宛,明知不可能,苦笑一下便罷了,沒想到竟被溫貴妃點破。


    溫貴妃似好像下決心要辦成這件事,認真地說:“這事兒要做得好不容易,總得有個什麽機會才能讓她隨納蘭容若出現,等我慢慢琢磨。”


    此時冬雲過來,稟告二位說:“皇貴妃娘娘派人來傳話,說中秋節在承乾宮擺家宴,就皇上和各宮娘娘聚聚,也算是個團圓,來請娘娘準備中秋赴宴。”


    溫貴妃指一指覺禪氏問:“貴人呢?”


    冬雲也不大清楚,便說:“來人說是六宮都去,貴人何不去湊個熱鬧。”


    自然皇貴妃在承乾宮擺家宴的事,是請示過上頭的,太皇太後和太後雖無異議,但都推辭不來,隻有玄燁答應說會來坐坐,皇貴妃便趕緊往各宮送來消息。溫貴妃這邊還不服氣地嘀咕:“我也想在鹹福宮擺家宴呢,可惜沒這麽大的麵子,誰叫她是皇貴妃。”


    轉眼就是佳節,宮裏頭雖不似往年大操大辦,也不乏過節的氣氛,承乾宮裏早早就張羅了席麵,裕親王熱情地送進來兩班戲,下午女人們聚在一起看戲,待到夜幕降臨皓月當空,才迎來聖駕。


    皇貴妃以下,溫貴妃、惠宜德榮四妃,再有端嬪、佟嬪諸人,下則貴人常在答應,女眷們依次而坐,自


    舊年大封六宮以來,竟是頭回齊聚一堂。


    德妃因產育孱弱,元宵宴之外,幾乎沒有出現在這樣的場合。而皇帝春日東巡,夏日忙於政務又後宮許多煩瑣之事,上回眾人在儲秀宮齊聚還是個個都膽戰心驚不敢多看皇帝一眼,今日這樣和和美美的氣氛,實在不容易。


    皇帝給麵子,最高興的自然是皇貴妃,受封皇貴妃以來,她還沒怎麽真正抖過副後的威風。今日獨自坐在皇帝下首,比起元宵宴時與溫貴妃一左一右齊肩,更彰顯幾分尊貴,這讓她麵上傲氣更甚,而座下的溫貴妃,臉上自然是不好看的。


    但如今的溫貴妃學乖了,曉得怎麽才能真正哄得皇上高興,皇上喜歡大度懂事的女人,她就是心裏再不是滋味,也不會露在臉上,其他女眷亦或多或少深諳此道,席間歡聲笑語,又有孩子們撒嬌嬉鬧,映著一輪滿月,總算圓滿。


    酒過三巡時,公主阿哥們來敬酒,小孩子不能喝酒,玄燁替他們都喝了,聽胤祉和胤禛有模有樣地背誦詠月詩句。玄燁正高興時,席間突然有尖叫聲,眾人循聲看過去,有個宮女不知怎麽癲狂起來,將惠妃和宜妃桌上的東西全推在了地上。


    惠妃和宜妃都被她推倒,她嘴裏罵罵咧咧地不知在說什麽,又要撲向別人,尖叫聲中,很快有侍衛衝進來把那宮女製伏後拖下去。妃嬪們都嚇壞了,皇貴妃卻淡定威嚴地說:“不要亂了,來人把惠妃和宜妃的席麵換上新的,皇上這裏還沒怎麽動筷子呢,宴席照舊。”


    公主阿哥們也都受了驚嚇,玄燁方才抱著胤禛,此刻哄了他幾句才讓乳母帶去,自己也安撫女眷們:“別慌張,朕今日高興,一點兒小事而已。”


    惠妃和宜妃去換衣裳,半晌才回來,還未坐定就聽皇貴妃說:“聽說剛才那個被拖走的宮女是惠妃的人?”


    宜妃一副要和惠妃撇清關係的架勢,朝一邊讓開了些,惠妃獨自突兀地站在那裏,麵色尷尬地應:“是嬪妾的宮女,嬪妾正想等宴席散了後,請娘娘讓嬪妾把她帶回去,不敢給您添麻煩。”


    皇貴妃示意青蓮給她斟酒,纖纖玉指端起玉杯,幽然笑一聲:“管她是病是癡,不過是個奴才,惠妃喜歡什麽人,本宮明日就給你送過去。剛才那一個,自有宮裏的規矩打發她,就不必惠妃你操心了。”


    座下卻有人說:“皇貴妃娘娘不知道嗎?這個宮女原是惠妃娘娘貼身的人,出入都在身邊,隻是後來太皇太後賞賜了寶雲過去,才不大在跟前。好的宮女是有,貼心的難找,嬪妾拙見,不如把這個宮女還給惠妃娘娘自己處置的好。”


    皇貴妃不動聲色,卻另有人說:“可不是嘛,讓侍衛們帶去,不知道要怎麽盤查訊問,終歸是從前惠妃娘娘貼身的人,若說出些不該說的閨房密語,惠妃娘娘的臉麵往哪兒擱。”


    女眷們一陣騷動,誰沒些房中私事,心想惠妃的宮女若對侍衛胡言亂語,惠妃的臉麵真真是要丟盡了,為她可惜的有,幸災樂禍的也不少。


    惠妃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目光徐徐掃過眾人,仿佛要把那幾個落井下石的賤人記在腦中,不經意看到對座的德妃,她正淡定地望著自己,那眼神幹淨得讓人心生惶恐,仿佛能從裏頭照出自己醜陋扭曲的心。惠妃慌忙撇開了目光,定一定心神,對方才幾句閑言碎語充耳不聞,端莊穩重,恭敬地謝過皇貴妃:“長春宮裏人手夠了,少一個不少,這個宮女,就照娘娘的意思處置吧。”


    她稍稍抬頭看了眼皇帝,可皇帝冷漠地對此置若罔聞,正微笑著和溫貴妃不知說什麽,小鈕祜祿氏得意得就差把歡喜兩個字刻在臉上了。


    惠妃心頭一陣陣寒涼,自己怎麽坐下的都不記得了,她隻知道今天寶雲說不舒服,推了她的心腹宮女隨行赴宴,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麽突然就癲狂了?


    邊上的宜妃也察覺到事情的不妥當,奈何與她同席,躲也躲不開,幸好惠妃有自尊,還不至於在此刻去巴結什麽人,硬是繃著平日的端莊穩重吃完了整場中秋宴,等散席回到長春宮,一進門就腿軟,連走入寢殿的力氣也沒有。


    而這一邊留在了承乾宮的皇帝,正在清靜的偏殿裏心無旁騖地看折子。皇貴妃張羅了外頭的事,哄了胤禛入睡,才端茶進來,放下茶問玄燁:“皇上,臣妾做得還算漂亮嗎?”


    玄燁聞言放下手裏的折子,端起茶杯笑她:“這話聽著滿是江湖氣息,你從哪兒學來的?”


    皇貴妃隻管笑,得意揚揚地說:“往後臣妾也會盯著惠妃的,真沒想到她是這種心腸的人。”但這句話說出口,她心裏不禁微微一顫,自己曾經也不見得有多好,不過是眼前的人,還有某個人不計較罷了。


    “不必你盯著惠妃,隻管安心過你的日子,朕要你幫忙時不會客氣,隻是你別計較朕總麻煩你才好。”玄燁說著,輕輕拉了表妹的手到身邊,誇讚她,“皇祖母近來時常在朕麵前說你好,朕想,這些年總算沒有白疼你。”


    皇貴妃卻稍稍揚起下巴輕哼:“皇上從前發狠罵臣妾的話,臣妾可半句都沒忘。再說皇上疼我,哪兒及得上德妃萬分之一,您這話,留著對德妃說吧。”她毫不顧忌地說這些,主動抽回了自己的手,可滿麵嬌媚之態,端了茶碗就要走,更衝玄燁嬌然一笑,“寢殿裏換了今年新貢棉花縫的褥子,鬆軟舒適,皇上早些過來歇息,來了承乾宮還要看折子,不如不來的。”


    這番話不僅沒有觸怒皇帝,玄燁更是習慣了似的,這麽多年他早摸清了表妹的脾氣,比起其他女人的虛偽,至少皇貴妃還能讓他覺得實實在在的,幾句拈酸吃醋的玩笑不傷大雅,他根本不會在乎。


    承乾宮今晚自然是春宵幾度,但同是月圓之夜,卻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此時此刻長春宮裏一片死寂,惠妃從宮門前跌下去後,幾乎是被宮女們架著進門,呆呆地坐了近半個時辰,才稍稍緩過一些。


    宮女們來布置床榻,問主子是否安寢,惠妃隻是點了點頭一語不發,幾個宮女退出去,便聽她們在門前禮貌地喊:“寶雲姑姑。”


    惠妃聽見動靜抬起頭,但見寶雲進門來,含笑近身說:“奴婢睡得沉了些,才知道娘娘回來了,讓奴婢伺候您洗漱更衣吧,很晚了。”


    “你走過來些,我有話要說。”惠妃聲音嘶啞,似乎許久不張嘴使得喉嚨幹澀,她稍稍垂首輕咳幾聲,眼見得寶雲到了跟前,突然右手奮力一揮,尖銳的一聲皮肉啪響,寶雲猝不及防地重重挨了一巴掌,整個人順勢跌倒了下去,嘴角更被惠妃手上的戒指劃破,殷紅的血沿著嘴角流下。


    外頭端水盆進來的宮女嚇得驚呼了一聲,惠妃卻轉身衝過去搶下水盆,將一盆水兜頭澆在了寶雲的身上。宮女們都嚇壞了,紛紛要跑出去時,卻被惠妃喝止:“都給我站住。”


    “今天本宮當眾出醜,都是寶雲沒有好好管教你們,今天是那一個瘋了,下回就不曉得該輪到你們哪一個了。可你們記著,隻要好好服侍我忠於我,就絕不會有這樣的下場。不然,不等你們瘋了,我就先解決了你們。”惠妃發了狠,這麽多年在宮裏,她從來不會在人前失態,哪怕是自己的宮女,也一直溫和相待,今日這般模樣,的確把小宮女們嚇得不輕。


    想她因為賢惠溫和,曾經一度得太皇太後的喜愛,可後來有了個烏雅氏,不知不覺她越來越不入上頭的眼,這些年在宮內說好聽了是左右逢源,但這裏頭多少人情冷暖,隻有她自己心裏明白。


    “雖然皇貴妃替我解決了這件事,免去我們長春宮的麻煩,但我不能不反省不自查。管教宮女是寶雲的責任,那就從她開始吧。”惠妃惡狠狠地瞪著地上狼狽的寶雲,稍稍抬手往外一指,“去院子裏跪著,明日天亮太陽照到你身上了,你再起來。”


    寶雲麵色蒼白,唇齒顫抖,她在宮裏這麽多年,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她比惠妃年長幾歲,進宮比她還早,在慈寧宮看著她從一個小貴人成長到如今的惠妃。當日被蘇麻喇嬤嬤指派來監管惠妃時,她還不明白看著好好的人怎麽就落得被監管的地步,一件件事到今天,她也算把這個道貌岸然的女人看透了。


    “愣著做什麽,難道要我派人把你拖出去,你到底還要繼續管她們的,你也不要臉麵了?”惠妃冷然一笑,坐回原處,喚其他幾個嚇得瑟瑟發抖的宮女說,“把地上擦幹淨,重新打水來伺候我洗漱。”


    寶雲慢慢站了起來,冷聲嗬斥那些宮女:“你們先下去,待會兒再來。”


    宮女們左右為難,可她們竟更害怕寶雲,一溜煙地就跑開了,惹得惠妃大怒,揚手將邊上的茶碗朝寶雲身上扔過去,瓷片碎了滿地,寶雲卻一腳一腳踩過那些瓷片,目色淩厲地看著惠妃說:“娘娘折磨奴婢一頓很容易,可出了這道門,您虐待宮女挑釁慈寧宮的名聲,也就傳出去了,難道要讓六宮都以為,惠妃娘娘也失心瘋了?”


    惠妃眸中有嗜血的猙獰,咬牙切齒道:“不然呢?你以為,我在這宮裏還能怎麽樣?今天這一切,不就是你們安排好了,合夥來欺負我嗎?寶雲你知不知道,站在那群女人當中,被人指指點點地嘲笑,可皇帝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明明是他曾經的枕邊人,如今卻任憑別人羞辱,你知道這是什麽滋味嗎?”


    “今天的事,是魘鎮的代價吧?娘娘,您若不去害溫貴妃,事情又怎麽會鬧到這一步?”寶雲單刀直入,刺中惠妃的軟肋,“奴婢說話不好聽,可說的都是實話,皇上今天是放任別人羞辱您,下一回就要放任別人羞辱大阿哥了。而今天隻是拿了一個宮女法辦,沒有真正傷害您本身,恐怕也是為了大阿哥,可您不要逼得皇上將來連大阿哥都不顧了。”


    惠妃渾身一震,似被震醒一般,寶雲則繼續道:“奴婢冷眼看著,也明白您做那麽多的事為了什麽,可您不覺得越走越偏了嗎?您一定是為了大阿哥的將來,才費那麽多的心思,可再這樣下去,大阿哥的前程就要先被您毀了,奴婢不懂什麽大道理,但明白什麽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您就不怕現在的一切,將來一模一樣在大阿哥身上重演?”


    “閉嘴!”惠妃瘋了似的將寶雲往後推,寶雲踉蹌了幾下,冷笑道:“這宮裏,青蓮和奴婢一樣,可她的命比奴婢好。”


    “那你滾啊,你愛去哪裏去哪裏,為什麽要在長春宮……”惠妃說著竟哭起來,她堂堂一個妃子,竟然對一個宮女無可奈何,剛才瘋了似的想要折磨她,卻被她反過來說教。可惠妃就是明白,寶雲的這番話,不過是代替太皇太後和皇帝來教訓她,他們如今,已經都不屑再對她當麵說這些話,她在宮裏十幾年的臉麵,真的一點兒也不剩下了。


    寶雲轉身預備離開,冷漠地說:“奴婢不會去庭院裏跪著,娘娘若容不下奴婢,明日還請您回了太皇太後,奴婢立刻就走。?


    ?她朝外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下說,“娘娘不知道嗎?其實德妃娘娘身邊的綠珠和紫玉,最早也和青蓮、奴婢是一樣的,可她們的命,比我們倆還要好。”


    惠妃怔然,可她並不意外,太皇太後那麽精明,不管如今如何偏心烏雅氏,早年時候一定也是諸多不放心的。但烏雅氏安然無事地一年年過來了,她到底有什麽魔力,深宮裏那麽多的誘惑,那麽多的不公平,皇帝對六宮雨露均沾的時候,她就一點兒也不嫉妒,一點兒也不難過嗎?


    惠妃越想越糊塗,越想越傷心,到後來抱膝大哭,嚇得外頭的宮女好半天都不敢進門來。


    而另一邊,永和宮裏也有哭聲,胤祚夜裏吃多了鬧肚子,吐了幾次後才消停,可是身體不舒服又害怕,小家夥一直在哭,嵐琪抱著他滿屋子地轉悠,但她的體力也有限,環春和乳母看不過去想搭把手或請太醫來。


    奈何六阿哥不肯離開娘親的懷抱,她們一碰他就哭鬧,此外嵐琪更說:“你們去請太醫,總要驚動一些人,皇上今天在承乾宮,不是我要小看皇貴妃娘娘的氣度,但可以避免的事,還是不要起衝突的好。”


    眾人無奈,嵐琪耐心把兒子哄睡著了才舒口氣,等她退回寢殿要休息,脫衣服時連手臂都抬不起來,可到底是做娘的,受累也還笑得出來:“孩子真是長大了,我想他再長大些,就不能這樣和額娘撒嬌了,這幾年多疼他一些,之後上書房,再成家立業,往後鬧肚子,就有他媳婦兒照顧了。”


    環春笑道:“論年齡,咱們四阿哥六阿哥未來的福晉也都出生了吧,真不曉得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將來有福氣得了主子這個婆婆。”


    嵐琪笑道:“你說我將來會不會是惡婆婆?其實我心裏可小氣的,想到我的兒子將來有了老婆忘了娘,心裏很失落。算是明白,為什麽天底下的婆婆都是一個樣了,嘴上說著要開明大度,做起來卻不容易。”


    環春嬉笑:“往後主子若是惡婆婆,奴婢就好好心疼小福晉,這樣等奴婢老了去六阿哥府裏養老,小福晉能對奴婢好,反正婆婆也不喜歡,無所謂了。”


    嵐琪驕傲地說:“我不過說說而已,哪能真的做惡婆婆,我自己沒受過一點兒氣,做什麽去折騰兒子媳婦?她們隻要能好好顧著家,我沒的去橫插一手,自家小日子好好過著就是了。”想了想又說,“倒是皇上說,將來我們再有閨女,不要她遠嫁和親,看來是要在京城貴族裏選一家做女婿,兒子我不怕吃虧,就怕女兒去了婆家受委屈,將來這女婿,我要好好挑一挑才是。隻是皇上這句話,不曉得他將來還能不能記得,他若真的忘了,我該不該說?”


    “皇上本來就喜歡公主,您生的一定更加喜歡,至於忘不忘,奴婢隻知道皇上對您從來言而有信。”環春手腳麻利地已經伺候好了一切,把嵐琪送到床上讓她早些休息,笑著說,“可要有小公主,您要先把身子養起來,您早些睡才是。”


    嵐琪也覺得累,看著環春放下帳子,慢慢想今天的事,想起彼時惠妃的模樣,不由自主地歎息:“惠妃何至於此,從前的惠貴人瞧著挺好的人,溫柔又和氣,我和布姐姐不如意的時候,她也時常來照拂,這些年不知不覺地,竟越走越遠了。”


    環春放好了帳子,就要離開,勸她說:“人各有命,榮妃娘娘、端嬪娘娘怎麽沒和您走遠呢?咱們永和宮照舊過日子就是了。”


    嵐琪翻過身苦笑:“其實想想,咱們也挺自私的。”


    之後一夜相安,翌日早晨嵐琪正喂胤祚喝粥,外頭送消息來說,儲秀宮查出魘鎮的事有了結果,原來是儲秀宮裏有一個小太監曾經在承乾宮裏當差,犯了錯被趕走後,記恨皇貴妃,才下魘鎮蠱害四阿哥,犯人自己全部招供,現下已經打入刑部大牢。


    嵐琪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不先說這件事,反而叮囑乳母:“六阿哥若不好好吃飯,就餓著他,餓極了他自然就吃了。正經的飯不吃,零食點心也不許吃,你們總是哄著他可不成,他若哭鬧,就送到我麵前來。”


    眾人一一答應,嵐琪才撂下這裏的事,果然不等她回自己的屋子,永和宮門前就有客人到,布貴人和戴貴人一起來了,不等進屋子布貴人就說:“聽見了嗎,下魘鎮的是承乾宮從前出去的小太監,我怎麽覺得那麽奇怪,承乾宮裏趕走的人,怎麽會去儲秀宮。”


    嵐琪知道根本就沒這回事,心裏卻是想,照這樣說皇上應該是和承乾宮有了默契,皇貴妃那兒也該是知道了的,卻不知皇貴妃是事先知道,還是這會兒才明白皇帝的用意。若是前者,她能犧牲妹妹為皇帝做事,果然是硬得起心腸,不說是對是錯,到底還是她一直以來的個性使然。


    而布貴人腳程快些,之後榮妃和端嬪也到了,說起魘鎮的事有了結果,端嬪唏噓:“那昨晚惠妃那宮女,又是怎麽回事?”


    榮妃看了看嵐琪,見她氣定神閑,自己想了想才說:“這就要問皇貴妃娘娘,人不是被她扣押了嗎?”反而提起,“隻說了魘鎮之術,那迷藥呢?”


    戴貴人也說:“是呀,皇上一定不會放過要害德妃娘娘的人,可怎麽都過去那麽久了,一點兒消息也沒有。”


    這宮裏鬧到後頭不了了之的事還少嗎?哪怕有結果,諸如這魘鎮之事,繞了幾個彎,皇帝心裏什麽都清楚,別人卻怎麽也參不透,嵐琪不怪在座姐妹對這一切的好奇心,誰不想活得通透?可如她這般好些事都知道的,其實也並不輕鬆,人活得糊塗一些,也是一種福氣。蘇麻喇嬤嬤曾經就告誡她,知道得太多看清了真相,有時候就隻剩下絕望了。


    這樣的話題囉唆一陣子,戴貴人問起景陽宮裏常在萬琉哈氏,說昨晚在承乾宮就沒見到她,今日怎麽也不跟著榮妃一起出門,榮妃說她病了還沒好。布貴人便與戴佳氏說要去看看她,她們先走後,榮妃才對嵐琪和端嬪說:“一會兒我要去趟長春宮。”


    嵐琪未言語,端嬪卻道:“去看她做什麽,你沒瞧見昨晚宜妃那模樣,恨不得要與她分席而坐,她們不是一向要好來著?連她們都要分了,咱們去湊什麽熱鬧,何況惠妃那個人死要麵子,你去了,她興許還覺得你是在看她笑話。”


    榮妃搖頭:“畢竟多年的姐妹,看著她這樣,你我心裏真的好受嗎?”


    嵐琪知道榮妃要去,自有她的算計,榮妃一向喜歡給人雪中送炭,更何況那個人是十幾年一起在這宮裏的,見榮妃有些下不來台,便笑道:“本來昨晚也沒什麽事,一個宮女瘋了而已,皇上又沒說惠妃姐姐怎麽了。若是人人都為此對長春宮敬而遠之,倒弄得像是宮裏有什麽事,再等有人瞎傳到書房裏,大阿哥也要嚇著了。姐姐是該去瞧瞧,皇上喜歡家和萬事興。”


    “還是妹妹寬仁,我就從你這兒過去,一會兒也不來了。”榮妃這般說罷,與二人告辭,一乘軟轎往長春宮來,果然見宮門緊閉,裏頭小太監開門時還鬼鬼祟祟的,見是榮妃娘娘,忙不迭地說:“娘娘有要緊的事兒嗎?咱們主子講,今天身子不爽利,不見客了。”


    “她不見客,又不是不見我,隻管讓我進去便是。”榮妃懶得與這些人廢話,自己推開了門大大方方地走進去。門前幾個守著的小宮女都如遇大赦一般,圍著榮妃道:“娘娘來了真好,您勸勸我家主子吧,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哪個也不見。”


    榮妃沒理會她們,徑直往裏頭走,一腳就踩在了碎裂的瓷器上,再仔細看,寢殿裏滿室狼藉,架子桌案上的東西被摔了一地。惠妃一個人歪在炕上,身上還是昨晚赴宴的衣裳,發髻已經散亂了,雙眸紅腫妝容渙散,聽見動靜瞧見是榮妃來,冷冷地哼笑一聲,又別過了臉去。


    “若進來的是皇上,怎麽辦?”榮妃踩著碎片,高一腳低一腳地進了門,嫌棄地將屋子裏看了一遍,歎息說,“你這樣砸一氣,慈寧宮裏能聽不見動靜嗎?”


    “不怕聽不見,有寶雲在,寶雲不就是他們的眼睛和耳朵嗎?”惠妃開口,似乎是哭泣太久,聲音真正變得幹啞,怎麽咳嗽也清楚不起來,澀澀的聲音說著,“還是嘴巴,代替他們拿大道理來教訓我。榮姐姐,我在宮裏這麽些年,就混到了被宮女教訓的地步。”


    榮妃蹙眉:“你若自重自尊,哪個敢教訓你?”


    “什麽是


    自重?什麽是自尊?”惠妃稍稍坐起來,“姐姐你有嗎?”


    “從前的惠貴人,什麽都有。”榮妃撥開炕上亂七八糟的東西,淺淺坐在炕沿上,“昨晚那個宮女是怎麽回事?”


    “何必明知故問?”


    榮妃心中一顫:“魘鎮的事,果然是你?那德妃的迷藥呢?”


    “不是我!”惠妃立刻反駁,雙目圓睜說,“儲秀宮裏的事,和我毫無關係,烏雅氏的迷藥更不是我。不錯,我是弄了布偶,可寫的不是四阿哥的生辰八字,寫的是烏雅氏的。可不說魘鎮這種怪力傳說是無稽之談,就是真的有用,我減筆了上頭的字,根本不會傷害她。而我也從來沒想傷害她,我隻是想斷了溫貴妃要回八阿哥的念頭,我怎麽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子?”


    “說到底,還不是你的錯?”榮妃冷然道,“今日我來看你,念的是昔日姐妹情分,你心裏一定覺得,我又來給你布施好心了,可摸著良心說,咱們一路走來一樣的命,我瞧著你落魄,除了唇亡齒寒,還能有什麽?我相信皇上放過你這一回,不是讓你跑回來摔東西發脾氣的,是想讓你反省,是給你機會,是看在大阿哥麵子上呀。”


    惠妃的眼淚似乎流盡了,想要哭卻擠不出一滴眼淚,怔怔地看著榮妃說:“我以為今天,皇上就該來拿我去法辦了,他怎麽不來呢?昨晚他看都不看我一眼,讓那些女人肆意地嘲笑我,他若真的顧念大阿哥,會這樣對我嗎?他不如殺了我,為什麽要讓我活著羞辱我?”


    “你為何執迷不悟?你明明是最聰明的人,怎麽就想不明白?”榮妃心中將一句話反反複複掂量,終於說出口,“你再不壓製自己的欲望,所有人都要看出來,你覬覦毓慶宮的位子,到時候不是瘋一個宮女,你別想活了,大阿哥也別想活了。”


    惠妃整個人定住了,這句話被榮妃說出口,她感覺自己的心像被人掏了出去。榮妃湊近她輕輕晃動肩膀說:“那是不能想的事,這也是我最後一次來提醒你,十幾年的情分,我還不至於冷血無情,可你真一心一意往死路上撲,我也拉不住的。咱們從前說,要給兒子求個親王位,為他們的子子孫孫求個好前程,這是求得的,毓慶宮的位子,可想也不能想啊。”


    “我沒有想,沒有想……”惠妃目光凝滯,皴裂的雙唇微微嚅動,不斷地重複這幾個詞,想要否認榮妃說的那些話,可是幹涸的眼中漸漸有眼淚流出,不知不覺就說起,“除了這個,我活在宮裏還有什麽意思?他對我早就恩斷義絕,那天夜裏說的話,還有昨天晚上的冷漠,你說,我憑什麽要這樣活著?”


    每一個人都有心魔,而欲望便是心魔的給養,欲望不斷膨脹,心魔就不斷強大,終有一日無法壓製,就會遭心魔反噬。此刻的惠妃正在被心魔吞噬,而剛才榮妃說出她真正的所求,她感覺到心像是被掏空的一刻,才略略有了解脫的感覺。


    “孩子們長大後,將來的事自有他們為自己做主,你眼下非要為他鋪路,隻會斷送他的前程,別讓他走不到為自己做主的那一天。”榮妃冷靜地說著,鬆開了扶著惠妃肩膀的手,“這一年一年的,不斷會有新人來,昨天那些人不過隨便幾句話你就承受不住了,可你這樣折騰下去,等我們人老珠黃時,被年輕的再這樣嘲笑,你還不得氣得死過去?四妃之位比上不足,比下綽綽有餘,你若非不自重自尊,我將來也隻能看別人笑話你了。”


    惠妃重重地擦去眼淚,冷笑一聲:“她們也配?”


    榮妃道:“的確不配,皇上雖沒有言明我們四人之間的差別,可不論什麽旨意,但凡提及你我,四妃之中你總是首位,這是皇上給你和大阿哥的尊貴,你若和我一樣排在烏雅氏之後,你是不是還得更瘋狂些?”


    “都是一樣的,何來主次之說,姐姐不必安慰我。”惠妃是被皇帝寒了心的,就這麽四個人,分什麽主次,對她而言根本不在乎。


    “哪是你的尊貴,是大阿哥未來的尊貴。”榮妃歎息道,“你一心所求的忘記了嗎?可子以母貴啊,你若為皇上所厭棄,大阿哥還有什麽將來?”


    惠妃似醍醐灌頂,榮妃又言:“在胤禔長大之前,你若在這後宮失去了尊貴,兒子都要被兄弟們看不起了,還爭什麽爭?快起來收拾收拾,好好清醒一下。”


    “我以為,你也討厭我了。”惠妃伸手撫了撫散亂的頭發,尷尬地想掩飾自暴自棄後的狼狽,“我還在想,誰會再踏足長春宮,你就來了。”


    榮妃苦笑:“昨天看你站在那裏,那幾個小常在吃了豹子膽地當麵羞辱你,我心裏真的很難受,咱們陪皇上那麽辛苦的日子熬過來,到頭來是這個下場?反正今天這些話,我也是最後一回說了,你好自為之。”


    這番話後,榮妃就起身要走,瞧瞧滿室狼藉,皺起眉頭說:“你這一晚上摔摔打打,沒嚇壞八阿哥?既然把孩子要來了,就好好養著,養不好,上頭又挑你的錯,你現在別怪他們虧待你,先夾著尾巴過日子。”


    惠妃沒為這幾句話動氣,隻是虛弱無力地說:“我也沒聽見那孩子哭鬧,要說這八阿哥,還真是和胤禔小時候很不一樣,她親娘那麽聰明,他也會是個聰明的孩子。”


    “皇貴妃把四阿哥教導好了,你看皇上多高興。八阿哥的事,也自己掂量掂量。”榮妃說完,小心翼翼地走出來,見外頭熬了一夜的宮女太監個個兒都神情憔悴,無奈地吩咐他們,“趕緊把屋子裏收拾好,伺候你家主子歇息要緊。”


    說完這些往外頭去,正見寶雲帶著宮女打水過來,瞧見她很是恭敬地行禮,榮妃看到寶雲嘴角的傷痕和微微腫脹的麵頰,蹙眉問:“臉怎麽了?”


    寶雲麵無表情地說:“奴婢沒管教好下人,主子教訓了奴婢。”


    榮妃很訝異,惠妃真是痰迷心竅了,竟然對寶雲動手,她就不怕太皇太後那裏聽說她如此暴戾,又要多一分厭惡嗎?


    “一會兒我會讓太醫來瞧瞧你家主子的身體,你也問太醫要一些消腫的藥膏,不然出門被人看到,人家還以為長春宮裏出什麽事了。”榮妃將目光從寶雲臉上移開,心底終究還有些骨氣和硬氣,冷聲道,“她終究是皇上冊封的惠妃,寶雲你是最聰明的人,青蓮能那樣照顧好皇貴妃,你怎麽就不能呢?”


    寶雲隻冷冷道了聲是,而榮妃今天大大方方地來,也不怕慈寧宮的眼線會去說什麽,見她如是,再不多說什麽,帶著人便走了。


    倒是出了門,吉芯憂慮地說:“娘娘這樣來一遭,皇上會不會怪您多事?”


    榮妃自行抖一抖裙擺,怕沾染上惠妃屋子裏的髒東西似的,歎口氣說:“若是平日,我也就想別人能記著我的好,這一次是真心的,皇上和太皇太後要怎麽想,我也管不著了。”說著回眸看一眼長春宮比起景陽宮更富麗堂皇的門麵,無奈地說,“她隻怕有一陣子,要在家裏頭養病了。”


    一行人往回走,冷不丁撞見宜妃帶著桃紅幾人在附近探頭探腦的,乍見榮妃從那裏過來,竟慌張地轉身就要走。榮妃昨晚看著宜妃的嘴臉早已厭惡至極,見她這般模樣,實在懶得搭理,領著人視若無睹地徑直走開,反讓宜妃更加尷尬。


    “她給我看什麽臉色,她們自己年老色衰不得意了,賴別人嗎?”宜妃沒好氣地嘀咕著,桃紅勸她少說幾句,又說皇帝近來對她挺好的,千萬別為了惠妃又和皇帝有了隔閡。


    宜妃忙跟她一路回去,更連聲說:“幸好我聰明,有些事不和她瞎摻和,這次的事莫名其妙,誰知道她到底和哪件事有關係。剛剛我還想好心去看看她呢,你看榮妃的臉色,一定是碰釘子了,咱們也免了的好。”


    如此一來,惠妃自中秋節後,便說病倒了。太醫一日一趟地去看,過了半月仍不見好轉,起先都以為她是那晚在承乾宮失了臉麵不願再露臉,這樣一來,倒是真覺得她病了。偶爾有妃嬪上門去探望,回來都說惠妃憔悴病弱,漸漸地人們就將中秋節那日的事淡忘了。


    長春宮病倒了,產後複出的德妃卻日益康健,從剛開始多走路都氣喘盜汗,如今已恢複了從前健康時的模樣,陪著太皇太後一整天也不會覺得累。玄燁三五日來瞧她一回,往往知道她陪了祖母一日,不舍得她再辛苦,嵐琪卻能精神十足地陪著說話,皇帝見她如此自然是很高興,彼此都在最好的年紀裏,本就不該體弱多病。


    宮裏自魘鎮之事有了結果,且德妃中迷藥的事本就拖久了,感興趣的人越來越少,加之鹹福宮也不似往年那樣鬧了。宮裏沒了熱鬧的話題,臨近年末時,竟有幾分皇帝年初東巡的光景,日日安寧平靜,連太皇太後都跟嵐琪嘀咕:“我怎麽就是不省心的命,竟天天盼著蘇麻喇來給我說點麻煩事兒。想我這把年紀還腦筋清醒,不就是被你們磨煉出來的嗎?”


    這自然是玩笑話,誰不盼著宮裏日子好過,轉眼秋風掃盡滿目金黃,冬日就到了。


    十一月上旬,皇帝下旨重修《太祖實錄》,纂修《三朝聖訓》,在朝廷揀選文大臣參與此項工程。這日來永和宮歇息,與嵐琪說起這件事,玄燁說還想纂修一本書記載平定三藩,隨手在炕桌上拿起筆寫下“平定三藩方略”,搖著頭說:“可他們如今都是階下囚,是孤魂野鬼,‘三藩’二字,真是抬舉,大臣們擬的這個名,朕不喜歡。你看呢?”


    嵐琪坐在一旁歪著腦袋看,嘴裏嘀咕著念這幾個字,忽而計上心頭,剛張嘴想說,忙伸手捂嘴:“臣妾可不能說,這是幹政了吧?太皇太後若知道了,要擰臣妾耳朵的。”


    嵐琪說著又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晃著腦袋講:“別的事臣妾撒撒嬌就算了,唯獨幹政的事,太皇太後一點兒不留餘地,皇上別問臣妾了。”


    玄燁笑道:“你多大能耐了,還能幹政,不過是個名字,快說你想到什麽了?再矯情不說,朕先治你欺君之罪。”


    嵐琪不服氣:“皇上好大氣勢,嚇唬臣妾一句話就夠了。”說完就被玄燁拿筆杆子敲了腦袋,罵道:“你怎麽那麽多廢話,近些日子身體好了,又跟從前一樣能說會道,瞧著你病弱雖心疼,可安安靜靜的,耳根子很清淨呢。”


    嵐琪笑得眼眉彎彎,拿過玄燁手裏的筆,挪動身體蹭到他懷裏,在蒼勁有力的字跡下清逸秀氣地寫下一行楷書,玄燁伸過腦袋看,卻是“平定三逆方略”,隻是改了一個字。


    “皇上覺得三藩太抬舉,那就給人家應有的名分,他們叛逆主上,一個逆字總成吧。”嵐琪得意地看著玄燁,其實她是胡亂想的,可皇帝竟然真的點頭了,這叫她有些受寵若驚,慌忙解釋自己是瞎想的,可玄燁說的確很好,就這麽定了,嵐琪才著急地說,“皇上可千萬別對人說,是臣妾提的,您說不是幹政,太皇太後可不這麽想,臣妾回頭一定又要挨罵了。”


    玄燁笑意甚濃,在她耳垂上輕輕一吻:“又要被擰耳朵了?”


    嵐琪覺得癢要躲開,可又被玄燁掐了腰撓癢癢,兩人正嬉笑一團,外頭李公公的聲音尷尬地響起:“萬歲爺,承乾宮裏宣太醫了,青蓮派人來說,皇貴妃娘娘病了,請皇上過去瞧瞧。”


    “病了?”玄燁顯然不大高興,正與嵐琪你儂我儂時,承乾宮這是湊什麽熱鬧,從前鹹福宮溫貴妃喜歡鬧這一出狼來了,如今皇貴妃也學了壞毛病嗎?


    “皇上去瞧瞧吧,臣妾前幾日見過皇貴妃娘娘,氣色是不大好。這兒過去就幾步路的工夫,您去看看何妨?”嵐琪則不以為意,推著玄燁下炕,一麵自己先下來,等著給他穿靴子。


    玄燁很不情願,忽而說:“你也換了衣裳,既然是病了,你去探望也是應該的。真的病了另說,若又是鬧什麽脾氣,朕立時隨你回來。”


    嵐琪伸手給他係好領子,又彎腰給穿好靴子,環春幾人聽見動靜已捧了氅衣來,玄燁讓她們再去拿德妃的來,嵐琪推托:“皇上不怕臣妾過去了,皇貴妃娘娘更不開心,哪怕您不在乎,也想想臣妾難做呀。”


    玄燁就是不高興,竟嘀咕著:“你若不去,朕也不去了。”


    嵐琪知道皇帝脾氣擰巴的時候怎麽說也說不通,心想皇貴妃從前不鬧這個毛病,前幾日瞧見氣色的確差,隻能打賭是真的病了,匆匆穿戴隨駕而來,隻見承乾宮寢殿裏燈火通明。


    四阿哥被乳母領著等在門外頭,小家夥眼睛通紅,似哭過了的,見父親一行到了,撲上來問:“皇阿瑪,額娘病了嗎?”


    玄燁安撫他兩句,依舊讓乳母領著,徑自往裏走。嵐琪朝四阿哥笑了笑,胤禛乖巧地蹭過來拉著德娘娘的手,似乎想蹭著一起進門去瞧瞧額娘,嵐琪隻能哄他:“一會兒就帶胤禛進去,德娘娘很快就出來陪你好嗎?”


    這般才安撫了皇子,等她再跟進門時,但聽太醫說:“恭喜皇上,皇貴妃娘娘有喜了。”嵐琪恍然一震,竟不知自己是什麽情緒。往裏走,瞧見皇貴妃坐在床頭,正眼神呆滯地看著肚子上方的被褥,太醫絮絮叨叨地還在說著什麽,皇貴妃卻似充耳不聞,嵐琪不解她這般模樣,難道不高興?


    玄燁走向皇貴妃,她抬眼見德妃也在,眼中沒晃過什麽異樣情緒,聽玄燁對她說:“朕依你的話,過幾個月再告訴外頭的人,你怕孩子太小氣了,那就好好嗬護著。”


    嵐琪覺得自己不適合在跟前,稍稍欠身後,轉身往外頭去,四阿哥就等在門口,一見她出來就跑上來問:“我能去見額娘了嗎?”


    “四阿哥再等一下,等皇阿瑪出來就好。”嵐琪蹲下來摸摸胤禛的腦袋,這孩子是真心喜歡他的額娘呀,欣慰兒子有好的品格,也難免心頭的酸澀,若是這孩子還在自己膝下,也一定會這樣心疼自己。


    胤禛則委屈地問著:“德娘娘,額娘她是不是因為我累病的?”一旁乳母忙解釋說:“皇貴妃娘娘陪著四阿哥玩耍,突然說頭暈眼花,幸好是原就坐在炕上的,沒摔倒。”


    胤禛自責地說:“兒臣以後再也不皮了。”


    嵐琪無奈地笑著:“四阿哥不要太擔心,時辰不早你該去睡了。你乖乖的,皇貴妃娘娘才安心,對不對?”


    小家夥立刻答應,乖巧地謝過德妃,拉著乳母說要回去睡覺。嵐琪送他到外頭,看著兒子的身影消失,才想起自己該回去了,她留在這裏沒有意思,皇貴妃不願看到她,而玄燁應該也離不開。可才轉身要走,裏頭有動靜,玄燁出來喊住了嵐琪:“皇貴妃想見你。”


    “見臣妾?”


    “不知她要說什麽,她看起來情緒不大好,不管說什麽,你心裏掂量掂量再回答,朕在外頭等你,一會兒就回永和宮,她不需要朕留下。”玄燁微微蹙眉,徑自在邊上坐下,嵐琪不敢怠慢,趕緊往裏頭來。


    皇貴妃依舊是剛才的模樣,瞧見嵐琪來了,示意她在邊上坐,嵐琪見她悶悶的,索性主動開口問:“娘娘找嬪妾,可有什麽吩咐?”


    皇貴妃這才麵無表情地問:“我聽說你生公主前,太醫已經告訴你這孩子是保不住的?”


    “早先時這樣說過,後來時好時壞,孩子漸漸大了,就不大說了。”幾個月過去了,嵐琪想起來依舊是碎骨剜心地痛,不由自主垂下眼簾,“雖然太醫事後還總是提起嬪妾要保住這個孩子是錯誤的選擇,可是嬪妾不後悔。”


    皇貴妃則苦笑:“太醫這次沒有說我這個孩子會怎麽樣,可早幾年我接連失去孩子時,他們就斷言我不可能再有機會。今年突發奇想吃了一陣子坐胎藥,可是看你生公主那麽慘,我又害怕了,撂下好些日子,誰能想到,送子觀音這會兒來眷顧我了。”


    嵐琪抬起頭看她,皇貴妃神情柔軟,和平日很不一樣,她自顧自地說著:“可是太醫曾經說過,我即便有了孩子,也很難保住,往後的日子,我大概就是要一天天地等他離開我。”


    “娘娘安心些,皇上會為您選最好的太醫。”


    “你不必哄我。”皇貴妃的眼神虛軟無力,慢慢說著,“前陣子吃坐胎藥,我滿心期待這一天,覺得到時候一定歡喜瘋了,可現在我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已經開始等他離開我了。畢竟之前那兩次,我怎麽養都沒用,太醫也好,我家裏找來的什麽名醫也好,都斷言我難再生育,就連我家人,也都放棄了。我猜想就是這個緣故,他們才把我妹妹又送進來。我從前和鈕祜祿氏針鋒相對,如今也不過是走了她的老路。”


    嵐琪覺得眼前的皇貴妃很陌生,她們相鄰而居後,反比從前安生許多,且每一次見到皇貴妃,都會感覺到她身上有變化。今天這樣子,更是叫嵐琪無法回憶從前的佟妃是何種嘴臉,那時候蘇麻喇嬤嬤還教導她,將來千萬不要變成第二個佟妃,可如今人家自己,就已經脫胎換骨了。


    “為了安胎,我必然不能全心照顧胤禛,可你們不要以為我就此不喜歡他了。”皇貴妃眼中閃爍起堅毅的目光,皺眉看著嵐琪,滿麵防備之態,“我隻是一段日子要疏忽他,你們不要以為可以趁機把他要回去。”


    嵐琪聞言呆滯,她剛剛真是多慮了,而皇貴妃繼續說:“這孩子若生下來,我自然要全心全意照顧他,難免要對胤禛顧此失彼,可在我心裏他是無可取代的。你不要有非分之想,不要在皇上耳邊吹枕頭風設法要回兒子,你若敢動這個心思,我絕對不會放過你。溫貴妃那麽慫,我還以為她會繼續去找惠妃的麻煩,直到把八阿哥要回去,結果就這麽放棄了,可見她的確是不在乎八阿哥的。可我不同,胤禛是我的兒子,你休想。”


    嵐琪哭笑不得,唯有垂首答應:“嬪妾記住了,娘娘您放心,沒有人會要走四阿哥。嬪妾剛才來,四阿哥一直焦急地等在外頭,可見這孩子心裏隻有您,誰都帶不走他。”


    皇貴妃竟濕潤了眼眶,微微哽咽道:“你要記著你說的話,不然的話,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是。”嵐琪應諾。之後相對無語,靜了半刻覺得坐著也沒意思,起身要告辭,皇貴妃又道:“他很快就會明白什麽是親額娘,什麽是養母,就這幾年光景了,你讓他再完全屬於我幾年。”


    嵐琪竟是心頭發酸,答應後匆匆離去,外頭玄燁見她這副神情,憂心地問:“她為難你了?”


    “皇上,回永和宮再說。”嵐琪微笑起來,拉著玄燁要走,隻等回到自己的寢殿裏,才一麵為玄燁換衣裳,一麵將方才的事說了。果然皇帝亦是哭笑不得,安撫嵐琪:“她就是這個脾氣,一直沒變過。”


    “胤禛很心疼皇貴妃娘娘,他們母子讓誰看著都像是親生的。”嵐琪欣慰又心酸地說,“臣妾不奢求四阿哥將來多待見臣妾這個生母,若是一味地要求他,一味地要破壞他們母子感情,四阿哥反而會恨臣妾吧,一切順其自然就好,皇上您說是不是?”


    玄燁笑道:“你是在提醒朕,將來不要為難兒子?”


    “皇上聽得明白,臣妾可就省心啦。”嵐琪這才高興起來,而玄燁也哄著她說皇貴妃有孕的事,生怕她吃醋,之後雖不如先頭那樣熱乎,還是安心愉悅地度過一晚,而翌日宮裏頭傳說的,也是承乾宮皇貴妃病倒,並沒有什麽孕事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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