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屋似乎很久沒有打掃過了,一層一層的灰塵嗆得雲白筠連連咳嗽,牆角上已經結了許多細細密密的蜘蛛網,有黑有白的圍棋子散落在地上,似乎,還有著星星點點的血跡。


    而賀知青,正看著麵前的這一切出神。


    雲白筠忙上前拉住賀知青:“賀大哥,終於找到你了!”


    賀知青沒說話,視線依舊停留在桌子旁。


    雲白筠順著賀知青的視線看過去,這才發現,在屋裏還坐著兩個人,那是兩個青年男子,其中一個羽扇綸巾,眉目宛如紫電清霜,別有一番傲然挺立之感,猶如天仙。而另一個身材修長,身穿淺綠色長袍,兩道劍眉讓他看起來有著幾分英挺和瀟灑,嘴唇厚薄適中,卻蒼白不已,栽倒在棋盤上,已然沒了氣息。


    這不就是,江南樓裏,說書人故事中,最後的結局嗎?


    這不就是,《畫中仙》裏,對弈的那兩個人嗎?


    隻是,為什麽,那個淺綠色長衫的男子,和賀大哥,竟生的一模一樣?


    賀知青轉過頭來,對雲白筠說道:“筠筠,我記起來了,我全都記起來了。隻是……”


    說到這裏,賀知青扭過頭去,望著那個羽扇綸巾的男子:“隻是,子雁,過了這麽久,你為什麽還是放不下?”


    我是賀知青。一百年前是,一百年後,也依舊是。


    而子雁,則是我百年之前的傳說,可百年之後,卻因為我的失約,而忍受著寂寞。


    一百年前的我,出生在一個官宦人家,每天被金錢和權利充斥的我並不快樂,可是我的生命,似乎並沒有光彩,我存在的意義,也不過是讓賀府、讓賀老爺、讓賀夫人再多一份驕傲的資本。


    我的父親是名武將,母親也並不是什麽大家閨秀,因而從小,我便被強迫著學習琴、棋、書、畫,隻為在繪恩這個藝術國度裏,能被人刮目相看。盡管我有著最好的老師,每次彈琴作畫都會被人稱讚,我卻還是開心不起來,因為,我沒有朋友,一個都沒有。


    我一度以為,這些都不過是我為了取悅父母而不得已的應付,可後來,我卻深深的愛上了圍棋。在我眼裏,圍棋不再是一種無關痛癢的應酬,而是一種相圍相殺的進攻、一種成熟儒雅的睿智、更是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守則。


    興趣無疑是最好的老師,我的技藝一天比一天精湛,終於再也遇不到敵手。我以為這種競爭的感覺會讓我快樂、讓我癡迷。可是我錯了,我依然不快樂,因為我從沒有朋友。


    而在棋藝登峰造極之後,我也終於沒有了對手。


    每天,我便在古樹下擺上一盤棋,自己同自己對弈,無聊的時光被無聊的方式打發,日子卻依舊索然無味。


    “棋不錯,要一起下一盤嗎?”在我日複一日過著平淡如水的日子的某一天,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好聽的男聲。


    我笑他的自不量力,說:“好啊。”


    男子坐到我對麵,開始了對弈,時而深思,時而凝視,時而執子,時而落子,時而笑容滿麵,時而愁眉不展……縱橫交錯的棋盤逐漸布滿棋子,一盤棋,從日出到日落,竟遲遲沒有分出勝負。


    直到星羅密布的夜空泛起了淡淡的魚肚白,我終於笑了:“我贏了。”


    男子笑了笑,卻滿是不服氣的表情:“恭喜。”


    我不得不承認,這是我這輩子,下的最開心的一場棋,也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一天。


    不知道怎麽了,那一瞬間,我竟然舍不得同他說再見。


    男子倒也沒急著離開,反倒和我攀談起來。在交談中,男子說,他叫子雁,與我雖同為繪恩人,卻是生在不同的兩個方向,因而也從沒見過。與我不同的是,子雁的家境貧寒,學習圍棋也並沒有那麽多的功利意味,不過是因為父親、祖父、曾祖父都十分酷愛圍棋,從小耳濡目染罷了。子雁從小便喜歡去家附近的棋館,觀棋、打譜、對弈……棋藝日益精湛,後來,在繪恩東邊的棋館裏,竟然沒有人能是子雁的對手,棋藝好一些的人,子雁要讓他們兩子或三子,而棋藝差一些的人,子雁少說要讓他們四至五子,多則要讓他們九子,甚至十三子。


    而子雁也從來沒有想到,在繪恩的最西邊,竟然可以有人贏過自己。


    子雁說:“我從小便被人瞧不起,我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唯有圍棋是我的一技之長,所以,我一定要成為繪恩的大國手,用我畢生的愛好證明自己。”


    我說:“在這裏從來沒人敢看不起我,可是我卻不能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自由,如果說我是有什麽值得我堅持下去的話,那麽,我也唯有當上繪恩的大國手。”


    子雁沒說話,卻笑了。


    知人、知麵、知己、知彼、知心,高山流水遇知音。同樣的夢想為我們融合了同樣的世界,我和子雁逐漸變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再後來,我們之間的感情似乎不單單是朋友這樣簡單了,似乎早已是對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便索性結拜成了兄弟,從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子雁總說,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好的兄弟。在他認識我之前,他從來都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種對手,會值得成為手足同心肝膽相照的朋友,也不相信有一種人,會值得自己陪伴他一同去成長。


    我笑笑,沒說話。子雁,你隻知道你需要我,卻不知道,我也需要你。


    甚至,比你更甚。


    終於到了繪恩招募大國手的時候了,我和子雁並肩前去參加考核,我們一路過關斬將,終於,到了我與子雁對弈的時刻。


    子雁從沒對我說起,我卻一直都知道——繪恩的大國手,每年都有無數人來報名,可是最後,真正可以當選大國手的,卻隻有一個人。


    對於我來說,能否當選大國手其實並沒有那麽重要,不過是一個經年的努力可以得到認可的方式。可對子雁來說,這是肯定、是榮耀、是他的全部。這個“大國手”的稱號,子雁遠比我更需要,而我,有子雁就足夠了。


    這樣想著,我在最關鍵的一步,放了水。


    子雁理所應當的成了考核的第一名,卻大發雷霆。他憤怒的說:“這種靠別人施舍得來的榮耀,我子雁不稀罕!”


    那一次,我們不歡而散。


    我和子雁很久很久都沒有再聯係,我認為總有一天他會懂我的用心良苦,等到他當上大國手的時候,我們再一起坐在樹下下棋,也來得及吧。


    發榜那天,子雁興致衝衝的找到了我:“知青!太好了!繪恩這次破格錄取了兩個人!我們都是繪恩的大國手了!”


    我喜笑顏開,一個喜訊,讓我和子雁的隔閡不攻自破。對於一對手足同心,肝膽相照的兄弟來說,有些事情,永遠都不需要辯解。


    而在很久之後,我才終於知道事情的真相。


    考核結束後,子雁拒絕當選大國手,原因是,我的實力比他要強,當選大國手的應該是我。


    考官自然是一副不屑的神態,說即便是子雁拒絕當選大國手,也輪不到我來當選。


    子雁卻笑了,說,那就要走一起走吧。


    旁邊的一位老考官並不認識我,卻被子雁的固執所感動,他想知道,甘願讓這個年輕人放棄一切的兄弟,會是什麽模樣。


    因而,我終於完成了自己的夢想,和子雁共同成為了繪恩的大國手。


    當晚,我便把這個消息告訴給了父親和母親。他們自然也是很高興,不過高興的理由不同,我是因為夢想和友誼,他們則是因為在眾人麵前,又有了揚眉吐氣的炫耀資本。


    我笑著笑著,卻忽然覺得胸悶氣短。


    一連幾天,我的病都沒有起色,無奈之下隻得去請大夫來看病。大夫告訴我,我得了不治之症,已經活不了多久了。


    我知道這個消息,又難過又好笑,為什麽,在我剛剛完成了自己的夢想,知道了什麽是友情的時候,就要這樣對我嗎?


    友情。子雁。


    父母應該不會在乎我的死活吧?隻是,這件事情,絕對不能讓子雁知道。


    我瞞下了自己的病情,一心隻和子雁一起當大國手、一起對弈。可是,在某一天清晨,我在喝粥的時候,忽的咳出一口血來,染紅了白米粥,也嗆紅了我的視線。


    我終於知道,我已經大限將至。


    我並不是一個幸福的人,也沒什麽可以留戀的,但是,我唯獨舍不得的,就是子雁。


    子雁,如果可以,就讓我們,最後再下一盤棋吧。


    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對子雁說:“我們去下一盤棋吧。”


    子雁欣然同意。


    我一生下了無數盤棋,唯獨這一盤,我想用心把它下好。


    可是,我望著這熟悉的棋盤,腦海中思索著怎樣才能完美的布局,可我發現,我卻再也做不到心無旁騖,一絲不苟。


    我終於明白,棋如人生,死棋落地,再也沒有重來的可能,我所有的雜念,也全都是因為我的放不下。


    隻可惜,這一切,我都竟是到了最後才明白。


    不知怎的,我擎著黑色棋子的手,竟然顫抖了起來,汗水順著我的額頭向下滴落著,呼吸也變得十分困難,眼皮越來越重,越來越重……可是,我真的還想,再看一眼這個世界,再看一眼圍棋,再看一眼子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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