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陽光暖洋洋灑在南譙縣的街道上,主街的青石板路已被兩側的居民洗刷一新,濕漉漉的泛著亮光。街上挑擔賣貨的不時吆喝著,主婦提著菜籃同小販討價還價,閑坐街角的摳腳大漢不懷好意地插嘴調笑,然後換來婦人的破口怒罵。


    數日前因□□引發的血戰,跪下痛哭求饒卻仍被斬首的一幹縣官,都和青石板上被洗刷掉的汙血一樣,成了南譙百姓刻意掩蓋的往事。


    一輛敞篷的烏黑牛車駛在南譙的主街上,四麵漏風的斑駁車架,軲轆軲轆轉動的破舊木輪,和幹癟瘦弱的拉車老牛,都顯示著牛車的主人沒有餘錢拿來講究。


    牛車的速度很慢,慢到街旁兩側的百姓人人都能看見車裏坐著的人。那人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灰布麻袍,長長的烏發用一支文士簪固定,盤腿端坐在車內,氣質清雅,相貌俊秀,隻是身體瘦弱而臉色青白,似乎有疾在身。


    這人不像當時自命清高的某些文人,目不斜視地矜持坐於車內。他的目光在可見範圍內不斷逡巡,好像在審視什麽,觀察什麽,眉頭時而蹙起不得舒展。奇怪的是,南譙的百姓見他肅然的樣子並不害怕,反而紛紛拱手彎腰向他打起招呼來:“伊公子,今天出門好早啊!”


    “伊先生,您今天啥時候回縣衙,我大兒子老想在您手下做事了,您考考他唄!”


    “伊公子,等一等,我攢了一籃子雞蛋,您非收下不可。要不是您和燕爺,我家姑娘就要被王縣令那狗官霸占了捏!”


    “伊公子,燕爺何時回來,我家老伴每天惦記隨他走的兩個兔崽子,想得睡不著覺啊。”


    “伊公子,我聽小販說,燕爺把鄰縣的地盤也占下來了,當真不?”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問著各種問題,伊崔對每個向他打招呼的人笑笑,並不真正回答他們的問題,離雲坊的大嬸送來的雞蛋他也是不收的。因為圍聚過來的百姓越來越多,堵住老牛阿黃的路,幾個衛兵模樣的人跑過來維持秩序,伊崔仔細看了看每個衛兵,他們都是嘴上剛剛長出絨須的毛頭小子,眼神還很清澈而稚嫩。


    誰能想到這群像青草苗一樣嫩的年輕人,數日前追隨燕昭,抄著家裏的菜刀木棒就敢闖入府兵庫,奪兵器,綁縣令,徹底造了大靖的反。


    周圍百姓在衛兵的轟趕下笑嘻嘻地走開,根本不像麵對從前的靖兵一樣惶恐害怕。伊崔望著他們從容不慌的神情,雙手攏於袖中,淡淡一笑。


    這個世道,本分老實的活不下去,造反倒能活得舒坦,不是全亂套了嗎?


    伊崔望著前方城門外蜿蜒伸向遠方的黃土路,心裏想的是毗鄰南譙的全椒和來安的情況,祈禱燕昭給他留下幾個堪堪可用的縣吏,好使得他的工作不要太過繁重。


    “大哥,您是不是白天老打盹,晚上夜尿頻繁,做事時常恍惚出錯?”


    牛車快經過城門的時候,伊崔聽到有一個女子的說話聲音,他循著方向看去,見新晉負責守城門的左大在聽一個女子說話。那女子背對著伊崔,看起來很纖細,卻背著一個很大的竹箱籠,上麵顯眼地插一把油紙傘,素色的布巾裹頭,隻露出小半截的烏黑長發。


    左大看見伊崔朝這邊望來,本來認真聽講的表情立即變了,他眉毛倒豎,對女子怒道:“一派胡言!我左大做事從來勤勤懇懇,守城就從來沒出過岔子,你一個黃毛小丫頭,別亂給老子扣帽子造謠!”


    “可、可是你舌紅如柿,一按脈息,指下空豁,分明就是腎精虧……”


    “呸呸呸!”左大急了,揮著手轟趕她:“哪裏來的小丫頭片子胡言亂語,快滾快滾!別在城門口擋路!伊公子要出城的捏!”說著就把她往裏頭強行推搡,女子瘦弱,踉蹌一下,險些摔了。


    伊崔知道左大為何焦急心虛,他定然是怕自己身體有恙的話傳到自己耳朵裏,他會丟了這個守門差事。故而伊崔什麽也未說,牛車駛過城門的時候也未作停留。然而他聽見遠遠的,那個女子竟然還在委屈地說:“我說的都是真的,大哥您讓我治治吧。”


    如今這個亂糟糟的年頭,竟然還有大夫哭著喊著要給人治病的麽?伊崔好奇回頭,見左大已把那女子趕遠,她猶在不死心地回頭同左大說些什麽,長長的頭發完全遮住前額,因為陽光和距離的關係,伊崔沒有看清她的長相。


    隻覺得那雙眼睛異常明亮。


    就好像似曾相識……


    伊崔的心微微一動,腦海裏電光火石般掠過某個人模糊的麵容,卻隻是驚鴻一現,“停車”兩個字在刹那間幾乎出口,最終還是被咽了回去。伊崔望著東方初升的朝陽,催促盛三道:“讓阿黃走快些,務必在午時前趕到全椒。”


    若是四駕馬車,想必一個時辰之內便能到達鄰縣。隻是縣衙被抄後如今窮得很,伊崔唯一能帶出來的隻有這頭叫阿黃的老牛,如此拮據又窮困的造反分子,說出來都會被其他造反的賊人笑話吧。


    日上中竿,阿黃終於慢悠悠走到全椒縣城。明明是白天,一路上卻連個農夫也見不到,城門前持刀站立的紮著紅頭巾的士兵,服飾並不規整,赫然是南譙的熟麵孔。


    “是伊公子!快告訴燕爺,伊公子來了!”士兵興奮地朝後頭吼道。待老牛駛得近了,伊崔才發覺,帶頭叫喊的士兵一隻袖管空蕩蕩的,還裹著帶血的布條,顯然是在攻占全椒時失去了一條胳膊。


    “阿崔!你小子來得太慢!”


    不遠處,豪爽的大嗓門熟悉地開始嚷嚷:“伸長脖子等你半天了!”


    一襲暗紅的舊披風,還有從南譙府軍校尉身上扒來的二手盔甲和二手劍,都不能掩蓋正在向伊崔大步走來的青年身上,那蓬勃的朝氣和給人無限信心的希望。縱然全椒縣城一派空蕩蕩的死寂,然而燕昭一露麵,便令人覺得壓抑蒼涼的氣氛全散,他就如這正午的陽光一般,驅散濃霧,給人熱烈而旺盛的希望。


    看見燕昭,伊崔始終緊抿的唇角方才向上勾了勾,露出一點笑容:“屬下在此給燕爺賠不是。”說著他便抓住牛車的邊杆,吃力地起身,欲要下車。


    燕昭見狀,立即加快腳步:“亂動什麽,我來扶你,莫要摔了!”說話間,伊崔的半個身子已經探了出去,因為下半/身隻有一側能使上勁而搖搖欲晃。他本就瘦弱,這樣一來更顯得立馬要摔下來一般。燕昭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去扶他下車,嗬責:“你小子得了!盛三,把你們公子的輪椅搬來!”


    駕車的盛三傻眼:“燕爺,小的沒、沒帶啊!”


    “那東西笨重又巨大,牛車擠不下,阿黃也拉不動,”剛才的動作讓伊崔感覺吃力,他喘了口氣,然後從坐處下方從容摸出兩根長長的手杖來,對燕昭道,“我是殘了,又不是廢了。煩你多扶我片刻,容我拄著這東西走過去罷。”


    他高而瘦,不同於燕昭豪壯疏闊的濃眉大眼,伊崔的眉目精致清雅,鼻梁高挺,長眉入鬢,是最好看的那種世家公子模樣。風輕輕拂過他的衣袍,他瘦得好像不堪清風吹拂,馬上就要飄飄然飛走一樣。


    這個人隻是站在那裏,就是一副極為賞心悅目的畫卷,然而他一走起路來,便完全破壞了這種美感。左右不協調的一顛一跛,右側長褲仿佛空蕩蕩一樣沒有腿,更不能靈活彎曲膝蓋,隻能借助兩根手杖支撐住腋下,雙臂和左腿用力,拖著那條裹著鞋襪的殘缺右腿緩慢向前挪動。


    燕昭扶著他往前,並不因為全椒百姓從窗子裏探出的怪異目光而難堪,當然也沒有人知道他心中深藏的刺痛。他沒有告訴過伊崔,自己不喜歡看他走路的樣子,因為每一次見到,就像在提醒他自己的無能,如果不是他找不到能解那種毒的大夫,伊崔的腿也不會因為那支惡毒的箭矢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但他想伊崔洞悉了他的心思,因為走路的時候,伊崔一邊在觀察著全椒縣城的情況,一邊同他溫言建議:“阿昭,你瞧見了,我的情況不足以支撐著隨你東征西戰,你必須要一個能替你在前方把握局勢的謀士,我聽聞薛大先生此時正在來安,你可有派人去請他?”


    “我親自去了兩次,皆吃了閉門羹,說是臥病在床,不見客。”燕昭頗為無奈地回答。又見摯友已經氣喘籲籲,臉色卻幾乎不見紅潤,知道他體力向來不濟,半日的奔波已經很讓他勞神,一到全椒又立即費心費力為自己謀劃來日,他心中難受,衝口而出:“阿崔,來日站穩腳跟,我要把能召來的神醫全給你招來,非把你的身子調養好不可!”最好把那早已不抱希望的右腿徹底治好!


    伊崔笑笑,難得調侃一句:“待燕爺將來名頭打響,前來歸順效力者趨之若鶩,指不定有大夫哭著喊著,上門求著要給我看診呢。”


    “求人看病?”燕昭撇嘴:“若真有這種大夫,八成是諂媚之徒,並無本事!”


    “不見得,”伊崔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南譙城門那一幕,唇角含笑,道,“今天早上就瞧見一個這樣古怪的大夫,還是個姑娘,那模樣倒讓我想起六年前住亂葬崗的小女孩。”


    “想起那個姓顧的小丫頭?她不是被狼叼走了麽?”燕昭驚奇:“莫非竟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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