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嵐將衛尚的兩顆牙給……打掉了?”


    帥帳之內,正閱讀軍報的燕昭驚聞此消息,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顧朝歌被擄一事,說來他也有保護不力的責任。


    “就……之嵐一個人?他……就用拳頭?隻一拳?沒別人幫忙?”燕大將軍深感不可思議,他和伊崔好友多年,他知道伊崔因為身體弱,向來能動口就絕不動手。由於一般他動動嘴皮子就能擺平一切,所以基本沒有動手的機會。


    此次竟然一拳打落衛尚兩顆牙齒,想來是氣憤到了極點。


    忽然,燕昭想到一個問題,他問:“衛尚被打落的……不會是門牙吧?”


    告訴他此條消息的薛老先生,目光古怪地看了一眼他的君上,隱隱從這句問話中嗅出一絲幸災樂禍的味道:“似乎不是。”薛吉回答。


    “哦。”燕昭點了點頭,敲了敲椅背,又問:“那伊崔現在什麽情況,奏報裏有附他的書信是吧,拿來給我瞧瞧。”


    薛吉條件反射地將奏報所附書信往袖子裏一藏,道:“呃,之嵐正在氣頭上,說出來的話不怎麽中聽,君上最好還是不要……”


    燕昭揚眉一笑:“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一起罵過人打過架,我還能受不了他生氣?無妨,拿來給我瞧瞧。”


    薛吉無奈遞上:“君上記得莫要動氣。”


    燕昭翻開伊崔的信,第一眼,發現字跡出奇潦草,一鉤一撇簡直能飛上天,顯然正是在氣頭上寫的這封信。第二眼,發現一張紙上滿目可見“豎子”、“母婢”、“死公”等罵人字眼,連“老豬狗”、“直娘賊”這種粗俗的話也公然出現。


    燕昭忽然有點理解為啥薛吉不給他看了,這不像伊崔所寫,倒像一個隻讀了幾天書的莽夫市井罵街的文字記錄。


    誠然,伊崔紙上句句罵人之話,多半指向北胡,一小半指向被他打落兩顆牙齒的衛尚。然而,另外隱隱約約,沒有寫出來的,是對燕昭的責備。


    他將最心愛最重視的女人從安全的錦官城千裏迢迢送到危險的前方戰場,隻為了治好他的主上的眼睛。燕昭的眼睛治好了,可是他卻沒有行使好保護顧朝歌的責任。


    他讓北胡人在眼皮子底下接走顧朝歌,生死未卜。更讓伊崔不能接受的是,燕昭竟然下令屬下封口,不讓任何人告訴他顧朝歌失蹤一事。


    伊崔在書信的最後,用極尖刻的語氣質問燕昭,他自問一言一行都對得住君上之信任,敢問君上是否對得起他?


    看到這裏,燕昭輕輕皺了皺眉。


    薛吉見狀,知道燕昭是看到了最後,勸慰道:“之嵐是在氣頭上才會如此胡言亂語,他對君上的忠誠……”


    “我知道,他對我忠誠無匹。但是他這絕非氣話,他是借著氣憤的幌子,在冷靜地指責我,指責我的不是。”


    燕昭將書信放下,揉了揉眉心,苦笑一聲:“我從沒想到阿崔會有一天如此誅心地質問我,僅僅是為了一個女人。”


    這一次薛吉沉默了許久,方才輕歎一聲,道:“顧朝歌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我知道,所以我不是正打算和北胡接洽麽,”燕昭摸了摸案幾上的那封擬好的信函,“萬石糧食換一個人,北胡應該會應允吧?”


    “恕老臣直言,如今和北胡談判並非良策,這群草原狼輕易不會被喂飽。即便顧朝歌現在確實在他們手裏,而且活著,他們也絕不會給一萬石糧食就放人。而是會綁著顧朝歌繼續源源不斷向我們要糧要錢。君上,我們隻有將他們打怕了,打殘了,回頭再談判,方能獲得先機。”


    “但是……”


    “小朝歌是很重要,但是大局更重要,”薛吉輕輕歎了口氣,“如今我們鞭長莫及,隻能希冀她在北胡營中多活些日子,等戰局穩定,我們大軍一到,救她出來。”


    “她那麽愛哭的小姑娘,真能在北胡那兒活得好好的?北胡把漢族女人可是看做……”泄/欲工具的。後麵的話燕昭沒有說出口,他的眉頭緊緊皺起,沉思良久,不得不承認薛吉的建議雖然殘忍,可是卻是最理智的抉擇。


    為了那個充滿榮耀的未來,燕昭已經放棄了很多人,如今顧朝歌也加入被他放棄的人之列。雖然他一直告訴自己,他一定會去救那個心善又愛哭的小大夫,可是事實上他自己都覺得希望渺茫。


    這條路,走得值嗎?


    第一次,燕昭對帝位產生了深深的厭倦和懷疑。


    攥著手中伊崔的那封信,以及他信上強烈要求親自來前方戰場的要求。燕昭知道,這次他的回信,很可能讓伊崔——他最忠實最重要的臣子和朋友,與他之間產生深深的,無可彌合的嫌隙。


    *


    “他憑什麽不準我去!”


    大蜘蛛在屋裏摔東西,如果讓手下幹活的大小文吏看見上司這種幼稚的發脾氣樣子,肯定會吃驚不已。


    好在現在屋子裏隻有伊崔一個人。


    在泄憤似的將周邊能砸能摔的東西通通掀翻在地後,伊崔深深吸了幾口氣,拿起桌上唯一一件沒被他扔掉的東西,來自燕昭的密函。


    這可能是他和燕昭認識以來,燕昭對他所下命令裏,措辭最嚴厲的一次。他用極其嚴厲的口吻斥責伊崔想要上前方戰場來的無理念頭,大戰在即,燕昭命令伊崔務必坐鎮集慶,用盡一切手段保障後方的穩定和軍資的供應。


    如若違背,軍法處置。


    字裏行間,沒有半個字提到顧朝歌。


    一通發泄之後,伊崔再次拿起燕昭的這封密函讀,心裏忽然生出一種極度的疲憊和厭倦感。他在燕昭的信上感覺不到一點溫情,有的隻是為了勝利,為了最後的榮耀,拚盡全力、不顧一切,為此,好像他舍棄掉那些軟綿綿的無關緊要的東西,也根本無所謂。


    伊崔本來並不覺得這樣的做法有什麽不好,他一直都很清楚這是一條不平坦的荊棘之路,為此免不了要做一些違背良心的事情。


    可是當他的理想傷害了他最重要的人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開始懷疑自己的所做作為,懷疑他選擇的這條路的正確性。


    其實,在內心深處,於顧朝歌被擄走一事中,伊崔責怪最深的人不是衛尚,不是燕昭,而是他自己。他懊悔自己為何不多派一些人保護她,懊悔為何不在她拒絕回來的時候用計哄騙她回來,他甚至有那麽一丁點兒懊悔……送顧朝歌去救燕昭。


    “盛三。”伊崔無意識地撫摸著腰間被摸得脫絲的蜘蛛荷包,屈指在案幾上“叩叩”兩下,引起守在外麵的盛三注意。


    “公子。”盛三推門而入,險些一腳踩到一個碎掉的花瓶上頭,小心翼翼收回腳,驚覺屋中一片狼藉,幾乎沒地方下腳。


    難怪剛剛動靜那麽大。


    盛三沉默,思慮片刻,決定縮回腳站在門檻外頭,比較安全。


    “我記得,你出逃石威軍中的時候,有幾個夥伴隨你一同落草為寇,是吧?”伊崔輕輕揉著眉心,艱難地思考著一個可能勉強能算兩全的決策。


    盛三頜首:“是,不過現在他們都已是良民,安分守己。”


    “不,我不是要追查他們的過往,”伊崔抬起頭來,“我是想問,需要給多少錢,能讓你這幫兄弟跑一趟北胡大營?”


    *


    當顧朝歌被六七個肌肉虯結、渾身汗臭和膻腥味的大漢前後包圍,一路送到北胡汗王所占據的皇宮般華麗的豪宅時,她整個人都是懵的。


    “不要怕,父汗很好說話。”走在最前麵的小王子巴撒,牽著他母親汗王可敦秦氏的手,回頭對顧朝歌甜甜笑了一下。


    笑得顧朝歌寒毛直豎。


    事情要從幾天前,這位惡魔小王子放狗咬她的那天說起。小王子殺人的法子很有“創意”,不過他似乎低估了顧朝歌的能力,滿以為那隻狼狗撲過來,顧朝歌會傻乎乎地站在那兒不動,任狼狗撕咬。


    而事實是,顧朝歌撒腿就跑。那些被北胡奴役的漢人侍女們受到同樣的驚嚇,根本不會去幫小王子抓住顧朝歌,於是顧朝歌展現出驚人的爆發力,她逮住空檔,往台階上直衝,一把抓住小王子那仍懶洋洋躺在榻上的母親,試圖用她做擋箭牌,抵擋大狼狗的襲擊。


    這位汗王可敦嚇得花容失色。


    “額吉!”小王子也急了:“哈奇,讓它回來!”


    哈奇打了一個呼哨,大狼狗不甘不願地盯著馬上到口的美食,站在原地盯著顧朝歌,不願回來。於是哈奇一鞭子甩過去,大狼狗嗷地一叫,夾著尾巴灰溜溜地轉身。


    顧朝歌狂喘幾口氣,剛剛的爆發真是拚盡她的全力。意識到自己還抓著小王子他娘,顧朝歌扭頭,問這位臉色煞白的汗王妃:“你兒子腹脹不思飲食之前,都吃了些什麽?”


    “呃……啊?”她被嚇住了。


    於是顧朝歌重複了一遍問題。


    “喂!放開我額吉!”小王子在下頭嚷嚷,小手已經按在腰間的短刀上。他當然打不過顧朝歌,不過他如果抽出短刀,會有四五個勇士聽他號令一擁而上,拿下這個可惡的中原女人。


    經曆過這一係列的危險,顧朝歌現在已經不知道什麽叫怕了。


    “好啊,我放開,但你得告訴我你都吃了什麽,在腹脹之前。”


    這個女人是不是有病啊?小王子用看瘋子的眼光看她,這種時候不應該大叫饒命,或者愚蠢地試圖脅迫他母妃為人質,好逃出北胡大營嗎?


    她居然還關心他吃了啥!


    “巴撒!”小王子他娘喊了他一聲。


    看著母妃嚇白的臉,小王子氣呼呼地往椅子上一坐:“我告訴你,你要說話算話,放了我額吉。”


    顧朝歌點頭,然後……然後小王子開始扳著指頭,皺著眉,認真地細數自己前幾天都吃了啥,有時候他想不起來,就很用力地歪著腦袋思考。有時候說得不完整,他母妃會忍不住開口補充。


    無聲站在一旁,牽著大狼狗候命的哈奇,默默地覺得這場麵有點好笑。


    顧朝歌一樣樣過濾著小王子的吃食,涉及到難消化的肉類時,她會重點問小王子吃了多少。不過,直到他說出八寶飯、糯米涼糕這些甜甜的,北胡沒有的,以糯米為主要材料的點心,而且是因為貪吃私藏了不少,在點心冷的時候偷偷吃掉的,顧朝歌才終於眼前一亮。


    糯米本身難消化,小孩子脾胃虛弱,又是在食物冷的時候吃,吃多了導致難以消化,造成食積。不過食積也有冷熱問題,這種情況應該是冷積,用普通的消食藥效果自然不明顯,因為它無法化開肚中冷氣。


    “取白酒曲和熱酒來。”顧朝歌狂跳不已的心安定下來,她放開了汗王妃的脖子,對小王子豎起一根指頭:“服一次,包好。”


    就一次?


    真有這麽神奇?


    小王子半信半疑,白酒曲和熱酒都不難取到,北胡也沒有小孩子不讓喝酒的規矩,這兩樣搭配也絕不會造成中毒,可以說是對他毫無威脅的安全藥方。可是這女人……不是在忽悠他吧?一點熱酒就能治他的肚子脹?


    小王子摸了摸自己圓滾滾的肚子,想著自己已經好幾天不思飲食,看著那些美味的漢人點心竟然一點也吃不下,他的內心十分鬱悶。糾結半天,他終於點了點頭:“哈奇,按她說的辦。”他抬起頭警告顧朝歌:“如果服一次不好,我就把你綁起來,讓我的狗咬死你!”


    顧朝歌沒有什麽表情,內心卻十分不悅,認為這孩子戾氣太重,也不知道她如今為了活命救他,是不是好事。


    醫道上的事,隻要對症,沒有不好的,而且見效奇快。顧朝歌先用熱酒的力量化開巴撒腹中寒氣,然後用白酒曲,也就是釀白酒時的酒曲,去消食導滯,此方子一服下,幾乎片刻,小王子便感覺肚中咕咕響,脹氣的難受感覺緩緩消失。


    “神奇!”巴撒摸著自己的肚子,嘀咕了一句,而他的母妃也覺驚異,叫巴撒上前,細細詢問,時不時以探究的目光看看顧朝歌。


    顧朝歌後來才知道,巴撒的母妃秦氏的確有一半漢人血統,她的母親是北胡女,父親是漢人,她在大靖的領土內生活過一段時間,知曉漢人大夫看診是怎麽回事,也清楚這種一劑藥——甚至不算藥,僅僅是酒而已,一杯酒下肚便能治好病的,是真正肚子裏有貨、手上有功夫的名醫。


    聽說宮中的禦醫,也不過是這種本事呢。


    不過這個女人到底是瞎貓撞上死耗子,還是真有本事,還需進一步檢驗。


    想起近來身體不好的汗王,和聯合石威,對汗王位虎視眈眈的大王子隆巴達,這位汗王寵妃眯了眯眼,在自己兒子耳邊輕輕耳語幾句。巴撒認真聽著,時不時看看顧朝歌,連連點頭。


    顧朝歌不知道這對母子要幹什麽,隻覺得他們目光詭異。不過這一個婦人一個孩子,無論謀算什麽,總比送她去給那個臭烘烘的隆巴達暖床好。


    顧朝歌如此想著,便在接下來幾天裏陸陸續續收治了好些個小王子送來的病號,有漢人也有北胡人,她不知道小王子的用意,隻覺得他是在考察自己。因為她看診的時候監視嚴密,看完之後就把她關進一間屋子不許出門,也不許接觸別人,她根本不知道阿柴和李佑大的情況。


    一直到今天,小王子宣布她通過考驗,要引薦她去見自己的父汗時,要求她務必仔細診斷,不然就殺了她的時候。顧朝歌才知道,原來北胡上層正經曆動蕩。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國手朝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素衣音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素衣音塵並收藏國手朝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