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時天氣終於暖和,屋子裏都不用燒炭了。因知道園子裏春花爛漫,可苦於不得出門,嵐琪今天見了盼夏讓去折幾枝花來,明天見了玉葵又要她去折柳條來編籃子,可是誰也不理睬她,知道她就一心想出去散散,每天隻管騙她吃了藥,其他的通通不應。


    “你呀,從前都不見這樣的,現在隻會折騰人,環春她們伺候你都累瘦了,不知道體貼還總想要這個那個,等你病好了什麽要不得,再不許胡鬧了啊。”連布常在都沒了耐心,聽她央求自己去把環春藏起來的書找出來,哭笑不得地嗔怪,更忍不住提起皇帝,說,“乾清宮的奴才都愁死了,皇上臉上一直沒見笑臉,你快快好全了,他們才能鬆口氣。”


    今春皇帝未赴圍場行獵,三藩到了要緊的時刻,終日隻盯著前朝的事,難得閑下來,也隻偶爾見見榮貴人、宜貴人等,心情一直不見好,唯有李公公隔日稟告烏常在身體在慢慢康複時,才會見他眉頭稍稍鬆一些。今日李公公又來稟告,笑著說嵐琪最近天天在殿內發脾氣,可見是好全了,連咳嗽也少了。


    “她發什麽脾氣?”玄燁不解,“宮裏的人怠慢她?”


    李公公無奈地笑:“奴才也著人打聽了,說是常在吃膩了白粥小菜要吃肉,也想下床走動出門逛逛,白天又要看看書寫寫字,可環春怕看書傷神把書都藏起來了,常在就和她生氣,連環春喂藥都不肯吃,好在有布常在支應著,總算每天還吃藥。奴才想,烏常在的身子該是不要緊了,每天光和宮女們鬥嘴,就足夠精神了。”


    玄燁不知該心疼還是該生氣,怎麽這樣病一場,她還是沒變樣,原以為受了那麽大的屈辱,心性多少要變一變,可還是這副長不大的模樣,心裏原是歡喜的,又擔心她就是這麽好的性子,才總讓人欺負。


    李公公見皇帝麵色稍霽,忙趁熱打鐵,故意說:“奴才以為,皇上也該去瞧瞧常在了,常在心裏一定盼著您去,您總不過去看也不派人問一問,萬一不知道您的心意,常在憋悶在心裏也不表露,才最讓人心疼呢。”


    一語說中玄燁的心事,他果然擔心這小丫頭把心事藏起來自己悶著,受了這麽大的屈辱,怎麽會完全沒事,心下糾結良久,便吩咐李公公:“讓禦膳房想法兒做些清淡的葷菜來,她總吃白粥小菜也養不出精神,弄好了來告訴朕,帶了一起去鍾粹宮。”


    李公公終於鬆口氣,忙不迭出來派人去告知禦膳房,一個時辰後那邊準備妥當,便來請皇帝移駕。


    玄燁來時,正好見布常在要過去東配殿,說是該吃藥了,嵐琪那裏又撒嬌不肯吃,環春、玉葵勸不動,才來請她。


    玄燁讚她這些日子用心照拂,布常在欣然笑道:“這是臣妾該做的。”之後便退了回去,她對帝心聖恩早沒了奢求,雖然性子弱不經事,可為了女兒,她就知道自己該怎麽在這宮裏過日子,和嵐琪的姐妹情深,才是能支持她長久立足的信念。


    皇帝慢步走到窗下,正聽裏頭環春說:“主子這樣磨人,奴婢們可真要哭了,怎麽就不吃藥呢?冰糖蜜棗都有,您還要什麽?”


    興許是見環春真的著急了,嵐琪聽著也委委屈屈地說:“藥太苦了,我每天灌一肚子,身上的氣息都是苦的,我真的好多了,你們求求太醫能不能換別的來?我每天和你們鬥鬥嘴,你們懶得理我,反而能歇歇不是。我這就把藥吃了,環春你也把書還給我好不好?”


    玄燁默默聽著,臉上有了笑意。不久環春端了藥碗出來,乍見皇帝在窗下站著,忙過來屈膝叩首,玄燁卻比了個噓聲,讓到了遠處才問:“她每天都這樣鬧嗎?”


    環春笑著應道:“前些日子病得重時不鬧的,主子每天自己就惦記著幾時該吃藥了,一心要把身體養好。就是這幾天好了,才總愛撒嬌,也是怕奴婢們擔心她,才每天精精神神地鬧著玩,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可安靜了,隻管養精神。太醫們都說主子是自己養好的,說生病的人最怕期期艾艾,主子這樣活潑再好不過了。”


    “回頭讓李總管賞你們,想要什麽自己說去。”玄燁心情甚好,轉身到了門前,恰見玉葵也出來,問裏頭是不是沒別人了,才悄聲進去。


    嵐琪這邊渾然不知皇帝到來,因環春終於熬不住把書還給她,正捧著上回讀了一半的閑書興衝衝地看著。身上隻穿著寢衣,披著被子趴在床上,大概這樣不舒服,自己裹了被子要坐起來,動作靈巧輕快,果真不是病人的模樣,隻是一轉身就看到玄燁站在跟前,小人兒吃驚不小,可天知道她怎麽想的,看到玄燁後最先想到的,是立刻把手裏的書藏到背後去。


    這個小小的舉動,讓玄燁實在憐惜不起來,走上來伸出手,繃著臉也不說話。半晌嵐琪才抿著嘴,依依不舍地把書交了出來。玄燁卷了書,在她額頭輕輕一敲:“給你,是讓你現在看的嗎?”


    可明明半玩笑的一句話,臉上也沒那麽嚴肅,眼前的人卻鼻尖泛紅雙目晶瑩,腦袋稍稍一晃眼淚就從雙頰滑落,連忙又抬手抹去,拉開床上的被子騰出空地請皇帝坐,一邊摸摸自己的頭發怕太淩亂失儀。可手忙腳亂做這些時,眼淚還是止不住往下落。當玄燁過來將她抱入懷中,烏雅嵐琪竟是第一次在皇帝懷裏哭出聲。那一聲聲,哭得人心都要碎了。


    好半天才平靜下來,玄燁輕輕撫摸她的背脊,含笑問道:“是不是因為朕一直沒來看你?”


    “以為您生氣,氣臣妾沒用,總讓人欺負。”嵐琪毫不避諱地用了“欺負”二字,哪怕那一個人是尊貴的佟妃呢,從皇帝懷裏坐起來,哭花的臉上露出笑容,還含著淚的眼眸裏更有堅毅之色,“一定再沒有下回了,臣妾又不傻。”


    玄燁嗔笑:“烏雅嵐琪不傻,還有傻的人嗎?”


    “可不是嗎?”嵐琪順嘴就應了,可停一瞬回過味來,看見玄燁滿目笑意,不禁又羞又急,被玄燁摟在懷裏“可不是嗎,是不是”地問著,她嬌滴滴嗚咽了幾聲,“臣妾可不傻。”


    撫摸著嵐琪的背脊,玄燁感覺懷裏的人又瘦了許多,抱起來在額頭輕輕一吻:“健健康康的才好,朕要烏雅嵐琪陪著朕一輩子,答應朕。”


    “臣妾答應皇上。”嵐琪重重地點了點頭,就被玄燁輕輕捏了臉頰:“先好好吃飯,把你這小身子骨養起來,朕給你帶好些好吃的,環春不給你吃的,朕都給你帶來了。”


    嵐琪聞言兩眼放光,不過大半個月清淡飲食,好像被餓了十幾年似的,聽見外頭傳膳的動靜,渾身都有勁兒,想讓宮女來給更衣,皇帝卻叫把菜都搬進來放在炕上,就讓她穿著寢衣披一件衣裳,一起盤膝在小桌上對坐進膳。


    玄燁近來因朝務繁忙每日禦膳也懶怠動,為此禦膳房還稟告到太皇太後那裏,讓他被皇祖母責備了一頓。可一邊煩惱朝廷的事,一邊又擔心著嵐琪,何來的食欲,當一個人麵對一大桌毫無新意的膳食時,唯剩厭倦。


    而此刻麵前這個瘦瘦小小的人,大病初愈臉上氣血還沒完全恢複,看見滿桌美味珍饈,卻毫不客氣地大口吃著,連後宮裏司空見慣的矜持都沒有。吃飯熱鬧才有趣,玄燁一時也動了胃口,陪著吃了不少,之後便隻看著她細嚼慢咽神情滿足地品嚐每一樣東西,但沒多久也放下了碗筷,臉上好一陣惋惜之態。


    “怎麽了?你隻管吃你的便是了,朕就想看著你。”玄燁哄她繼續,還給夾了菜,可嵐琪卻搖頭:“吃不下了,不久才吃的藥,而且每天清粥小菜,胃口都變小了。”她說著,低頭摸了摸肚子,一抬頭見玄燁看著她,才想起該有的矜持,垂首赧然笑道,“臣妾失儀了。”


    玄燁湊過來伸手也摸摸她毫不見肉的肚子,笑意深長地說道:“早些把身子養好了,給朕生個小阿哥,太子哥哥要一個聰明能幹的弟弟。”


    此語曖昧又甜蜜,嵐琪不禁羞赧,又嬌然笑道:“皇上才剛說臣妾傻呢,將來便是有弟弟了,也不會能幹。”


    “胡說。”玄燁在她額頭上重重一扣,“朕的孩子怎會不聰明能幹?快過來坐。”說著把嵐琪拉到身邊來,便懶洋洋道,“我們歇一歇,朕一會兒又要走的。”


    兩人依偎著說會兒話,可嵐琪今天不犯困,身邊的皇帝卻先睡著了,也不曉得他多久沒好好休息過了。聽見平穩安寧的呼吸聲,嵐琪躺在他身上一動不敢動,生怕打攪他難得的好眠,必然是日夜辛苦積勞如是,入宮那會兒也不覺得皇帝有多辛苦,直到真正走近他身邊,才明白有天下的重擔有多沉。


    “朕要烏雅嵐琪陪著朕一輩子。”這一句他才剛說過的話,暖著人心,也不由得讓嵐琪想起赫舍裏皇後去世時,黑壓壓的暴雨中,他對李公公說“朕再也聽不見她說這樣的話”,一時心疼不已。


    烏雅嵐琪不是皇帝唯一的女人,將來也許還會有更討人喜歡的新人出現,可不論同在皇城不得相見,還是近在他身邊日夜相伴,她都希望自己能陪他一輩子,要陪一輩子,就必須健康地活下去。


    安然想著這些,春日陽光自明窗落下,暖融融的氣氛裏,嵐琪竟也不知不覺睡過去。等她從夢中醒來時,玄燁已經不在了。


    “主子醒了?”瞧見環春進來,帶著這些日子必不可少的湯藥氣息,看著那一碗黑漆漆的藥,而自己又是睡在床上,不免悵然,問環春:“我做夢了嗎?”


    “您睡得很香,做夢了嗎?”環春笑問,一邊已把藥端到她眼前。


    “我是說……”嵐琪心中竟莫名忐忑起來,指著窗下已收拾幹淨的炕頭問,“皇上來過嗎?我剛才是不是和皇上一起吃飯來著,就在那裏?”


    環春笑悠悠道:“怎麽沒來過,真真切切地來過,主子睡糊塗了?是您靠著皇上就睡著了,皇上要走時喊了您幾聲也不醒,就親自把您抱在床上才走的。”


    空懸的心安穩落下,立刻就滿足了,嵐琪眼睛眨也不眨地伸手拿過藥,“咕咚咕咚”就喝下去,環春“哎喲”了一聲:“主子今天也太乖了,說到底,還是皇上有本事。”


    嵐琪把藥碗塞給她,得意又歡喜地扭頭撇著嘴道:“你們自然不能和皇上比的,可是皇上以外,也沒人能和你們比了。”


    玉葵正捧了手巾來侍奉,聽見這句故意對環春笑道:“姐姐聽聽,主子最會說話哄咱們高興,可撒嬌發脾氣的時候,也隻會折騰我們。”


    “我再不鬧了,多苦的藥都吃。”嵐琪笑靨如花精神甚好,好好吃藥身體才能完全恢複,她要健健康康的,給玄燁生小阿哥,健健康康地陪他一輩子。


    不過那一日後,皇帝並未自此親近鍾粹宮,不過偶爾派李公公低調地來問一問,平日裏侍奉在乾清宮的,仍舊是榮貴人、宜貴人幾位,不管烏常在是否因病著不能侍寢,似乎皇帝的熱情仍舊遠不如從前。


    而承乾宮的落寞,誰都看在眼裏,可不論是烏常在被罰光腳站在寒地裏,還是端貴人小產,所有的事都無人斥責佟妃,也無人追究緣故。看似太平無事,實則卻把佟妃驕傲的耐心一點一點磨光。起先她還會在殿閣裏哭,越往後越冷清的日子裏,她就每天冷冷地發呆,靜珠時時刻刻伺候在身邊,卻隻感覺到主子身上的戾氣越來越重。


    這日針線房來人給佟妃量夏日衣服的尺寸,她冷笑著問:“昭妃娘娘如今這樣大方了?皇後的陵墓還停著沒複工,宮裏倒做起新衣裳了。”


    針線房的太監宮女都不敢接嘴,靜珠在邊上賠笑著,等人都走了,才勸主子說:“您何苦說這些話,傳出去又是是非。”


    佟妃不屑地笑道:“傳出去又如何?那些人巴不得看我自此落寞沒聲兒了,我偏不要,太皇太後和皇上能冷落我,可她們一個個休想輕賤我。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臉不是別人給的,是自己掙的,如今笑過我的人,將來我都要讓她們哭。”


    這一份氣性果然隨著些許閑言碎語傳出去,礙於佟妃的地位以及傳言的真假難辨,也無人敢挑釁承乾宮,或去太皇太後麵前搬弄是非。可老人家心裏明鏡兒似的,每每聽說些什麽,隻幽幽歎道:“好好一個孩子,生了這副心腸,她姑母從前是多柔弱溫和的一個人。”


    “皇上心裏明白就好,皇上明白,好些事也就鬧不出來了。”蘇麻喇嬤嬤總是這樣勸,可心裏明白佟妃這樣子,宮裏早晚還得出事。


    但因三藩大勢漸盡、捷報頻傳,朝廷上下一派昂揚鬥誌,太皇太後為這件事高興,其他的能不管也就不管了。昭妃準備著端陽節好好熱鬧一下,且正是不冷不熱的氣候,宮裏宮外多有人走動往來,後宮合著前朝一樣,生機盎然。


    嵐琪的身體也在這百花爛漫的季節裏完全康複,頭一件事自然是來向慈寧宮請安。這天等著妃嬪們請安散了,午前時一個人往太皇太後這裏走來。


    路上經過當日自己光腳站著的地方時,環春有心扶著主子快些走,嵐琪卻停下來駐足看了須臾,對她們說:“嬤嬤要我記著呢,所以往後每看見一次,就是提醒我不能忘了當日的屈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絕不能有一天也變得那樣猙獰可怕。”


    之後到慈寧宮門外,門前小太監都不等去通報,殷勤引著烏常在進去,笑著給她道安,說:“常在好久不來,太皇太後天天惦記呢。”


    等到寢殿外頭,蘇麻喇嬤嬤已經迎出來,滿臉喜慶親和:“可算是大安了,這些日子奴婢不曾去探望常在,您心裏可怨懟了吧?”


    嵐琪軟軟嬌嬌地笑著,挽著嬤嬤往裏走:“哪裏會怨懟,就是特別想您。”


    嬤嬤笑嗬嗬地說:“太皇太後也想著呢,近些日子總念叨,聽說您已經下床在院子裏轉悠了,責怪您都不記著先來這裏瞧瞧。”


    說話工夫已到了太皇太後麵前,老人家正看宮女繡手帕,聽見蘇麻喇嬤嬤說:“主子瞧瞧誰來了。”抬眼見是嵐琪,心裏喜歡,嘴上卻道:“你可是嫌棄我這裏伺候人太辛苦,才折騰自己病一場,好偷懶不來?”


    嵐琪伏到膝下叩首行禮,再抬起頭已經雙目通紅。太皇太後好不憐惜,讓到跟前來,挽著手細細地看她,好些日子不見,這小丫頭的眼眉竟開始生得嫵媚,從前清秀嬌俏的樣子倒漸漸淡了,不免取笑她:“病一場,可長得難看了。”


    嵐琪笑道:“難看也不打緊,反正在您跟前伺候,好看不好看都一樣。”


    蘇麻喇嬤嬤卻在邊上笑道:“可在皇上麵前伺候,不好看可就不討喜歡了。”


    太皇太後大笑:“你再逗她,越發不喜歡咱們這裏,又要偷懶不來了。”說著讓嵐琪在身旁坐下,把宮女的手帕拿過來遞給她,“這塊帕子等著用,你手上功夫好,可不許再偷懶了。”


    嵐琪接過來,一邊繡著一邊聽太皇太後和她講話。大家都不提當日的事,她自己也覺得挺好,過去了就過去吧,提起來也沒意思。可之後要伺候傳膳時,正說笑讓她陪太皇太後坐著也受用一回別動,外頭卻有宮女來,將蘇麻喇嬤嬤請出去說:“佟妃娘娘來了,在宮外頭求見呢,奴婢瞧那架勢,不讓進就要跪著求了。”


    嬤嬤不禁蹙眉,可也看透佟妃的心性,烏常在若不在,她興許還會跪求一見,眼下人家在裏頭她必然知道,犯不著讓自己沒臉,便吩咐道:“就說主子用膳了,請佟妃也早些回去用膳,其他不必多說,讓她自己決定吧。要真跪在門口等,那就跪著好了。”


    等嬤嬤回來擺膳,也不提外頭來了什麽人,直到午後太皇太後要歇覺,讓嵐琪有精神的話去瞧瞧端貴人,讓她離開了,蘇麻喇嬤嬤這才提起佟妃的事。太皇太後搖頭歎道:“不錯,再過些日子見她不遲。”


    嵐琪這邊奉命欲往端貴人處去,為她小產的事也曾難過一陣子,本不知若去探望該說些什麽,今日不得不去,也就不顧忌這麽多了。可想不到,離開慈寧宮不遠,竟在那天遇見佟妃的地方突然再見到她,隻聽環春輕聲說:“出門時聽講來過,蘇麻喇嬤嬤沒讓見,沒想到竟然等在這裏。”


    嵐琪按下情緒,領著她們過來行禮,佟妃忙笑道:“烏常在的禮本宮可不敢承受,你多金貴的人。”


    “嬪妾不敢。”嵐琪徐徐而降,規規矩矩地行禮問安。


    “如今宮裏還有哪一個能陪著太皇太後用膳?本宮沒資格,恐怕昭妃娘娘也沒資格,就隻有你了。”佟妃輕輕哼一聲,喚靜珠,“趕緊讓烏常在起來。”


    嵐琪也不等人攙扶,自己穩穩地站起來了,垂首不看眼前的人,她不想看見她猙獰的笑容。可佟妃本就故意在這裏等她,自然有些話要講,清了清嗓子道:“本宮那日或許氣大了些,可到底沒違了宮裏的規矩,你們擋了本宮的去路,就是犯上有錯,如今事情過去了,大家相安無事最好。但再有句話,還是要親口囑咐你,烏常在,任何時候也別忘了自己的斤兩,日子還長著呢,有些話不說明白,你也能懂吧?”


    嵐琪心頭一驚,玄燁曾笑她傻,可她從來都不傻,在這宮裏不能聽話聽音,就白長一對耳朵。佟妃這句話的意思,可不就是在警告她,太皇太後年事已高,將來西歸瑤池,還有誰來給她撐腰。


    “記著了?”佟妃笑聲得意不可一世,挽著靜珠轉身離去。嵐琪的身子晃了一晃,環春扶著她急忙問:“主子沒事吧?”


    嵐琪搖了搖頭,這個女人顯然故意要在她心裏種下陰影,才會跑來說這一句話,可惜白費了。她從來沒把慈寧宮當自己的靠山,日子過得風光也好黯然也好,太皇太後疼愛她,她自己孝敬,為皇上孝敬,憑的都是心意。若說要以此求什麽,那從一開始就錯了,也就斷不會有什麽結果。


    “剛才那些話,你們隻當沒聽見,不要去搬弄是非。”嵐琪吩咐身邊的人,更難得露出嚴肅的神情,“咱們過自己的日子,犯不著她的,我心裏從來都不害怕,你們也不要怕。”


    去過端貴人的住處,再回鍾粹宮,因不得不路過佟妃的殿閣,到了跟前自然也收斂低調一些。可剛要走過去,卻見承乾宮門口吵吵鬧鬧,嵐琪一時好奇往那兒瞧了一眼,但見一個宮女被摁在地上,一個小太監擼起了袖子正左右開弓地扇巴掌。宮裏頭素來有打人不打臉的規矩,怕的是萬一臉上醜陋驚擾了聖駕,可真要打,也沒人攔得住。


    “主子,咱們別管閑事。”環春拉了拉嵐琪繼續朝前走,到了鍾粹宮關了門才繼續說,“佟妃娘娘脾氣不好,打罵奴才是常有的事,就算有人要管也輪不到咱們啊。”


    嵐琪明白,隻是覺得那宮女可憐,看著不過十二三歲的樣子,她自然就想起自己才入宮時的光景,可惜她人微力薄,隻能眼睜睜看著她挨打。


    之後換了衣裳,洗手在窗下寫字,許是大病初愈,又在外頭


    晃悠好半天,手裏筆顫得厲害,便想歇一歇,外頭卻有人來,玉葵進來說:“針線房的人來了,您前些日子病著,一直沒能量著尺寸。”


    嵐琪笑盈盈地說:“他們量了便量了,可別告訴別人知道,特別是萬歲爺那兒。”


    她這一病瘦了不少,舊年還對皇上說自己的尺寸寬了好些,可病起後穿衣裳,無不在身上晃蕩,這會兒宮女們給她量尺寸,也笑著說:“烏常在可又瘦了,不過您身量可長高些了呢。”


    “是嗎?”嵐琪拉著香月比畫,香月笑道:“奴婢也長了,主子和奴婢比可不成。”


    因將布常在也請來一起在這裏量了,她們幾個人打了簾子進來,隻聽布常在問:“外頭那個小宮女是你們的人嗎?怎麽臉腫成那個樣子,還領著在外頭走,撞見上頭可就不好了,趕緊讓她回去吧。”


    嵐琪聽見,便自己走出來,才掀開門簾就看到那小丫頭站在院子裏,手裏捧著針線籃子,身形瘦小單薄,臉腫得嚇人,很是可憐。


    針線房為首的嬤嬤便歎道:“剛才去佟妃娘娘那兒,娘娘讓給做一套新衣裳,正給量尺寸,這丫頭不知道犯了什麽錯,奴婢回過神來,娘娘已經嗬斥人把她拖出去打了。因二位常在這裏是最後一處,伺候好了您二位,就要回去的,怕她一個人在宮裏瞎走衝撞了誰,才帶過來,不想還是驚擾了二位主子。”


    這老嬤嬤倒是和氣心善的人,一邊說一邊就要給嵐琪和布常在行禮告罪,嵐琪忙叫環春攙扶住一旁坐著喝口茶,又轉身挑起簾子看看。那小丫頭若說可憐是必然的,不過站在那裏脊梁挺得筆直,沒有哭也沒有驚恐,小小年紀很不一樣。


    “我這兒有些藥。”嵐琪說著指了玉葵去拿。要說那些創傷藥,還是她挨太皇太後打的時候多出來的,所以拿來了又擔心會不會壞掉。玉葵說那些開了用過的早就扔掉了,這些用蠟封得嚴嚴實實的,太醫說過放幾年也不要緊。


    “嬤嬤拿去給那孩子用吧,瞧著怪可憐的,你們也不方便找太醫。”嵐琪讓玉葵給了,老嬤嬤便要喊那宮女進來謝恩,嵐琪讓免了,“她心裏一定不好受,我給她藥也不圖她來磕個頭。”


    布常在則問:“看著年紀很小,宮裏近來新選的宮女怎麽年紀越來越小了?”


    嬤嬤應著:“這孩子家裏犯了事兒,全家都給抄沒了,所以這個年紀也給送了進來。叫奴婢說,在宮裏總比在外頭好些,一樣做伺候人的事兒。很靈巧安靜的孩子,別看歲數小,手上功夫可不弱,奴婢難得遇見一個有天賦的孩子,所以就親自帶著了。”


    “怪可憐的。”布常在幽幽歎道,“不過能遇見嬤嬤您,也是她的造化。”


    針線房的人不久便散去了,布常在和嵐琪說一會兒話也自己去歇著。小宮女的事眾人漸漸也淡忘,畢竟宮裏頭這樣的事太多,時間久看得慣了,也就麻木了。


    天氣漸熱,轉眼就到了端午節,那日午宴後太皇太後就讓親貴女眷們各自散了去玩耍。宜貴人在禦花園玩了半天回來翊坤宮,正見冬雲出來,恭恭敬敬地笑著道:“宜貴人可回來了,您家妹妹等好久了,娘娘家的夫人們瞧見小姐要出宮,說既然住在一處的,何不來瞧瞧,可人帶來了卻找不見您,小姐等急了。”


    宜貴人欣喜不已,沒想到昭妃還會有這樣的好心,忙往西配殿來,果然見妹妹坐在裏頭等,剛剛午宴上離得老遠瞧不真切,這會子到了跟前,可看得清清楚楚的。姐妹倆性子都爽朗,歡歡喜喜地說了會兒話,宜貴人便領她去謝恩,之後也跟著鈕祜祿家的夫人們離宮了。


    宜貴人也要回自己的殿閣時,外頭有宮女來稟告:“皇上今晚在慈寧宮用膳,李公公那裏說今晚也不翻牌子。”


    “知道了。”昭妃應一聲,但又想起什麽,喚人回來問,“誰在慈寧宮伺候著?”


    “聽說是烏常在。”


    那宮女回答後,殿內便靜了。宜貴人尷尬地站在那兒,朝冬雲示意她是不是能走了,冬雲隻擺擺手表示不知道。良久,昭妃才似緩過神來,抬眸瞧見宜貴人在,便笑:“你和烏常在走得可近?”


    “不怎麽親近,之前去她們殿閣裏玩過一次而已,榮貴人她們好像走得近。”宜貴人垂首應答,“娘娘問這些,做什麽?”


    昭妃冷然笑道:“隻是想提點你,和誰交好對自己有好處,冬雲說你下午和安貴人在園子裏逛?她那樣的人不高不低的,又愛嘴碎,你沒人來往了要和她去相處嗎?”


    宜貴人不敢駁斥,低著頭繼續聽她說:“不要總惦記著玩耍,能有什麽好處?既然太皇太後那裏你插不進去,寧壽宮那兒呢?太後跟前就不要人伺候了?你總該給自己找點事做,終日無所事事的,皇上隻怕看久了也心煩。”


    宜貴人腹誹著,再心煩也喜歡我多過你,你究竟哪兒來的底氣指教我?


    “太後喜歡抄經文,往後沒事就過去在邊上伺候著,你也該靜靜心了。”昭妃很不耐煩地說著,不知道又把什麽脾氣撒在她的身上,教訓了半天才放人走。冬雲端了茶來勸:“宜貴人那性子,在寧壽宮怎麽坐得住,隻怕惹太後不高興呢。”


    “我知道。”昭妃喝了口茶歎氣,抬手揉著太陽穴,“今天郭絡羅氏那個小姑娘你瞧見了?再看看我那妹子,真是安靜得過了,坐在邊上半句話也不會說,怯怯弱弱看著心煩。我還以為她們現在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個個兒都很厲害,還以為世道真的變了呢,皇上總說鈕祜祿氏一族囂張跋扈,可偏就是我們家出不來一個這樣的女孩子,隻怕往後進了宮,若沒有我的蔭庇,就等著叫人欺負吧。”


    冬雲笑道:“那也不能一樣,小姐和您一樣出身貴重,進了宮身份地位就不同,誰敢欺負她。”


    昭妃搖頭歎道:“再貴重總有先後,佟妃那裏壓著呢。”


    “可到時候,您成了皇後,誰敢欺負您的妹妹?”冬雲悄聲說,“方才福晉不也說,國舅爺讓她告訴您,就看明年了。”


    昭妃暗沉的臉上終於綻出些許光芒,眼中也漸漸凝聚傲然之氣:“是啊,怎麽也要等到明年,那中宮裏的位置,舍我其誰。”


    然這一邊宜貴人回到自己的殿閣,關了門好一陣發脾氣,拉著桃紅說:“她真是越來越過分了,在外頭對誰都溫柔大方,關了門就折磨我,怎麽著我就那麽好欺負?就這種人還一天到晚想做皇後,我是沒見過赫舍裏皇後,可看看她這副尊容,也知道當初皇上為什麽沒選她……哎喲……”


    “主子?”


    宜貴人正漲紅著臉罵罵咧咧,可突然臉色揪緊,捂著肚子蹲下來,額頭上瞬間就有細細密密的汗珠子冒出來,痛苦地抓著桃紅的手說:“我肚子疼……好疼……”


    桃紅驚慌不已,等低頭瞧見宜貴人裙子上沁出鮮紅的血跡,嚇得魂都沒了,立刻高聲喊人,而宜貴人已經痛得暈過去和她一起跌在地上了。


    昭妃這裏也聽見動靜,正惱火宜貴人吵鬧,冬雲匆匆過去看光景,回來時嚇得臉色慘白說:“主子,宜貴人小產了。”


    “小產?”昭妃登時呆住,“她幾時有的身孕,從沒聽說過。”


    不論如何,太醫趕來醫治時,確定宜貴人是小產了,兩月餘的身孕沒了。翻翻侍寢的日子,的確是正正經經的皇嗣,可誰也沒留神在意,再等發覺,孩子已經沒了。


    翊坤宮裏出這樣的事,對昭妃來說不啻是沉重的打擊,宜貴人畢竟隨她居住,場麵上就該是她照顧這個妹妹,結果卻鬧成這副光景。當她親自來慈寧宮請罪時,佟妃故意就先一步等在了那裏,立在邊上看她跪在太皇太後麵前,臉上藏不住的笑意要往外湧,可到底礙於慈寧宮威嚴,好好地忍耐了。


    太皇太後並沒有責怪昭妃,到底是宜貴人自己不當心,昭妃管著六宮那麽多事,哪裏能麵麵俱到,隻是她自責不已,把錯都攬在自己身上。還是蘇麻喇嬤嬤出麵勸了會兒,昭妃才平複心情。


    那之後沒過多久,就在翊坤宮宜貴人的屋子裏搜出東西,說是有人故意害得貴人小產。昭妃怕人說她閑話,就讓搜整個翊坤宮。結果在冬雲的屋子裏搜出來一樣東西,一時便說不清了,眾妃都聚在慈寧宮求太皇太後做主。


    可當所有人把矛頭指向昭妃,說她指使冬雲迫害宜貴人不能產育時,冬雲卻一口咬住了佟妃身旁的宮女靜珠,說那些東西是靜珠送來給自家主子,主子賞給了她,而宜貴人屋子裏那些,也是這樣得來的。


    佟妃惱羞成怒,不顧太皇太後和太後在跟前,衝過來就扇了冬雲一巴掌,叫囂著:“賤婢,信口雌黃,本宮幾時給過你們這些東西?”


    冬雲卻捂著臉故意反問:“娘娘,奴婢可沒說是您,奴婢說靜珠呀。”


    佟妃叫囂:“靜珠怎麽送東西,當然都是我讓她送的了,賤婢,你胡說什麽?”


    周遭一時嘩然,大家也都收到過佟妃賞賜的點心、香囊、團扇,如今想來都不禁背後冷颼颼的。


    宜貴人那幾天裏一直戴著佟妃賞賜的香囊,就是小產後她也藏在了枕頭底下。今天太醫去請脈時聞見異味,讓桃紅四處摸了摸,果然摸出了這隻香囊,裏頭自然都是凶猛的虎狼之藥,可惡之處就是氣味清香宜人,在這悶熱煩躁的初夏很讓人覺得安寧。宜貴人貼身帶了幾天,有了身孕自然是害處,沒有身孕,身體一直寒涼,憑她如何在乾清宮“安胎”,也不能有什麽好消息。


    “又是這些伎倆,你們不玩兒點新鮮的?”太皇太後早膩煩了宮裏這些齷齪的手腕,從她做妃子起,到太後到太皇太後,身邊的女人們、兒媳婦們,如今終於也輪到孫媳婦了。


    曆朝曆代都是這麽過來的,女人紮堆的地方,男人隻有一個,中宮和東宮也隻有一人能做主,誰不想搶誰不想爭,她近年來喜歡出身低微的孩子,也是因為她們自知身份守得住分寸,偏是這些高門貴族裏出來的孩子,個個兒都自以為是唯恐天下不亂。


    “太皇太後,臣妾是冤枉的……”佟妃有些弄不明白眼下的情況了,哭著跪在地上哀求,“求您一定要查清楚,真的不是臣妾……”


    “太皇太後,臣妾身上這隻香囊,也是佟妃娘娘端午節下的賞賜。”一旁安貴人突然走來,顫巍巍地將香囊雙手奉上。小宮女接過來,照著蘇麻喇嬤嬤的指示送給外頭等候的太醫去看,然後回話:“太醫講東西和翊坤宮裏的兩隻是一樣的。”


    佟妃淒厲地駁斥:“那些東西究竟有什麽不好,宮外頭家家戶戶端午節都掛這香囊。”轉身又指著眾人問,“你們這些人家裏從前不用的嗎?在這裏裝什麽無辜委屈,若是不好的東西,誰會帶在身上……”


    “閉嘴!”太皇太後一聲怒斥,素昔慈祥溫和的神情不見了,邊上蘇麻喇嬤嬤忙來勸:“各位娘娘主子都散了吧,恐怕這件事佟妃娘娘也是年輕不懂的,不知者不怪。”


    大家都知道蘇麻喇嬤嬤的話就是太皇太後的意思,都不敢再留下看笑話,一時行禮告辭。而她們出去不多久,冬雲也扶著昭妃娘娘出來了,眾人分立兩側讓昭妃先走。她行至中間,卻停下來目色幽幽將身邊的人一一看過,果然不見鍾粹宮兩個在跟前,就連榮貴人和惠貴人都來了,她舒一口氣,冷然?


    ??:“回去也翻翻那些東西吧,可人也好,東西也好,可都要睜眼看清楚了。”


    眾人怯然道一聲是,便目送昭妃離去,之後才三三兩兩散了。便有人說,這件事昭妃沒有繼續咬著佟妃不放,便是給太皇太後和皇上麵子,那這份人情日後再還起來,利滾利的可就不能同日而語了。


    慈寧宮殿內,佟妃伏在地上哭得可憐,太皇太後由著她哭了好一會兒,才厲聲道:“這就是不知分寸的下場,你眼巴巴兒地來看好戲,結果被人拖下水弄得一身髒,你姑母的兒子為什麽能做皇帝?她本本分分在這宮裏,不討人厭也不紮眼,好好把孩子生下來,哪怕養在阿哥所沒見過麵也不敢逾矩爭什麽,她若也去跟董鄂氏爭,敗光了自己的福氣輸光了兒子的前程,還有你今天在這宮裏興風作浪嗎?”


    “太皇太後,臣妾是冤枉的,那些香囊真的沒有虎狼之藥。”佟妃哭得泣不成聲,一聲聲哀求著,卻又聽太皇太後道:“香囊有沒有動手腳我不願再追究,可你派靜珠去找布常在做什麽?”


    佟妃渾身一凜,又聽見問道:“大半夜攔著烏常在的去路,你又想做什麽?”


    “臣妾沒有……”她眼中嗜血般深紅可怕,怨念深重,可又在老人家一句句發問裏挫敗。太皇太後起身要離開,不屑地俯視她道:“你姑母曾經的德行必然蔭庇於你,可你若敗光了這一切,那氣數也就盡了,夾著尾巴好好做人,這宮裏任何人任何事,都逃不過慈寧宮的眼睛。”又怒然指著地上的靜珠說,“好好的人,都讓這些刁奴挑唆壞了。”


    蘇麻喇嬤嬤一邊讓宮女們攙扶太皇太後去歇息,一邊喚人來:“把靜珠送去慎刑司,該怎麽處置他們明白。”


    “娘娘救我……娘娘救我!奴婢什麽也沒做,娘娘……”在靜珠絕望的呼救聲裏,她如一塊綿帛般被拖了出去,聲音越來越遠,可直到旁人都聽不見了,卻好像還在佟妃耳邊纏繞,她緊緊捂著耳朵蜷縮在地上,很快在自己的驚嚇中失去了知覺,再後來就被七手八腳地抬了回去,一直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這樣的結果誰都沒料到,可大家回宮紛紛拆開佟妃賞賜的香囊時,果然個個兒裏頭都有虎狼之藥。端午節用來辟邪驅蟲的香囊裏雖然多氣味濃重的藥材,可也不至於有這些東西,但佟妃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至於敢把後宮所有女人都坑害,可若說是誰從中插手調包,那也必然是有偷天的本領。一時人人自危,這宮裏頭的水,是越來越深了。


    後宮的風風雨雨,傳到乾清宮卻隻是幾句話。玄燁冷冷聽李總管一臉尷尬地說完,對這次的事,他心裏有數,隻滿不在乎地說:“既然皇祖母那裏不追究,也不必讓外頭再風傳什麽,朕知道你時常在那些大臣中間行走,那就帶幾句話去,讓他們少跟著生事端,後宮家事,輪不到他們說三道四。”


    但李公公要退下時,玄燁又吩咐:“翊坤宮裏賞賜一些東西給昭妃和宜貴人壓驚,承乾宮也不要少了太醫問候,你以朕的名義去關心就好,皇祖母那裏朕會去解釋。”


    如此,佟妃陷害妃嬪的事,來得莫名其妙,去得也異常迅疾。太皇太後以最高的權威壓下來,隻問責了佟妃不知之罪,以大宮女靜珠為首,將她宮內若幹太監宮女送入了慎刑司,而之後也按照妃位該有的份例,一個不少地給她派去了新的人。可所有人都明白,新的那些人,多多少少都看慈寧宮做事,佟妃往後一言一行,真真再不能如初入宮時那般自由了。


    但皇帝態度似乎又很不一樣,對翊坤宮體恤的同時,也未冷淡了承乾宮,對表妹依舊如從前那樣看待,該有的不曾少,甚至問候關切更勝從前。沒有人看得明白這裏頭的緣故,也因此,並無人敢隨意輕慢了佟妃娘娘。


    隻是深宮裏,聖寵爭不得,福氣更難求,有福之人總有上天庇佑。榮貴人舊年六月才生下小阿哥,轉眼今年小阿哥周歲生辰時,太醫又診斷貴人懷有身孕。好消息送到慈寧宮時,嵐琪正給太皇太後打扇子哄了午睡。


    蘇麻喇嬤嬤樂滋滋來說給主子聽,太皇太後笑悠悠道:“當初你選她,就說身子骨好,如今瞧瞧可不是嗎,宮裏頭數她最有福氣。”說著拉了嵐琪的手道,“你心裏也不要著急,過些日子你身子漸漸更好些了,多與皇帝親近,也會有福氣,蘇麻喇別的做不成,看人可準了。”


    嵐琪臉頰緋紅,赧然笑著撒嬌:“您大白天這樣說,臣妾該應還是不應呢?”


    太皇太後笑得合不攏嘴,可才說了高興的話,乾清宮卻傳消息來說,玄燁熱傷風病倒了,幾乎是抬著回宮的。太皇太後一時心情沉重,皇帝的身體是朝廷國家的根本,絲毫動搖不得。


    “你去伺候著吧,原有榮貴人在我放心,可她現在養著胎不好亂動,惠貴人那裏身上正是不自在的日子,沒有可心的人了。”太皇太後瞧見無人值得托付,昭妃那兒會料理六宮,卻不會伺候人,佟妃更指望不上,這些她心裏都清楚,唯有眼前這個知冷知熱最體貼,算著舊年的尷尬也該淡下,就更不在乎了,吩咐道,“這幾天就不必過來,幾時皇帝身體利索了,你也回去歇幾天再來我這裏。”


    嵐琪本就記掛玄燁的身體,如今奉命來伺候,腳下更是走得很急,到乾清宮時已是滿頭大汗。卻在門前見到昭妃緩緩出來,聽說是太皇太後指派了烏雅氏來侍疾,心裏雖不樂意,麵上還是很大方的,溫和地囑咐道:“自己身體也要當心。”便就走了。


    李公公瞧見烏常在來了,忙笑著說:“您這邊請吧,皇上正惱呢,要催奴才拿折子給他看,您快去勸勸,太醫說了至少靜養兩天,不能耗費心思的。”


    “太皇太後可不許皇上看折子的,外頭的事有裕親王他們在,不怕耽誤。你們把折子都收去別的屋子,這幾天隻管給皇上養身體,真有什麽急事,就先送去慈寧宮。”嵐琪煞有介事地吩咐著眾人,李公公瞧見她這氣勢,卻是很安心地笑了。


    嵐琪進來時,玄燁正歪在榻上皺眉頭,也不知道她會來,以為李公公拿折子來了,帶著沉沉鼻音說:“濟南府昨天遞來的折子,你先拿來給朕瞧。”


    “太皇太後有旨,皇上這幾日不能碰朝政。”嵐琪立在儀門前說,玄燁聽見她的聲音,倏然睜開了眼睛,似乎很意外,雖不至於兩人很久不相見,可突然瞧見她,心裏說不出的歡喜,身上的不自在也鬆弛了些。


    見皇帝臉上沒有怒意,嵐琪心裏也鬆口氣,才笑著走進來說:“皇上可別惱臣妾,是太皇太後的旨意,這幾天皇上要吃什麽容易,要看折子,臣妾就要先去慈寧宮問問再答複您了。”


    玄燁伸出手,嵐琪過來握住,在他身邊屈膝陪著,隻聽他聲音沉沉地問:“皇祖母要你來了?”


    “皇上不喜歡?”小常在如今也學得矯情,被玄燁輕輕拍了額頭:“朕頭疼得厲害,給朕揉一揉。”


    那邊有小太監殷勤地搬來凳子。她起身去絞了冰涼的帕子給他蓋在額頭上,然後坐在一旁輕輕揉著玄燁的腦袋。浸過涼水的手冰涼柔軟,手裏的力道又恰到好處,榻上的人眉間的痛苦漸漸鬆弛,剛才還心煩意亂的人,很快就睡著了。


    不過玄燁一來積勞,二來出門燥熱不免貪涼,這一次熱傷風來得凶猛,夜裏身上就燒得滾燙。嵐琪衣不解帶地伺候在身邊,整整兩天才退了燒,之後也不敢大意,每日醫藥不斷,太皇太後更是一天派兩回人來


    叮囑孫兒不能為朝務費心,足足養了七八天才完完全全恢複。倒也是這一陣好養,又在年輕的時候,皇帝比從前更精神了。


    不過這七八天的工夫,可把小常在累壞了。她幾乎沒離開過乾清宮,每日洗漱用膳歇息都在這裏,太皇太後讓李公公特地收拾了一處殿閣給她住著,眾人也不知道該不該羨慕,雖然侍疾十分辛苦,可連當年赫舍裏皇後都不曾有這樣的待遇。


    好在羨慕的人還明白侍疾的辛勞,不至於嫉妒得恨上烏常在,她付出多少自己最明白。這天回殿閣裏洗漱後,因知道皇帝正睡著,心裏一時鬆了弦,累得不知不覺睡過去。頭幾天熬夜的辛苦一直積在身體裏,這一覺睡得酣甜舒暢,悠然醒轉瞧見外頭天色都暗了,驚坐起來慌忙趿了鞋子穿戴衣衫。


    好半天收拾妥當了,匆匆往玄燁這裏來,李公公正問要不要傳膳,隻聽見皇帝說不餓。嵐琪進來問是不是沒胃口,又問想吃什麽,卻見玄燁看著她皺眉頭,但漂亮的眼睛裏又含著笑意,朝她伸手讓過去。


    “怎麽了?”嵐琪才走近,皇帝突然伸手到她胸前,輕輕拉一拉衣裳:“扣子怎麽不扣好?”


    嵐琪嚇得半死,慌慌張張地扣上扣子,又摸摸自己的頭發,生怕還有什麽不好的地方。可突然被玄燁拉過去,人家又把她剛扣好的扣子解開了,笑意深濃地說:“還想你這幾天辛苦,又要瘦了,沒想到裏頭的小衣瞧著可還有些緊的,讓朕再瞧瞧?”


    “皇上不要取笑臣妾。”嵐琪稍稍掙紮,卻是這一掙紮,更勾出玄燁心頭的念想,在她纖細的腰上輕輕撫過一把:“那一日是不是有人說,這幾天朕要吃什麽,很容易?”


    “是,可是……”嵐琪的心怦怦亂跳,可容不得她再反抗什麽,已經被玄燁拉到榻上,剛才脖子下隻是散開了幾顆盤扣,眨眼工夫就全散了。


    “皇上,您身體還沒……”嵐琪剛要勸,就被玄燁重重吻住了,纏綿的吻好容易鬆開滑到脖子裏,玄燁卻悠悠地說道:“朕可養好了,渾身都是勁頭,你不讓朕看折子,朕可隻能看你了。”


    曾經日日相伴的兩個人,突然被拆開,雖然還能相見,卻不知多久沒再相親。好長日子沒碰過的小身體,竟有了如此新鮮的變化,這幾天嵐琪貼身照顧時,隔著衣衫也瞧得出她與從前的不同。之前病得身子沉重誰會想這些事,可這兩天精神越來越好,溫柔可愛的人時時晃在眼前,嬌嫩的手動不動撫摸自己的額頭,又伺候洗漱穿衣,玄燁可正年少氣盛呢。


    夏日衣裳本就不多,嬌滴滴的小常在身子很快便毫不保留地露在皇帝眼前。前幾日玄燁發燒燒得通紅,今天輪到嵐琪羞得肌膚泛紅,她閉著眼睛幾乎不敢看玄燁,曾經的美好曆曆在目,好久沒再相親,仿佛一切重新開始,她不記得自己該做什麽了。


    玄燁的手從嵐琪腰際滑下,絲綢般柔嫩的肌膚,一直滑到腰下豐盈之處握在掌心,早不是從前瘦小的身體,眼前的人完全長大了。可腦中卻突然出現那天嵐琪挨打的情景,一時氣躁,手裏倏地用勁捏了一把,嵐琪禁不住身子顫抖,睜開眼睛,漲紅著臉囁嚅道:“皇上……”


    “還會疼嗎?”玄燁輕輕撫摸嬌嫩之處,勾得嵐琪心裏發癢,可聽見皇帝問這一句,也回憶起當日慘痛,和那之後所承受的屈辱。


    但這算什麽,她的玄燁心裏始終不偏不倚地裝著自己,挨一頓打換來皇室後宮短暫的太平,以後的路雖然依舊布滿荊棘,可隻要在他身邊,隻要有他明白自己,什麽都值了。


    “不會疼了。”嵐琪熱淚盈眶,衝玄燁燦爛地一笑,玄燁伏下身來愛憐地親吻她,曖昧地吐息著:“那朕一會兒也不會弄疼你。”


    小人兒笑出聲,掙紮著要躲開,卻被身上的人更緊地束縛著,兩邊心裏的火都呼之欲出,熱烈相吻,旖旎愛撫。那日嵐琪答應皇帝要吃什麽容易,往後這句話,她可不敢再亂說了。


    盛夏之夜,沁涼的寢殿內,闊別許久的纏綿,當香汗淋漓的小常在好容易緩過一口氣時,玄燁愛不釋手地吻了她說:“朕總是覺得,不曾和你分開。”


    嵐琪心頭一顫,竟忍不住熱淚盈眶,她自己不也一直這樣想嗎?


    “不許哭。”玄燁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花,溫柔地問她,“烏雅嵐琪答應過朕什麽?”


    嵐琪軟軟地笑著:“臣妾答應過皇上,一輩子陪著皇上。所以皇上也不要再生病,自己吃苦,還把臣妾折騰得好辛苦。”


    玄燁卻笑悠悠貼在她臉上說:“朕也隻有這幾天的時間裏,總能日夜都看到你。”


    嵐琪轉過來臉,距離太近反而看不清彼此了,伸手指輕輕戳了戳皇帝的臉頰:“皇上胡說,生病這幾天的時間,哪能和幾十年一輩子相比?”


    玄燁很欣慰,頷首笑道:“有道理,烏常在也不總是呆呆笨笨的,偶爾說出幾句大道理,連朕都歎服了。”


    嵐琪嬌然笑道:“那可不是,臣妾將來要生了小阿哥,總不能讓他也隨了額娘的呆笨,免得招惹他阿瑪不喜歡。”


    玄燁倏然湊上來,手滑在她平坦柔滑的小腹上,氣息沉沉地笑道:“原來這裏有個小常在,要給朕生小阿哥?”


    嵐琪羞赧不已,擺手求饒:“不行不行,皇上……今晚,可不行了。”


    奈何春色無邊,小常在自己曾說皇帝想吃什麽都行,血氣方剛的年輕皇帝,又豈能辜負這旖旎的夏夜。因皇帝病倒而沉鬱的乾清宮,自那一夜春花爛漫起,又恢複了勃勃生機。


    嵐琪翌日就回鍾粹宮歇息了。玄燁雖愛之深,可朝政不得荒廢,那一晚嵐琪主動說要離開,雖惹得皇帝發了脾氣,可好好哄幾句,也自知記掛朝政非一兩日,又心疼嵐琪日夜服侍的辛苦,隔天就讓她回去休息。太皇太後和太後也紛紛下了賞賜,獎賞她侍疾的功勞。


    兩三天後嵐琪自己休養好了,才往慈寧宮來請安,哄得太後一整日都十分高興。夜裏嵐琪正在茶水房烹調蜜茶時,外頭聽見人來人往的動靜,端著茶出來,就看到時不時有小太監跑進跑出送消息。走進正殿才聽說,皇帝突然召集大臣商議三藩之事,眼下尚不知是喜是憂。


    慈寧宮正殿裏氣氛沉甸甸的,嵐琪侍奉了茶便立在一邊,太皇太後麵色凝重。嵐琪默默望著老人家,知道她這一輩子跟著三代皇帝經曆無數風浪,當年強忍失子之痛,堅毅地扶持年幼皇孫登基即位,十幾年來多少辛苦和無奈,唯有她自己心裏最明白。


    當初皇上要撤藩,太皇太後極力反對,可拗不過孫兒滿腔熱血。一晃三年多過去,熬過了最辛苦的時候,眼看著勝利在望,自然是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叫人心驚肉跳。


    為解太後憂慮,嵐琪在茶房泡了參茶,端著茶才出來,但聽外頭一陣動靜,心頭一緊知道該是皇帝來了,腳下不由自主就停了。不多久便見年輕的皇帝如一陣風般進來,可他突然看到嵐琪站在廊下,一時也停住,給了她好安心的笑容才又往正殿跑去。


    瞧見這一抹笑容,嵐琪緊繃的臉頓時如花綻開,趕緊幾步也跟過來,就見皇帝跪在太皇太後麵前,興衝衝地說:“皇祖母,耿精忠降了。”


    座上太皇太後長長舒一口氣,嵐琪瞧見老人家眼角似有淚花閃爍,親自攙扶孫兒起來,祖孫倆往佛堂去上香。嵐琪跟在蘇麻喇嬤嬤身後等在門外,蘇麻喇嬤嬤回眸見她笑得那麽高興,輕輕握了握嵐琪的手說:“咱們烏常在,可是有福氣的人。”


    嵐琪笑得眼眉彎彎,心中喜悅難以言喻,剛才玄燁的笑容她真是要記一輩子了,那意氣風發的英姿,哪怕是在黑夜裏也炫目耀眼,烏雅嵐琪何德何能,此生能博得皇帝對她如此燦爛地一笑。


    原本氣氛沉甸甸的慈寧宮終於又熱鬧起來,太皇太後聽說孫兒晚膳也沒吃,立刻讓傳膳留他吃一口才肯放回去。嵐琪伺候在邊上,可她忍不住就會去看玄燁的笑臉,而玄燁心情那麽好,自然也時不時會看看她和她說話,蘇麻喇嬤嬤看在眼裏,扶著主子開玩笑說:“奴婢的眼珠子一會兒跟著皇上飛去烏常在那裏,一會兒又隨著烏常在留在皇上身上,累得頭都暈了。”


    誰知太皇太後竟然和著說:“說你蠢你還總不承認,我就瞧見他們眉來眼去的,看也不看一眼,省得跟著轉得頭暈。”


    嵐琪急得湊來太皇太後身邊,滿麵嬌憨可愛,心疼得老人家把她推給玄燁說:“你吃好了,就領她走吧,現在想想,你特地跑來親自稟告,誰曉得是說給我聽呢,還是說給心上人聽。”


    玄燁隻樂嗬嗬地笑著,之後說吃好了,便向祖母行禮告辭。嵐琪有分寸也不真跟著走,最後還是蘇麻喇嬤嬤把她推出去說:“剛才也嚇壞了吧,快和皇上散散心去。”


    宮門外,嵐琪緩步走出來,果然見玄燁等在那裏,少年皇帝意氣風發,朝她伸出手問:“今日烏常在可能不能陪朕散步了?”


    不過這一晚,玄燁和嵐琪慢悠悠走到鍾粹宮時,嵐琪望見前頭早已熄了燈火的承乾宮,想起白天瞧見佟妃的模樣,也不曉得心裏頭為什麽冒出這樣的念頭,竟然問玄燁:“皇上不去瞧瞧佟妃娘娘嗎?今天是好日子呢。”


    玄燁的眼神微微一晃,他心裏奇怪的是,嵐琪為何會猜到自己的心思,今晚有心和她散步,但也有心去承乾宮,自然不是衝著佟妃去,而是去給鈕祜祿氏看的。不過這些事說不得,他連嵐琪也不會說,本來還擔心嵐琪會吃醋,可這小丫頭卻要把自己推過去。


    “朕好好和你在一起,你就不怕朕不高興?就不怕朕覺得你虛偽,枉做好人?”玄燁蹙眉,故意生氣給她看。


    眼前的人卻滿臉不服氣,一副你愛生氣不生氣的樣子,正經說道:“皇上又不能在鍾粹宮過夜,臣妾也不會留您,倒是佟妃娘娘,今日瞧見她瘦了好些,臣妾也不是虛偽,就是不想皇上和外祖家生了嫌隙,這也是太皇太後教導臣妾的道理。”


    玄燁欣然笑道:“你的心意,朕領了。朕一會兒就過去,可你先回去,等你關了門朕再走,不要又像上次那樣,瞧見朕往佟妃屋子裏走,自己回去偷偷哭。”


    “才不會呢。”嵐琪驕傲地哼一聲,可眼中神情到底是舍不得眼前這個人,但她最明白輕重取舍,朝玄燁福了福身子,轉身就走了。


    看著鍾粹宮的大門緩緩合上,玄燁麵上的笑意依舊沒淡去,吩咐小太監趕緊去承乾宮通報,心情甚好地往佟妃這裏走來。


    承乾宮裏,佟妃早早睡下。這些日子她每天都睡得早,因為躺在床上就不用再看宮裏那些人的嘴臉,隻要一想到太皇太後在她這裏安插了無數眼線,她就渾身都不自在。雖然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才能結束,可阿瑪傳話進來說,讓她忍耐。


    今晚如舊早睡,可睡前聽說皇帝召集大臣,心裏也惦記著會有什麽事,這會兒正胡思亂想,宮女突然跑進來說:“娘娘快起身,皇上來了。”


    宜貴人小產後,玄燁雖不曾虧待承乾宮,且時常派人來問候,但到底沒有親自來過,佟妃自己也不指望。可今晚突然跑來,而且之前才說朝廷有大事,佟妃心裏很忐忑。


    但見了麵好好的,皇帝也很高興地告訴她耿精忠投降的事,佟妃一邊替他高興,一邊心裏盤算著,終於沒忍住親口問道:“皇上,臣妾沒有害宜貴人小產,您信嗎?”


    玄燁淡然道:“信,你脾氣性子不好,但也不至於下毒手害人,朕知道。”


    聞言心酸不已,佟妃眼中頓時有淚,萬般委屈湧至心頭,不久就哭出聲來,玄燁不以為意,隻是說:“別哭了,今天可是朕最開心的日子。”


    那幾日後,皇帝隔幾天就會來承乾宮看看,佟妃的氣勢又漸漸起來,前些日子在路上遇見誰還匆匆而過,這沒幾天又恢複了往日的脾氣。後宮裏時起時落是常有的事,但大多數人再起來後會收斂從前的鋒芒,唯恐不多久又要敗落,隻有佟妃不一樣,眾人冷眼瞧著,佟妃娘娘的架勢可比從前更大了。


    轉眼已近中秋,翊坤宮裏,冬雲捧著外頭大臣孝敬的中秋節賀禮進來。這幾天這樣的東西一直沒停過,多得昭妃都不稀罕看了,此刻正聽冬雲念著禮單,突然有小宮女奔進來說:“娘娘快出來,李公公來宣旨了。”


    “宣旨?”


    這邊廂,宜貴人正在鍾粹宮裏和幾個小宮女踢毽子,正玩得高興,桃紅匆匆找來說:“主子快回去吧,皇上剛下旨晉封昭妃娘娘為貴妃了。”


    裏頭嵐琪和布常在也聽見了,忙放下手裏的東西出來,就聽桃紅說剛剛李公公才送去的旨意,晉封昭妃為貴妃,中秋節行冊封禮。


    “我先回去了,你們也換衣裳吧,少不得要過去行禮祝賀。”宜貴人匆匆便走了。嵐琪和布常在也不敢耽誤,正經穿戴衣裳,等著外頭的動靜,等昭貴妃從慈寧宮回去便要過去行禮,可沒多久出去打聽消息的錦禾回來卻說:“承乾宮剛剛請太醫。”


    嵐琪沒想什麽,布常在卻說:“不會是有了吧?”


    當兩人隨眾一起來翊坤宮向昭貴妃道喜時,昭貴妃正讓冬雲派賞賜給各位姐妹,卻有承乾宮的人來稟告說:“太醫診斷佟妃娘娘有了身孕,已上稟太皇太後、太後和皇上,太皇太後下恩旨免了佟妃娘娘一切禮儀規矩,以養生安胎為重。”


    眾妃嬪皆唏噓不已,如今翊坤宮終於實實在在地壓過承乾宮了,可人家也不是省油的燈,皇帝一複寵就又有了好消息。但大家也同時鬆口氣,她才小產過的人,這一次肯定不敢再大意,至少這一年半載裏,佟妃不會出門作威作福了。


    宮裏這樣的熱鬧,一直延續到中秋節,今年三藩之剿屢屢告捷,國庫裏查抄收回的銀兩不計其數,宮裏的日子過得比往年寬裕許多,這一次又晉封貴妃,時間雖然倉促,也到底在中秋節時張羅出體麵的冊封大典。


    嵐琪在慈寧宮瞧見按品大妝的貴妃時,果然渾身珠光寶氣與往日低調樸素的形容很不一樣,而且大家都在說,趕著今年冊封貴妃,來年就能冊封皇後了。


    每每提起冊封中宮,嵐琪都會想起赫舍裏皇後,想起她故世後那天大雨中玄燁的背影,雖然再也沒看到過皇帝這樣悲傷的樣子,她也寧願皇帝天天快活,但那一幕映在腦子裏始終揮不去。


    在她心中有一個念頭不敢對任何人講,總覺得玄燁,不願意再封任何人做皇後,哪怕他曾經對自己說過那看似玩笑一樣的話,更因此惹禍把兩人生生拆開,可在她看來皇帝的心裏,沒有人能取代赫舍裏皇後的存在。


    心裏莫名其妙地藏著這些念頭,嵐琪的神情便一直沉甸甸的。中秋宴上也不知道看了什麽熱鬧的戲,吃了什麽好吃的菜,等被領著送回鍾粹宮裏要更衣沐浴時,才恍然醒過來,這一天竟也過去了,正嘲笑自己又犯傻,錦禾匆匆進來,隔著屏風說:“主子快沐浴吧,李總管派人來傳旨,皇上今晚翻了您的牌子。”


    嵐琪驚訝不已,皇帝翻她的牌子?內務府不是停了她的綠頭牌了嗎,舊年自己挨打之後,內務府那裏就撤了烏常在的牌子。這些日子以來,自己莫不是偶爾撞見皇帝,就是上回奉旨去侍疾,幾時內務府又製了她的牌子,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


    環春趕緊把主子摁在木桶裏洗浴,悄聲說道:“雖然今天貴妃娘娘大喜,奴婢也不知道貴妃娘娘算有福氣,還是沒福氣了。”


    自從主子挨打落寞後,環春一改從前的性子,穩穩重重地伺候在嵐琪身邊,蘇麻喇嬤嬤讓她照顧更要保護主子,坎坎坷坷地一路過來,她今天算是第一次在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情,哄著主子說:“您今晚是正兒八經過去侍寢的,主子可要抬著頭把腰杆挺直了出門。”


    嵐琪卻赧然笑道:“哪裏輪得到我走出去呀?”


    果然,烏常在又如初日侍寢那般,被人裹著棉被送到了乾清宮的龍榻之上,安安靜靜地等待皇帝的寵幸,可明明早就是玄燁的人了,她不曉得自己今晚為什麽會那麽緊張,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時,竟緊張得一下子坐了起來。


    明黃色的帳子被掀開,玄燁微醺的笑意出現在眼前,嵐琪裹著被子縮在裏頭,可一瞧見玄燁伸手,自己就主動過來了。


    將香香軟軟的人摟在懷裏,玄燁帶著淡淡的酒氣在她耳邊吐息:“這個小常在,今晚可願意給朕生個小阿哥?”


    中秋月圓夜,乾清宮內情意綿綿,但翊坤宮的寢殿裏,昭貴妃仍舊穿著她厚重的吉服未脫去,冬雲進來催了兩次,這一次再來,卻聽昭貴妃問:“烏雅氏過去了?”


    “已經過去了。”


    “過去了就好。”昭貴妃神色冷凝,“明年此時,咱們就要換地兒住了,冬雲,皇上答應我了,明年中秋冊封我為皇後。”


    冬雲大喜,忙屈膝恭賀主子,可卻聽主子冷幽幽地說:“可我怎麽總覺得,心裏還是空蕩蕩的?”


    昭貴妃繼續道:“如今這翊坤宮不大,還住了個宜貴人,我都覺得空蕩蕩的,往後住在坤寧宮,不是要更冷清了?屋子裏哪怕都是人,心裏若空蕩蕩的,就怎麽也填不滿。冬雲,我是不是長得很難看?”


    “娘娘說哪裏的話,宮裏若要論雍容華貴,誰能和您比?”冬雲明知道主子在為什麽惆悵,可那些話她不能說。


    昭貴妃冷冷一笑:“是嗎?雍容華貴,我都不記得自己在她們那個年紀時是什麽模樣,倘若我也溫柔靈巧些,他是不是就會喜歡我?”


    “主子……”


    “冬雲,你可知這貴妃位,還有將來那後位,我是如何得來的嗎?”昭貴妃伸手摘掉了發髻上的鳳釵,扯掉了胸前的東珠,珠子散落一地,劈啪作響,把冬雲嚇得不輕。昭貴妃朝後退,一腳踩在大東珠上,腳下打滑重重地摔下去,幸好冬雲及時抱住,主仆倆滾在了一起。


    昭貴妃開始哭泣,可又捂著嘴不敢哭出聲,蜷縮在冬雲的懷裏抽噎著,恨不能放聲大哭,恨不能肆意宣泄心內的鬱悶。她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可是終究失去了她曾經也渴望得到的人心。


    玄燁告訴她,給她後位,讓她保烏雅氏在這宮裏的周全,除此之外再無別的條件,隻要烏雅氏周全,她就能安安穩穩坐在坤寧宮裏。


    皇後之位,她一直想要卻求而不得,皇帝如今給了,又不能不要,可連帶上的責任太廉價太卑微,原來她這個母儀天下的皇後,隻為了一個小常在存在,今天立於高位睥睨群妃時,她毫無榮耀之感,光芒萬丈的華服背後,隻有一顆滿是屈辱的心。


    而那個立於人群中,窈窕秀美的小常在,目光平和清澈,渾然不知她低微的身份上,正背負著中宮的光芒,人常說無冕之王,那她是不是無冕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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