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伊崔所預言的那樣,這個冬天很冷。


    北風簌簌地刮過枯草叢生的平原,從前這裏是一望無際的農田,而如今隻有齊人高的枯草和稀稀拉拉的黃土坯的屋子,無需看,屋子裏一定沒有人,到處都沒有人。這是被北胡踐踏過的地方,如同倒退回千年前未有先人開墾時的狀態,無邊無際的荒涼和空寂,讓人心生退意。


    但是燕昭不能退。他要趁這個冬天,北胡的馬瘦、腳程較差的時候扳回一城,不然等到來年春天,馬兒吃了新鮮的牧草,養得膘肥體壯,北胡人就更加肆無忌憚了。冬日行軍不易,嚴寒,風霜,冰雪,因為天氣而不能按時到達的糧草,供給不足的碳火和棉軍服,一樣樣都是困難。冬天裏打仗,對雙方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紅巾軍的主力因為多來自南方,對北方嚴寒的氣候適應不夠,讓這種問題顯得更為嚴峻。


    這可能是燕昭過得最為辛苦,最為焦慮的一個冬天。無數的問題鋪天蓋地向他湧來,他身為主帥,不能慌亂,無論形勢如何危急,他都要沉著,鎮定,給下屬無盡的力量和勇氣。然而……


    鐵人也會有倒下的時候。


    病兆的端倪在半月前已有顯現。那是一次作戰會議結束的時候,楊維走得較晚,他不經意地提了一句:“君上,屬下看你眼裏有血絲,莫要操勞過度,一切有我們呢。”


    眼裏有血絲嗎?這很正常,他已經幾個晚上沒有睡覺,熬夜看軍報看地圖。


    楊維的話,燕昭沒有在意,他想等這段最艱難的時候熬過去,自己再好好休息便是。


    後來,燕昭開始感到左邊眼睛幹澀,時不時會去揉一下,開會的時候副將們注意到了,有人喚來醫官,讓醫官給燕昭檢查檢查,不過醫官也說不出有何問題,隻說是君上太累,需要休息眼睛。


    在最冷的臘月,紅巾軍在當地人的幫助下,在結冰的渭水河畔設伏,成功伏擊北胡軍隊,打了一次漂亮的翻身仗。這是個難得的好消息,大家都想著指著這個捷報,今年能過個還算舒心的年了。


    然而,燕昭的眼疾在此時突然加重,左眼的白睛整個全部紅了,像出血一樣。醫官們嚇壞了,他們聯合會診,討論認為君上是因為戰事焦灼而心火過重,所以開了降心火的藥。


    無果。


    燕昭的左眼開始紅腫,並且漸漸把黑睛的部分包圍上。這時候他的整隻左眼看起來十分駭人,因為他在前線,又是主帥,此時戰事局勢緊張,這隻可怖的左眼毫無疑問會讓許多人認為君上身體有疾,紅巾軍可能要出事。紅巾軍此時的士氣本來就不高,全憑一場勝仗撐著,燕昭萬萬不能在此刻出事。


    所以。燕昭開始減少在外出行的時間。


    可是這並非長久之計,醫官們水平不夠,於是副將們開始派人在當地四處打聽名醫聖手來給燕昭治病。


    這些人有些說燕昭是有大腸之火,使用大黃瀉下,有的則說他是外感風寒,以熱茶蒸汽熏之。大夫來了一個又走一個,試過五六種法子,燕昭的左眼沒有絲毫好轉跡象。


    於是一天天的,帥帳中的氣氛開始變得沉重。


    燕昭可以沒有一隻左眼,但是不能是現在。


    如今,他被布遮蓋起來的左眼如今已經完全失去視物能力,為了不讓它嚇著副將們,他用黑布蓋住了它。帥帳中剛剛討論完下一次作戰計劃,然而副將們誰都沒有離去,大家都擔心地看著燕昭,他坐在主位上,低頭思慮良久,長長歎了口氣:“給伊崔去信,讓顧朝歌來一趟。”


    若連她也束手無策,那他便親自廢了這隻左眼,戴上眼罩,圖個幹淨。


    *


    錦官城。


    炭火燒著,顧朝歌坐在暖融融的室內,帶著阿岩,和幾個大夫一同整理成堆的醫書。案幾的一角擺著一小疊,那是已經重新整抄過的善本。這時候,大門被人從外打開,冷風灌入,伊崔拄著雙拐走了進來。他環視一圈,低聲道:“諸位大夫請先出去,伊某有事要和顧大夫談。”


    顧朝歌整理醫書的時候,伊崔偶爾會來陪她,可是如今日這般神情嚴峻的情況卻沒有,幾位大夫頜首離去,顧朝歌拍拍阿岩,示意他也出去等著。待室內清淨,她走過去扶伊崔坐下,伊崔剛剛坐定,便從袖中拿出一份火漆封印的書信。


    這是一封八百裏加急。


    燕昭親筆。


    他遞給顧朝歌,這意思便是顧朝歌可以看。通常這種高級別的加急都是絕密消息,若是顧朝歌能讀,那一定是其中的消息和她有關係。


    莫非是師兄他……


    顧朝歌帶著滿心的疑惑和忐忑拆開書信,一目十行瀏覽完畢,眉頭微蹙,放下信箋,輕歎了口氣:“眼中有淤血,需要針灸。”


    “你可以?”伊崔問。


    顧朝歌的眉頭皺得更緊,她沒有回答,隻是低頭,撩開伊崔的衣袍,去摸他那條仍然纏著白布的右腿。


    “阿岩,進來一下。”顧朝歌忽然開口,話音落下,阿岩推開門,一臉疑惑地站在門口:“姐姐,怎麽了?”


    “拿剪子來。”顧朝歌說。


    伊崔同樣疑惑,他也不知道她要幹什麽:“朝小歌,你看我的腿做甚?”


    顧朝歌抬頭看了他一眼:“君上的眼疾,我當然必須要去,而你……是不是想和我一起去?”


    伊崔頜首:“這是自然,此去前線千裏之遙,途中變數頗多,如若我不陪著……”


    “可你不能去。”顧朝歌打斷他,阿岩拿來了剪子,她將伊崔的右腿包紮白布小心剪開,露出坑坑窪窪的皮肉來。這是伊崔第一次看見自己正在生長的右腿,肉紅紅的,像外麵賣的豬肉一樣,看得他很不習慣。


    顧朝歌並不是剪開來特地給伊崔看的,她是為了給阿岩看。她指著伊崔的右腿,和阿岩小聲嘀咕著什麽,阿岩時不時點點頭,偶爾插兩句嘴,換來顧朝歌讚許的眼神。


    伊崔很快意識到了顧朝歌的想法,這回輪到他皺眉:“朝小歌,你不讓我去,想讓阿岩留下接替你?”


    “阿岩以前是按未來大巫培養的,他和我一起研究這種秘術,除了我和大巫之外,最了解的便是他了。阿岩會提取那些小蟲子的分泌物給你塗藥,我再留下藥方和按摩的法子,藥方按照我的吃,按摩的話尋一位擅長此道的郎中,按照我的法子來就是,不難。”


    顧朝歌絮絮叨叨說了很多,伊崔卻不讚同地打斷她:“我和你一道去,不是更好?”


    “那錦官城怎麽辦?蜀中怎麽辦?”顧朝歌看他:“情況緊急,宋大哥現在豈有足夠的時間來接替你?”


    伊崔語塞,他知道自己此回是意氣用事了,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手:“可是你……我說過……”說過不會讓你冒險的。


    “我是去救君上啊。”顧朝歌反握住他的手,他的手還是那樣瘦,可是冬天裏已不會那樣涼。顧朝歌柔聲安慰他:“我不會有事,我會乖乖聽話的。”


    阿岩站在一旁,懵懵懂懂地明白,姐姐好像是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姐姐,你不帶我?”阿岩問。


    “我不在的時候,你替我好好照顧伊大人,”顧朝歌摸摸他的腦袋,難得嚴肅地叮囑他,“我回來的時候,要看見一條能活動的,正常人的腿。”


    阿岩認真地點頭:“姐姐放心!”


    他以為顧朝歌隻是出一趟遠門而已,阿岩認知中的“遠門”,就是從黔貴大山中他所在的那個寨子,到錦官城這麽遠的距離。他不知道顧朝歌要走的路比這長得多,而且也凶險得多。


    *


    收到這封八百裏加急後,顧朝歌幾乎是立即收拾行囊,伊崔讓阿柴帶著一支百人小隊隨她出行。長江不會封凍,他們水路走完走陸路,盡量選擇最快的途徑,用最少的時間抵達燕昭所在之地。


    為此,這個年他們都是在船上過掉的。


    好在如今寒冬臘月,無論是北胡,石威,還是大靖,似乎都不想在這麽冷的時候挑起戰事,燕昭的軍隊便得以一直駐紮在同一處沒換地方。不然恐怕顧朝歌要找到燕昭,還得費很大一番周折。


    在顧朝歌未至的時候,依然有大夫在試圖給燕昭治病,同樣認為是有內火,使用苦寒之藥。燕昭的左眼不見好轉,反而開始出現了白膜,這種白膜又叫翳膜,慢慢地開始覆蓋眼睛。一看病症不見好轉,反而越發嚴重,副將們也不敢再亂請大夫了。而且麻煩的是,因為請的大夫口風不緊,燕昭有眼疾的事情已經在小範圍內傳開,甚至越傳越厲害,說是紅巾軍首領燕將軍已經瞎了。


    壞事傳千裏,不知道怎麽的,這話竟然傳到了揚州衛府,嚇得再次懷孕的衛瀠險些滑胎。


    這些事情顧朝歌都不知道,她到達軍營的時候整個人走路都打飄,實在是整日整夜的趕路太勞累,她吃不消。


    “顧姑娘,是顧姑娘來了!”


    “是顧小大夫,真的是顧小大夫啊!”


    “她是來給君上治病的吧?把顧大夫都請來了,君上是不是……”


    “顧大夫來了,君上肯定不會有事,是吧!”


    一到主軍營,認識顧朝歌的人越來越多,不停有人開始向她打招呼,圍過來問東問西,左右現在暫時休戰,百無聊賴的士兵們也想找點事情消遣。


    “去去去,都一邊去,顧大夫忙著呢。”楊維帶兵過來親自接她,把被人高馬大的士兵們團團圍住的顧朝歌“解救”出來,第一眼看見顧朝歌裹在狐裘裏的這張眼底發青還浮腫的臉,楊維嚇了一跳:“朝歌,沒事吧?”


    顧朝歌擺了擺手:“就是沒睡好而已,君上呢,馬上帶我去。”


    待楊維引她入了主帳,顧朝歌一進去就聞到一股混合的藥味,等掀了簾子看見燕昭的臉,她被真正嚇了一跳:“誰幹的!怎麽會嚴重成這樣!”


    一聽她語氣頗有責備之意,楊維訕訕:“大家著急,多請了幾個大夫……”


    “射箭不需要對準靶子嗎?這是亂來,你們都請的什麽江湖騙子啊!”顧朝歌星夜兼程趕到這裏,就是怕請的大夫水準不夠胡亂來,結果一來,果然和她料想的一樣,不由得心底無名火起:“這是害人知不知道!”


    楊維被她炮仗似的話嚇一跳。心想兩年多不見,顧小大夫脾氣見長,當著君上的麵竟然敢罵人,也不知道伊大人是如何調/教她的,消不消受得了。


    “莫怪他們,”燕昭開口解圍,艱難地用右眼去瞧她,“是我自己焦急,胡亂找大夫,又讓你從蜀中千裏迢迢趕來,實在是對不住。”


    顧朝歌沒好氣地看他一眼,以前她害怕的這個大個子,如今躺在臥榻上,半邊臉都因為這隻眼睛受到影響,看起來可怖又可憐。她壓了壓心中的火,道:“手伸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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