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皇城高處,風雲突變。


    瑞王慘死殞命,常貴妃得了失心瘋,被褫奪封號,打入冷宮,宸妃受了巨大的驚嚇,被西陵豐送回嘉和宮去,還沒等天黑就病倒了。


    傍晚時分,天上零星的飄了幾滴雨,地麵還沒有濕透,但是入夜之後,卻是秋意驟涼,北風卷過,一地的枯黃。


    昭陽宮裏,季淑妃安排過去哭靈的宮人跪了一地,長明燈的火光搖曳,冷風陣陣,這昭陽宮裏人走茶涼,哭靈的奴才們也是敷衍了事,頂著困意心不在焉的嗚咽兩聲。


    皇帝那邊再沒有額外的旨意頒布,各宮各院的嬪妃們全都默契的關緊了宮門禦寒。


    初更過半,皇帝寢宮的大門打開,沒有傳步輦,也沒有儀仗開道,皇帝換了身便服,帶著沐風出來,一路疾行,往皇宮西北角行去。


    冷宮門外,書有「長春宮」三個字的牌匾上油漆掉了大半,牌匾一側的支架腐爛斷裂,匾額斜掛下來,不知道被誰用繩子往上吊在了門框上,今夜風大,那牌匾不穩,一晃,就吱吱的響,聽著很不舒服。


    沐風上前敲開了門,是個穿著舊棉襖的老太監過來開的門。


    沐風跟他說了幾句話,他揉揉渾濁的眼睛扒著大門往外看了眼,然後就誠惶誠恐的跪下了。


    皇帝舉步進去。


    那老太監激動地爬不起來,沐風單手把他拎起來,直接將他留在了這裏看門,自己引路,帶著皇帝往裏走。


    這長春宮廢棄多年,因為前朝國破之時身懷六甲的皇後在此縱火身亡,且將這宮殿燒毀了大半,大越建都以後,因為國庫空虛就暫時沒有修葺重建,再到後來又有傳聞前朝皇後陰魂不散,經常徘徊在這長春宮內哭她未出世的皇兒,西陵氏的皇帝覺得晦氣,索性就將它廢在這裏,後來不知從何時起,這裏就成了所謂的冷宮。


    這長春宮的正殿被焚毀,歷經百年,風吹日曬,已經不見怎樣的焦痕,隻是斷壁殘垣坍塌了滿地。


    大越的這個皇帝,並非沉迷女色之流,所以這冷宮裏還算清靜,加上今天才送過來的常貴妃,一共才關了四個人。


    其中一個是真的失心瘋,老太監怕惹事,入夜就把她單獨鎖在了東邊的宮室,這冷宮裏少燭火,夜色漆黑,看不到人影,就聽那屋子裏一時高歌又一時嚶嚶悲泣的聲音,冷風一過,格外的瘮人。


    西邊的宮室裏同樣也關著門,卻格外的寂靜。


    門沒上鎖,沐風過去開了門。


    因為是偏殿,屋子本來不算很大,但是因為稍微值錢點兒的家具擺設早都被偷出去變賣了,空曠之餘,反而襯得這屋子十分的寬敞。


    屋子裏搭建了一張簡易的木板床,靠著右手邊的牆壁擺放,常貴妃就坐在那床沿上,睡意全無,麵色冷靜的枯坐不動。


    而那屋子另一邊的角落裏堆了一大堆的茅草,另外兩個衣衫破爛滿臉汙垢的女人一起蜷縮著身子擠在那裏睡覺,被沐風手裏燈籠的火光一晃,兩人受了驚的兔子似的齊齊驚醒。


    這兩個女人,一個已經很有些年紀了,頭髮花白了大片,那滿臉皺紋,皇帝依稀記得這應該是先帝當年的一個妃子,另外一個大約有三十來歲的樣子,他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這人是誰了。


    說來這場麵也是十分的滑稽,在常貴妃過來之前,這張床本來是那個年長的老女人的,她在這裏住了快四十年,自然是有些「威望」的,另外兩個女人平時都是繞著她走的,可是今天下午,常貴妃剛被關進來,她們甚至都沒用得著打一架來較量實力,這幾個女人就各自安分的遠著她了。


    常貴妃被關進來之後,不哭不鬧,直接往那張床上一坐,順手就把身上值錢的首飾全部擼下來扔給了在這裏管事的老太監。


    從頭到尾,她一句話也沒說,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她還霸占著這張床不動,那兩個女人就自覺的縮到牆角去了。


    可見,求生,真的是人的本能,無論是在何種情況下,隻要有求生的本能驅使,就沒人敢於隨便去招惹不能惹的人。


    皇帝舉步跨進門來。


    縮在茅草堆裏的那個較為年輕的女人呆呆的愣了一瞬,然後突然嗷的一聲竄起來,熱淚盈眶的就撲過來要抱皇帝的大腿:「皇——」


    兩個字隻喊了一半,就被沐風一腳踹回了那茅草堆裏,不省人事。


    年老的女人被嚇得傻了一下,待見沐風要朝她走過去的時候,也是嗷的一聲,跳起來就竄進了院子裏。


    沐風沒管她,隻轉身衝著皇帝拱手一禮,然後就也帶上門走出去守在了門外。


    這間宮室後麵其實是還連著一間內殿的,隻是後麵的牆壁塌了大半,現在這樣的天氣根本就沒法容人過夜,幾個女人就一起擠在了前殿。


    皇帝站在大門口,後殿那邊吹來的過堂風相當的明顯。


    他皺了眉頭看過去一眼,然後就聽到常貴妃的聲音道:「一切如您所願,皇上還特意過來這裏見我?是有什麽話要問嗎?」


    皇帝趕緊收攝心神,把目光移過來。


    這個女人,即使身在此處也一樣的從容自在,寵辱不驚。


    相對而言,這一整個下午,皇帝內心的感覺卻並不好。


    他的目光定格在女人的臉上,語氣不善的反問:「這話應該是朕來問你的,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話好說?」


    「該說的白天不是都說過了嗎?」常貴妃道,微微挑眉。


    瞬間冷場。


    皇帝心裏就越發起了幾分浮躁之氣。


    這會兒常貴妃坐著,而他站著,他就覺得心裏更不舒服了,可是左右看了一圈,又沒找到能坐的地方。


    最後無奈,他便強行將這種不適的感覺給忽略過去,擰眉道:「你這還是在怪朕了?你有什麽資格來怪朕?你自己回頭看看你都做了什麽事?衛兒是你的親生兒子,你對他居然——」


    「皇上,您別說了!」常貴妃突然打斷他的話。


    皇帝本以為她是心虛,但是反應了一下又覺得不對勁——


    這女人的語氣平靜的有點令人髮指。


    他略一怔愣,就聽常貴妃話鋒一轉,冷冰冰的道:「與其讓他死在您的手裏,還不如我親自動手,橫豎有他沒他,皇上想廢了我一樣可以隨心所欲的做到,既然如此——我便當是替他積點兒德了。畢竟我還是他的生身母親,別讓他沾上這種醃臢事,沒準能幫著他來世投個好胎!」


    這一番話,嘲諷至深,似是諷著皇帝,又分明她自己也包含其中。


    常貴妃說來自在,而皇帝聽在耳朵裏,臉色卻是青一陣白一陣,變化的相當明顯。


    「你——」他指著常貴妃,腮邊的肌肉因為激動而不斷的抖動。


    常貴妃根本就不在意他生不生氣,仍是無所謂的繼續道:「我沒跟皇上計較,沒打著衛兒的名義去您的跟前討公道,這已經是給您留足了餘地。換而言之,您今天又何必要來和我說這樣的話?難道是把這些罪名都推到了我的身上,您就能自欺欺人的安心了嗎?」


    「你早就知道!」皇帝胸口起伏了半天,最後就隻是咬牙切齒的吐出這幾個字。


    「我知道!」常貴妃點頭,眼中卻無怨憤之意。


    一瞬間,皇帝的眼睛瞪圓到了極致,可是張了張嘴,最後卻沒發出聲音。


    他能說什麽?突然覺得自己在這個女人麵前就像是一隻跳梁小小醜一樣的可笑。


    常貴妃看著他的樣子,雖無嘲笑之意,但也確確實實是笑了的。


    仿佛是為了誘導皇帝放寬心,她就又心平氣和的繼續說道:「皇上您大可以不必為此自責,衛兒他怎麽想的我不知道,但至少我是不會怪您的,所謂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況他還是您的兒子,命是您給的,您要收回去,隨時隨地,順理成章!」


    「你——」皇帝聽到這裏,終於忍無可忍的怒吼出來。


    「給朕閉嘴!」他一個箭步衝上去,一巴掌將常貴妃打趴在床上,指著她,壓抑著聲音怒吼:「你什麽都知道,還故意給朕下套,在朕的麵前玩這樣的把戲,你是把朕當成什麽了?這些年裏,難道朕對你不夠好嗎?」


    「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常貴妃爬起來,揉了揉腮幫子,語氣依舊很平靜的反問。


    兩個人,四目相對。


    他眸子裏怒焰滔天,而她卻心如止水。


    皇帝和她對視半晌,一直以來他都以為這個女人心裏是有他的,哪怕不是愛,至少也該是仰慕或是崇拜什麽的,可是直到這一刻,他好像才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了真相。


    她看著他的眼睛裏,毫無感情。


    無憎亦無愛。


    「你恨我?」過了半晌,他突然看了一場笑話一樣的由喉嚨深處冷不丁的笑了一聲出來。


    常貴妃冷冷的別開了視線,未置可否。


    「為什麽?」皇帝於是就越發認定了自己方才的這個發現,如夢囈般呢喃的問道。


    常貴妃直接不理他。


    他自己站在那裏,心裏思緒煩亂,胡亂的想了很多的事情,突然腦中就靈光一閃。


    他又一個箭步上前去,一把扯過常貴妃的一直胳膊,逼視她的眼睛道:「因為沈競?因為他是嗎?你——朕對你不夠好?他哪裏比朕好了?」


    越想他越是覺得荒唐,自己就忍不住頻頻的發笑。


    這些年裏,他一直以為當初常貴妃委身於沈競是迫不得已,隻是為了求存,甚至是為了貪圖虛榮。


    畢竟——


    後來她再跟著自己的時候,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情願的。


    可是直到了今時今日,他才突然被自己的這個突兀的發現鎮住了。


    如果這個女人的心裏始終沒有他,如果她真正愛著的人其實是沈競的話,那麽這麽些年裏她在他身邊,時時刻刻懷揣著刻骨的恨意……


    想到這裏,皇帝突然覺得自己攥著常貴妃手臂的那隻手上像是有刺在紮。


    太大意了!太可怕了!


    他把這樣一個女人養在枕邊十幾年……


    想想就後怕的後背冰涼。


    他心有餘悸,身子就不禁的抖了一下,卻因為那點兒自尊心作怪,沒有收回手,而是聲音微微發抖的繼續問:「朕在問你話!回答朕!」


    常貴妃迎著他的視線,片刻之後,紅唇微啟,雲淡風輕的吐出幾個字:「你怎麽和他比?」


    吐字雖然極輕,卻聽得皇帝渾身又一個激靈。


    他猛地鬆了手,腳下踉蹌著連著後退了好幾步,丟了魂兒似的盯著地麵,慌亂的反應了很久才勉強穩定了心神,一咬牙,抬頭又惡狠狠的看向了對麵的那個女人,仍是壓抑著聲音低吼:「你真的恨我?你憑什麽恨我?當初堅持一定要殺了沈競的人是你!是你!」


    在這件事上,他就是心虛,所以每一次提起,即使周圍沒有人,也永遠都不敢大聲的說出來,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幕的滑稽。


    「你不用提醒我,我都記著!」常貴妃看著他的樣子,頗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


    她的眸子裏嘲諷的笑意明顯。


    皇帝看在眼睛裏,眼睛裏的神色突然就瞬間演變成瘋狂。


    他衝上去,兩手死死卡住了常貴妃的脖子,一麵使勁的掐,一麵又麵目猙獰的道:「你後悔了是不是?是不是?」


    常貴妃這一次沒有逆來順受,而是一把使勁的將他推開。


    皇帝現在年紀大了,尤其是年初病了一場之後,身體更是每況愈下,根本就是外強中幹。


    常貴妃用了全力,竟然生生將他推了個踉蹌,遠遠地甩開了。


    皇帝連著後退了好幾步,神色愕然,片刻之後卻是一寸一寸的目光下移,盯著自己開始爬滿老人斑的雙手,整個人如同被冷風凍住了一樣,神色茫然又焦灼的不知道在想什麽。


    仿佛是在這一瞬間,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老了,再不是當初那個意氣風發,手腕強硬的帝王了,他拿捏不住自己的兒子,控製不住自己的枕邊人,現在——


    居然連一個養尊處優的女人也能動手輕易的反抗將他推開。


    他看著自己的雙手,心裏突然密密麻麻的有無數恐懼的情緒往上爬——


    他到底是什麽時候老成這樣的?他到底是怎樣老弱成這樣的?


    他這一生,用盡了手段,坐了大半輩子的九五之尊……


    不不不!這不是真的!


    他不敢再看自己的手,然後居然就像個孩子似的欲蓋彌彰的垂手把手藏在了衣袖裏。


    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顫抖和恐懼,他再次抬頭看向常貴妃的時候,眼神就故意變得狠厲無比。


    他盯著她,再開口的話居然更是無比幼稚的發狠道:「是你殺了他的!就是你!現在後悔有什麽用?就是你做的!」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就完全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和表情了,一邊說,一邊喉嚨裏也跟著發出咯咯的古怪的笑聲。


    而笑著笑著,他臉上的表情又逐漸變得扭曲,艱難的抬手去死死的抓住了襟口的衣服。


    早在四五年前開始,他的心髒就不是太好了,隻是因為太醫提醒及時,所以控製得很好,還從沒有發過病,甚至於宮裏絕大多數的人都不知道。


    顯然,常貴妃是知道的。


    皇帝的身體在不穩的搖晃,表情越來越痛苦,神色越來越恐慌。


    她與他麵對麵的站著,唇角緩慢揚起,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


    皇帝痛得冷汗已經爬了一臉,他咬著牙在忍受痛苦,本來指望著這個女人幫他叫人進來,而這時候看到她的這個表情,就突然毛骨悚然的意識到他再不能和這個女人共處一室了。


    「來人!」他憋足了力氣喊了一聲,急切之下待要再喊第二聲的時候,已經疼得受過不了,膝蓋慢慢彎曲著往地麵上墜去,「來……」


    常貴妃倒是沒有衝上去對他再做什麽。


    好在門外沐風並沒有走遠,聽見皇帝喊人,立刻就破門而入。


    「啊!陛下!」看見皇帝這個樣子,沐風也是吃驚不小,連忙過來攙扶,一邊衝著外麵喊:「快傳輦車來!太醫!宣太醫!」


    待要扶著皇帝往外走,卻又突然想起了常貴妃。


    沐風腳步一頓,低頭問皇帝:「皇上,常氏——」


    把皇帝弄成這樣,再怎麽說這個女人這一次也是死罪難逃了吧?


    皇帝手按著胸口,艱難的扭頭,用眼角的餘光看到了常貴妃麵上平靜的表情,忽的又是心裏一堵。


    於是,他狠狠的咬牙,聲音低弱道:「你不是後悔了嗎?後悔有用嗎?朕不要你死,你就待在這裏吧!」


    日日煎熬,日日痛苦?!


    雖然這個女人心裏記掛的是另一個男人,這樣會將他的自尊心傷到極致,可是皇帝很清楚,這樣的懲罰才是最嚴酷的。


    死算什麽?死太便宜她了!


    當然,這其中其實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常貴妃在用激將法,故意這麽說,以此來博這一次活命的機會。


    可是皇帝已經不在乎了。


    因為——


    今夜看到這個女人的種種表現,他就一直在後怕,潛意識裏總會覺得這個女人會不會已經對他做了什麽了?所以,他必須要留著這個女人命才能安心,可以以備不時之需,否則的話就是死無對證,後果不堪設想。


    皇帝拚著力氣說了這幾句話,再就痛得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


    眼見著他的身體要軟下去,沐風趕緊一把將他抱起來就匆匆的往外走。


    皇帝勉力睜開眼,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被他仍在冷宮裏的這個女人,並且荒唐的,他甚至有一種強烈的渴望,渴望看到她對自己流露些許關切的神情來。


    可是——


    沒有!


    常貴妃麵上表情一直很平靜,見他回望過來,甚至勾唇一笑。


    「皇上又錯了!」她說,繼而甩袖,重新朝那張破床的方向走走去,字字鏗然又肯定的道:「我這一生,最不後悔的就是那件事!」


    每一個字的咬音都很重,許給自己聽的誓言一樣。


    我不在乎別人怎麽看我,我也不在乎千夫所指,可唯獨——


    他不能知道這些!


    我殺了他,總好過要讓他去麵對結髮妻子的背叛,去承受那些流言蜚語和嘲諷攻擊。


    他那樣的人,一生狂傲不羈,即便一切都是表象,但就是死,我也要他以一個蓋世英雄的模樣,頂天立地。


    哪怕從此以後,他在雲端,我入地獄,生生世世,永不相見。


    他那樣的人,我不允許他墮入塵埃裏!


    所以,我不後悔。


    皇帝沒有看到她最後一刻的表情就被沐風抱著跑了出去,常貴妃重又端端正正的坐在了那張破床上,和方才一樣的麵容平靜,隻是平靜之中又無意的多了幾分冷意。


    殿門大開,迎麵一陣強風卷了一大片枯黃的葉子進來。


    對麵那個宮室裏,女人咿咿呀呀的唱腔如同厲鬼夜嚎,常貴妃置若罔聞。


    後殿裏,一道頎長的身影款步走出。


    常貴妃沒有側目去看,仿佛就已經料定了他的身份。


    她低頭,看著他落在地麵上的影子半晌,忽而勾唇一笑,調侃道:「怎麽她沒來?」


    西陵越微微嘆了口氣,沒說話。


    常貴妃兀自沉默著想了一會兒就像是了悟了,自嘲道:「既然她連看我的下場都不屑,那麽你呢?你又為什麽來?以你堂堂昭王殿下的格局和眼界,也犯不著紆尊降貴的特意前來看我的笑話吧?」


    常貴妃弄成這樣,西陵越其實也沒什麽興致看她的笑話。


    他的目光落在殿外的夜色中,看也沒看這個女人,就隻是公事公辦的說道:「有件事,一直沒想明白原因,想過來找你確認一下的,可是……」他頓了一下,後又深吸一口氣:「這會兒我反倒更困惑了!」


    「哦?還有什麽是昭王殿下看不清楚或是想不明白的嗎?」常貴妃卻是有了些許興致,側目看他。


    「你和我父皇之間的事,我原來知道一些,一直到今天之前,我都以為你對他……」西陵越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就也從遠處收回目光來與她對視一眼,可是話卻隻說到一半。


    常貴妃低頭又抬頭,那眼神裏就帶了濃濃的嘲諷,隻是不知道這嘲諷的對象究竟是誰。


    「我不是那種拿得起放不下的人,從來都是!」她說:「對,那個時候,他是一國儲君,樣貌出眾,風采絕佳,少不更事時我很是沉迷了一段時間,可是假的終究就隻是假的,後來,當我知道是他讓梅雨秋……那時候我就對他死心了,可終究……造化弄人。」


    西陵越其實不太能夠理解女人的想法,作為上位者,皇帝的人品手段他不想置評,隻是這麽多年來這後宮裏無數的女人前赴後繼,獻身,爭寵,他也不知道她們執著的到底僅僅隻是權利,還是在權利外衣包裹下的那個男人,畢竟權利加身,是會給人鍍上一層額外的光環和魅力的。


    他沒問常貴妃後來為什麽會棄沈競而又從了皇帝,因為他很清楚,在這件事上,她完全沒得選。


    就像是常貴妃曾經說過的——


    不管她從不從了皇帝,沈競都得死。


    皇帝要她,她若抵死不從,以皇帝那般狹隘的為人,怎能忍受自己輸給一個臣子?事後也總有辦法弄得沈競身敗名裂,甚至要了他的命……


    此局一開,就是死局,誰都無解!


    這一點,其實沈青桐也清楚,隻是她仍有心結,她一直耿耿於懷的其實並非隻單純是在父親的死上麵,而是——


    那個對她和父親下殺手的人居然是她的生身母親。


    她和父親,都可以與她生死共同擔,而她——


    卻沒給他們選擇的機會,直接就幹脆利落的捨棄了他們……


    而他今天此來,就是為了解開這個結。


    「那麽後來呢?」西陵越道,在這些事件裏麵,他是徹頭徹尾的局外人:「你在宮裏這麽多年,到底是怎麽想的?」


    她真的愛沈競嗎?當年,她策劃謀殺沈競的時候,手腕是那般的狠辣決絕,如果她曾經對當年所做的事情有所悔悟,那麽以這個女人的決心和手段,皇帝隻怕早就身首異處了。


    可是,她卻並沒有做什麽!


    親手設計殺死了自己的丈夫,又能冷酷無情的幾次對親生女兒下殺手,最後更是心狠手辣的親手結果了親生兒子的性命……


    有些人,是除了自己,誰都不愛的。


    可是這個常貴妃——


    她不僅對別人狠,同時對她自己的性命也不見得就是怎樣的吝惜的,她這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來這人世上走了一遭,到最後隻叫人覺得摸不著頭腦。


    她一直沒有對皇帝動手的理由,西陵越就隻能理解為捨不得了。


    或者她方才故意刺激皇帝的那些話都隻是失望之餘的口是心非,畢竟——


    大多數女人都有些口是心非的毛病的。


    常貴妃麵容平靜的與他對視,這時候就緩緩地勾唇笑了。


    「那是我情竇初開,第一個一見傾心的人。」她這樣說。


    但是她的話,也就隻是說到了這裏,就再沒有後續了。


    西陵越聽在耳朵裏,覺得這是個肯定句,眼底的神色微微一變。


    常貴妃看在眼裏,也沒有解釋,而是無所謂的往旁邊別過臉去,看敞開的大門外落葉狂舞。


    怎麽說呢?要怎麽開口呢?


    說,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自己錯了嗎?需要懺悔嗎?


    回到皇帝身邊,不是她的選擇,有些東西,碎了就是碎了,就算勉強重新黏在一起,也再不是價值連城的珍寶,反而你將它擺在眼前多一天,就越是叫你覺得噁心厭惡,因為,你還總是會不經意的想起它曾經美好的樣子……


    她真的不是個長情的人,更不是個會念舊情的人,即便那個人曾經在她情竇初開的年紀裏給了她一眼驚艷的震撼,可是往事隨風,幻影破碎,所有的一切也早就煙消雲散了。


    所以在雲家出事的時候,她根本就沒想過要用點兒手段去求一求他,反而幹脆利落的換上布衣木釵,轉身離了繁花錦繡的帝國皇城。


    隻有梅雨秋會覺得她是思而不得,帶著不甘心走的,其實那件事後,對於這雙男女她連多看一眼都覺得噁心。


    但終究,兜兜轉轉,多年以後,她還是回到了這裏,到了那個男人的身邊去。


    朝夕相處,耳鬢廝磨?!


    他對她很好,這一點毋庸置疑。


    可越是呆在他身邊,她就越是覺得眼前的這個人骯髒可怖,恨不能將它碾成齏粉,一眼都不要再看見了。


    可是——


    當再對著鏡子的時候,她卻發現她自己也變成了和他一樣的。


    他利用自己心愛的女人去奪位,而她,親手殺了自己的夫君和女兒。


    那個男人,與她相遇於微時,他雖沒有給她一眼驚艷的王朝錦繡,卻帶她信馬由韁,看過這天地間最壯闊的風景。


    他意氣風發,頂天立地!


    可是自他死後,她卻再不敢告訴任何人,其實——


    她愛他!


    一直以來的心思,大概都是和沈青桐如出一轍的,髒了的她,再對他說愛,就實在是玷汙了他,褻瀆了他。


    出事之後,她沒敢告訴他,而是選擇親手殺死了他。


    隻要共存於天下,就時時擔待著醜事暴露的風險,她真的不怕千夫所指,可是——


    他,不能知道!


    她殺了他,一轉身,就把自己完全徹底的變成另外一個人,變得越壞越好,最好是將來到了九泉之下,他都再也認不出她來。從此以後,她的榮辱富貴,她做的所有的事情,就都和他沒有關係了。


    愛,真的是太奢侈又昂貴的代價。


    她,其實從一開始就不配去愛上那樣的一個人,她不夠善良,也不夠美貌出眾,更沒有驚世的才華,甚至連身世都羞於見人,是個被流放的罪臣之女。


    他在雲端,而她,註定了隻能掙紮在這濁世的泥濘裏。


    曾經的那段過去,都成了追憶不起的夢。


    而現在,這一生走完,她要赴的,也不會是和他同樣的那條黃泉路,殊途不會同歸,生生世世,不求再續前緣,生生世世她都不敢再見他……隻盼他來世安好,莫要再遇到像她這樣的女人。


    為什麽這麽多年都安安分分的跟著皇帝?不安分又能怎樣?一生裏最珍貴的東西早就失去了,別的什麽都不想要了,她又何必要費盡了心機去鬥什麽爭什麽……


    沈青桐說得對,當年的雲綺楠早就陪著沈競一起死去了,現在活著的這個女人,和他們父女一點關係也沒有。


    常貴妃一直都太過冷靜了,冷靜到完全不像是個有故事的人。


    西陵越沒再執意的追問她過多的往事,她也一句有關沈青桐的話都沒問。


    素不相識,毫不相幹,你生我死,各有歸途。


    西陵越自宮裏出來,心情其實是有些不好的,他原以為人之將死,常貴妃或者多少會給沈青桐留下一個交代的,可最終——


    白跑一趟。


    一路沉默著打馬回了王府,彼時已經過了三更了。


    因為他是下午出宮之後又偷偷潛進去的,雲鵬沒辦法跟,這時候在府裏已經等得提心弔膽了,聽說他回來,趕緊就追了過來,在院子外麵將他堵住了。


    「王爺!」


    西陵越止了步子回頭看他。


    雲鵬看得出來他心情不好,也不敢多說,隻問道:「曲太醫的家人下午屬下已經都給送回去了,他人也死了,因為那件事是皇上交代的,他也很謹慎,曲家的其他人都不知情的,那邊還需要做什麽嗎?」


    「沒什麽事了!」西陵越冷淡的道:「那一家子,不用再管他們了!」


    雲鵬還想說什麽,但瞧見他的臉色就給生咽下去:「是!」


    他躬身告退。


    西陵越轉身進了院子。


    一抬頭,就見沈青桐正倚門而立,身上隻著中衣,再披了件披風就那麽定定的望著他。


    西陵越隻覺得心跳驟然停了一下,隨即飛快的收攝心神,幾步過去將她擁入懷中抱了抱,然後用著她順勢擠進門去,隨手將房門合上。


    他的唇,用力的吻過她的發頂,覺得她身上衣物冰涼,心裏隻覺得莫名的酸澀:「怎麽還沒睡!」待想要推開她,帶她去裏屋的時候卻發現沈青桐不知何時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他扯了她一下,沒扯動,整個人就始料未及的愣住了。


    已經有多久了,她沒有再主動的靠近他一分一毫,這一個猝不及防的擁抱,竟是讓西陵越眼眶發脹,手足無措。


    他的身體僵住。


    沈青桐埋首在他胸前,他看不見她的表情,隻聽到她的聲音朦朧的消融在他的胸膛裏:「這樣一直用力的抓著,不累嗎?」


    西陵越知道,她是方才聽見雲鵬和自己的對話了。


    其實曲太醫的那件事,他原是可以順其自然,不插手的,甚至於還可以利用這個契機反將一軍,讓皇帝在心裏給宸妃狠記一筆,反正無論如何皇帝是不會準許一個妃子成功構陷成功他這個皇子的。


    可是——


    如果他任由這件事情發生,那麽沈青桐和常貴妃之間的事情就又要被翻出來,推上風尖浪口。


    他為了留住她,保全她,可謂是不遺餘力了。


    心裏柔軟的一角被觸動,西陵越終於如釋重負的慢慢吐出一口氣。


    他抬手,輕撫她的脊背:「天晚了,先到床上去!」


    然後抱了她上床,把兩個人都攏在被子裏。


    沈青桐一直靠在他懷裏,似乎在有意迴避,不想叫他看到她的表情,這一夜,兩個人什麽都沒做,就這樣溫暖的相擁睡了一夜。


    次日一早,風已經停了,陽光出奇的好。


    因為知道皇帝昨夜病倒了,今天肯定要罷朝,西陵越早上就沒急著起,一直到沈青桐醒,兩人才穿衣下床。


    西陵越收拾的要快些,剛洗了把臉,雲鵬就在外麵求見。


    他推門出去,門沒關,沈青桐就也一起聽見了雲鵬說:「王爺,宮裏剛剛傳出來的消息,常氏歿了,昨晚自縊死在了冷宮裏!」


    西陵越也是十分意外,不由的倒抽一口涼氣,連忙回頭往屋子裏看了眼。


    沈青桐神色如常,還坐在妝鏡前麵梳妝。


    他交代了雲鵬一聲讓盯著宮裏的消息,就匆匆的折回屋子裏,走到沈青桐身後,然後彎腰半跪下來從背後擁住了她。


    沈青桐沒動,任他抱著,把下巴抵在她的肩窩裏磨蹭。


    她麵上的表情和平靜,沒覺得快意,同樣也沒有悲傷。


    「桐桐!」西陵越擁著她的手臂微微收緊,在她耳邊輕聲的道:「都過去了!」


    沈青桐沒做聲,要問她心裏此刻是什麽感覺,其實——


    是真的沒有任何的感覺。


    那不是她的母親,充其量就隻能算是曾經橫在西陵越麵前的一塊絆腳石罷了!


    不恨!這一次,不是自欺欺人,是真的不恨!


    最近這段時間,自己一個人想了很多,其實真要回頭想想,她又能恨那個女人什麽呢?


    她了解自己父親的性情,他將自己看做是妻女的天,那般偉岸高大,其實當時就算常貴妃和皇帝不設局殺他,等他知道了真相以後,也隻能是同樣的下場,畢竟,奪他妻子的那個人是皇帝,是一國之君,他那樣的人,是不可能忍氣吞聲的,可即使舉兵造反,他都沒有勝算的。


    至於常貴妃,她已經懶得去計較那女人當初究竟是被脅迫的還是就因為和皇帝「情投意合」才走上的那條路,橫豎結局已定。


    而與此同時的宮裏,當常貴妃自縊的消息傳開,自然又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彼時皇帝昏迷了一夜,太醫院的所有太醫全部守在他寢宮的偏殿裏隨時待命,險險的穩住了他的病情,等他一覺睡到天亮,迷迷糊糊的就聽到殿外梅正奇和另一個小太監的對話。


    「真的嗎?你這是哪裏得到的消息?」因為激動和意外,梅正奇的聲音有點兒高。


    「真的!今天一早冷宮裏傳出來的消息,說是昨兒晚上……那邊當值的老公公年紀大了,沒太當回事,一覺睡到大天亮,發現的時候人就掛在房樑上,都硬了!」那小太監是怕吵到皇帝,刻意把聲音壓得很低:「奴才還怕是他們誤傳,特意過去了一趟,是真的!梅公公,這可怎麽辦啊?昨兒皇上可是留了口諭,這人是要留著的……」


    梅正奇隻覺得晴天霹靂,還沒緩過勁兒來,裏麵皇帝正病得虛弱,隱約的就聽到幾個字眼「冷宮」「硬了」……


    他當時也沒多想,就沙啞著嗓子隨口問了句:「你們在說什麽?冷宮怎麽了?」


    屋子裏是沐風換過來的那個暗衛在貼身服侍,聞言,趕緊打起精神,走過來道:「皇上醒了?太醫們都在隔壁候著,奴才這就去傳!」


    轉身要走,皇帝卻盯著映在窗紙上的兩個人影,聲音虛弱的道:「門外的誰?讓他們進來!」


    那暗衛不敢違背,就開門把兩人叫了進來。


    梅正奇兩個方才也沒聽到殿內的動靜,聽說皇帝叫他們,俱都嚇得魂不守舍,進門之後就屁滾尿流的撲在了地上。


    皇帝躺在床上,無力動彈,還是沙啞著嗓子問:「你們剛在說冷宮?可是常氏那裏……」


    話到一半就體力不支,憋得紅了臉。


    那個暗衛見狀,忙就踹了兩人一腳:「皇上問你們話呢,還不快說!」


    「回稟皇上,冷宮裏剛傳來消息,罪妃常氏於昨夜在冷宮中畏罪自戕了!」那個小太監可沒什麽膽子,一股腦兒的就全說了。


    「什麽?」皇帝蹭的一下就坐了起來,動作太急,直接從床上給翻了下來。


    「皇上!」幾個人都嚇瘋了,手忙腳亂的撲過去把他又抬回了床上,梅正奇一邊帶著哭腔安撫:「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


    一抬頭,就被皇帝喉間噴出來的黑血糊了一臉。


    ------題外話------


    嗯,常渣渣終於掛掉了,普天同慶。


    前麵寶貝兒們一直在猜這個女人做事的動機,動機在這裏,我解釋了,但是必然也不能讓大家都接受,都滿意。其實說起來理由挺荒唐,對正常人來說實在匪夷所思,但是這個女人就是個偏執狂,說得好聽了就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說得直白了,就是個我行我素的瘋子~


    此處落幕,能接受這個人設的寶貝們兒可以鬆口氣了,至於不能接受的寶貝兒們,我隻能逐隻撫摸順毛了,畢竟隻是個故事,大家表跟一個瘋子的邏輯較真撒,麽麽噠~久違的萬更了,這是重點,此處應有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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