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燕昭大婚之日,整座揚州城喜氣洋洋,太守府內更是張燈結彩一片大紅。按理來說頭頭娶親,大家都該高高興興,可是這幾天主事廳裏的氣氛著實詭異。


    女人變臉如翻書,顧朝歌前幾日還和伊先生冷戰到底,這幾日卻又笑臉迎人,和和氣氣,也不搞什麽一日三診折磨人,而是恢複三日一診,其餘時間恪盡職守調/教醫官。按理來說這是好事,可是另一個當事人卻不這麽覺得。


    他非但不認為這是好事,反而十分的……坐立不安。


    燕昭看出來了,薛吉看出來了,宋無衣看出來了,稍微熟悉一點這兩人之間事情的人,都看出來了。顧朝歌無緣無故單方麵地與他合好,客客氣氣叫他“伊公子”,親手做藥膳親自幫按摩這種高級待遇一概撤銷,從友人以上戀人未滿的狀態,直接降級到大夫和病人的普通關係。


    眼下這情況,還不如繼續冷戰,起碼證明他在她心裏挺重要,是不是?


    顧朝歌為何從衛府歸來後,轉變如此之大,誰也不知道,衛尚不會主動說,衛瀠待嫁不出門,太守府裏的男人放眼望去誰都不適合問。於是此事成為一大謎團,懸在……主要是懸在伊崔的心裏,每次看到顧朝歌的身影,他就感覺心裏頭不上不下,飄乎乎的沒著落,單純得一眼能看到底的小丫頭,如今竟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對他如此到底是要做什麽,伊崔簡直要愁死了。


    其實,愁什麽呢?反正你也不喜歡人家,人家對你客客氣氣,保持一般的關係,不是很好嗎?


    幹嘛發愁呢?


    宋無衣拿著明日大婚流程的單子,找伊崔做最後一次確認時,瞧著他魂不守舍的樣子,心裏暗暗歎氣。明明很在乎,卻偏不捅破這層窗戶紙,身為三個娃的爹的宋無衣,表示他看不懂這兩個年輕人到底在玩啥。


    “流程就這樣吧,今日褚東垣要入城賀喜,他是新入的水軍將領,不可怠慢。”伊崔最後閱了一遍單子,確認無誤後合上:“幕僚和將領的座次安排讓君上親自過目一遍,褚東垣剛從南邊的辛延嘴裏搶下一大塊地盤,這座次估摸著得動一動。”


    宋無衣將伊崔的囑咐一一記下,直到最後見他沒什麽可說的,又恢複兩眼發直的發呆狀態,怔怔盯著地上空空如也的某處,靈魂出竅,魂遊天外。宋無衣突然覺得自己的頂頭上司有點可憐。


    這兩天他的上司都是這樣,有事找他的時候,處處都有條不紊安排得宜,看似與以往無異,等沒事了他便開始一人閑坐發呆,這種症狀往往在顧小大夫出現或者路過的時候最為嚴重。


    “伊大人,朝歌新任醫官長,是否要在座次上給她也動一動?”宋無衣試探著拉回伊崔的神智。


    “朝歌?”伊崔仿佛猛然驚醒:“哦,她,她不用,衛大小姐點名要她作陪。”他沉吟了一下,又改口道:“此事你請示一下君上,看是否要她和諸將都見見,畢竟以後有共事的機會。”


    宋無衣頜首:“知曉。”


    “還有事麽?”伊崔抬頭問他。


    宋無衣搖頭。


    “沒事那就……”宋無衣猜他是想說沒事你就先去忙,不知為何這話說到一半,他陡然打住,然後生硬地轉折道:“沒事的話,你且幫我個忙。”


    伊崔從案幾下拿出一個長方形的匣子,匣子本身隻是普通的木質,並不精致。伊崔將匣麵拉開一半,露出裏頭一雙紋著吉鳥祥雲的羊皮小靴,做工精細,暖和又耐穿,看造型和尺寸,是明顯的女式。


    他拉開匣子,又很快合上,往宋無衣跟前一推:“給顧姑娘送去,就說……就說是清點庫房偶得的,想著她正好能穿,便送了過來。”


    宋無衣簡直無奈了,這借口也太假了些,他怎麽知道顧朝歌的腳部尺寸,還知道這鞋子“正好”合適她?


    “不說是您送的?”他問。


    伊崔奇怪地看他一眼:“當然。”


    這是生辰賠禮吧?宋無衣猜想,他瞄到了匣子一角小小的篆體“千裏齋”字樣,知道這是揚州城裏最好的一家鞋坊,做女眷的鞋最為出名,就在東升街上。如今天涼,顧朝歌整日東奔西走,送她一雙保暖又利於行的靴子最好不過。聞這靴子的皮子味道便知,這是新定做剛出來的。


    “事情我會辦好,隻是……”宋無衣抱著匣子,忍不住勸了句,“何必如此呢?”說完他就覺得自己太過八卦,搖了搖頭,走了。


    何必呢?


    伊崔想,若他知道那日是她生辰,他定然不會選擇那天說那種話。


    覆水難收,小丫頭,終究是和他生分了。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怨不得誰。想到這一點,伊崔感到心裏空落落的,整個太守府裏都是喜洋洋的紅色,唯獨他的主事廳裏,一股落葉秋風的蕭瑟。


    彼時顧朝歌正帶著幾個醫官,在揚州城裏走街串巷,四處打聽哪裏有人受了外傷。比起對著書本的講授,現場處理教學實踐性強,顯然更適合幾個馬上又要上戰場的醫官們。


    她渾然不知伊崔居然認為她是故意疏遠他,其實她那樣做隻是覺得自己之前太打攪他的生活,如今還是恢複適當的距離,安安靜靜遠遠看著他比較好。


    就像衛尚如今對她那樣。雖然很難,可她在努力。


    最近揚州城很太平,城裏城外溜了一圈,連軍營裏頭練兵時不小心摔淤青的士兵都被處理過,實在沒有什麽大的外傷需要顧朝歌出馬。於是跟著出來偷師的老吳,給顧朝歌提了一個建議。


    他讓她在菜市場買了一頭豬。


    屠夫把豬捆起來,在這頭豬身上弄出割傷、刺傷、燙傷、燒傷、骨折傷等種種外傷,然後教醫官們怎麽處理又快又好。


    真是可憐這頭膘肥體壯的肉豬,掙紮無能,嚎得生不如死。


    倒是菜市場裏看熱鬧的人越圍越多,大家都覺得很有趣,當然小孩子是不讓看的,怕晚上做噩夢。


    屠夫則想好了,自己明日一定要在攤上掛一個牌子,叫“顧大夫親自檢驗,健康無瘟優良豬肉”,絕對大賣。


    正當眾人熱鬧圍觀時,街頭不知傳來誰的叫嚷:“張販子的人和燕將軍的人在東城門前杠起來啦!”


    張販子?揚州城裏的人對這個稱呼警醒如驚弓之鳥。張遂銘以販賣私鹽起家,他當年統治揚州的時候,人前大家尊稱他一聲“張大王”,背後都叫他“張販子”、“張狗賊”。


    此人偷襲燕昭的滁州不成,反被紅巾軍吞下五六座城池,如今怎麽敢回來?難道要趁著燕將軍大婚,收回揚州?想到這一點,揚州人無不毛骨悚然,剛過了幾天好日子,他們可不想又來一場兵禍,萬一張遂銘真的又占了揚州,那日子就不好過了!


    “到底怎麽回事?張狗賊如何敢來揚州,燕將軍的人把他打走沒有?”一時間大家無心看豬慘叫,紛紛圍到那叫嚷的人身邊,著急追問。顧朝歌亦覺好奇,她站了起來,和醫官們也圍了過去,正好聽見那人在說:“不知道!聽說是來送禮的,燕將軍的人正好也要進城,於是兩支隊伍在東門杠住,誰都進不來!”


    送禮?


    顧朝歌皺了皺眉。她去過張遂銘的地方,知道這個私鹽販子最摳不過,占著富庶的江浙之地仍大把摟錢,這種人怎麽會好心來給死對頭送禮?


    “不會火並吧?”站在她身邊的老吳搓了搓手,朝其餘幾個醫官嘿嘿一笑。醫官們會意,個個摩拳擦掌:“醫官長,不若我們也去瞧瞧?”


    火並等於有人受傷,有人受傷等於有現成材料可用,有現成材料等於不需要這頭豬。


    顧朝歌覺得帶老吳出來是個錯誤,正直的醫官不應該這樣唯恐天下不亂啊!可是望著一個個比自己年長的又是男人的醫官們,個個躍躍欲試的神情,她隻好硬著頭皮頜首:“那、那去吧……”


    同一時間,太守府早已得了消息,張遂銘派了一支百人隊伍帶了數箱賀禮,前來恭賀燕昭大婚,衛府大小姐出嫁。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不過這禮,收不收?


    褚東垣的軍隊正亮著刀子準備和張遂銘的人在城門前火並呢,那小子年輕氣盛,燕昭不做決定,說不定真打起來了。褚東垣入城賀喜,也不過帶了百來人,還都是水軍,怎麽和張遂銘的步兵幹?


    大婚在即,不宜見血啊。


    “收,有錢怎麽不收。”燕昭一錘定音。


    薛吉也正是如此想的:“張遂銘想派人來探我們的虛實,那便讓他瞧瞧好了。讓褚將軍帶著張遂銘的使者和禮物一同進城,至於那張鹽販子的步兵麽,質量太差,就不要來我地丟人現眼,直接回去罷。”


    *起嗬嗬笑:“張狗賊的使者我們自會護送他回去,不過人家要是樂不思蜀不願回去,那也怪不得我們啊。”


    個個都是一肚子壞水。燕昭坐在主位,一邊搖頭一邊笑:“楊維,去給褚東垣送信,讓他照辦。”


    “是!”


    燕昭的小集團三言兩語做了決定,先鋒大將楊維騎快馬帶著燕趙手書,親自趕往東門解圍。可憐顧朝歌手下的一幹醫官們,抱著專業精神期待火並,結果卻什麽也沒有發生。


    “張販子的人走啦!燕將軍的人入城了,帶著好多箱賀禮!這位將軍沒見過,好年輕,聽說是南邊來的,打水戰一等一的擅長捏!”


    “嶺南的辛延,聽說被他打得嗷嗷叫!誒,誒,你讓讓,讓我瞅瞅這將軍長啥樣啊?”


    一場有驚無險過去,東門大街前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這幾天入城的將軍不少,不過這位因為差點和敵軍火並,又聽聞長得格外年輕英俊,而深受百姓青睞,大街兩旁水泄不通。顧朝歌和她的醫官們被擠在離大街挺遠的巷子口,不僅看不見那將軍的模樣,而且前麵都是人,寸步難行。


    顧朝歌歎氣:“算啦,我們還是去看那頭豬吧。”


    她如此說著,和她的醫官們轉身離去,這時候前頭的人群中出現一陣大騷動:“嘿,來了!”


    顧朝歌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黑壓壓的人群前頭,騎高頭大馬的將軍,一身明光鎧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神氣又威武。看見這麽多人,這將軍特別來勁地到處揮手示意,和他並行的楊維看得一臉無奈。


    從顧朝歌的距離,看不見楊維臉上的無奈,不過望著這將軍很快走遠的身影,她驀地覺得……眼熟。


    哪裏見過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國手朝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素衣音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素衣音塵並收藏國手朝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