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下王慶闖到定山堡,那裏有五六百人家,那戲台卻在堡東麥地上。那時粉頭還未上台,台下四麵,有三四十隻桌子,都有人圍擠著在那裏擲骰賭錢。那擲色的名兒,非止一端,乃是:六風兒,五麽子,火燎毛,朱窩兒。又有那攧錢的,蹲踞在地上,共有二十餘簇人。那攧錢的名兒,也不止一端,乃是:渾純兒,三背間,八叉兒。


    當下王慶閑看了一回,看得技養,也去擲骰賭錢。一般做千,那王慶畢竟是京城裏來的,見多識廣手段高超,將那坐莊的段二和段五兩兄弟,贏得脫褲。


    那段二不忿,便來搶回本錢,卻被王慶三拳兩腳打倒在地。王進上前按住,照實落處隻顧打。那在先放囊的走來,也不解勸,也不幫助,隻將桌上的錢都搶去了。王慶大怒,棄了地上漢子,大踏步趕去。


    隻見人叢裏閃出一個女子來,大喝道:“那廝不得無禮!有我在此!”王慶看那女子,生的如何:


    眼大露凶光,眉粗麤橫殺氣。腰肢坌蠢,全無嫋娜風情;麵皮頑厚,惟賴粉脂鋪翳。異樣釵鐶插一頭,時興馴鐲露雙臂。頻搬石臼,笑他人氣喘急促;常掇井欄,誇自己膂力不費。針線不知如何拈,拽腿牽拳是長技。


    那女子有二十四五年紀;他脫了外麵衫子,卷做一團,丟在一個桌上,裏麵是箭杆小袖緊身,鸚哥綠短襖,下穿一條大檔紫夾紬褲兒,踏步上前,提起拳頭,望王慶打來。王慶見他是女子,又見他起拳便有破綻,有意耍他,故意不用快跌,也拽雙拳吐個門戶,擺開解數,與那女子相撲。但見:


    拽開大四平,踢起雙飛腳。仙人指路,老子騎鶴。拗鸞肘出近前心,當頭炮勢侵額角。翹跟淬地龍,扭腕擎天橐。這邊女子,使個蓋頂撒花;這裏男兒,耍個遶腰貫索。兩個似迎風貼扇兒,無移時急雨催花落。


    那時粉頭已上台做笑樂院本,眾人見這邊男女相撲,一齊走攏來,把兩人圍在圈子中看。那女子見王慶隻辦得架隔遮攔,沒本事鑽進來,他便覷個空,使個“黑虎偷心勢”,一拳望王慶劈心打來。王慶將身一側,那女子打個空,收拳不迭。被王慶就勢扭捽定,隻一交,把女子攧翻;剛剛著地,順手兒又抱起來。這個勢:叫做“虎抱頭”。


    王慶道:“莫汙了衣服。休怪俺衝撞,你自來尋俺。”


    那女子毫無羞怒之色,倒把王慶讚道:“嘖嘖,好拳腿!果是觔節!”


    那邊輸錢吃打的,與那放囊搶錢的兩個漢子,分開眾人,一齊上前喝道:“驢牛射的狗弟子孩兒,恁般膽大!怎敢跌我妹子?”


    王慶喝罵道:“輸敗醃臢村烏龜子,搶了俺的錢,反出穢言!”搶上前,拽拳便打。


    隻見一個人從人叢裏搶出來,橫身隔住了一雙半人,六個拳頭,口裏高叫道:“李大郎,不得無禮!段二哥,段五哥,也休要動手!都是一塊土上人,有話便好好地說!”王慶看時,卻是範全。三人真個住了手。


    範全連忙向那女子道:“三娘拜揖。”


    那女子也道了萬福,便問:“李大郎是院長親戚麽?”


    範全道:“是在下表弟。”


    那女子道:“出色的好拳腳!”


    王慶對範全道:“叵耐那廝自己輸了錢,反教同夥兒搶去了。”


    範全笑道:“這個是二哥、五哥的買賣,你如何來鬧他?”那邊段二,段五四隻眼瞅著看妹子。


    那女子叫段五還了王慶銀子,便扯著段二段五,分開眾人去了。範全也扯了王慶,一徑回到草莊內。


    範全埋怨王慶道:“俺為娘麵上,擔著血海般膽,留哥哥在此;倘遇恩赦,再與哥哥營謀。你卻怎般沒坐性!那段二,段五,最刁潑的;那妹子段三娘,更是滲瀨,人起他個綽號兒,喚他做‘大蟲窩’。良家子弟,不知被他誘紮了多少。他十五歲時,便嫁個老公;那老公果是坌蠢,不上一年,被他炙煿殺了。他恃了膂力,和段二,段五專一在外尋趁廝鬧,賺那惡心錢兒。鄰近村坊,那一處不怕他的?他們接這粉頭,專為勾引人來賭博。那一張桌子,不是他圈套裏?哥哥,你卻到那裏惹是招非!倘或露出馬腳來,你吾這場禍害,卻是不小。”王慶被範全說得頓口無言。


    範全起身對王慶道:“我要州裏去當直,明日再來看你。”


    不說範全進房州城去,且說當日王慶,天晚歇息,一宿無話。次日,


    梳洗方畢,隻見莊客報道:“段太公來看大郎。”王慶隻得到外麵迎接,卻是皺麵銀須一個老叟。敘禮罷,分賓主坐定。


    段太公將王慶從頭上直看至腳下,口裏說道:“果是魁偉!”便問王慶那裏人氏?因何到此?範院長是足下甚麽親戚?曾娶妻也不?


    王慶聽他問的蹺蹊,便捏一派假話,支吾說道:“在下西京人氏,父母雙亡,妻子也死過了,與範節級是中表兄弟。因舊年範節級有公幹到西京,見在下獨自一身,沒人照顧,特接在下到此。在下頗知些拳棒,待後覷個方便,就在本州島討個出身。”


    段太公聽罷大喜,便問了王慶的年庚八字,辭別去了。


    又過多樣時,王慶正在疑慮,又有一個人推扉進來,問道:“範院長可在麽?這位就是李大郎麽?”


    二人敘禮才罷,恰好範全也到。三人坐定,範全指王慶道:“隻這個便是我兄弟李大郎。”又指著新來人對王慶道:“此便是李助先生。”


    李助對王慶道:“在下曾遇異人,授以劍術,及看子平的妙訣,因此叫小子做‘金劍先生’。近日在房州,聞此處熱鬧,特到此趕節做生理。段氏兄弟,知小子有劍術,要小子教導他擊刺,所以留小子在家。適才段太公回來,把貴造與小子推算,那裏有這樣好八字?日後貴不可言。目下紅鸞照臨,應有喜慶之事。段三娘與段太公大喜,欲招贅大郎為婿。小子乘著吉日,特到此為月老。三娘的八字,十分旺夫。適才曾合過來:銅盆鐵帚,正是一對兒夫妻。作成小子吃杯喜酒!”


    範全聽了這一席話,沈吟了一回,心下思想道:“那段氏刁頑,如或不允這頭親事,設或有個破綻,為害不淺。隻得將機就機罷!”


    便對李助道:“原來如此!承段太公,三娘美意。隻是這個兄弟麤蠢,怎好做嬌客?”


    李助道:“阿也!院長不必太謙了。那邊三娘,不住口的稱讚大郎哩!”範全道:“如此極妙的了!在下便可替他主婚。”身邊取出五兩重的一錠銀,送與李助道:“村莊沒甚東西相待,這些薄意,準個茶果,事成另當重謝。”


    李助是個星卜家,得了銀子,千恩萬謝的辭了範全,王慶,來到段家莊回複,一味撮合山,騙酒食,賺銅錢。更兼段三娘自己看中意了對頭兒,平日一家都怕他的,雖是段太公,也不敢拗他,所以這件事一說就成。


    李助兩邊往來說合,指望多說些聘金,月老方才旺相。範全恐怕行聘播揚惹事,講過兩家一概都省。那段太公是做家的,更是喜歡,一徑擇日成親。擇了本月二十二日,宰羊殺豬,網魚捕蛙,隻辦得大碗酒,大盤肉,請些男親女戚吃喜酒,其笙簫鼓吹,洞房花燭,一概都省。範全替王慶做了一身新衣服,送到段家莊上。範全因官府有事,先辭別去了。王慶與段三娘交拜合巹等項,也是草草完事。段太公擺酒在草堂上,同二十餘個親戚,及自家兒子,新女婿,與媒人李助,在草堂吃了一日酒,至暮方散。眾親戚路近的,都辭謝去了;留下路遠走不迭的,乃是姑丈方翰夫婦,表弟丘翔老小,段二的舅子施俊男女。三個男人在外邊東廂歇息;那三個女眷,通是不老成的,搬些酒食與王慶,段三娘暖房,嘻嘻哈哈,又喝了一回酒,方才收拾歇息。當有丫頭老媽,到新房中鋪床迭被,請新官人和姐姐安置,丫頭從外麵拽上了房門,自各知趣去了。


    段三娘從小出頭露麵,況是過來人,慣家兒也不害甚麽羞恥,一徑卸釵鐶,脫衫子。王慶是個浮子弟,他自從吃官司後,也寡了十數個月。段三娘雖粗眉大眼,不比嬌秀牛氏妖嬈窈窕,隻見他在燈前,敞出胸膛,解下紅主腰兒,露出白淨淨肉奶奶乳兒,不覺淫.心蕩漾便來摟那婦人。


    段三娘把王慶一掌打個耳刮子道:“莫要歪纏,恁般要緊!”兩個摟抱上床,鑽入被窩裏,共枕歡娛。正是:


    一個是失節村姑,一個是行凶軍犯。臉皮都是三尺厚,腳板一般十寸長。這個認真氣喘聲嘶,卻似牛齁柳;那個假做言嬌語澀,渾如鶯囀花間。不穿羅襪,肩膊上露兩隻亦腳;倒溜金釵,枕頭邊堆一朵鳥雲。未解誓海盟山,也搏弄得千般旖旎;並無羞雲怯雨,亦揉萬種妖嬈。


    當夜新房外,又有嘴也笑得歪的一樁事兒。那方翰,丘翔,施俊的老婆通是少年,都吃得臉兒紅紅地,且不去睡,扯了段二段五的兩個老婆,悄地到新房外,隔板側耳竊.聽


    ;房中聲息,被他每件件都聽得仔細。那王慶是個浮浪子,頗知房中術,他見老婆來得,竭力奉承。外麵這夥婦人,聽到濃深處,不覺羅褌兒也濕透了。


    眾婦人正在那裏嘲笑打諢,你綽我捏,隻見段二搶進來大叫道:“怎麽好!怎麽好!你每也不知利害,兀是在此笑耍!”


    眾婦人都捏了兩把汗,卻沒理會處。段二又喊道:“妹子,三娘,快起來!你床上招了個禍胎也!”


    段三娘正在得意處,反嗔怪段二,便在床上答道:“夜晚間有甚事,恁般大驚小怪?”


    段二又喊道:“火燎鳥毛了!你每兀是不知死活!”


    王慶心中本是有事的人,教老婆穿衣服,一同出房來問,眾婦人都跑散了。王慶方出房門,被段二一手扯住,來到前麵草堂上,卻是範全在那裏叫苦叫屈,如熱鏊上螞蟻,沒走一頭處,隨後段太公,段五,段三娘都到。


    卻是新安縣龔家村東的黃達,調治好了打傷的病,被他訪知王慶蹤跡實落處,昨晚到房州報知州尹。州尹張顧行,押了公文,便差都頭,領著土兵,來捉凶人王慶,及窩藏人犯範全並段氏人眾。範全因與本州島當案薛孔目交好,密地裏先透了個消息。範全棄了老小,一溜煙走來這裏,頃刻便有官兵來也!眾人個個都要吃官司哩!眾人跌腳搥胸,好似掀翻了抱雞窠,弄出許多慌來,卻去罵王慶,羞三娘。


    正在鬧吵,隻見草堂外東廂裏走出算命的‘金劍先生’李助,上前說道:“列位若要免禍,須聽小子一言!”


    眾人一齊上前擁著來問。李助道:“事己如此,三十六餘策,走為上策!”


    眾人道:“走到那裏去?”


    李助道:“隻這裏西去二十裏外,有座房山。”


    眾人道:“那裏是強人出沒去處。”


    李助笑道:“列位恁般呆!你每如今還想要做好人?”


    眾人道:“卻是怎麽?”


    李助道:“房山寨主廖立,與小子頗是相識。他手下有五六百名嘍囉,官兵不能收捕。事不宜遲,快收拾細軟等物,都到那裏入夥,方避得大禍。”


    被王慶,段三娘十分攛綴,眾人無可如何,隻得都上了這條路。把莊裏有的沒的細軟等物,即便收拾,盡教打迭起了;一壁點起三四十個火把。王慶,段三娘,段二,段五,方翰,丘翔,施俊,李助,範全九個人,都結束齊整,各人跨了腰刀,鎗架上拏了樸刀,喚集莊客,願去的共是四十餘個,俱拽紮拴縛停當。王慶,李助,範全當頭,方翰,丘翔,施俊保護女子在中。幸得那五個女子,都是鋤頭般的腳,卻與男子一般的會走。段三娘、段二、段五在後,把莊上前後都放把火,發聲喊,眾人都執器械,一哄望西而走。鄰舍及近村人家,平日畏段家人物如虎,今日見他每明火執仗,又不知他每備細,都閉著門,那裏有一個敢來攔當。


    王慶等方行得四五裏,早遇著都頭土兵,同了黃達,跟同來捉人。都頭上前,早被王慶手起刀落,把一個斬為兩段。李助,段三娘等,一擁上前,殺散土兵,黃達也被王慶殺了。


    王慶等一行人來到房山寨下,己是五更時分。李助計議,欲先自上山,訴求廖立,方好領眾人上山入夥。寨內巡視的小嘍囉,見山下火把亂明,即去報知寨主。那廖立疑是官兵,他平日欺慣了官兵沒用,連忙起身,披掛綽鎗,開了柵寨,點起小嘍囉,下山拒敵。王慶見山上火起,又有許多人下來,先做準備。


    當下廖立直到山下,看見許多男女,料道不是官兵。廖立挺鎗喝道:“你這夥鳥男女,如何來驚動我山寨,在太歲頭上動土?”


    李助上前躬身道:“大王,是劣弟李助。”隨即把王慶犯罪,及殺管營,殺官兵的事,略述一遍。


    廖立聽李助說得王慶恁般了得,更有段家兄弟幫助,“我隻一身,恐日後受他每氣。”


    翻著臉對李助道:“我這個小去處,卻容不得你每。”


    王慶聽了這句,心下思想:“山寨中隻有這個主兒,先除了此人,小嘍囉何足為慮?”便挺樸刀,直搶廖立。那廖立大怒,撚鎗來迎。段三娘恐王慶有失,挺樸刀來相助。


    三個人鬥了十數合,三個人裏倒了一個。正是:瓦罐不離井上破,強人必在鏑前亡。


    畢竟三人中倒了那一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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