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尚是衛家二房長子,比大房長女衛瀠年長兩歲,衛家人彼此相處和睦,他和衛瀠的關係十分融洽。


    自從前些時候妹妹衛瀠莫名中邪後,衛尚便遵大伯之命四處尋醫求藥,驅邪的道士也請了不計其數,毫無效果,倒招來一個詛咒妹妹死的老頭。仿佛應了他的詛咒,妹妹一天比一天的情況更糟。


    如今是紅巾軍掌管揚州城,聽聞紅巾軍裏有個厲害的女大夫,如今肆虐揚常數州的瘟疫,經她之手,十活八/九。衛家本就有意與紅巾軍交好,如今正好以資助軍費為由搭上線,請這位女神醫救救衛家最金貴的大小姐。


    這些日子,揚州城戒嚴,衛家人怕染上瘟疫,幾乎沒人敢出門,當然也更沒人有幸去到處都是病人的前區,目睹這位女神醫的真容。故而,當長相清秀甜美,看起來嬌嬌弱弱的小姑娘從燕昭身後鑽出來,宣稱自己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女神醫”之時,在場的衛家人無不大跌眼鏡。


    所謂神醫,不應該是和藹可親,滿頭銀發,滿臉皺紋但是仍然很有氣質的那種嗎?


    “怎麽是個小姑娘?”衛尚年輕氣盛,率先直白質疑,這也是在場所有衛家人的心中疑問。


    如果是以前,聽見這句毫不客氣的質疑,估計顧朝歌會緊張得半死,結結巴巴又心虛地解釋,讓人家更加懷疑她是冒牌貨。可是這幾天,這樣的質疑她在前區聽得太多,而且深諳解決之道。


    那就是,什麽也別解釋,讓別人來說。


    她伸出食指,偷偷從背後,戳了戳燕昭。燕昭不知道她戳的是哪個穴道,居然有點痛痛的,下意識回頭,便見她麵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眼神裏充滿控訴。那意思,好像在說,本姑娘很忙,在這裏浪費的時間足夠她給好幾個病人開方子啦!


    燕昭自知理虧,連忙向衛老爺解釋:“這位顧大夫雖然年紀輕,卻師承名醫,自幼行醫,經驗豐富,絕非凡輩。”頓了頓,他又道:“不然,燕某也不會將全揚州的時疫治療全部交於她手。”


    是嗎?衛家人對此仍然報以懷疑,而就在他們偷偷用目光交流之時,衛尚發現,這個被稱為神醫的小姑娘竟然在不耐煩地跺腳,似乎很著急想走的樣子。


    是怕被拆穿嗎?衛尚在心中冷笑一聲,他最見不得招搖撞騙之人,且讓他看看這小女子是真有本事還是徒有虛名。


    “大伯,不妨讓這位顧姑娘給妹妹看看,左右……”左右他們已經無計可施。


    衛尚開口,衛大老爺深以為然,於是頜首道:“尚兒,煩請你帶這位顧大夫去看看你堂妹。燕將軍,這邊請。”燕昭聞言一愣,他的本意是隨顧朝歌一起去看看衛大小姐的情況,可是想也知道,衛家怎麽可能讓他一個外男見到發病中邪的女兒。


    顧朝歌更是棄他於不顧,頭也不回地跟衛家少爺跑了。嗯,是跑去看病人了。


    “你們衛府怎麽這樣大呀!”繞過水榭和假山,衛尚聽見小姑娘在自己身後嘟囔,不由得自豪一笑:“我衛家祖孫五代為官,自我太爺爺……”


    “啊呀你能不能走快一些!”身後的小姑娘似乎不是很喜歡聽他聊家族輝煌史。她說衛府大,也不是誇獎,而是抱怨,抱怨前麵的這位公子走得太慢,浪費時間。


    這速度,都快和大蜘蛛差不多了!


    她老人家可是很忙的!


    衛尚愣在那兒,他不知道這小姑娘此話背後何意,回答慢了一點,結果她又在背後催促:“衛大小姐到底住在哪兒啊?你指給我看看。”衛尚聞言,下意識指了指方向:“鴛鴦流水的東邊,大槐樹後的繡樓,便是……”


    話未說完,他身後的小姑娘已經靈活地繞到他前頭,然後提起裙擺,撒開腿飛快跑了。


    便是我妹妹衛瀠的居所。


    衛尚呆呆的注視著顧朝歌跑得飛快的嬌小身影,默默在心裏補完這句話。


    這還不是最讓衛尚感到受傷的,待他也快步趕到衛瀠的繡樓,遲疑著自己合不合適進去時,坐在病人床前的顧朝歌眼尖地發現了他,指著他道:“啊呀男眷出去,我有幾句話要問衛大夫人,男人不方便在,出去出去!”


    守在衛瀠身邊,終日以帕抹淚的衛大夫人,也揮著帕子很嫌棄地趕他:“尚兒,你先快快出去。”


    衛尚無言,默默給大伯母行了一個禮,轉身,下樓,留給繡樓眾侍女們一個很受傷的背影。


    老吳說的沒錯,衛瀠的情況的確很不好,耽擱的這些日子,病情更重,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牙關緊閉,雙眼微睜,卻幾乎已經不認識人了。這樣一個麵容姣好的美女,如今纏綿病塌,喘氣時喉嚨中發出的痰聲,和跟拉鋸一樣難聽。


    白天還好,一到晚上,她的家人說,她就像鬼神附體一般說些莫名奇妙的胡話,可怕極了。


    衛尚來之前,顧朝歌已經非常迅速地號脈看舌問診,如今她隻有一句話要問衛大夫人:“剛患病的時候,她的癸水是否正好來了?”


    衛大夫人眼睛這幾日都哭腫了,聽顧朝歌這麽一問,她驚奇不已:“你如何知道?”這種女兒家的*事情,沒有哪個給瀠兒看病的大夫問過,這個小姑娘是第一個!


    家人知道情況就好,她就怕連家人也不清楚這種私密事。顧朝歌鬆口氣,接著追問:“她發熱之後,是否剛來幾日的癸水又沒了?”


    “是,是,兩日,兩日就回去了!”衛大夫人連連點頭,她忽然感覺自己的女兒的命有希望救得回來!


    “這是熱入血室證,並非鬼神附體,”顧朝歌離開衛小姐床前,坐下奮筆疾書,“前麵的大夫用錯了藥,先服一呷散將痰去掉,再行治療。”


    “熱入血室證?”衛夫人愣愣地看著她,兩隻眼裏寫滿問號,那是啥?


    “婦人中風,發熱惡寒,經水適來,晝則明了,暮則譫語,如見鬼狀,發作有時,此為熱入血室。”怕她不相信,顧朝歌直接引用聖師仲景的話回答她,同時望了望滿屋子的鬼畫符、朱砂和銅鈴,搖頭道:“這些東西通通去掉,看著嚇人,影響病人恢複。”


    “顧大夫,我女兒能治好?”不會死?


    “能,能,速速派人去抓藥煎藥,”顧朝歌將方子遞給衛夫人,又提筆寫下另一張方子,頭也不抬,快速道,“服下約莫兩個時辰後,她會吐出大量痰涎,這時呼吸開始通暢,人也會蘇醒。此時停止一呷散,轉而使用這張方子裏的小柴胡加地黃湯。依照她的情況,或許要五副才能完全恢複。”


    “患外感的同時,邪熱進入肝經血分易致神智異常,以後讓你家女兒多注意保護身體,好好調養。”顧朝歌在將第二張方子給衛夫人的時候,將議病式也一並遞交過去:“以後若要找我看病,這張記得存好。”


    語畢,抬腳就走。


    衛夫人愣了一會,突然如夢方醒,知曉這回自己遇到了真正的能人。這姑娘雖然稚嫩,但是看起病來,全然不似之前那些大夫支支吾吾,開方果斷,下藥心中有數,絕對是醫藥世家才有的大風範。


    她從凳子上跳起來,不顧風度儀態,開門大叫:“來人,來人!快去抓藥啊,我家瀠兒有救了!哎呀,顧大夫,你走慢些啊,不若留在我衛家用膳,待瀠兒蘇醒後再給她瞧瞧呀!”


    顧朝歌擺了擺手,頭也不回,隻留給衛夫人一個急匆匆的背影。倒是衛夫人驚喜的大叫,讓等在樓下的衛家人聽見了,個個麵露欣喜。衛尚驚訝地看著那個走下來的小姑娘,對她竟然真有本事感到驚奇。而因為心係女兒,帶燕昭走著走著就走到繡樓下麵的衛老爺,聞言竟忍不住咧嘴傻笑起來:“燕將軍,老夫真不知如何感謝你啊!”


    燕昭哈哈一笑,他本就有意多留一會,見衛老爺對他的觀感很好,當然要順杆往上爬,繼續在人家小姐的繡樓附近徘徊徘徊,和人家小姐的父親建立感情。倒是顧朝歌,看他的神情充滿鄙夷:“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顧大夫不留下來用膳麽?”衛老爺一反剛才的質疑,對她很是熱情,而且自己女兒還沒蘇醒,他不想放她走。


    顧朝歌搖頭謝絕,於是衛老爺又道:“那不如讓尚兒駕車送送你。”


    衛尚站了出來。


    可是他沒說話,因為莫名的,他直覺自己可能又會很受傷。


    果然,顧朝歌隻看了他一眼,就立即搖頭:“不必,前區那種地方,衛家公子還是別去犯險的好。”說完,她便在燕昭幾個親兵的陪同下,火急火燎出了衛府。


    衛尚默默凝視著她的背影,想著她剛剛的那句話,轉身過來,禮貌地詢問燕昭:“燕將軍,在下聽聞前區均是患瘟疫之人的聚集之所,顧姑娘她……”


    “她絕對沒有染上時疫,我擔保!”燕昭立即道。


    衛尚一愣,隨即苦笑:“在下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想問,顧大夫一個姑娘家,每日竟是在前區那最危險的地方為病人看診嗎?”


    “正是如此,每一個百姓的命,我們都必須看重。”燕昭一臉沉痛地點頭,然後開始了對衛大老爺滔滔不絕的洗腦工作。身為紅巾軍的領袖人物,他肩負著為連月征戰導致軍費捉襟見肘的紅巾軍——拉讚助的重任。


    口才都是練出來的,唉,當領導不容易啊。燕昭在內心如此感慨。


    衛尚不是主事人,他對燕昭的話不感興趣。他怔怔望著那個嬌小背影消失的方向,深深地感覺到莫大的慚愧。


    一個女子都能為百姓舍身犯險、救民於水火,他堂堂七尺男兒,如今卻躲在衛府的桃花源裏虛度光陰,何其無用,何其卑劣?


    衛尚感覺胸中一股熱血上湧,他頭腦一熱,不假思索地做出一個決定:“燕將軍,衛尚想加入治瘟的隊伍,幫一幫這些百姓!”


    顧朝歌並不知道自己居然起了帶頭的榜樣作用,引得一個大好青年走上治瘟這條辛苦又風險十足的不歸路。


    當她腳步虛浮地回到太守府時,魁星樓上午夜三更的鍾聲已經敲響。太守府的原侍女為她準備好洗澡水,並且將她今日的衣物全部焚燒。


    好累。


    顧朝歌骨頭酸軟、頭昏腦漲地躺在床上,傻呆呆望著帳頂,腦海中浮現出今日治過的一個又一個病人,還有那個衛大小姐。


    不知道她現在的情況如何,過兩日再去瞧瞧才好。顧朝歌如此想著,竟然越想越清醒,最後居然有點睡不著了。


    怎麽會這樣!


    她惱怒地披衣坐起,憤憤地開門出去,打算在庭院裏散幾圈步折磨自己,可是卻鬼使神差走到了前廳。


    前廳的主事堂,還亮著燈。明亮而溫暖的燭光,裏麵的人不吝嗇蠟燭燈油,好似是要熬一整夜的節奏。


    大蜘蛛!


    顧朝歌用腳趾頭都能猜出來裏頭那個不要命的工作狂人是誰!


    “你不要命啦!”隨著一聲清叱,主事堂的大門被粗暴推開,門前那個叉腰站立、杏目圓睜的女子,赫然是最近揚州城裏說一不二的“女皇陛下”。


    “你也沒睡?”伊崔放下筆,居然笑了笑,好像很高興似的:“睡不著?”


    氣鼓鼓的顧朝歌瞬間像個被針戳破的氣球,癟下來,蔫蔫地問:“你也是?”夏日白天熱,夜晚仍有些涼,她小心關了門,走過去,坐到他的案幾邊。


    “睡不著,幹脆起來將沒完成的卷宗再看看,”伊崔指指案頭的一疊文書,朝她微微笑了笑:“白日給衛大小姐看病,情況如何?”


    “衛大小姐的病倒不是疑難雜症,我能治,可是那家人呀……不好說,而且燕將軍也很奇怪……”伊崔問起的,正是她想說的,顧朝歌如同打開了話匣子,眉飛色舞地將上午的情況如數講了一遍。


    “你說,燕將軍是不是對人家姑娘有意思呀?”顧朝歌雙手托腮,兩隻眼睛忽閃忽閃瞧著伊崔。


    她這八卦的小模樣,真是有趣。伊崔注視著燈下的她,笑而不語。


    “你知道內情是不是!”顧朝歌拿指頭去戳他:“你肯定知道!”


    伊崔本想開口回答,卻眼尖地發覺她食指上一道深而長的傷疤,眉頭一皺,捉住她的手指:“怎麽搞的?”


    或許是深夜兩人獨處一室的緣故,或許是燭光太過溫暖曖昧的原因,因著他這一個動作,顧朝歌隻覺有一道電流透過手指的接觸處,嗖嗖嗖電過心髒,一陣酥麻。


    她忽然想起,自己將頭發鬆鬆垮垮紮著就來了,是不是不太好看?


    “顧朝歌,你傻了?”伊崔的聲音又在她耳邊想起:“這傷是誰弄的,魏太守?”說起此人,他的眼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殺意。


    顧朝歌沒有發覺,她連連搖頭:“不是,是在開顱的時候,一時晃神,被刀子不甚割傷。如今已經無事了。”


    果然是開顱,他沒猜錯。


    “那麽,你師父的筆記,如願完成了?”他鬆開握著她的手,顧朝歌的心裏感到一陣失落,但還是點了點頭:“雖然最後一個部分不滿意,勉強也算是完成了吧。”


    “那種事情,當初你不該瞞著,理應找我幫忙的,”伊崔如此說著,從案幾下抽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精細小盒子來,推過去給她,“拿去。”


    “這是什麽?”該不會又是什麽貴重首飾吧,她可不喜歡。顧朝歌滿懷好奇地打開,雙眼立即放出光芒來:“野山參!”她拿起薄薄的一片,用指腹一撮,鼻子嗅了嗅,舌尖一舔,驚喜更甚:“至少八十年!”好東西啊。


    伊崔支著腦袋,慵懶地靠在椅背上,望著她笑:“衛家的東西,阿昭給我用,我覺著太多了有些浪費,不如給你補補。”切成薄薄小片的野山參,含上一片,提神醒腦,補氣益血,給這成天累得半死的小丫頭用,最好不過。


    頓了頓,他又道:“晚上的話還是不好吃為好。”不然睡不著覺,又得來煩他。


    “這還用你說,也不看看這裏誰是大夫。”顧朝歌喜滋滋地收了這寶貝,十二分的滿意,抱在懷裏簡直舍不得放下。


    當然,她還沒忘了八卦,她好像今天晚上下定決定不走了一樣,在那兒扭了扭身子,撒嬌般地問伊崔:“你還沒說呢,燕將軍是不是喜歡衛家小姐呀?”


    “這個,我也不知道,”伊崔靠在椅背上,無意識地撫摸腰間那塊娘親給他的玉佩,目光放空,似乎陷入悠遠的回憶,“不過衛家大小姐,確實與我們有一小段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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