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什麽?”


    顧朝歌一雙黑白分明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啊眨,用滿滿的好奇又疑惑的眼神一會望望燕昭,一會望望伊崔。


    奈何兩個大男人都沒有立刻回答她的意思。


    燕昭用探詢的神情對著伊崔,他以為伊崔遲遲不告訴顧朝歌這件事,背後必定有很深的用意。


    然而伊崔的反應卻十分出乎他的意料。燕昭很難得在伊崔的臉上看見空白的茫然,那是一種思維被生生打斷後,聰明機智的大腦在極短的刹那突然和傻子無異的時候,所可能呈現出來的茫然。


    然後,伊崔輕輕咳了一聲——他的咳嗽早就好了,這種掩飾意味極濃的假咳表明他試圖隱藏自己的尷尬。


    尷尬?伊崔竟然會感到尷尬?


    燕昭的眼裏浮現出幸災樂禍的神情,太了解伊崔的他不等伊崔答話,僅靠他的反常態度,燕昭八成已經猜測出事實的真相。


    隻有顧朝歌還疑惑不解。眼見這兩個大男人都忽視她,兩個人眉來眼去不知道在打什麽無聲交流,她氣鼓鼓的,不得不連跳幾下以顯示她的存在感:“喂!喂!你們誰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啦!什麽小女孩,什麽銀筷子?有什麽我需要知道但是被你們隱瞞的事情,是不是!”


    “嘿。”燕昭抱著雙臂,古怪地笑了一下。他退後幾步,把書桌後的椅子拉上去,隨即坐到那張專屬於他的檀木大椅子上,姿態並不正經,翹著二郎腿,仿佛看好戲一樣望著伊崔。


    看樣子他不打算回答,而是準備交給伊崔。於是顧朝歌也用眼神盯著伊崔,她的目光裏有燕昭不明白,但是伊崔心知肚明的東西:“伊公子,剛剛我們才聊過的,以病人和大夫的關係。”還有保守秘密和積極治療的彼此約定。


    可不要逼她現在就毀約。


    “咳。”伊崔又幹咳了一聲,顧朝歌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倒是不屑地撇了撇嘴,腹誹瘸腿大蜘蛛對尷尬的掩飾一點都不自然。


    “確實有一件事,我,嗯,忘了說。”伊大公子那雙永遠神光內斂的好看眸子此刻不敢和任何人對視,而是尷尬無比地盯著地麵。


    “忘了?”燕昭已經猜到答案,可是當伊崔說出來的時候他還是表示驚訝,粗粗的兩條眉毛往上抬:“她成天待在這裏,你居然一直都沒想起來?”


    伊崔冷冷地瞧了他一眼:“她並不是成天在此,而且我也一直很忙。”拜某人貪得無厭的摟地盤行為所賜,如今紅巾軍下轄的地盤生生擴大了兩倍。如果隻是劫掠那這是好事,可是想要統治控製住這些地方,就需要大量的文吏官員和新的製度法規、水利農田以及工事修築等等。


    有時候伊崔會想當地官府怎麽這麽無能,望風而降一點文人的節操都沒有,大靖官員的風骨哪裏去了?


    害得他的工作負擔成倍加重,前太守府看門的狗都比他輕鬆。


    有時候真羨慕薛大先生,隻要跟著燕昭打打敵人就好了,不會每天早上起來一睜眼就是公務、公務、卷宗、卷宗和報告、報告。


    要指望一個滿腦子都是如何更好地賣命幹活的人,突然停下來手頭的工作,花時間積攢一下情感,然後回憶起少年時期發生的事情,這實在有點難為他。雖然他每日早晚看見自己那條傷腿的時候,會想起來哪天有空得問問顧朝歌她是不是那個小女孩。


    問題是他哪天都沒有空。


    燕昭聳肩,表示不能什麽都往他什麽賴,伊崔記性不好是他自己的問題。


    好吧,還有一個理由,因為他自己作死把顧朝歌逼得和一群大夫辯論,導致顧朝歌和他長期置氣,除了例診的時候露個麵,幾乎很難見到人。他看見她就想著如何能讓她不生氣,還有讓藥好喝些,務實主義者伊大公子認為六年前的事比起眼前而言根本不緊要,可以押後押後再押後。


    直到今天燕昭無意提及,他才尷尬地意識到,這種押著始終不說的行為,幾近欺騙,仿佛他很卑鄙地不想報恩。


    雖然他真的沒有那個意思。


    “這件事情,說來話長。”伊崔用了一個打哈哈的時候慣常用的開頭。


    顧朝歌哼一聲:“那就長話短說。”她高揚著下巴,眼神睥睨,擺出一副驕傲的姿態。雖然她不知道是什麽事情,不過看見伊崔的反應,她就明白他一定是做了什麽虧心事所以覺得對不起她啦。


    不趁這種時候壓一壓他,以後哪裏還有這麽好的機會嘛!


    唉,她怎麽能這麽機智,真佩服自己。


    “好,那就長話短說。”出乎顧朝歌意料,伊崔突然揖手躬身,向她行了一個正式的禮,甚至給她請了一把椅子,道:“顧姑娘請坐。”


    他看起來頗為嚴肅,顧朝歌茫茫然坐下來,發現原本翹著二郎腿的燕昭也恢複了正式的坐姿。


    究竟是什麽事?


    弄得她突然好緊張。


    “六年前,我和阿昭逃出那個牢獄的時候,我中了箭。”


    “什麽牢獄?”顧朝歌好奇插嘴:“街上的大家都說燕將軍是將門燕氏的後人,那牢獄難道是……”帝都的監獄?


    她知道,燕氏全族在大元帥被以謀反罪論處的時候就完蛋了,所以她一直以為燕昭打的旗號是假的,這年頭很多反賊都愛往臉上貼金。


    “你真的是燕氏後人?曾被關在哪所監牢?”顧朝歌興致勃勃。


    “喂。”


    沒有想到剛起了一個頭,對麵的聽講人竟然就歪了樓,伊崔無奈:“你還想不想聽了?不想聽便算了,我還要去忙。”


    “聽,聽!”顧朝歌連忙道,故事一個一個來,不著急。


    以免她繼續打岔,伊崔言簡意賅:“我們逃脫追捕後迷路,遇到了你。你幫我包紮腿傷後,在外出尋藥的時候失蹤,阿昭找不到你,焦急我的傷毒,於是帶我離開去尋找大夫,給你留下字條。”


    “顧姑娘,雖是舊事,但你的確對我有活命之恩。”伊崔支撐著拐杖站起來,對顧朝歌再次行了一個大禮,這種禮節對他並不是很容易完成。


    “抱歉我直到現在才告訴你,並非有意隱瞞。大恩不言謝,今後你若有求於我,凡是伊某能辦到的,必定赴湯蹈火。”空口無憑,他身上並沒有什麽值錢又特別的東西,這書房裏也空空,玉佩萬萬不能給,於是他和燕昭商量兩句後,將一直放在燕昭書房的那塊滁州前太守印綬拿了出來,遞給顧朝歌。


    “這是信物。”


    燕昭連連點頭:“早該給了,你救了阿崔,等於也救了我,以後拿著這東西來找我,我也必定幫忙!”他拍拍胸口,咚咚響。


    顧朝歌目瞪口呆。


    一塊太守印綬,兩千石的秩級,在太平年間,那是威風凜凜,誰都想要做的大官。


    麵前這兩個無法無天的家夥,居然拿這玩意做信物,要報答什麽救命恩人?也不怕她懷揣這個東西出門行醫,轉眼被人當成反賊捉起來嗎?


    這兩個反賊是想報恩還是害她?


    “等等,這個我、我不要,你們容我想想,想想。六、六年前……在什麽地方我救了你們?”顧朝歌連連擺手,不要那個燙手山芋,雖然玉質的大印精美無比。


    她皺著眉頭揉太陽穴,努力回憶六年前救的兩個少年。


    這六年來她走過的地方太多,看過的病人也太多,治過的腿傷亦不計其數。她雖然小,可是行醫的經驗豐富異常。伊崔簡單到蒼白的陳述不足以讓她立即想起來。


    燕昭和伊崔二人麵麵相覷,心中都在嘀咕,難道她不是那個小女孩?


    他們認錯人,鬧了一個大笑話?


    “你,真的想不起來?”伊崔心裏也沒有底了:“初見的時候是在一個亂葬崗,你見到我們的時候,似乎,似乎在剖開一具屍體……”


    亂葬崗?屍體?


    提取出關鍵詞的顧朝歌雙眼刷的亮了,她跳起來,指著燕昭道:“我知道了!哦!那時候尖叫的小哥哥是你對不對!”


    “呃,哈哈,”燕昭覺得很丟臉,幹笑兩聲,“是啊。”


    看來他們沒認錯人。


    “還有你,你那時候被我嚇得……”顧朝歌興奮地指著伊崔,可惜後頭的“昏倒”兩字沒說出來,就讓伊崔警告的眼神給生生吞了回去。


    又凶我,壞人,顧朝歌癟癟嘴。


    “那就是你沒錯了,”伊崔阻止她繼續說下去,果斷把那塊燙手的太守印丟過去,“拿著。”此事到此了結,他可以回去接著幹活了。


    “我、我不要,真的不要,”顧朝歌把這東西又丟給燕昭,她知道伊崔肯定不收,大個子似乎比較好說話,她搖頭解釋“我沒能給你解毒,算不得什麽救命恩人。而且大夫給病人治傷是應該的,如果每個病人都要給我信物,那我現在應該抱著它們,連路都走不動啦。”


    “那時候我是個沒用的大夫,”她用手指攪了攪衣服,“是我沒用,那天連夜去鎮子裏買藥,忘了小鎮唯一一家藥鋪的店主出門,等到第二天中午才等到。”


    燕昭歉疚,訥訥道:“早知如此,我們便不走等你回來,浪費顧姑娘一番心意。”


    “沒有,”顧朝歌搖了搖頭,“你們走是對的,以我那時候的醫術根本解不了毒,那些藥有沒有效果,我心裏沒底,說不定還會誤了伊公子的傷。我怎麽會怪你們,倒是要為你們找到好大夫解了毒而高興才對。”


    “好大夫?”


    “解了毒?”


    燕昭和伊崔同時開口,兩人聲音交錯重疊,表情則是一模一樣的驚愕。


    “我們並沒有找到能夠解那種毒的大夫,”伊崔無意識地撫摸自己右腿的膝蓋處,語氣充滿訝異和不解,身體不自覺前傾,“你為何覺得……我的毒已解?”


    顧朝歌愣住:“難道沒有?”


    “沒有。”伊崔和燕昭異口同聲,兩人齊齊搖頭。


    “那、那……”怎麽會沒有中毒多年的脈象和症狀?她絕不可能錯診這種事。


    顧朝歌歪著頭認真想了片刻,皺起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似乎明白了原因。


    “我大概猜到是怎麽回事了,”顧朝歌指著伊崔那條永遠拖延著無法走路的右腿,“以前以為你是天生殘疾所以不讓人過問,也不許我看。現在既然將話說明白了,那總可以脫下褲子讓我仔細瞧一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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