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一邊跑上河堤的斜坡,一邊喘。


    聽到禦手洗的那句話,我好像被催眠一樣,手中的槍輕易地被禦手洗拿走了。


    太不合理了!這是從何說起?一定是禦手洗一時胡說出來的話。他本來就能言善道,胡說一通更是他的看家本領。可是不管怎麽說,我對這件事情的了解,絕對比他多。


    在堤防上跑著,很快就覺得呼吸窘迫。為什麽會這樣呢?我覺得很意外,為什麽沒跑多久,就呼吸困難,腳也酸痛得幾乎不能動了?但是,原因很快就浮現在腦海裏。因為酒!因為我剛剛才從酒精中醒來。就在這麽想的時候,我的腳被路旁的草絆了一下,整個人便順著斜坡滾了下去。


    我四肢著地,趴在地上喘氣。頭很痛,隻好雙手抱著頭,忍耐著。接下來就是嚴重的嘔吐感,胃裏的東西好像馬上就要衝破喉嚨了。我保持趴著的姿勢,等待嘔吐感的胃部收縮。然後,如我所料的,我吐了。


    感覺比較輕鬆以後,我仰躺在草地上。涼風從河麵吹來,我凝望著夜空,天空有半輪月亮。月亮一動也不動,定定地掛在那裏。一靜下來,四周的蟲鳴立刻明顯起來,我覺得我被蟲鳴包圍了。


    慢慢閉上眼睛,我有點陶醉在這樣的夜色中。可是那種感覺又來了,像長針刺人腦髓一樣,我的身體僵直,好像聽到月光剌入我身體的細微金屬音。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聲音很小,很低。我不想理會,可是那聲音再度響起。我隻好坐起來,轉動脖子尋找聲音的來源,可是什麽也沒有。沒有人呀!那聲音是月光的魔法嗎?


    叫喚我的名字的男人聲音再次響起,在堤防上嗎?我的視線沿著斜坡往上看,我看到了。那是月光創造出來的魔術。


    “我”站在堤防上,並且向前走了一步,低頭俯視下麵。


    我既不害怕,也不好奇,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自己”。“我”舉起右手,對著我招手。當我彎曲膝蓋,右腳拉近胸前時,腰部自然向上提起;我好像受到催眠一樣,以趴著的姿態,搖搖晃晃地在斜坡上爬著。


    既不是月光的聲音,也不是蟲鳴的細微金屬音,源源地注入我的耳中,命令我那樣爬行,命令我前進,纏繞著我。那聲音剝奪了我的體力,也剝奪了我的意誌。


    我的鞋底感受到堤防上麵的石子路了。勉強伸直像萎縮了似的膝蓋,我站著。


    月光照著“我自己”,照出蒼白的臉頰。臉頰上的皮膚抽動著,好像準備說話的樣子。


    “井原在房子裏睡覺。殺了他!”


    低沉的聲音如此命令著,並且伸出握著匕首的右手。利刀在刀鞘裏,刀柄和刀鞘都是白木頭的顏色。月光下,那把匕首就像在深海裏搖晃的奇怪手杖。


    我果然是被催眠了。我唯唯諾諾地收下匕首,又摸摸腰間皮帶的地方,原先的那把刀子,不知掉到哪裏去了。


    月光下,那個鏡子裏的“我”,把殺死井原的武器交給我。那是意誌堅定的另外一個我。


    “殺!”


    我重複低聲說著。這個字眼已經和月光一起侵入我的腦髓。對,要殺,我還在猶豫什麽呢?隻有殺死井原,我才有活路。我早就是一個殺人犯了。


    不知哪裏傳來些微的奇怪聲音。那聲音好像在向細微的金屬音挑釁一樣,非常狂野而無禮,而且愈來愈大聲。


    眼前的“我自己”的臉上,出現受到威脅般的表情。“我自己”好像也不知所措,有著不安的神態。


    粗魯、凶暴的聲音逼近了。那是想要狂掃一切,深具破壞力的聲音。在爆炸般的聲音突然迸開的刹那,與我麵對麵的“我自己”的背後天空裏,突然出現了一個怪物。


    一道白色的光線拖著長長的尾巴,從遙遠的天際降下。在我的感覺裏,那個有著震耳欲聾聲音的怪異物體,好像在天空中停留了相當久,才降落地麵。其實,它從出現在天空,到降落在我的眼前,隻是一刹那間的事。


    那個怪物是一輛摩托車。它從堤防的斜坡下往上衝,躍到半空中,然後降落。這樣的畫麵實在太勁爆了,附著在我身上的催眠術,似乎也因此而遭到瓦解。我覺得一下子清醒了。


    摩托車著地時的姿勢很帥,輪胎碰觸到地麵的聲音,和引擎的聲音,都是巨響,讓人想掩耳逃竄。但是,接著還有更強烈的金屬音——煞車的聲音,和輪胎滑行地麵的聲音。


    毫不理會自己所發出來的噪音,摩托車強行停在我的麵前,揚起四處飛揚的塵土。騎士的頭發,被夜風吹得亂舞。他拿起一支棍棒般的東西,朝著天空——我正想那是什麽時,那支東西已經噴出火花。


    火柱伴隨著巨響,衝向天空,火花讓我的眼睛一陣剌痛。


    “喂,益子君,你要去哪裏?”


    摩托車上的騎士呼叫著。我突然發現“我自己”背對著我,正悄悄地要逃走。可是,摩托車的前燈捕捉到他的身影,他就在車燈的照射下,消失了。我想要追上去,但是我的肉體仍然停留在原地。車燈的方向栘動了一下,這回照在我的臉上。太刺眼了,我用手蒙著臉。


    “另一個益子君……你一定是這樣想的吧?罪魁禍首已經逃走了。看來必須由我來說明這個事件的真相了,我會善盡其責的。現在,你先仔細看看自己的臉吧!你像剛才那個益子君嗎?”


    “禦手洗?”我不禁叫出來。


    “你醒了吧?很好!你先做個深呼吸,再看看這麵鏡子。”說著,他又拿車燈照我的臉。


    變成黑影的禦手洗手裏,有一麵四方形的小鏡子。車燈下我的臉,一閃一閃地映入鏡子裏。我把臉靠向鏡子,鏡子裏是一張陌生男人的瞼。


    “懂了嗎?這才是你的臉。不要忘了,好好記住自己的長相。”說完,禦手洗熄滅摩托車的引擎,又關掉車燈。四周立刻陷入安靜的黑暗中,隻聽見蟲鳴,隻有月光。


    十分鍾後,我坐在禦手洗機車的後座,和禦手洗一起離開河堤上的道路。不知道他要把我載到何處。剛才在河堤上時,禦手洗一開始說明,我就馬上提出疑問,搞得他漸漸不耐煩,便對我說:待會再說,你現在先上車吧!然後強把我載走。


    我們過了荒川,穿過黑夜的道路。禦手洗沒有戴頭盔,卻以極快的速度往前衝。風聲咻咻咻地掠過我的耳邊,那樣的速度讓我感到害怕。


    “慢一點啦!”我在後麵大聲喊。


    “抱怨的話請對自己說!”前麵的他也大聲地回答我。


    不久,我們來到一處並列著數棟大樓的一角,禦手洗終於停車了。禦手洗那樣橫衝直撞,我們竟然還能平安到達這裏,真是奇跡!因為他是在都市的馬路裏亂鑽,所以我根本弄不清楚這裏是哪裏。


    “這裏是哪裏?”


    禦手洗重新背好肩膀上的散彈槍,停好車,在路旁站定了之後,才說:“這個不重要。”


    他急促地說著,然後用繩子暫時綁住槍托和槍口,反轉槍身,重新背好。


    “你說千賀子是你的妻子?”禦手洗立刻開始剛才在堤防上的話題,“那麽,你知道你妻子的生日嗎?”


    “又要占星了嗎?”我有點厭煩,“忘了。我不會去記老婆的生日。”


    “亡心了嗎?……哼。”禦手洗表情得意地點點頭,“那麽,菜菜的生日呢?”


    “為死去的孩子占星,有什麽意義?”


    “我沒有說要占卜呀!菜菜的生日是什麽時候?”


    “是五月。因為是油菜花開的時候出生的,所以取名菜菜。”


    “哦,沒想到你還是個小說家呢!好,我再問你,你住在西尾久的時候,在什麽樣的公司工作?”


    “……我想不起來。你問的這些問題,和這件事有什麽關係?我隻想知道良子的事。你說良子不在井原家?”


    “不在。我敢用性命打賭。”


    走在人行道上,禦手洗瞼上充滿自信之色。


    “那麽,你說她在哪裏?那附近的醫院,我都問過了,完全沒有良子的消息。所以,除了井原的家……”


    “益子君,這裏就是阿布商場。”禦手洗停下腳步,站著說,“隔著馬路的那一邊,就是台東區南上野曠25-28。現在請你告訴我,‘朋友金融公司”在哪裏?”


    我看著禦手洗手指的方向。不管是千賀子的日記,還是我的日記,都曾數次提到這個地方。如果說這裏是阿布商場,那麽那裏就是yajima大樓,大樓七樓的窗戶上,應該就有“朋友金融公司”的字樣……


    可是,沒有?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拚命地張望、尋找,根本看不到“朋友金融公司”這幾個字。不可能呀!


    “那、那是走錯路了吧?會不會是隔著那條路的相反邊?……”


    換個地方看看吧!我的步伐不知下覺變成小跑步。但是,即使換個地方找,仍然找不到“朋友金融公司”這幾個字。


    為什麽會這樣呢?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不懂……為什麽會這樣呢?搬走了嗎?……”


    “沒有搬。因為根本就沒有那家公司呀!益子君。”


    禦手洗奇怪的話語和他的腳步聲,一起從我的身後傳來。


    “沒有?……”


    “不錯,一開始就不存在。那是虛構的東西。”


    “虛構?”


    “是的。你想一想你剛才的回答吧!你不僅不知道自己妻子的生日,也不曉得以前工作過的公司的名字,換句話說,你根本沒有恢複任何記憶。你以為你想起一些事了,其實那是你看了那本筆記簿後,所產生的錯覺。”


    禦手洗的這一段話,讓我深受打擊。我呆住了,隻能愣愣地站在路旁,喉嚨裏有很多話,卻不知要從哪裏說起。


    “但是……但……不過……我是……你雖然這麽說,但是……我一個人在雪地裏無精打采地獨自行走的情形、和女人一起生活的印象……”


    “一個人活到二十幾歲,難免會有一、兩次類似那樣的經驗。益子君,那是錯覺,快點從催眠術中清醒吧!”


    我突然想到一些事,便轉身麵對禦手洗。激情再度在我的心中澎湃洶湧。


    “你是夢想家。禦手洗,你和常人不一樣,你的想法總是悖離常識,你說的話經常是平空想像出來的東西。”


    “益子君,我說的話是推理,不是平空想像。”


    “我可以證明那是你愚蠢的平空想像。”


    “願聞其詳。”


    “可以證明的證據有好幾個。例如寫在筆記簿上的那些事情,確實是我思考的方式,我做事的方法,我可能會有的想法;別人不可能了解那些事情,也模仿下來。而且那本筆記簿是我寫的,這一點不會錯。”


    “所以要花一些時間,才有辦法完成那本筆記。”


    “你還在堅持你瘋子般的想像!我再證明給你看:如果那本筆記簿是假造麽長的文章。我在工廠工作,最近根本不寫字,對方憑靠什麽來模仿我的筆跡?”


    “你忘了一件事嗎?”


    禦手洗的口氣非常冷靜,這個態度讓我非常不愉快。


    “什麽事?”


    “你曾經幫忙良子寫過一封信。不是嗎?”


    “啊……”


    一道電流通過我的背脊。雖然一時之間我沒有搞懂代筆寫信和模仿筆跡有什麽關係,但是禦手洗說的是事實,讓我無以辯駁。那種被電流通過的衝擊感,是我自覺失敗的挫敗感嗎?


    不,不是。此時我下意識地反駁,近似生理反應的厭惡情緒,讓我想做出反擊的動作。如果我現在就臣服於他的見解,那麽我之前所受的苦與努力,不是一點意義也沒有了嗎?我本能地產生這種想法。


    “慢著,慢著!你的意思是良子想對我怎麽樣嗎?你的話讓我覺得就是這個意思!”


    這是我絕對不能容忍的事;除了這一點,別的事我都能接受,隻有這一點,我認為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我對良子的情感,就是我賭上性命的行動的依據;為了良子,我什麽事情都可以放棄,什麽事情都可以做。所以,叫我懷疑良子,是太殘酷的要求。


    “我絕對不允許任何人那麽說!誰?是誰?為了什麽?模仿我的筆跡,寫出那麽長的文章,至少要花一個月以上的時間吧!”


    禦手洗立刻斬釘截鐵地說:“益子君,對方不是確實花了那麽久的時間嗎?”


    “這……”


    我無言以對了。從我為良子寫信,到找到那本筆記簿的時間,確實相距一個月以上。


    “我不想聽了!”


    我叫道,並且知道眼淚已在眼眶中打轉。我的腦子裏隻有“無法置信!”這個想法。我無法再相信任何事了。


    “禦手洗,你為什麽會在那裏?為什麽知道我要去井原的家?”


    能突破禦手洗說詞的,隻有這一點了。因為他是井原的手下,所以才會在那裏,不是嗎?禦手洗如此詭辯的原因,就是為了保護井原。我相信是這樣。


    “問得好呀!益子君。如果我所說的話,是瘋子的狂想,那我就不會在那裏等你了。我說的話,是推理的結果。”


    “胡說!你不可能知道那些!”


    “我知道一些你沒有想過的事,所以……”


    “夠了!那你現在就告訴我,良子在哪裏?”


    “她在醫院裏吧!”


    “用你的推理告訴我,她在哪個醫院?隻說她在醫院,就要阻止我衝入井原的家,這未免太簡單了吧?”


    “事實就是如此。我很遺憾不能讓你理解。你想想看,是你自己用刀子剌傷良子的吧?沒有錯吧?”


    我無言以對。


    “良子的傷勢很容易被判斷是流氓、黑道所為,基於保護患者的立場,不管是醫院或消防急救單位,都不會輕易泄漏患者所在的地點。”


    “看吧,你果然不知道她在哪裏。”


    “我確實不知道她在哪一所醫院。”


    “那你就不要擺出一副什麽都知道的樣子。”


    “我有嗎?”


    “有!看了就讓人生氣。”


    “總之,關於這件事,我還有想不通的地方,如果你可以讓我看那本筆記簿,我想我一定就能全部了解。到時候,就可以對你做完整的說明了。”


    “你真是個過度狂妄的家夥!你以為自己是誰?你以為你是神嗎?”


    禦手洗無言地看著我。


    我繼續說:“這樣玩弄別人的心,你覺得很有趣嗎?傷害了別人,卻毫不在意!你好像完全沒有想到你正在做一件殘酷的事情!”


    “益子君,很遺憾你不能了解我說的話,也不了解我所做的事。其實我是為了不讓你受傷。”


    “哈!”——他竟然還能那麽說——“誰?為了不讓誰受傷?應該不是我吧?”


    “嗯,從別的方向來說,或許不是你。”


    “本來就不是我。那麽是誰?”


    “良子。”


    “良子?”


    “沒錯。其實我做的事,正是良子的希望。你沒有想到吧?”


    我站起來,想了一下子。可是,不管怎麽想,都不能理解禦手洗的意思。


    “夠了,我受不了了。再見吧!”


    “你要去哪裏?”


    “我不知道。”


    “你不想知道這件事的陰謀嗎?”


    “我一點也不想。我已經不想再聽你的推理,隻想和你說再見。”


    “說再見以後,你要去哪裏?”


    “去找收容良子的醫院。”


    “你不再認為良子在井原家,就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了。真的不想多知道一些嗎?基於剛才我說的理由,除非良子本人或她的親人想讓你知道,否則你是不可能找到良子住的醫院的,所以我認為你還是回去元住吉的公寓房間比較好。”


    “聽你這麽說,我好像最好什麽都別做。”


    “還有——算我多管閑事吧!你身上有足夠的錢坐計程車嗎?不如我再載你一程,送你回去元住吉。”


    禦手洗站在那邊,以右手展示著他那輛滿是泥土又生鏽的摩托車。


    “你不要騎太快。”


    “我們做個交易吧?如果你讓我看筆記簿,我就不超速。”


    這個時候還在開玩笑!真是搞不懂這個男人的神經。我嘴巴上雖然沒有答應他,心裏卻沒有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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