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姑娘愣愣地點了半天頭才發覺不對,“公子怎麽知道我姓顧?我不認識你,你是誰?”


    六年前她是個小姑娘,伊崔亦隻是個還沒變聲的少年,六年的樣貌變化足夠她認不出伊崔來。而伊崔也並不想和她在眾人麵前討論那段逃亡的曆史,故而隻是朝她微微笑了一下,他笑得很溫和很好看,卻沒有意願去解決她的任何疑惑。


    反而是左大自作聰明地替他圓道:“我們南譙就沒有伊公子不知道的事!”


    “鬆開!”濟澤堂家的胖公子狠狠甩了一下左大的胳膊,用鼻孔衝著顧小姑娘重重哼一聲:“伊公子在這裏正好做見證,我要是三個時辰後還活得好好的,這種坑蒙拐騙的女流氓,還請伊公子把她趕出南譙!”


    伊崔明白,濟澤堂的孫小胖是怕她果真醫術好,又不收錢,會搶了他們家生意。而以他看了幾本醫術的半吊子水平,也的確看不出這麵色紅潤的小胖,如何會在三個時辰後斃命。


    不過想起自己遇見這姑娘時她古怪又邪門的表現,伊崔還是謹慎問了一句:“你確定身體無恙,不需看大夫?”


    “當然不用!”胖公子果斷道。話音剛落就覺得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袖,回頭,赫然是哭喪著臉的女騙子:“你、你相信我啊。”


    “放開!”誰高興身體好好的卻讓人動刀啊,這女的有病!他想也不想,把袖子一甩,朝伊崔行一個告辭的禮,大搖大擺走了。


    留下不知所措的顧姑娘站在原地,不知道是追過去繼續討嫌的好,還是留在這裏看診的好。不過,經過此事,看熱鬧的人已走得七七八八,沒人願意找她這個出口就斷人生死的“騙子”看病。


    見狀,伊崔朝她笑了笑,拋出誘惑:“顧姑娘若無事,不妨隨我回縣衙等候三個時辰。要找人,翻閱縣衙的戶籍文書也更便捷。”


    縣衙?這個長得很好看的公子是縣官嗎?


    哦,差點忘了,這裏也不歸官府管啦。不過一路走來,就屬南譙這片造反之後的秩序最好,不像石威的白槍軍燒殺搶掠,就知道欺負老百姓。所以,想來這個公子不是壞人吧。


    “可是剛剛那人……”她還惦記著胖公子。


    “他想通了自會來縣衙找你。”伊崔不負責任地誆她。


    “讓他一定要來找我啊。”顧姑娘被伊崔溫和無害的樣子完全迷惑,知道自己目前確實無能為力,於是特別順從地點了點頭,提起地上放著的竹箱籠,告別左大,乖乖隨著伊崔的牛車往縣衙的方向走去。左大本來還想叫住她,問她還找不找那個巧匠鄭了,不過見她亦步亦趨緊跟牛車的樣子,一敲腦門,心道人被伊公子帶走了,自己還操什麽心?於是嘿嘿一笑,轉身也走了。


    這一邊,伊崔正在低頭詢問她:“在下伊崔,冒昧問一句姑娘姓顧名甚?為何獨自一人來到南譙?”大靖對女子的管束寬鬆,若是太平世,她的舉止雖然少見卻也不奇怪,然而現在不是什麽太平世道。


    “我姓顧,名朝歌,是個鈴醫,”她從袖中掏出一個黃銅的舊鈴鐺來證明自己的身份,然後如實道,“聽說南譙一帶有一個善做精細物件的巧匠鄭,我想請他為我打一套銀針。”


    “鈴醫?”伊崔感到更加奇怪:“你做鈴醫幾年,家裏莫非無人了麽,竟讓一個女孩子做鈴醫。”手搖串鈴,穿街過巷,為普通百姓診治,風裏來雨裏去,既辛苦又寒酸,是大夫裏人數最多卻地位最低的。


    “算來已有五年,”顧朝歌很認真地扳指頭數了一下,“我師父死後我便獨自生活,鈴醫能掙口飯吃,還能救人,有何不好?”


    全然不覺得孤身一人何等危險。


    伊崔望著她笑了笑:“姑娘的福氣一定很大。”


    顧朝歌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這麽說,但是顯然這句話讓她很高興:“我師父說過,做大夫的隻要一心行善,運氣絕不會太差。”說話間,天空中飛過一群鳥,一坨黑乎乎的東西精準地投落下來,伊崔洗得發白的袍子上頓時多了一坨黑白混雜的鳥糞。


    顧朝歌的表情頓時空白,她訥訥道:“不過好像公子的運氣不是很好……”


    伊崔笑笑,並不答話,從容不迫地以帕拂拭掉。這種事情的幾率小,但並非沒有,偶爾一次被他遇上,也不奇怪。


    就在這時,駕車的盛三道:“公子,到縣衙了。”他跳下馬車,替伊崔拿了手杖遞過去,阿黃通人性地哞哞叫兩聲,伏下身去,牛車向前緩緩傾倒,好讓盛三能扶著伊崔下車。


    看著拄拐的伊崔頗為吃力地下車、轉身,緩步朝自己走來,顧朝歌瞪大了眼睛,方才意識到這位長得很好看的公子身有殘疾。


    難怪他臉色蒼白,說話中氣不足。腿腳不便,肯定疏於運動,想來身體一定不好。


    她猶豫了一下,忐忑詢問:“伊公子,我給您號號脈可好?”


    伊崔將因為活動而不慎翻起的袖口理了理,抬頭朝她禮貌地笑了一下:“不必,伊某的身體,我自己清楚。”要是她號完脈後,開口便是“你恐怕活不過三個月”,讓燕昭得知,他非翻了天不可。


    “哦。”


    不看就不堪吧。顧朝歌飛快地又瞥了他一眼,觀他麵色,琢磨著此人的生氣還較旺,不給她看,一時間大概也沒有問題……的吧。


    唉,要是師父在就好了。她懊喪地想。自己總是如此軟趴趴的,總是聽病人的,病人說什麽就是什麽。若非到了人命關天的地步,以她的膽子,根本不敢如剛才那樣纏著胖公子不放,雖然最後人家還是沒有聽她的。


    縣城裏的人主意都好大,脾氣也不小,她果然還是喜歡缺醫少藥的窮鄉僻壤,那裏的鄉民很聽話。


    唉,說來說去,還是自己沒用。


    伊崔不知道她心裏的想法,見她低著腦袋,沉默不語,還以為她不高興了。心道果然是年輕的女孩子,學了幾本醫書便以為能妙手回春,天下無敵,任誰都要聽她的麽?


    即便到了縣衙,他也暫時無意和她聊六年前的事情。因為腿的緣故,那段經曆是他最不願提起的,而且顧朝歌行為古怪,來曆不明,伊崔看人總帶著十二分的戒心,認為待觀察她幾日,確定她的身份後,再談敘舊不遲。伊崔目前所看重的,是她是否真的有高人一等的醫術,故而入了縣衙後,他請小吏帶她去翻看戶籍,自己去處理這幾天積攢下來的事務,等著她那“三個時辰”的斷言應驗或者失靈。


    他心裏是抱著七分的懷疑在等著看好戲的。日落西山的時候,新入縣衙的兩個律吏氣喘籲籲跑進來:“伊公子,濟澤堂家的大公子,真的、真的斷氣了!濟澤堂的孫掌櫃,抬了兒子屍體正往縣衙來,說要擊鼓鳴冤,告那女子用藥害死了他兒子!”


    真的死了?


    伊崔停筆,望了一下外頭的天色,臉上漸漸浮現出幾分興味來。至於悲傷,那是沒有的,說他心硬心冷都無所謂,是孫小胖自己選擇的死亡,沒有人逼他。


    “讓孫掌櫃到後廳來,不必擊什麽鼓了,沒有縣官在,不需要這些花架子,”他推著椅子兩邊的木輪緩緩繞到桌前,“通知那位顧姑娘一並過去。”


    律吏喘口氣道:“不必通知,顧姑娘不知道何時跑到濟澤堂的門口探頭探腦,被孫掌櫃抓個正著,一同來縣衙了!”


    伊崔微微一愣,猜她是掛記小胖的事情才偷跑出去,不過看來孫家人非但不信任她,反而倒打一耙要陷害她。


    事情和伊崔猜測的差不多,孫掌櫃自負醫術在身,看見兒子倒下,自然要親自為兒子診治,甚至讓家仆用棍子把門外的顧朝歌趕得越遠越好。然而他醫術著實有限,來不及用藥,小胖就兩眼一翻一命嗚呼。也許孫掌櫃心裏清楚兒子是怎麽死的,不反思自己,反而責怪顧朝歌見死不救,於是說顧朝歌在診脈的時候下毒謀害他兒子,要讓她惹得一身麻煩才算解氣。


    他不知道自己的“找麻煩”正合伊崔的心意。他認為這位姑娘本事大,想做好事卻惹來一身騷,一定氣憤不已,肯定會好好當堂與孫掌櫃辯論一番,如此一來他也可以通過辯論瞧瞧她的醫藥根基是否深厚,能不能把孫小胖的死因說個清清楚楚。


    誰知道顧朝歌的反應出人意料。


    她被孫掌櫃像小雞一樣抓進後廳,律吏上前讓孫掌櫃的夥計放開她。她低頭見廳中央就是蓋著白布的屍體,孫掌櫃不甘心,連同四五個夥計一起氣勢洶洶瞪她,她小臉刷白,嗖地一下躲在一根柱子後麵,死活不肯出來。


    她好像被這個陣仗嚇壞了,一邊抹眼淚一邊翻來覆去地念叨:“我想救他,真的沒有下毒害他。”


    “你不下毒,我那健健康康的兒子怎會斃命,還是在你預言的時間之內,閻王索命也斷沒有如此精準!”


    孫掌櫃步步緊逼,顧朝歌無力支撐,全線潰敗,場上局勢完全一邊倒向孫掌櫃。最後,連站在一旁的律吏都看不下去孫掌櫃欺負小姑娘了,開口勸她:“顧姑娘,你要為自己辯解清白,伊公子才好判斷是非啊。”


    “辯解?”顧朝歌抹了一把眼淚,吸吸鼻涕,抬頭怯怯望了一眼坐在上座的伊崔。


    看我有何用,我又不能幫你辯白。這回他看人是不是看走眼了?


    伊崔簡直是恨鐵不成鋼,隻想扶額歎氣,暗道一聲當世女阿鬥。


    不過歎歸歎,他還是要幫她,便抬手示意孫掌櫃噤聲,朝她溫言道:“顧姑娘,你若堅持自己沒有下毒,那便告訴孫掌櫃他兒子如何會猝死。”其實他還想說,不然你就得下大獄,不過看著這姑娘紅得像兔子一樣的眼眶,這麽違心的威脅的話,伊崔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這次顧朝歌思慮片刻,終於點了點頭。她擦了一把眼淚,轉身從竹箱籠裏摸出了什麽東西。這時候她的神色已經鎮定許多,她站起身來,猶疑一下,離開那根躲藏的柱子,走到堂前。


    伊崔以為她會開口和孫掌櫃辯論。


    可是她做出了一個驚人之舉——她蹲在孫掌櫃抬來的小胖屍體前,揭開白布,將屍體的衣袍除下。


    大家都不知道她要幹什麽,於是俱都愣在那裏。


    隻見她除了外袍,又脫去裏衣,在小胖的肚子上按來按去。孫掌櫃懾於伊崔在場,起先不敢阻攔,可是讓他看一個姑娘家在自己兒子的屍體上摸來摸去,怎麽都覺得詭異,他終於還是忍不住上前喝止:“你想做什麽,別碰我兒子!”他想上去推開她,卻感到眼前突然寒光一閃,他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就看見自己的兒子肚子上開了個大口子,血腥味和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撲麵而來!


    伊崔目瞪口呆,他眼睜睜看著顧朝歌手起刀落,將死去的小胖開膛剖肚,不顧腥臭撲鼻,竟還敢伸手從裏麵掏出一截腸子來!


    一時間,在伊崔腦子裏,顧朝歌的形象和六年前在亂葬崗的那個小女孩完全重合,那段以為見鬼的記憶浮上心頭,他驀地覺得背脊一涼,寒毛直豎。


    他再也不敢認為這姑娘獨自遠行憑的僅僅是福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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