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為止,我所寫的內容都是曆史傳承下來的事實。”


    拐進好萊塢大道旁的一條小巷不遠,一家叫做波多那斯的雞尾酒酒吧裏,作家麥克·巴克雷說道。在他經常光顧的這家酒吧裏,他邊喝著馬提尼酒邊跟酒保聊起了自己的新作。


    “伊麗莎白·巴托裏是我終身的偶像。不過,不光是我對她感興趣,那邊的蠟像館裏還展示著其他有關巴托裏事件的作品。”


    “巴克雷先生,一個女魔難道也能成為你永遠的偶像嗎?的確,如果沒有罪孽深重的女人,那些下了地獄的男人就該感到乏味了。”


    “寫到這裏為止,我基本上都參照曆史上的事實。雖然多少做了點兒潤色,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當時留下的資料如此匱乏。但是下麵的內容就不同了。誰肯把伊麗莎白·巴托裏描寫得老老實實地死在那堵封死了的水泥牆裏?如果那樣,即使是全英國最無聊的導演,也不會出錢來購買我的作品的,波爾先生。在我的小說裏,接下來的情節是這樣的。”


    最近在恐怖小說界中聲望急劇上升的麥克·巴克雷用他長滿棕色汗毛的粗大的手指端起那杯馬提尼酒,慢慢靠近了嘴唇。


    二月的一個深夜裏,肆虐的暴風雪在門外呼嘯狂吼,雪花像撕碎了的紙片般漫天飛舞,地上所有的樹木的枝條宛如浪濤中的海藻似的劇烈擺動著。地下室的水泥牆裏,伊麗莎白·巴托裏嘴裏已經三天沒有發出任何呻吟或呼喊聲了,送進去的食物也沒有動過的痕跡。據此看來,這位可怕的魔女應該已經在牆壁後麵氣絕身死了。


    氣溫很低,也許屍體暫時不會腐爛,但從食物入口處的小孔裏卻開始傳出一股異樣的臭味,已經不能再放置不理了。


    對伊麗莎白·巴托裏的處置,說不上行使了什麽特別的正義,不過是一群身份高貴的人們最大限度地考慮到自身的安全,並把它作為最優先的選擇而做出的最醜陋的妥協而已。如果殺了她,則將來這種危險很可能波及自己,但如果放任不理,也可能最後危及自身的安全。因為萬一點燃了民眾的怒火,則會危及統治者的地位。所以最終的辦法就把她關在雙方都看不見的地方,不讓她活,也不殺死她,以逃避自己的一切責任。因此,當初隻想出了不殺死她,把她關在封閉的牆壁裏的權宜辦法,至於她死後該如何處理並沒有人給與關注。


    現在,身份高貴的人們終於如願以償了,一代稀世魔女死去了。不過,不管是把她封閉在這麵牆裏,或是把屍體抬出來葬在別處,已經到了必須作出決斷的時候了。於是喬治·圖爾索下令打開牆壁,抬出伊麗莎白的屍體,放進棺木裏葬進墓地。為了不讓民眾看見,以免早年的流言重新被人提起,圖爾索特別選在一個深夜裏,從部下裏挑選出兩名嘴巴緊的士兵執行這項使命。


    圖爾索不許任何人把該計劃泄漏出去,因此等待城內的人全都熟睡了後才開始砸毀牆壁。盛放伊莉莎白屍體的棺木,三年前就已經準備完畢。他們先把棺材運到地下室,在幾個地方點上火把,拿起鐵製工具開始拆起牆來。當時還沒有什麽有效的隔音方法,隻要一停下手,地下室裏便充滿了震撼這座石塊堆砌成的城堡的,地動山搖似的暴風雪的聲音。拆毀牆壁的聲音被最大限度地掩蓋了。因此可以說,找不到任何時候比今晚更適合實施這項工程。


    施工時圖爾索並沒有到場。指揮官的一舉一動容易引人注目,極易產生流言。為了保密起見,他隻委派手下親信秘密采取行動。


    他們先擴開傳遞食物的小孔。時間已經過去了四年,水泥和石頭已經牢固地粘結在一起,拆開磚牆所花的工夫比預想的要長得多。但是拆了近一個小時,也隻敲開了一個可供一個人彎腰進入的洞。如果想完全拆毀牆壁再進去,可能天就要亮了。他們奉命務必在當晚必須把屍體裝進棺木,他們也想早點幹完活後睡覺去。


    他們舉著火把,等待因拆牆時騰起的灰塵落地。對他們而言,牆壁上的黑黑的洞口無疑就像通向一個未知世界的入口,雖然從洞口不時飄出一股股臭味,但裏頭並沒有其他任何動靜。地下室裏隻能隱約聽到從外麵傳來的暴風雪的呼嘯聲。


    一名士兵覺得等待的時間已經夠久了,就彎下身子,慢慢從石頭的缺口鑽了進去,另一名士兵也緊跟在他後頭進去了。兩個人在牆壁後麵剛站直身子,一個奇異的世界便呈現在他們眼前。他們看到了一幅完全想象不到的景象。


    這裏簡直是個岩石縫隙裏構築的蛇窩,在火把的照明下,整麵牆壁呈現出一片鐵鏽色,濕漉漉地閃閃發亮。牆麵並不平整,像是個巨大的空腔動物的內髒,滑溜溜地高低起伏,散發著一股濕滑的消化液般的惡臭,這些東西到底是什麽?


    兩位士兵不解地互相對視了一眼。牆上為什麽濕漉漉的?難道下水道裏的水滲到這裏來了?地板上也是一樣,好像已經四年之久完全不流通的空氣黏糊糊地粘在地板上。仔細一看,大部分地板上也都濕漉漉地閃著光。


    “噢!”兩人異口同聲地發出低聲的驚呼。濕漉漉的地板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小字。他們拿起火把讀了一小段,但是好像沒有什麽特別的含意,寫的都是反反複複的詛咒的話語。也許是在黑暗中寫的,好多地方的文字重迭在一起,讓人很難看得懂。最令人感到惡心的是,這些文字上還蓋著一些黑黑的像是頭發的東西。


    “伯爵夫人呢?”其中一人小聲地說道。這時外麵暴風雪的聲音也傳進這個潮濕的空間,但比想象中的要暖和點兒。另一個士兵沒有回答,他隻是舉著火把,用眼睛仔細把裏麵的每個角落搜索了一遍。


    火把發出淡淡的鬆脂的清香,還有一股煤煙的氣味。平常這種氣味並不讓人感覺舒服,現在卻慶幸有它緩和了臭氣。室內空無一物,連化妝台或擺放小東西的櫃子都沒有,這裏也沒有一件換洗的衣服,但伊麗莎白卻在這裏生活了四年之久。


    “那是什麽?”一個士兵舉著火把照著牆角問道。牆角放著一個很大的四方形的東西。倆人靠近一看,原來是豎在牆邊的破爛不堪的床,床底朝著外麵。倆人走近床邊用手一摸,發現整張床也濕漉漉的。這張床怎麽能睡人呢?難道是伯爵夫人把床豎起來放在牆角?


    裏頭空間極其狹窄。原來曾經是地牢,後來就作為關閉伯爵夫人的地方。也許這就是因果報應吧。由於它曾經是牢房,所以不可能太寬敞。倆人把這個狹窄空間裏的每個角落都做了仔細檢查,連廁所也看過了,然而不知為什麽,到處都找不到伯爵夫人的屍體。


    他們麵麵相覷,呼出的氣都是白的。剛才這裏麵還覺得有些暖和,但轉眼間卻開始冷下來了。因為使勁敲破牆壁而汗流浹背的身體現在感覺漸漸冷了起來。而那具伯爵夫人的屍體就像溶化在牆上的濕氣中似的,完全找不到了。


    他們抬頭看了看天花板。上麵隻有水珠滴下來,除此以外便沒有任何東西。啊!其中一個士兵驚叫起來。因為他看見了天花板上爬著許多不知名的小蟲。已經到了冬天,到底是什麽蟲還這麽不怕冷?


    這是個空無一物的小房間。如果房間數量多,或者裏頭有家具的話,那找不到人倒還情有可原,但是這裏一目了然,根本藏不下人。


    於是其中的一個向同伴提議,是不是該把情況先向圖爾索伯爵報告一聲?這裏當然不能放著不管,但我們無法判斷對這種異常的事態該怎麽處理。伯爵應該已經睡了,但把他叫起來應該也不是什麽大問題。


    一個士兵轉身朝洞口方向走去,正好背對著他的同伴。另一個士兵還想再找一遍,就在這潮濕的空間裏邊走邊尋找起來,連床與牆之間極其狹窄的縫隙裏都仔細瞧了一遍,雖然人決不可能鑽進這麽小的縫隙去。突然他有了一個奇怪的發現,床上像是有一道被蟲啃出的裂口,看起來就像是蛇住的洞穴。就在他把火把湊近前去想看個清楚時,從洞口裏飛出一個什麽小東西來撲到他的手腕上。


    “哇!”他不由得大叫起來,手裏的火把也掉落在地上。火把滾到石板地上繼續燃燒著。


    他的手腕感覺一陣刺痛,他以為是被蛇咬了,十分驚慌,一直甩著手。如果咬他的真是毒蛇的話,毒液很快會流遍全身,得趕緊想辦法!就在他轉身大喊著同伴的名字時,脖子卻被什麽東西纏住了,一股巨大的力量緊緊勒住了他的脖子。他在痛苦的掙紮中往床上看了一眼,隻見一個巨大的怪物正從布的裂口處滑出來。


    “哇!喂!喂!快來啊!趕快!”就在他大聲喊叫的同時,被什麽東西用力刺中了他的脖子。


    已經到了洞外的另一個士兵在走廊裏聽到了同伴的叫聲。他手上舉著火把,完全猜不到裏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裏頭什麽都沒有,到底能出什麽事情呢?他彎腰又爬了進去,因為太慌張而被石頭剮到了肩膀和背部。回到潮漉漉的小屋子裏站直身子一看,他竟然看見了奇怪的情景。


    同伴的脖子上不停地流著血,躺在地板上痛苦萬狀地掙紮著,他的身旁站著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


    那東西身上裹著一層發黑的破布,那竟是一具木乃伊!木乃伊身上的破布底下竟然伸出兩隻瘦骨嶙峋的手,就像是一層黝黑的皺巴巴的皮膚包在骨頭上似的。


    “伯爵夫人?您還活著?”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害怕得低聲驚叫起來,這個是活的東西嗎?


    最奇怪的是它的臉,哦,不,是腦袋,上麵連一根頭發也沒有。它的頭就像一顆光禿禿的被壓扁的黑球,不僅看不清是男還是女,甚至連是人還是別的什麽動物都無法分清。他舉著火把靠近了一點,鼓起勇氣想照一照這個怪物的臉,想看清楚這個怪物到底是不是伊麗莎白·巴托裏夫人。


    隻見他嚇得尖聲大叫起來。這個怪物的臉並不是人臉,連鼻子、眼睛和嘴巴在哪兒都分辨不出,五官好像完全陷入在鼓起來或者凹下去的貼在骸骨上的皮膚皺褶裏。而最讓他嚇得魂飛魄散的,是整張臉上流滿了紅色的鮮血。它的臉被血染得通紅,和周圍鐵鏽色的牆壁一樣,紅得像一團醬紫色。他一下子僵在那裏,幾乎無法動彈。而那個一動也不動的纏著破布的怪物卻突然動了起來,像獵豹似的敏捷地撲向他,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嚨。


    “果然你還活著!”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這麽想道。


    暴風雪好像停了。在這茫茫大雪覆蓋大地的深夜裏,所有的聲音好像都被積雪吸收了,窗外是個無聲的世界,隻能聽見偶爾從遠處傳來的犬吠聲。


    弗洛倫斯和盧迪結婚後,在瓦拉幾亞郊外蓋了一間小房子住了下來。小房子裏生著一個暖爐,有兩間臥室和一間起居室,這還是全村的村民們一起幫他們蓋的。他們結婚後已經過了四個年頭了,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男孩兩歲了,女孩還在喂奶,躺在盧迪親手做的搖籃裏睡得正香。


    弗洛倫斯在暖爐旁為嬰兒織毛衣,盧迪在她旁邊修理農具。弗洛倫斯織了很久毛衣後手累了,眼睛也有點乏,於是把毛線和織到一半的毛衣放在搖椅上站了起來。她把手放在腰和脖子上揉了揉,走到窗戶旁,撩起窗簾往外看。窗框上堆著一層厚厚的積雪,玻璃窗也霧蒙蒙的。她用手指擦了擦玻璃,看到山上一片皚皚的白雪,天空中高掛著一輪圓月。月光映照在雪地上,外頭比想象中要亮得多。


    但是外麵的空氣很冷,感覺好像什麽都凍得硬邦邦的,如果現在到戶外去,臉上手上和腳會凍得生痛。弗洛倫斯覺得,能待在這麽溫暖的屋子裏真是太幸福了。


    遠方傳來一陣狗叫的聲音,起初還是偶爾叫上幾聲,漸漸地狗開始叫得越來越急了。出了什麽事嗎?奇怪!弗洛倫斯想道。她往外一看,隻見遠方的森林邊上,有一個人影踩著厚厚的積雪,艱難地朝這邊走來,眼看著越來越近了。


    到底是誰?要是附近的村民,不大可能在這個時候還踩著積雪在外麵走動,但其他村子來的人更不會在這時候在外麵走。明知一個晚上待在外麵,天亮就會凍死,還不趕緊找戶人家進去暖暖身子?但他在這個村子裏認識人嗎?弗洛倫斯不禁為他擔心起來。


    不管他是誰,反正自己並不認識,她想。於是,她放下窗簾。窗簾垂下後還像原來一樣遮住了窗戶。因為窗簾很薄,月光可以穿透布簾照進屋裏,窗框也依稀可以看見。


    弗洛倫斯又坐回搖椅上,她拿不定主意是再織會兒女兒的毛衣,還是把搖籃搬回臥室睡覺去。最後她打算繼續織毛衣。也許因為月光太亮的緣故,今晚不太想睡。盧迪站起來吻了吻弗洛倫斯,先回臥室睡了。她一個人又織了一會兒。忽然,一種異樣的感覺襲來,她停下手抬起頭來。


    月光淡淡地透過窗簾,窗框上出現一個人影。有人站在窗外,他能是誰呢?


    她正想著的瞬間,一聲猛烈的撞擊聲打破了深夜的寂靜,玻璃窗被砸破了。咚的一聲,一顆髒兮兮的大石頭滾到地板上。接下來,玻璃碎片四處亂飛,散落了一地。窗簾也被撕開了。弗洛倫斯大聲尖叫起來。一個奇怪的東西從窗戶爬了進來。


    那東西全身裹著破布,從破布之中伸出的雙手瘦得像黑色的枯枝。那東西站在月光照耀著的房間裏,臉也被暖爐的火光照亮了。它的頭上一根頭發也沒有,臉上沾滿鮮紅的血,張開嘴像要喘氣似的,不住地吐著白霧,因為外頭的空氣進入屋裏來了。它不是人,簡直像是地獄深處墳墓裏爬出來的死人!它是幽靈!


    弗洛倫斯不斷尖叫著。持續的尖叫使她幾乎失去意識。我的孩子!她靠近搖籃,趴在上麵就這麽昏了過去,她模模糊糊地聽見丈夫從臥室慌忙趕來的腳步聲。


    弗洛倫斯昏過去的時間大約隻有短短一分鍾,清醒後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堅硬的地板上。


    暖爐旁邊有個小鏡子,掛在牆壁上。怪物還在屋子裏,它微微彎著腰,正照著那麵鏡子。弗洛倫斯躺在地上又尖叫起來,因為就在她眼前,盧迪正躺在地上,鮮血不斷地從他的喉嚨流出來。在她的尖叫聲中,怪物慢慢地扭頭看著她,嘴裏還掛著那個躺在搖籃裏的小女兒。嬰兒的頭顱已經被吃光了,小小的身子和脖子從怪物的嘴角兩邊垂了下來。地板上躺著另一個孩子,也已經被殺死了,孩子的頭也被啃掉,頭和身子已經斷開了。


    怪物慢慢把嘴巴張得越來越大,已經氣絕身亡的嬰兒掉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絕望和眼淚讓弗洛倫斯什麽也看不見。怪物像野獸般敏捷地向躺倒在地的弗洛倫斯撲了過來,她隻聞到一股野獸般的異樣臭味,兩手連推開怪物的力氣也沒有了,隻能悲聲尖叫。怪物的牙已經狠狠咬住了她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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