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十三年五月二十一日淩晨兩點四十分左右,有一個人咚咚咚的敲著貝繁派出所的大門,令好夢正酣的今田巡警在床上醒了過來。


    敲門聲並沒有停下來的樣子,而且,那個人還不斷叫著“事情不好了,事情不好了。”巡警起來後,走到屋外將門打開一看,麵無血色的丹野佑一穿著睡衣站在那裏,天空中的月亮,照在一頭亂發的佑一臉上,顯得更加蒼白。


    “是丹野先生啊?怎麽了?”今田說。


    他一看,丹野佑一全身正不停地顫抖,身體向前彎著,氣喘籲籲。


    “今田先生,今田先生,事情不好了。”不斷喘著氣的丹野,用沙啞的聲音說。


    “什麽事?現在這麽晚了,快進來屋裏,外麵好冷。”可能是因為雨剛停的關係,五月的深夜裏真的很冷。“快進來,冷靜下來,發生了什麽事?告訴我。”


    今田點亮電燈,將門推開,丹野佑一便走了進來。今田看見他的額頭上淌著豆大的汗珠,幾乎快要昏倒似的坐到在旁邊的椅子上,身體一邊顫抖,一邊說:“事情不好了,我的母親被殺了,請你趕快過去。”


    “什麽?被殺?”這一瞬間,今田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今田擔任巡警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他在貝繁派出所工作了十年以上。但是,到目前為止,從來都沒有遇過傷害事件,更何況是殺人案件。


    “被殺是指?”


    “就是被殺啊!”佑一仍然喘著氣。


    “被誰?”


    “就是都井睦雄啊!”


    “是都井嗎?”


    “是的。”


    “你能不能再說得仔細點。”


    “我和媽媽兩人正在睡覺時,睦雄突然闖進了我家的養蠶室,他用槍擊中了我母親。我沒有去確認她是否還活著。我心想,下一個就是我了,非常害怕,就從家裏跑了出來。我拚命的跑,好不容易才跑到你這裏,睦雄本來下一個就要殺我了,幸好我撿回了一條命。其他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聽見外麵還有砰砰砰的槍聲,我想,應該還有好幾個人被殺了吧!”


    今田巡警嚇得心驚膽戰,趕緊全副武裝,以電話聯絡縣警察局總部和鄰村的派出所,並要求消防隊出動。他還要他的老婆聯絡醫生以及村裏辦公室,命令他們拉警報,然後和丹野到命案現場去。


    在今田看過現場之後,他對縣警察局總部所提出的報告更為具體。


    “貝繁村的都井睦雄,二十二歲,殺害附近居民七人,目前正在逃亡。另外還有幾名村人受傷,凶器應該是手槍,研判行凶原因,為發作性精神異常。”


    今田之所以會以為是手槍,是因為他的獵槍都已經被沒收了。在今田的腦海裏,還有接受報告的上司,都立刻聯想到這是鬼熊事件第二。


    佑一的母親阿辰下半身中了好幾槍,在養蠶室中奄奄一息,槍傷的傷口都很大,誰都可以看出這不是一般子彈。一名叫做萬袋的醫師被叫了過來,立刻為她進行輸血,所以暫時保住了性命,但是大約過了六小時之後,還是宣告死亡。


    都井睦雄行凶的那天晚上,沒有任何目擊者看到事件發生的始末,所以在這裏隻能試著從結果推測他的行動。從都井睦雄行凶時間的經過倒推算回去,他應該是在淩晨一點左右,從和伊根睡在一起的床上起來的。


    淩晨一點左右,睦雄為了不要吵醒伊根,小心翼翼的起床,並盡量不要發出聲音,慢慢爬上通往屋頂上房間的梯子。他以前半夜去偷別人老婆時,已經做過很多次這個動作了。


    然後,他將藏在茶箱中的東西取出,這些全都是為了今天晚上,從以前開始,花了很多時間反覆思考的裝備和各種武器。


    睦雄先穿上黑色立領的衣服,這是方便他隱身在黑暗之中,而且設計類似軍服且具有機能性,所以才選這件衣服。接著,他在兩隻小腿上,從褲子外麵緊緊纏上綁腿,也是模仿軍服的設計。他想,為了戰鬥方便,綁腿配上膠底工作鞋應該是最輕便的,綁腿是他在讀青年學校時被學校強迫購買的,隻有軍事訓練用過一、兩次,幾乎是全新的,綁腿下麵當然要配膠底工作鞋。


    他用手帕鬆鬆的卷成頭巾,用力綁在頭上,然後在頭的左右兩側斜斜插入兩根手電筒,這是因為要在黑暗之中作戰的關係,為了照亮前方要對抗的敵人。但是,隻有這樣還是無法照亮下方,所以他就將腳踏車上的國際牌箱型前照燈,用繩子掛在脖子上,垂掛在胸前,因為這樣會搖來晃去,所以又用另一條繩子固定在胸前。


    接著,他在左肩斜背一個放火藥匣的帆布袋,再在上麵用繩子往腰上纏一圈,然後用皮帶綁緊。綁這條腰帶的目的,是為了固定帆布袋,但是還有另一個功能,就是為了插日本刀和匕首,為了方便右手拔取,所以將刀子插在左腰。口袋裏塞入約一百發的實彈,這樣一來,戰鬥的裝備就完成了。


    睦雄這樣的裝扮,在今天看來也許會覺得很怪異,但在當時,這樣的戰鬥裝備是很合邏輯的。都井睦雄絕對沒有發瘋,他的頭腦異常冷靜,不難看出當時稍微極端的軍國精神教育和實地訓練,支撐了睦雄的犯罪計劃,因為當時的優等生被要求要驍勇善戰。


    著裝完畢後,睦雄拿著一把專門改造的九連發式白朗寧獵槍,小心不要發出聲音,慢慢的爬下梯子。伊根還在睡,就是這個老太婆養了睦雄二十二年,當睦雄下定決心要犯案後,他很煩惱,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伊根。


    睦雄有一陣子對於伊根的沒知識和一定要他陪在身邊的自私非常憎恨,但對於伊根的盲目奉獻又很感激,所以,他從來不曾因為恨她而想殺了她。但是,現在他要去殺很多人,在日本勢必會引起很大的騷動,如果就這樣把一個老人丟在這漩渦中不管,未免太殘忍了,因此睦雄決定要效法戰國武將的先例,先將伊根殺了。他覺得這樣做對伊根比較仁慈。


    要殺伊根其實再簡單不過了,根本不需要使用刀槍這些武器,他想用劈柴的斧頭,睦雄花了兩、三天的時間在家裏先將斧頭磨好。


    他躡手躡腳經過伊根的枕邊後,走到地上,將靠在牆邊的斧頭拿起,然後再回到伊根的旁邊。


    伊根睡得很熟,睦雄的腦海裏,浮現出這二十二年來生活的點點滴滴。無論任何時候,睦雄都和伊根在一起。小學時,伊根深信睦雄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結果並沒有,睦雄覺得很抱歉,但是,睦雄之所以無法有所成就,伊根要負一部分的責任。還有,鄉下女人的那種自私任性還有厚顏無恥的樣子,也令睦雄受不了,每當有不利於自己的事情發生時,不管是弄得有多難看,也絕對要堅持己見,睦雄非常痛恨她們這種惹人厭的個性。


    但是,要殺死養育自己的恩人,還真是有點於心不忍,睦雄的淚水不禁潸然落下。如果一哭,視線就會模糊,視線一模糊,就會失手,睦雄將自己的心比喻為鬼,努力營造氣氛。世人還有後世的人,對他如此凶殘地殺死養育自己的親人,必定會說他是鬼吧!


    但沒有人知道,其實當時他也是有哭的,因為他是一個很懦弱的人。就是因為懦弱,才會那樣被大家用言語攻擊,這些攻擊他的人,到現在都完全不知道反省,即使知道睦雄將要犯下這個案子,他們應該也不會反省吧!鄉下人的惹人厭,還有傲慢,真令人退避三舍。睦雄心想,下次投胎時,一定要成為一個比較堅強的人。


    “奶奶,請你原諒我。”睦雄在心中默念,雙手揮動斧頭,瞄準伊根的脖子。他想,一刀砍斷伊根的脖子,讓她不會感到痛苦,至少對她是仁慈的,所以他就使盡全身的力氣,用力地砍下去。


    聽到“咚”的一聲,伊根的頭顱從枕頭彈到了榻榻米上,一直滾落到門邊,右臉頰朝下停了下來。血從被切斷處像是噴泉一樣噴了出來,一下子就染紅了棉被和榻榻米。


    睦雄不太敢看,轉過身去,拿著槍和斧頭直接從後門走出去。屋外一整片都是濕的,因為剛剛才下過了雨,但現在已經放晴了。睦雄抬頭一看,一輪明月懸掛在空中,蒼白的月光映照在潮濕的地麵上閃閃發亮,睦雄眺望了一會兒,將手裏的斧頭靠在後門北邊的牆壁上。


    都井家是建在矮矮的石牆上,所以正麵設有石階,睦雄沒有繞過石階,而是從石階直接跳下來,先往北邊的金井貞子家走。他小跑步在私人道路上,深夜的貝繁村非常安靜,連狗叫聲都聽不到,村子裏的人全都睡了。


    金井貞子是寡婦,家裏的戶長是長男勝雄,但是,他在吳海兵團服役,現在不在家。今天晚上,家裏隻有母親貞子、長女綾子、次男勝裕和三男康夫四個人,長女綾子今晚應該是住在犬坊千代吉的家裏,去幫忙養蠶。


    睦雄對這一家人都恨之入骨,母親貞子以前曾經拿身體和睦雄換取金錢和東西,但一得知他得了肺病之後,就翻臉不認人,反而罵他。不僅如此,還到處和村人說她從沒和睦雄睡過,嚴厲的拒絕他、嘲笑他。除了貞子,她的孩子們為了自己母親的名譽,也在背後嘲笑他。綾子原本對他的態度很友善,但是聽信母親貞子的謊言,才把他當作世上最無恥的好色之徒,即使在路上碰到也刻意閃避。


    因為睦雄曾經來這間屋子和貞子偷情過好幾次,所以他很清楚屋內的格局,誰睡在哪一間他也很清楚。現在,他站在金井家門前,到目前為止,村裏還沒有人知道睦雄的企圖,所以,他決定要潛入金井家。


    就像以前一樣,大門沒有上鎖,睦雄很輕易的就從屋外入侵了。他直接穿著鞋子穿過廚房,走進六疊大的房間,在三支手電筒的照耀下,他看見房間內有三個人並肩躺著。睦雄盡可能不發出聲音,如果這個時候發出很大的聲音,後麵的計劃就泡湯了。還有,因為隻要他一開槍,整個村子都會聽得到,所以他決定殺下一戶人家時再開槍。


    睦雄輕輕地將獵槍放在他腳邊的榻榻米上,慢慢拔出向伊藤醫師購買的日本刀,一下子插進貞子的脖子右側,貞子的頸動脈被切斷,鮮血像噴泉一樣湧出。睦雄像是被貞子淒慘的叫聲所逼,又再拿刀砍貞子的左胸,然後從背向他的貞子右肩後方剌入,當他將刀子拔出時,貞子的臉突然轉過來,於是他又將刀子插入貞子張開的嘴裏。


    睡在母親旁邊的次男勝裕,撐起身子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睦雄瞄準他的脖子,用刀砍下去,十四歲的勝裕於是發出叫聲,往後倒下,鮮血從他的脖子噴出。十一歲的康夫也搖搖晃晃起來,發出了淒慘的叫聲,他的叫聲更刺激了睦雄,他便對康夫一陣亂砍,使康夫身受八處刀傷死去。和睦雄預期的一樣,長女綾子不在家,睦雄也很恨綾子,所以打算要去犬坊家殺綾子。


    睦雄揮動著刀,鮮血濺滿了榻榻米,當他拿起棉被將刀上的血漬擦掉時,他才發現原來他的手正在發抖。睦雄調整著發抖的手,好不容易將刀收入刀鞘,他拚命地想放開凍僵的手,費了一番功夫,才將手從刀柄上鬆開。他拿起尚未使用的九連發獵槍,踉踉蹌蹌的離開金井家。


    一走到外麵,在晈潔的月光照耀下,村子顯得異常安靜,每戶人家的燈火都是熄滅的,可見村裏的人尚未發覺,睦雄覺得鬆了口氣。


    接下來是吉田金,吉田家就在金井家的前麵,吉田家除了阿金之外,應該還有她的丈夫,也就是戶長修一、長女芳子,和阿金的妹妹智子,共有四個人。聽說阿金最近感冒,都臥病在床。


    阿金是修一的續弦,長女芳子當時二十二歲,是修一前一任老婆所生的孩子。睦雄曾經對芳子很有好感,也曾和她發生過關係,但是,因為有關睦雄的壞傳言四起,芳子便開始躲著他,最後嫁給了鄰村務農的友田良治為妻。因為這件事,使睦雄對芳子懷恨在心。智子也嫁給鄰村務農的甲斐莊一為妻。芳子和智子都為了照顧感冒的阿金而回到吉田家,並留下來過夜。當睦雄得知芳子現在住在吉田家後,便決定在今天晚上行凶。


    吉田家也遵循著貝繁村夜不閉戶的習俗,睦雄輕而易舉就從外麵侵入屋內,直接走到走廊上。這個村子裏的人都沒有鎖門的習慣,是因為村人們就像彼此非常了解的家人一樣。但如果是這樣,那他們為什麽可以口出惡言,到處中傷自己的家人呢?睦雄走在走廊上,心裏同時這樣想著。


    阿金就睡在第一間四疊大的房間,可能是因為怕將感冒傳染給別人,所以她一個人睡。睦雄站到阿金的旁邊,慢慢將棉被掀開,當棉被被整個掀開時,阿金突然驚醒過來。這一瞬間,睦雄就扣下獵槍的扳機。這是劃破貝繁村夜空的第一聲槍響,睡在僅有一門之隔的修一、芳子和智子,都因為這個槍聲而跳了起來。


    槍口就對著阿金的肚子,隻隔了幾公分而已,幾乎是貼在肚子上的。彈頭是經過改造的達姆彈,阿金的肚子因此破了一個雞蛋那麽大的洞,內髒就從那個洞裏跑出來,睦雄完全不在意,立刻用力將隔壁的房門拉開。


    那裏有一個被爐,修一、芳子和智子將腳伸進被爐裏,就這樣圍著被爐而眠。槍聲和門被拉開的聲音,讓修一睜開惺忪的睡眼,撐起了上半身,當他看見頭上有三隻眼睛會發光的怪物時,他立刻跳了起來。闖進來的睦雄對修一開了一槍,修一雖然是個身強體壯的男人,但是達姆彈貫穿他的左胸,他整個人隨即趴在被爐上,倒了下去。


    剩下兩個女人不斷的發出驚叫聲,她們縮成一團不敢亂動,睦雄便對這兩個女人接連開槍。子彈貫穿芳子的左肩和脖子,智子則是被射中心髒,隨著這幾聲足以吵醒村人的槍響,這兩個女的也安靜了下來。


    達姆彈的殺傷力真的很大,修一左胸破了一個兩錢銅幣大小的洞,芳子也一樣,肩膀和脖子的槍傷都有兩錢銅幣那麽大,智子的槍傷也有直徑十公分左右。


    從吉田家前方的坡道走下來,就是金井高次的家。


    睦雄從吉田家跳出來之後,將槍夾在腋下,一口氣跑下坡道往金井家去。他必須要加快速度,如果金井已經聽見剛才的槍聲,可能會逃跑。金井家的戶長是金井高次(二十二歲),他和老婆千惠子,還有高次的母親阿靖,以及阿靖的外孫犬山丈夫(十八歲)四個人一起生活,睦雄之所以要殺這一家人,是因為千惠子是吉田金的次女。


    睦雄用手推開木門,這一戶人家也沒有上鎖。


    一打開門,睦雄就直接走進屋內跳進廚房,然後穿過廚房,用力將最裏麵六疊大的房間拉門拉開,闖了進去。這裏也有一個被爐,高次和千惠子這對年輕夫婦睡在同一床棉被裏。因為拉門被拉開的聲音很大,高次和千惠子相繼起身,闖入的睦雄刻不容緩的用獵槍先殺了高次,再殺千惠子。威力很強的達姆彈,射中了高次的心髒和千惠子的上腹部,傷口分別破了一個約兩錢銅幣大小的洞。千惠子懷孕六個月,子彈雖然沒有命中她肚中的胎兒,但還是一屍兩命。


    睦雄直接用力拉開通往隔壁房間的拉門,隔壁八疊大的房間裏睡著阿靖和犬山丈夫,他們兩個人已經被槍聲吵醒。就在這個時候,頭上像是有三個發光眼睛的睦雄闖了進來。當時的這個情景,居然有人目擊,也就是當事者之一奇跡似的生還,還描述當時的情形。


    十八歲的犬山丈夫對著闖入者毫不畏懼的說:“是誰?”


    睦雄將胸前掛著的國際牌電燈朝上,照著自己的臉,但即使如此,當時已經嚇破膽的兩人,根本看不出歹徒是誰。


    “是睦雄。”那個粗暴的家夥自己報上姓名來。


    阿靖記得那一瞬間,丈夫對著睦雄大叫“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睦雄便用槍托拚命毆打丈夫的下顎,直到丈夫的下顎骨都碎了,骨頭碎片彈到榻榻米上。丈夫往後仰倒下,那一瞬間,睦雄就跨坐在丈夫身上,用槍口頂住丈夫的胸口,然後開槍。


    阿靖蹲伏在棉被上,身體不斷發抖,睦雄回頭一看,慢慢朝阿靖那裏走去,張開腿站在她麵前,然後用低沉的聲音告訴阿靖:“我其實不恨大娘,但是因為你兒子娶了吉田金的女兒作媳婦,我就必須殺了你。”這也是一個值得重視的思考模式,當時這樣的想法,在日本非常盛行。


    “拜托你,請你饒了我。”阿靖不斷在棉被上磕頭,雙手合十拜托睦雄。


    “大娘,抬起你的頭。”睦雄說話的語氣有點裝腔作勢,他用槍口將阿靖的臉往上托。


    當他看見阿靖淚濕的臉頰時,就對著阿靖的胸口開了一槍,阿靖立刻彈了出去,跌落在榻榻米上。接著,睦雄頭也不回的直接前往下一個目標,離開了金井家。


    睦雄以為他殺死了阿靖,但事件發生後,經過治療,阿靖撿回了一條命。她身負重傷,經過五個星期的治療才痊愈。七十歲的阿靖好不容易存活了下來,但在這天夜裏,隻要是睦雄事前鎖定的目標,都身受刀傷或槍傷而死,獲救的就隻有阿靖和犬坊由利子兩人。


    後來阿靖常說:“年輕人都死了,卻讓我這種老人活著,老天真是沒眼啊!”她一點也不想再談起那天在同一間屋子裏被殺的三個家人,事件發生後,阿靖也並沒有活很久。


    離開金井家的睦雄,下一個鎖定的目標是犬坊正雄,他就像是野獸一樣,在深夜的貝繁村狂奔。社會上的人,都以為睦雄是一時發瘋的殺人魔,看到人就亂殺,但其實完全不是這樣,他是非常冷靜的思考過,再做好準備,甚至有一部分還經過演練的計劃性殺人。


    這個時候,因為睦雄早已定好了下一個目標,所以他毫不感到遲疑,他要殺的對象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挑選出來的。因此,從自己的家往仙人山的路走,也是按照合理的順序,如果不這樣做,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是不可能殺死這麽多人的。


    接下來要殺的犬坊正雄,家裏除了戶長正雄(六十歲)之外,還有長男貞夫(十九歲)、他的妻子定子(二十二歲)、四女菊子(二十二歲)、奈美(十五歲)和小敏(十二歲),共有六人。睦雄鎖定的目標就是菊子,如果菊子當時沒有回娘家的話,睦雄應該就不會將這家人設為目標了。


    睦雄以前曾經半夜和菊子偷過情,他對菊子有很深的愛戀,但當睦雄有不好的流言傳出後,菊子的態度就變了。那一年的一月九日,菊子聽從父親和周圍朋友的勸告,和同村的丹野佑一結婚。但是,菊子和睦雄的過去被佑一知道之後,佑一非常生氣,過了短短兩個月就和菊子離婚了。佑一之所以會下這個決心,固然是因為周圍親友的慫恿,但睦雄為了使他倆離婚,也在村子裏到處傳播自己和菊子之間的關係。


    因為他們兩人離婚了,睦雄便計劃接近菊子,希望恢複像以往一樣的關係。但菊子對於睦雄的邀約完全不為所動,而且好像為了躲避睦雄似的,在五月五日就嫁給了鄰村的守村石男,令睦雄感到非常失望與憤怒。而嫁到鄰村的菊子,最近為了參加弟弟貞夫的結婚典禮,從一星期前就回到了娘家,睦雄之所以會選這一天行凶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犬坊正雄的家也沒有上鎖,但這家人聽見了睦雄之前發出的槍聲,所以他們全都醒了。睦雄推開外麵的木門後衝進屋裏,剛好和覺得不對勁而跑到廚房的戶長正雄碰個正著,睦雄便將槍頂住腰杆直接開槍,子彈擊中正雄的右胸,當場死亡。


    為了這一天,睦雄不斷反覆練習這種不瞄準目標就直接開槍的絕活。


    長男貞夫和定子睡在裏麵那一間,睦雄用力拉開通往隔壁房間的門。貞夫在那一瞬間知道父親已經被殺了,就趕緊將窗戶打開,想要從那裏往外跳。睦雄便對著貞夫連開了好幾槍,其中一發子彈貫穿貞夫的心髒,他就在屋子前方倒栽蔥似的倒了下來。


    貞夫的新婚妻子定子,往和丈夫相反的方向跑,也就是逃到了八疊大的房間,那裏睡著奈美和小敏。這些女孩們一邊尖叫,一邊快速衝到走廊上去,想要打開這裏的木板窗逃出去。當窗戶好不容易打開時,奈美和小敏的背部也同時被擊中了,奈美倒在走廊上,小敏則倒在外麵的屋簷下。看到這情形的定子,便一邊叫著一邊逃到走廊上,睦雄在後麵一直追著,將定子逼到了走廊的盡頭,定子邊哭邊回頭看的瞬間,胸部就中彈了。


    睦雄非殺不可的目標菊子,很幸運的逃過一劫。她和奈美及小敏睡在八疊大的房間,但是當睦雄把注意力放在奈美和定子她們身上時,菊子拚了命的跑過了四疊大的房間,跳到地上,再從大門往外跑。


    一開始,她是往吉田修一家的方向逃,但她的雙腳不聽使喚,摔了一跤。因為這個關係,她改變了方向,朝著與都井家有親戚關係的犬坊茂一家跑。菊子的脖子上因此有了一道三公分左右的擦傷。當她靠在犬坊家的木門上時,很難得的是,這家人居然有鎖門,菊子拚命敲著門,同時哭喊著:“快開門!開門!”她回頭一看,那個發著光的三顆眼睛正從她家朝這裏逼進,睦雄已經發現她逃到這裏來了。


    因為非常害怕,菊子全身都在發抖,並嚎啕大哭了起來。“開門!開門!我要被殺了!”


    又哭又叫的菊子,非常用力的不斷敲著門,彷佛手都要敲斷了,但犬坊家的門依舊關得緊緊的。就在她心想完蛋了的時候,犬坊家的側門突然開了。


    “喂!這裏!”黑暗中有一個聲音傳來,菊子拚了命的往那裏跑,從門口衝了進去。


    頭上發出三道光的怪物,這時幾乎就要追到菊子了,木門關上後,犬坊茂一和妻子信子將門牢牢鎖上的同時,還可以感覺到睦雄在外麵用身體大力地撞門。


    “咚、咚、咚”,睦雄非常用力的敲著門,整個家幾乎天搖地動,很顯然這並不是用手敲的,而是用槍托拚命的敲。


    “開門!開門!”睦雄叫著,然後抓著門拚命的搖。“開門!開門!再不開門,我就要開槍了,”睦雄嚷嚷的聲音非常接近。


    聽見這個聲音,在最裏麵房間睡覺的茂一父親高一郎起來了,將木板窗打開對著外麵大叫。


    “危險!”茂一大叫,衝到高一郎那裏,兩聲槍聲之後,高一郎就倒了下來,當場死亡。茂一趕緊再將木板窗關緊。


    他一回到木門那裏,菊子正蹲在地上哭,信子以帶有責難的眼神看著丈夫。這時,次男信二和四女由利子也起來了,一直等著父親的指示。其實睦雄的殺人計劃裏並沒有茂一一家人,因為由利子和睦雄沒有任何瓜葛,茂一是因為幫助菊子,才會無端受到牽連。


    茂一判斷,再這樣下去,他們一家人都會被殺死,所以他決定要自己的兒子信二去找和他們很親的犬坊元幫忙。信二從後門跑了出去,但他的腳步聲被睦雄聽見了,睦雄立刻追了過去,頭上的三個燈在黑暗中閃耀。因為距離並不那麽遠,所以茂一他們可以聽見睦雄的腳步聲越走越遠。


    “喂!你給我站住!你再跑我就殺了你!”睦雄一邊叫,一邊在後麵追,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沒有開槍。


    在屋子裏的茂一、信子、由利子和菊子,屏氣凝神的窺視著屋外的情形。就在這時候,他們聽見睦雄大吼:“信二,快投降!不投降的話,我就開槍!”


    信子哭喊著:“老公,怎麽辦!信二要被抓到了!”信子全身發抖,逼問著丈夫。


    “都是我的錯,對不起!請原諒我!”菊子也叫著,並蹲在地上哭泣。


    “老公,信二要被開槍了,你一定要救他!該怎麽辦才好!”信子幾乎要發瘋的樣子,她使盡全身的力氣責備這個多管閑事的丈夫,和突然闖進來的瘟神。而菊子隻是一個勁兒的哭個不停。


    “等一下,我來看看外麵的情形。”說完之後,茂一就走到後麵的木門,將門開了一個小縫悄悄走出去,從屋子的轉角露出眼睛往外窺視。


    睦雄拿著槍站在木門前,不斷的叫著,在他那三盞燈的照耀下,前方並沒有任何人,原來是睦雄一個人在唱獨腳戲。


    茂一趕緊回到屋內和他的家人說:“不要緊,信二沒有被抓到,睦雄是為了要引誘我們出去,故意在那裏騙我們的。”這很像喜歡偵探小說的睦雄所耍的伎倆。


    “如果再不開門,我就拿斧頭砍死你們!”睦雄一邊說,一邊咚咚咚的敲著門,但大門卻仍然深鎖。不耐煩的睦雄,對著門連續開了兩槍,第一槍穿過門、庭院的格子門、木屐箱和大門,另一發子彈剛是打中了擋住門的由利於右腿,由利子發出呻吟聲,倒在地上。眾人感覺若再輕舉妄動,子彈似乎還會飛進來,所以,茂一他們一動也不敢動,就聽見睦雄離去的腳步聲。


    茂一又走到後門去看屋外的情形,他沒看見睦雄,於是就回來說:“睦雄暫時不見了,但他可能還會再回來。”


    “他剛才說要去拿斧頭。”信子一邊照顧著由利子,一邊說:“趁著這個時候,我們趕緊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我們家已經沒有安全的地方了。”


    看到剛才四片木板一次被打穿的情形,確實也是如此。


    “地下,我們可以躲到地下去。”茂一說。


    然後他跳到一榻榻米上,要那些女人幫他把其中一塊榻榻米掀開來,拿掉墊在下麵的報紙,再將下麵的木板抬起來,大家一起鑽了進去。雖然全都是蜘蛛網,非常的髒,但現在也沒有辦法了。茂一也鑽進去之後,就將木板和榻榻米回複成原來的樣子。


    大家屏氣凝神等待,去犬坊家的信二終於將犬坊元帶來了,平安救出他們。睦雄放棄了殺菊子的念頭,趕緊往下一個目標前進。


    由利子的大腿槍傷出血非常嚴重,止血後第二天早上就去看醫生了,大約過了兩周才完全痊愈。


    放棄殺死菊子的睦雄,下一個目標是犬坊登美。當時四十五歲的這個女人,也令睦雄恨之入骨。當初睦雄以金錢和物品和她交換身體,兩人之間發生了好幾次關係,但是,當她得知睦雄有肺病後,就到處散播謠言,馬上翻臉不認人。不僅如此,還到處跟人說,誰會喜歡那個肺癆鬼,誰會和他發生關係,那個色情狂好幾次脅迫她,當然她是嚴厲拒絕了等等,在村中到處散播這樣的謊言。


    貝繁村的女人們全都像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每個人說的話都一樣,但登美更令人無法原諒。


    首先,她雖然拒絕睦雄,卻和那個討人厭的犬坊吉藏繼續發生關係,這個絕對不能原諒。再加上,登美最近還擔任吉田金的女兒芳子,還有菊子這兩個女人婚禮的媒婆,但睦雄仍迷戀著這兩個女人。而且,聽說還是登美多管閑事,主動去作媒的,這也令睦雄很不爽,他覺得,這是登美為了讓她與自己之間的傳聞消失所做出的偽善,讓睦雄更是恨得牙癢癢的。


    登美和她二十一歲的兒子米一兩個人住在一起。犬坊米一和登美的家就在犬坊茂一家的西北邊,是建在稍微隆起的高地上。睦雄跑過去一看,這間房子也沒有上鎖,便推開大門走了進去。


    睦雄之所以放棄殺菊子,趕緊往下一個目標移動,是因為他對登美的恨更勝於菊子。無論如何,一定要殺了犬坊登美自己才能死,睦雄當時的決心是如此強烈。比起年輕女孩,上了年紀的女人更為狡猾,說起睦雄的壞話更是不留餘地,他絕對無法原諒。很幸運的是,盡管附近槍聲大作,登美和米一母子仍然睡得很熟。


    睦雄從地上跳到木頭地板上,立刻衝進四疊大的房間,用獵槍打中正在睡覺的米一。睦雄直接對著棉被開了兩槍,因為米一是側睡,所以一槍從右背部貫穿胸腔,另一槍則擊穿右手臂中間的關節。睦雄接著跳進裏麵六疊大的房間,登美也是側睡,他也同樣朝棉被開了一槍,一發子彈擊中登美右背部,然後他掀開棉被,將槍口抵住仰躺的登美後開槍。因為睦雄很恨登美,所以絕對不能放過她,當然這一槍就這樣貫穿過去了。


    收拾完犬坊登美母子之後,睦雄心情大好,接著,他朝向南邊的犬坊千代吉家走去。和犬坊茂一一樣,睦雄對這家人並沒有任何恩怨,但是金井貞子的長女綾子和丹野佑一的妹妹未千代兩人,前來犬坊千代吉家幫忙養蠶,所以今晚就住在這間屋子裏。睦雄非常痛恨這兩個女孩,因此千代吉一家人也跟著遭殃。


    和綾子母親發生過關係的睦雄,也曾經強迫綾子和他發生關係,卻遭到拒絕。而未千代是個體弱多病的女孩,因為同病相憐的關係,睦雄對她特別關心,也曾跑到未千代家和她偷情。但是,這兩個女孩都強烈否認和睦雄有過任何關係,還到處說討厭睦雄,更表現出一副嫌惡他的樣子。睦雄非常不爽,所以也到處說未千代和綾子都和他發生過關係。


    千代吉家的戶長就是千代吉,當時他八十五歲,妻子八重八十歲,長男富市六十四歲,他的妾阿玉六十五歲,富市的兒子香次四十一歲,和他的老婆阿菊三十八歲,是個非常龐大的家族。除了這些家人外,再加上綾子和未千代兩人,犬坊千代吉的家裏總共住了八個人。


    千代吉一家人聽見了槍聲,睡在正房的所有人都醒了,並且聚集在有被爐的六疊大房間裏,但是綾子、未千代和阿玉並沒有在其中,因為這三個人不是睡在正房裏,而是睡在養蠶室中。


    男人們和八重、阿菊雖然聚集在一起,卻遲遲無法做出決定。盡管槍聲大作,但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確定下一個引起軒然大波的對象是否就是自己家。雖然他們很害怕,孫子香次夫婦還是躲在二樓,千代吉的老婆八重則躲在地下,千代吉則留在有被爐的那個房間,兒子富市則回去剛才的被窩睡覺。


    沒想到,睦雄真的闖進了千代吉的家。但睦雄早就調查過,得知綾子和未千代不睡在正房,而是睡在養蠶室裏,所以他沒有先去正房,而是一直穿過庭院往養蠶室跑。睦雄撬開沒有上鎖的走廊上的木板窗闖入,養蠶室是木頭地板的房間,有十疊大,從走廊往裏麵看,房間左右都是放蠶的架子,中間差不多有四疊大的空間,三個女人就鋪上棉被、擺上枕頭席地而眠。


    聽見很大聲的開窗聲,女人們都醒了過來,坐起身子尖叫,有三隻眼睛的龐然大物就站在黑漆漆的走廊那裏,怪物的獵槍朝著不斷尖叫、往後退縮的綾子和未千代噴火。未千代腹部中了三槍,胸部中了一槍,綾子的左頸和左肩胛骨分別中了一槍,兩人紛紛倒了下來。


    睦雄一直往房間走進來,阿玉哭喊著哀求。“請饒了我,饒了我。”然後雙手合十拜托。


    但是,睦雄沒有放過她,隨便開了四槍。阿玉的左右大腿各中一槍,左腹部中了兩槍,當場死亡,因為肚子破了一個大洞,所以腸子慢慢流了出來。


    收拾完三人後的睦雄,用棉被將倒在被窩上的兩個女孩蓋住,然後衝出養蠶室來到了正房。他也沒有走大門,而是將走廊上的木板窗拆下後闖進去。


    一走進去,睦雄就叫著:“喂!沒有人在嗎?我有槍喔!”其實睦雄非常害怕對方也有槍,可能就是因為害怕,才會這樣大叫壯膽。


    睦雄闖入六疊大的房間,在三盞燈的照亮下,立刻看見坐在被爐那裏的千代吉,千代吉沒有抬頭看睦雄,泰然自若的繼續坐著。


    千代吉事後描述:“我並不是不害怕,但我心想,要殺要剮隨便他了。”


    睦雄看到千代吉這樣的態度,極為驚訝,他用槍口抵住千代吉的脖子說:“就算是老人家,我也照常會開槍喔,我家的叔公也被我打死了。”指的就是犬坊高一郎。


    睦雄就這樣將槍抵住千代吉的脖子,他想了一下之後,很有氣魄的說:“老先生,你沒有說過我的壞話,所以我饒了你。但是我死了之後,因為今天的事,你應該也不會說我的壞話吧!”


    千代吉記得很清楚,這個時候,睦雄笑了一下,事後千代吉常常說起這件事。“我就那樣一動也不動,睦雄可能是想,殺了這個老頭子也沒什麽好處,反正都是快進棺材的人了。”


    在二樓的孫子香次夫婦屏氣凝神的聽著他們這段對話,他們非常害怕,不知道睦雄何時會上來。


    睦雄直接闖進一樓的六疊大的房間,千代吉的兒子富市正用棉被將頭蒙住,並不斷的發抖。他也聽見了自己父親和睦雄之間的對話,心想,或許可以逃過一劫。睦雄用三盞燈照在富市的棉被上,一下子踢開枕頭。受到驚嚇的富市想要起來,但是睦雄用槍口抵住他的胸口,將他壓下來,讓他躺回原來的樣子。


    “年輕人想逃嗎?如果你再動我就開槍,你給我乖一點。”所謂的年輕人,就是指香次夫婦。


    “我不動,我絕不動,拜托放過我。”富市就這樣躺在棉被上,雙手合十像小孩似的小斷點頭。


    “好,我放過你。”睦雄說。


    富市在心中叫了一聲,“有救了!”


    睦雄走出房間,看見那裏放了一輛腳踏車,一個人喃喃自語,“如果他們是這樣逃走的話,就不用擔心了。”


    富市和千代吉都有聽見。如果腳踏車放在那裏,就表示其他人逃走也是用走的。用走的到派出所要花上好長一段時間,所以不會妨礙他之後的計劃。由此可見,即使是在行凶中途,睦雄卻表現出異常的冷靜。


    走出千代吉家之後,睦雄繞過屋簷下往後麵走,從這裏稍微往東,就到了丹野佑一的家。佑一家除了戶長佑一之外,還有他的母親阿辰,以及他的妹妹未千代三人一起生活。未千代已經被睦雄解決掉了,現在的目標就是母親阿辰和兒子佑一。


    母親阿辰當時四十七歲,以前也曾經和睦雄有一腿,但是當她知道睦雄有肺病後,除了惡意中傷睦雄外,還嚴厲拒絕睦雄,就像村子裏其他的女人一樣,表現出非常嫌惡的樣子。也就是說睦雄一直強迫她,但遭到她嚴詞拒絕,一次也沒答應過。還在村子裏到處跟人說,世界上哪有那麽笨的人,會和肺癆鬼做那檔子事。而佑一,就是曾經和菊子維持過兩個月夫妻關係,因為睦雄和菊子有奸情,就和菊子離婚的那個男人。他為了保護自己的母親,也是到處說睦雄的壞話。


    這間屋子的養蠶室在另外一棟,睦雄同樣直接先衝進養蠶室,他猜想阿辰可能不睡在正房,而是睡在養蠶室。這個時期,貝繁村的女人們大多都是睡在養蠶室裏。


    但睦雄猜錯了,阿辰那天晚上睡在正房。


    很不湊巧的,阿辰剛好在這個時候來到養蠶室,她來檢查保溫用的爐子。當她看見頭上有著三隻眼睛的怪物後,喉嚨便宛如被勒住,不斷地發出尖叫聲。睦雄對著因為害怕而叫個不停的阿辰,用獵槍亂掃射一通,子彈都集中在阿辰的下半身。阿辰沒有立刻死掉,事件發之生後,醫生趕來為阿辰輸血,阿辰又醒了過來,但六小時後還是過世了。


    兒子佑一聽見槍聲和母親的叫聲後,立刻跳了起來,像脫兔一樣逃了出去。收拾完阿辰再衝進正房的睦雄在屋內四處搜尋,都不見佑一的蹤影,後來趕來的巡警們,在地上發現了無數個膠底工作鞋的鞋印,並記錄在報告書中。


    逃出來的丹野佑一快速地穿過村子,一直跑到了派出所,趕緊向今田巡警報案。睦雄行凶到這個階段時,警察才知道睦雄已經在貝繁村釀成了慘劇,睦雄的殺人計劃這時已經執行到了後半部。


    沒有殺成丹野佑一,睦雄從丹野家跑了出來,他在田間小路跑著,趕去下一個目標——今村家。


    他跳到通往津山的縣道,直接在縣道上跑,跑過了橫跨在葦川上的土橋後,再跑上窄窄的坡道。睦雄殺人殺到這個階段,在沒有汽車也沒有電視的那個安靜年代,槍聲早已傳遍了整個村子,如果動作再不快一點,他鎖定的目標可能就會逃跑了。


    事實上,這個時候,今村的戶長修二(三十七歲)已經聽見村子裏槍聲隆隆,心中有著不好的預感,所以就起床了。如果他像世羅喜美惠那樣,立刻猜出引起騷動的是都井睦雄,也察覺到自己就是目標的話,早就逃之夭夭了吧!但是他沒有發現事態的嚴重,更沒想到自己就是目標,事實上,他和睦雄是沒有任何瓜葛的。


    但是,睦雄為什麽要闖入今村家呢?因為今村修二,是睦雄最痛恨的世羅喜美惠的哥哥。當睦雄得知喜美惠逃往京都一帶後,恨得直跺腳,他想,若小殺死喜美惠的哥哥,實在難消心頭隻恨。


    今村家除了戶長修二之外,還有他的老婆阿滿(三十四歲)、修二的父親安市(七十四歲)、母親阿敏(七十二歲),以及修二和阿滿所生的小孩:阿弘(十五歲)、昭治(十二歲)、阿忠(九歲)、阿明(五歲)共有八人。其中隻有十五歲的阿弘,很幸運的因為參加學校畢業旅行去伊勢神宮而不在家。


    關於喜美惠,這裏要再說明一下。她的哥哥修二是安市和阿敏的兒子,但喜美惠並不是阿敏親生的,她的父親也不是安市,戶籍上是登記為阿敏的私生子。或許也是因為這個特殊的身世背景,造就出了喜美惠獨特的個性。


    修二發現外麵很吵,便起身打開木板窗往外看,這個時候,他看見了頭上發出三束光的怪物,以很快的速度衝上坡道,嘴裏嚷嚷著:“我要殺死你!我要殺死你!”他嚇得腿都軟了,趕緊回頭對屋內大叫:“快逃!快逃!”他引導著家人繞到屋子後麵,用顫抖的雙手將木板窗打開。窗戶打開的同時,修二跳到了屋外,在月光的照耀下,在後院拚命地跑,睦雄的身影出現在另一頭,開始用白朗寧獵槍連續掃射。修二拚了命的跳進附近的竹林裏,匍匐在地上隱身於竹林間,腳雖然受了傷,卻沒被子彈打中。


    睦雄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處理,所以不想在這裏花太多時間,便不管修二了,直接闖進屋裏。那些女人在屋子裏一邊尖叫,一邊四處亂竄,反而讓睦雄知道她們躲在哪裏。在六疊大的房間內,修二的老婆阿滿抱著麽子阿明縮成一團,因為很黑的關係,睦雄好像沒看見小孩,他對著兩人開槍,一槍射穿阿滿的心髒附近,阿明則是右胸、右腹、右手臂中了三槍當場死亡,小孩的肝髒和腸子都外露了。


    殺死了修二老婆的睦雄先衝到了屋外,在屋簷下繞來繞去,從大門再次侵入,發現了喜美惠的母親阿敏後就開槍,接著看到父親安市的身影也開槍,將他的雙手擊穿,但安市並沒有倒下,拚命想要往屋外逃,睦雄就用獵槍掃射,使他全身中了六發達姆彈後身亡,安市的肺髒也露了出來。


    睦雄看到昭治和阿忠兩個小孩,但他沒有對他們開槍,反而讓他們逃走。睦雄的這個舉動,表現的是他自以為是的正義感,他認為,生下喜美惠的母親、養育她的父親還有兄長,應負連帶責任。


    村裏辦公室的兵役科兼戶籍科的西川升,就住在今村家的附近,當時他也因為屋外很吵而醒了過來,他打開木板窗往外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結果什麽也沒看見,從今村家這個方向隻能聽得見尖叫聲。西川被譽為智者,他很快就猜出引起騷動的人是睦雄,他也有心理準備下一個目標就是自己,他交代妻子將門窗緊緊鎖上,全家人躲到地下室去。


    過了不久,便聽到像是以槍托用力敲著自家圍牆的聲音,他知道睦雄正往自己家這裏走來,但睦雄的殺人計劃中並沒有西川家。他穿過西川家後,就一直線往犬坊吉藏家前進。等聲音消失,西川的老婆打開木板窗,走到圍牆下麵一看,看見地麵上到處是一點一點的血跡,感到非常害怕。睦雄的白朗寧獵槍上,可能已經沾滿了血吧!


    結束今村家殺戮後,睦雄走下坡道暫時返回河邊,從那裏選了另一條路,是通往犬坊家的陡坡,他完全不見疲態,像黑疾風一樣快速奔跑。犬坊吉藏的家就位在這個小小的高地上,可以俯瞰整個村子。要來這裏,隻有走這條長約五十公尺、布滿碎石和雜草的陡坡。抱著約十公斤的獵槍,已經殺死了將近三十人的睦雄,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一口氣跑了上去。


    能讓睦雄燃起殺人的鬥誌,就某些意義而言,是因為犬坊吉藏。這個男人以身為貝繁村的首富而自豪,還是村子裏最好色的人,他已經六十幾歲了,他運用他的財力,和世羅喜美惠、及川豐、犬坊登美一直維持著偷情的關係,而且這是村子裏公開的秘密。但是因為他並沒有觸法,所以村子裏沒有人對他有意見。睦雄心想,除了自己以外,沒有人能殺死他,睦雄將自己這種不近情理的行凶,定位成改革社會的行為。


    犬坊家除了戶長吉藏以外,還有他的老婆阿芳(五十六歲)、長男秀市(二十八歲)共三人。秀市擔任村子裏的警防團部長,是村子裏青少年的指導者。這兩、三年,睦雄完全沒參加過青年團的集會、為出征軍人送行、參拜神社等活動,犬坊秀市站在警防團部長的立場,對睦雄頗有微詞。


    這個時候,吉藏一家人已經都醒了,因為停電,阿芳點亮了蠟燭將木板窗打開,往外麵窺看。這時,她看見了以非常快的速度衝上來的兩道光,睦雄胸前的國際牌電燈已經沒電了,當他跑到一半時,就隻剩下頭上的兩盞燈。


    “兩隻眼睛的怪物來了。”阿芳回過頭這樣說。


    “吉藏在家嗎?”睦雄這樣大叫,同時,他的白朗寧獵槍轟然噴出火花。


    阿芳發出尖叫,一發子彈擦過阿芳的右手,但阿芳忍住痛,拚命想關上木板窗,吉藏也跑過來幫忙,努力阻止睦雄的侵入。就在窗子關好的同時,跑過來的睦雄開始用槍托用力敲打木板窗,整個房子幾乎都在震動。


    犬坊夫妻死命的壓住木板窗,不耐煩的睦雄對著木板窗亂開了五槍,其中一發子彈又再射穿了阿芳的右手臂,阿芳慘叫一聲,當場昏倒。


    見狀的吉藏,便丟下木板窗和老婆,像脫兔一樣逃到二樓去,將二樓的玻璃窗打開,不顧形象的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殺人羅!誰來救我!”


    西川升清楚的聽見了像是野獸咆哮般的叫聲,村子裏還有很多人也聽見了這叫聲,雖然無法聽清楚內容。


    吉藏繼續大聲叫著,所以睦雄暫時離開這間屋子,往二樓的窗戶開了兩槍。隨著槍聲大作,吉藏便停止了叫聲,西川還以為吉藏被打中了,睦雄也這樣認為。其實,是吉藏隨著槍聲趴下,並不再發出叫聲的策略成功了。


    而睦雄對吉藏的兒子秀市很防備,他認為擔任警防團部長的人應該會做好一定的防衛,所以睦雄就放棄侵入屋內,朝向最後的目標而去,離開了犬坊家。


    但睦雄的判斷錯誤,吉藏完全沒有受傷,兒子秀市也沒有槍。繼世羅喜美惠、守村菊子之後,睦雄沒有成功的解決掉犬坊吉藏這個大目標,反而是犬坊吉藏的老婆阿芳因為失血過多,過了十二小時後就死亡了。


    睦雄爬上了犬坊家後麵的小山坡,從山頂上又對著吉藏家發射了一發子彈,然後就下山,直奔及川夫婦家。


    及川家在貝繁村外,在睦雄行凶的這些家中,隻有這一家距離最遠,從犬坊家過去也有兩公裏左右的路程。所以,及川夫婦根本不知道貝繁村裏發生了什麽事,睡得非常熟。睦雄很快就走完了這兩公裏,他是走一條人煙罕至的路,在深夜的山中,四周一片漆黑,睡雄毫不猶豫的跑過最短的距離,衝到了及川家門前。


    後來調查這個事件的人,對於這一點都嘖嘖稱奇,佩服不已。由此可見,睦雄在事前是多麽的縝密計劃、做好調查。


    及川辰男當時應該是有防備睦雄來偷他的老婆,但是他們家依然沒有上鎖。或許是為了讓吉藏方便來偷情,所以將門栓卸下,因此睦雄可以很輕易的闖入屋子裏。


    及川夫婦睡在最裏麵六疊大的房間,當他闖入時,也小心不發出聲音,但是,對有人來偷他老婆特別敏感的辰男立刻跳了起來,他拿起放在身旁的空氣槍,走到外麵的房間。這把空氣槍是辰男為了不讓睦雄來找他老婆,最近在津山的槍炮店購買的。


    睦雄最害怕這樣,發現原來有槍的不是隻有他一個。事件發生之後,有人說,犬坊吉藏沒有被殺死,讓睦雄覺得很不可思議,但這是村人把睦雄當作惡鬼後想像出來的,睦雄本身對於這一點其實是非常害怕的。


    來到及川家時,睦雄的謹慎就發揮了功用。或許在辰男的認知裏,即使睦雄有槍,也可能隻是拿出來嚇唬人而已,他太大意了。也或許是沒有感受到及川的殺氣,睦雄根本沒給他時間讓他拿好空氣槍,及川的左胸就中了三槍、上腹部中了一發的達姆彈,頭朝下倒了下來。被震天的槍聲和叫聲嚇到的阿豐,趕緊跑到走廊上,很焦急的要打開後麵的木板窗。但睦雄立刻追了過來,她的左背部中了兩槍、右腰部中了一發達姆彈,當場倒下。


    及川家恢複平靜時,大概是淩晨三點左右。如此一來,殺人計劃就大功告成了。雖然有些人沒有殺成,但整個計劃還算是成功,睦雄一個人幹淨俐落的解決了三十條人命。在警察局和消防隊展開大規模搜山之前,睦雄就隻剩下快速的自我了斷了。睦雄動作之所以要快,就是為了能順利殺死及川夫婦,不要有人來攪局。


    睦雄離開及川家後,就往北邊的山坡跑。不久之後,他來到了距離及川家約四百公尺的樽元市鬆家的庭院前。


    在樽元家的睦雄已經沒有怨恨,又回複到以前那個溫和的樣子,看起來一點也不粗暴。


    六十六歲的樽元市鬆和他的孫子純夫詳細描述了當時睦雄的樣子,綜觀他們兩人所說的話,歸納出以下的結論:


    五月二十一日淩晨三點左右,樽元市鬆睡在六疊大的房間,他聽見屋外有人叫著:“有人在嗎?”他以為是有他的電報,便回答:“來了。”不久,一個二十二、三歲的年輕人手裏拿著槍,腰間插著刀冒冒失失的闖了進來,他還以為是強盜,便跳了起來。


    那個男的以沉穩的聲調說:“大爺,請不要害怕。”然後又說:“我有點趕時間,請給我紙和鉛筆,警察馬上就要來抓我了。”


    於是市鬆趕緊去找紙和鉛筆,但可能是因為太害怕,所以一直找不到。


    沒想到那個男就對睡在旁邊的孫子,說出了令人驚訝的話:“喂!小黑炭,你住在這裏啊?”


    但孫子害怕得不敢開口。


    “是我啦。”男人取下一支頭上的手電筒,照了照自己的臉。


    “啊!”孫子發出了叫聲。


    被叫做小黑炭的孫子,就是在睦雄家聽他說故事的其中一個小朋友,他是樽元純夫。睦雄很喜歡小孩,將純夫這些小孩子聚集起來,跟他們說自己寫的故事,還給他們牛奶糖。於是,純夫的恐懼便消失了。


    “大爺,這樣會來不及,你能不能把小黑炭的鉛筆和筆記本借給我?”睦雄一邊將手電筒插回去,一邊說著。


    於是小孩子站起來,找著書桌那裏的書包,拿出一本寫過的筆記本和鉛筆遞了過去。


    男人撕下其中一部分,對惶惶不安的市鬆以輕鬆的口吻說著:“我不會殺沒有罪的人,請不要擔心。”


    市鬆說:“我已經這麽老了,你要殺我也沒關係。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


    “我來到老爺爺這裏,是想要請你幫我的,我如果死在這裏,會給你們家添麻煩,所以動作必須快一點。”


    那男人沒有回答市鬆的問題,慌慌張張的站起來,對著純夫這樣說:“小黑炭,謝謝你,好好念書,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喔。”然後就靜靜地走到屋外去了。


    老人和孫子一陣茫然,市鬆問孫子說:“剛才那個人你認識啊?”


    “那是都井啊。”純夫回答。


    “喔,原來如此。”市鬆終於明白了。


    “半夜三更的,要紙和鉛筆到底要做什麽?”純夫說。


    “應該是想要寫遺書吧!”市鬆這樣猜想著。


    “遺書?什麽是遺書?”純夫問。


    “他可能是在村子裏闖下了大禍,所以要寫遺書,然後想去某個地方尋死吧!”


    就如同睦雄所說的,過了沒多久,警察局和消防隊的人一批一批的蜂擁而至,樽元家的庭院前一時之間變得非常熱鬧。市鬆被偵訊時,就將剛才發生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當時睦雄在漆黑的山路上拚命的跑,已經跑到了荒坡嶺的陡坡上,他的目標是越過荒坡嶺後,前方那個仙人山的山頂。他從以前就已經決定好要在仙人山自裁,而樽元家就在從貝繁村到仙人山這段路的途中。


    春天的山中,到處都彌漫著芬芳的氣味,這使得全身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與汗臭味的睦雄稍稍平靜了下來。在月光照耀下的路邊,睦雄看見那裏開了好多的玫瑰花。他一看天空,孤寂的星空整麵都是閃爍不停的星星。


    坡道上盡是大大小小的石頭,因為從山間衝刷而下的雨水,中央幾乎是深陷下去了。睦雄就在這樣的道路上拚命喘著氣,他已經累到了極點,腿和手已經重得像石頭一樣,胸口有時還會感到劇痛。睦雄停下腳步,彎著腰雙手放在膝蓋上喘著氣,從喉嚨深處發出令人作惡的聲音。一陣劇咳之後,他吐出了血,但現在他不能放慢腳步,因為有人正在後麵追著他。


    他希望至少要有時間寫遺書,剛才看見自己吐血,心想,反正自己也快死了。他對到目前所做的一切,一點也不後悔,隻是遺憾自己因為一時喪心病狂,而殺死了無辜的小孩,以及沒有將喜美惠和菊子殺死。


    他走了很久,終於到達山頂。睦雄撥開樹枝、踩著黃葉,朝向他事先選好要做為死亡地點的空地而去。這裏是他以前就一直很喜歡的地方,當他一個人練習射擊疲累時,就常在這裏休息。


    那是一片十坪左右的草坪,當他一走到,就直接坐在散落一地的葉子上,將槍放下後,喘了好一陣子,一直等著呼吸順暢、心悸消失。等到身體稍微舒服點時,他就舉起像石頭一樣重的手臂,解開頭巾,將兩根手電筒放在樹葉上,然後將綁在胸口的繩子解開,再將掛在胸前的繩子從頭上取下,將不會亮的國際牌電燈放在旁邊,將帆布袋從肩膀上取下,從腰間將刀子和匕首卸下,再將腰上的皮帶和繩子鬆開,最後將領口也鬆開,這樣一來,身體總算覺得輕鬆多了。


    他發了一陣子的呆,覺得身體非常難受,也因為這樣,他才會對即將麵臨的死亡完全不害怕。他想早點解脫,甚至對憧憬死亡,自從知道自己得了肺病以後,他的生活就一直是這個樣子。瀕臨死亡的這一刻,即使早點到來也好,他算是活得很久的了,所以他才會這麽丟臉。


    但是,貝繁村人的行為實在是太令人憎恨了,難道非要欺負弱者不可嗎?村裏的女人們不說別人壞話就活不下去了嗎?如果有一個大家決定好的對象,就非要一起嘲笑那個人才覺得痛快嗎?


    當他這樣想的時候,突然有個衝動很想趕快寫文章。對了,睦雄心想,他從學生製服的口袋裏,拿出鉛筆和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這是剛才向樽元純夫要來的。睦雄還是很喜歡寫文章,遺書早就已經寫好放在房間裏了,但是在死之前,他想要再寫些什麽。


    他也曾經想要繼續活下去,努力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可以讓伊根引以為傲的到處向人炫耀,結果這個夢還是無法實現。


    〈雄圖海王丸號〉和〈昭和七年的天譴〉都已經完成了,藏在天花板上房間的茶櫃裏。睦雄本來是想將〈雄圖海王丸號〉送去參加國家電影創作的公開徵文,而〈昭和七年的天譴〉則是想送給已經逃得無影無蹤的世羅喜美惠,但因為不知道她的地址,而且好像有點好笑,所以便作罷。


    他將紙放在葉子上,拿出手電筒,打開開關,想藉著這個燈光寫遺書,但是兩支手電筒都不亮了。睦雄不耐煩的將手電筒丟掉,雙手抱膝坐著,心想,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周圍都是樹林,可能是因為樹影的關係,月光根本照不到睦雄的手邊。


    睦雄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忍受著不斷侵襲他身心的病痛和寒冷,黑夜就要慢慢過去了。五月的早晨來得很早,眼看著四周越來越亮,在淡淡的晨霧中,貝繁村在眼前一望無際的展開。


    在那個可悲的小小聚落中,可以看見遠方好像是西貝繁小學的校園,睦雄在那所學校時,是他一生最精華的時期,他被稱之為神童。第一次被任命為班長的那天,伊根驕傲的到處向鄰居炫耀,當時祖母真的是把自己看得比什麽都重要吧!


    睦雄的眼眶一下子充滿了淚水,一直流個不停,從臉頰流到下顎再滴到脖子上。


    伊根沒有睦雄是活不下去的,當睦雄說想去岡山上中學時,伊根就一副要哭的樣子。


    這個孫子做出這麽離譜的事,還要丟下她一個人不管的話,那她隻有去死了,他覺得伊根的晚年實在是太悲慘了。


    睦雄將紙拿過來,右手拿著筆,因為已經天亮了,所以他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即將要死了,在此留下我的遺書。


    睦雄先寫下了這一句話,然後他擦了擦眼淚,想等心情平靜下來,但這實在很難,他心想算了,決定繼續麵對自己真實的心情。他已經寫好了兩封遺書,放在自己的房間裏,那兩封信應該已經交代得差不多了。


    我決定要自裁,但是該殺的人我沒殺,不該殺的人我卻殺了,都是迫於時間的關係。我非常對不起祖母,從兩歲開始養育我的祖母,我非殺了你不可,因為如果留下你一個人會很可憐,我為了讓你死得快活,所以才會下手那麽凶殘。真的很對不起,淚水,淚水,我的淚水流個不停。


    我也很對不起姊姊,非常的對不起,請原諒我這個不成材的弟弟。我做出這種事(即使是因為出於自己的怨恨),也請你絕對不要將我下葬,就讓我曝屍野外。


    我生病的這四年,對於社會的冷漠和壓迫感到絕望,我的親人很少,所以對於親人之間的愛也少有感受,覺得可悲。社會應該對於沒有親人的人,或是結核病的患者多一份同情,實際上卻是對弱勢的人多加懲罰。下次投胎,我要成為一個強者,我的人生實在是太不幸了,下輩子我要活得幸福。


    睦雄舔著鉛筆,寫下最後一句話。


    現在已經接近天亮了,我要去死了。


    接著,就將遺書放在地上,然後再將頭巾、手電筒壓在上麵,旁邊則整齊的排列著一把日本刀、兩把匕首、腳踏車用的國際牌電燈、帆布袋等,再將膠底工作鞋脫下擺好。


    他盤腿而坐,將黑色立領的製服鈕扣解開,取出白朗寧獵槍,將槍口緊緊抵住心髒部位,雙手握住槍身,右腿伸直,大拇趾扣住扳機。


    發出“砰”一聲的同時,睦雄的腿就伸直了。


    槍轟然的噴出火,彈到一公尺以外的後方,一聲槍響回蕩在寂靜的山頂,代表史上空前的殺戮遊戲結束了。


    睦雄的屍體也向後仰似的往後方倒下,達姆彈使他的胸口破了一個好大的洞,他當場死亡,在兩小時內殺死三十人的空前行凶,到此告一段落。不久,太陽升起,照著睦雄白襯衫內滲出來的血。


    由津山警察署、消防隊和貝繁青年團組成的,約一千五百名的龐大搜山隊,追著睦雄進入了荒坡嶺,在上午十點半,他們已經發現了屍體。


    都井睦雄殺死三十人的事件發生後,大約過了七年,貝繁村才暫時回複原來的平靜;因為之後又爆發太平洋戰爭,一直到戰爭結束的七年。


    如果昭和十年沒有徹底執行軍國教育的話,應該就不會發生睦雄的事件了吧!像這樣子的事件,因為戰爭一直打個不停的關係,比起平常時所發生的事件,多少較容易獲得解脫。由於昭和二十年的戰敗,使日本變得一塌糊塗,在這種虛脫感中,都井睦雄事件應該很快就會回複平靜,然後被遺忘,並自動和日本人在非常時期所受的傷合而為一。


    “都井睦雄殺死三十人的命案”盡管是前所未有的大案子,但在戰後的日本人記憶中卻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都井睦雄事件也和南方及中國所發生的慘劇一樣,早就被人忘得一幹二淨了。


    在這個事件當中,被都井睦雄直接開槍卻獲救的有兩人,一個是七十歲的金井靖,另一個就是大腿受到槍傷的犬坊由利子。


    此外,都井睦雄的行凶計劃當中的頭號目標,卻幾乎沒有受傷而存活下來的女性也有兩人,就是在睦雄行凶前舉家逃到京都的世羅喜美惠,還有守村菊子。這些人之後的情況有必要介紹給讀者,因為這些人當中的三個人,與五十七年後的“龍臥亭事件”有直接的關係。


    首先是七十歲的金井靖,在之前的文章中已經介紹過了,因為她年事已高,所以事件發生後沒多久就過世了。而遷往京都的世羅一家人之後的情形,也已經介紹過了,現在要介紹的是守村菊子和犬坊由利子的後半生。


    菊子的人生自發生這件事之後,經曆了很多波折。睦雄事件發生時,她才和鄰村的守村石男梅開二度沒多久,但守村後來被徵召入伍,在南方戰死沙場。而睦雄鎖定的目標——犬坊吉藏的獨生子,也就是睦雄以為他有武器而感到害怕的犬坊秀市,在戰爭結束後便和菊子結婚了。


    秀市在睦雄事件後沒多久就結婚了,他也被徵召入伍,但他很幸運的重返家園,不久後,他的老婆病死了,所以他就主動追求是遠房親戚,而且也頗具姿色的菊子,並娶她為續弦。夫妻兩人之前的婚姻都沒有生下小孩。


    犬坊秀市和他父親完全相反,是個品格高尚的人。雖然兩人一個是第二次結婚,一個是第三次結婚,但是夫妻兩人的感情非常融洽。


    不久之後,兩人決定將曆經過悲劇的舊屋子拆除掉,重建一間叫做“龍臥亭”的旅館,並雇用當時很有名的古琴師傅樽元純夫,在龍臥亭內製造古琴,為振興當地的古琴文化盡了很大心力。不久之後,中國地方隻要是從事古琴演奏的人,都知道貝繁的龍臥亭。


    而犬坊由利子之後的生活過得有點辛苦。事件發生後沒多久,她也和別人結婚了,但她的丈夫武田貢被拉去充軍,結果死在中國。她嫁的是棚藤的農家,即使在戰爭結束後,她還是守著一個女兒和一點點的農地,一直未再嫁人。


    由利子的女兒在昭和三十五年(西元一九六〇年)嫁到了都市後,由利子便來拜訪已經搬到岡山去的都井睦雄的姊姊。當時美佐子四十幾歲,而且還有病,已經開始步入晚年了。


    她不清楚由利子來拜訪她的目的,但由利子拜托她給她看睦雄所遺留下來的小說和筆記之類的東西。對由利子而言,即使到了戰後,都並睦雄事件仍像是不會消失的傷痕一樣。


    當時睦雄的姊姊說,她並沒有保存這些東西,然後予以拒絕。但昭和四十年(西元一九六五年)美佐子過世後,由利子就常來川島家拜訪,並不斷懇求美佐子的女兒讓她看睦雄留下來的遺物。


    之後,不清楚她是否拿到了睦雄的遺物。


    昭和五十二年(西元一九七七年),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死在棚藤的家,現在武田家仍然空在那裏。有時候,她女兒和女婿會帶著孫子回來,將房子打掃打掃,農地則全都賣給了鄰居,房子則因為價格一直談不攏,所以還放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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