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寧湖衣眉頭微動。他本心中有數,算好時辰還可再與肖無明說上兩句,乍聞妙音出聲提醒,凝神感受了一番,竟真到了月上高天之時,被他藏在乾坤囊中的那物也隱隱透出一股怒然勃發的氣息,不禁有些意外。


    許是被肖無明設的結界擾亂了對時空的感知,寧湖衣沒多在意,輕拂乾坤囊,從中取出一物,攤開手掌,掌中躺著一顆墨綠色的形如茴香的種子,卻不止八瓣,細數有十五瓣之多,每瓣都跟梭子似的肚圓頭尖,繚繞著一股濃稠的綠煙。


    寧湖衣動嘴默念了一段咒法,種子毫無動靜,倒是結界莫名地抖了起來,片刻後“嘭”地發出一聲悶響,就這麽碎裂了,顯露出了外界本來的樣貌。


    顧少白一愣,本以為整個村子都是肖無明用術法所變,沒想到折騰了一番竟還是在村中,隻不過黑燈瞎火,唯有頭頂一輪滿月,想來已到了夜深人靜之時。不及驚詫,周圍驀然騰起數道綠光,一躍而起,閃爍著往寧湖衣手中飛去。


    顧少白屏息而觀,待光束在寧湖衣掌中停下,才知那根本不是光束,而是發著光的米粒大的小球,漂浮了一陣,一一融進種瓣弧形的梭肚內。待小球盡數沒入,種子光芒大盛,正中冒出一叢嫩芽,抽枝散葉不斷升高,不多時已長成了一根一寸多長的纏藤。


    那纏藤通體墨綠,虯結的葉蔓間帶著銀色的閃雷,不時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寧湖衣將纏藤握在手中,動了動腳尖,將神智懵懂的肖無明踢翻過身,而後彎腰一個反手,將樹藤重重紮進肖無明丹田之內。


    看肖無明仰倒在地,一掌被斬,另一臂被齊肩撕斷,此刻又被法器搗爛了丹田,如死物般苟延殘喘,明知他來者不善,顧少白心中仍舊略有不忍。一路走來,不管是對假扮雲睢的傀儡,還是對曾危及到他性命的肖無明,甚至對同行的妙心和妙音,顧少白始終無法適應寧湖衣的手段。他無權置喙,亦無礙他覺得寧湖衣殘忍。


    對敵心狠手辣可以理解,有人陰譎,有人惡毒,盡管如此,在作惡時總會有一絲惶恐之感,總要拿些別的東西來填補內心的不安或虧欠,寧湖衣卻不。他從不給人留後路,從不懂得饒人處且饒人,用最坦蕩的姿態做著最狠毒的事,仿佛世人皆螻蟻,本就該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中,又慣於將人捧高後再扯落泥潭,說他謀略在握,不如說心機深得可怕。


    顧少白定定地看著寧湖衣,兀自沉默。寧湖衣回頭看他呆呆的,抿唇朝他一笑,擺手讓他乖乖坐好不要出來。


    與此同時,插在肖無明腹上的纏藤緩緩下沉,漸漸與他融為一體,待最後一片枝葉沒入他體內,丹田處爆開一片翠色華光,本該氣數將盡的肖無明忽地深深喘了一口氣,生機隨之遍布全身,染黑了白發,又將傷處修補如初,甚至連被劈空斬斷、又被炙鬼王焰燒去的手掌也長了出來,似枯木逢春,宛若重生。


    看著眼前的景象,顧少白有點糊塗了。還以為肖無明難以對付,所以寧湖衣特地找了個厲害法寶來製他,怎的這會兒看著不像要置他於死地,反而像在救他?疑惑間瞥了寧湖衣一眼,寧湖衣恰巧也在看他,往他身邊走了兩步,指著肖無明不吝解惑道:“這是雷棲藤的殘枝,與他有些淵源,可助他恢複被封印和篡改的記憶。這古藤千年前就不存於世了,好不容易尋到一顆種子,按古法催生,本不寄望於此,竟抽出了新枝,想來也是他造化如此。”


    先前寧湖衣從乾坤囊中取出的形似茴香的東西便是雷棲藤種。雷棲藤以月缺月圓為一個輪回,一顆種子分十五瓣,若要使其發芽,須得在上月末的子時布下陣法,而後自朔月那日起,每隔一日在陣眼外的十五個特定方位依次埋下種球,讓種球飲夠子時月華,直至滿月一同匯於種中,如此才可發芽抽枝。先前顧少白遭肖無明襲擊寧湖衣未能及時趕來,便是去百裏之外埋種了。而說到肖無明與雷棲藤的淵源,當年肖無明投身的煉陣正是煉化雷棲藤的陣法,雷屬金,雷棲藤為金木屬性,肖無明則是金木雙靈根,正與雷棲藤相合,因此才能依托雷棲藤複生。


    寧湖衣一番言辭說得殷切十分,處處為肖無明著想,仿佛不遠千裏前來南淵盡是為了幫肖無明回複記憶似的。縱然他看上去確實救了肖無明,顧少白仍舊不相信他能這麽舍己為人,稍稍理了理思緒,指著肖無明試探道:“這麽說……他其實是寒微老祖的劍使,卻被他現在的主人蒙騙來對付我們,你利用寒微老祖的氣息引他過來,要幫他回複記憶,然後帶他回門派麽?”


    “唔。”寧湖衣不置可否,雖然顧少白所言和事實略有出入,大體還是對的,便未言明,算默認了,又見顧少白愁眉不展,以為他可憐肖無明境遇淒慘,寬慰道:“雷棲藤能重塑他的肉身,洗去加諸在他身上的封印和禁製,等同回歸母體重生,待他清醒後便不會再受人驅使了。”


    顧少白在意的卻不是這個。肖無明已夠厲害,若不是蠱術逆天,如今誰勝誰負還不一定,可就是這麽厲害的劍使還是被人指使而來,從寧湖衣的隻言片語中不難剖析出這個幕後黑手與上清禦劍門有關。


    顧少白知道臨淵派和上清禦劍門的齟齬由來已久,臨淵派最終也是覆滅在上清禦劍門手中,卻沒想到兩派的糾葛竟然這麽早就開始了。劇情的關鍵必須問清楚,顧少白想了想,問寧湖衣:“指使肖無明的人是上清禦劍門的人?”


    “嗬嗬。”寧湖衣笑了,眸中盡是不屑:“跳梁小醜不足為懼。”


    說來他還要謝謝肖無明。他沒顧少白說得那麽好心,特特趕來南淵設局帶肖無明回門派。一個小小的劍使還不如妙心和妙音能打,要他何用?能讓他費這麽多心思生擒,自然別有用意。


    他說肖無明與雷棲藤有淵源不假,甚至淵源頗深。當年肖無明以人身殉陣,因屬性與雷棲藤相合,僥幸成為藤靈,而後漸漸與藤木融合化為實體,可以說他就是藤木之精,以他為陣眼布陣,別說讓種子發芽了,就是枯死的雷棲藤枝也能起死回生。比起肖無明,他更在意借藤木之精重生的雷棲藤。上古神木再次現身,不知又將震驚多少三界大能了,隻可惜東西落到他手中,絕無可能再讓旁人窺得半分罷了。


    顧少白不知寧湖衣心中所想,他並不覺得害怕,隻是好奇指使肖無明的人究竟是上清禦劍門內的哪一個。上清禦劍門人才濟濟,嬰境修士為數不少,連分神合體期的都有幾個,能驅使得動肖無明的起碼也得嬰境或以上吧,就是不知會不會與男主的師父吟朝有關了。


    顧少白若有所思,忽覺一股窒息之感傾軋而來,是從結界外麵發出的,恍惚間抬頭看去,忽地一愣。本來結界破去,外麵該是一片月華流照之景,這會兒暗乎乎的一片,像被一口黑鍋給到扣住了,隻餘一地斑斑駁駁的銀色光斑,虧得是修士能用神識代替眼睛,若是凡人無異於睜眼瞎了。


    用神識掃了一圈,顧少白了然,原來是雷棲藤在肖無明體內生根,長出了鋪天蓋地的纏藤高枝,把他們幾個嚴嚴實實地圍了起來。而那股窒息之感最濃鬱的地方正是肖無明所在之處,讓顧少白胸悶不已,下意識地呻|吟出聲。


    肖無明正當昏迷,難不成還有餘力設結界來對付他們?顧少白難受地捂著胸口,卻看寧湖衣進了步輦的結界,朝他伸出手,道:“許久沒見著這獨木成林的景致,雷棲之界自成鍾靈之境,對靈體最為有益,你可出來感受一番。”


    “不用了。”顧少白斷然拒絕,呆在結界裏都覺得不舒服,要是出去了他還有命活?


    寧湖衣向來慣著顧少白,看他不願,便搖了搖頭,收回手隨他去了。


    留在結界外麵的另兩個人則受罪了。妙心趴伏在地喘著粗氣說不出話來,妙音也好不到哪兒去,聽了寧湖衣對顧少白說的話,暗暗翻了個白眼,咬咬牙,強撐著仰起頭對寧湖衣道:“主人呀,您和少白公子修習正道心法,自然對這鍾靈正氣的雷棲藤歡喜得緊。我們倆可是蠱屍啊,再給這專克陰邪的雷棲藤壓上一會兒就該魂飛魄散了……哦不,差點忘了早沒有魂魄了,應該是挫骨揚灰,對,挫骨揚灰。”


    寧湖衣眉頭一皺,道了一句“麻煩”,動作卻不停,揮手釋出兩道金光,將妙心和妙音的封印再次封住。不到半刻功夫,兩具駭人的蠱屍褪去了屍相,縮回了孩童的體型,又恢複成了最初天真無害的模樣。


    妙心和妙音長長呼了一口氣,覺著順暢許多,卻也不是毫無影響,斜睇了穩穩坐在步輦上的顧少白一眼,計上心來,腳一蹬掠到顧少白跟前,貼著步輦外透明的壁障跪了下來,可憐兮兮地看著寧湖衣。


    寧湖衣哭笑不得,揮指一彈將結界打開一條縫讓兩人鑽了進去,餘光瞥見顧少白神色有異,回頭詢問何事如此,顧少白一驚,連忙搖了搖頭,卻讓寧湖衣愈發起疑。


    顧少白確實心驚不已。妙心妙音是蠱屍,他早就知道,所以並不驚訝,讓他詫異的是雷棲藤身身負正氣,專克陰邪,將身為蠱屍的妙心和妙音鎮得趴倒在地情有可原,按理說他和寧湖衣同修臨淵心法,而且從沒有練過什麽邪功,為什麽寧湖衣無礙,他卻覺得不舒服?難道他也和妙心妙音一樣,是陰邪之物?


    顧少白不得而解,冥冥之中覺得這個問題十分要緊,又有預感並不是什麽好事,加之窒息之感愈演愈烈,壓得他氣若遊絲就要忍不住求救,不想才張了口,壓抑的氣息瞬間退得幹幹淨淨,仿佛從沒出現過一般,讓顧少白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原來就在顧少白百般難受之時,結成雷棲之界的藤蔓已從穹頂高處緩緩褪去,順著地麵攀爬著縮回肖無明體內,在他心口處凝結成一柄木質手杖,“啪嗒”一聲掉了下來。


    雷棲杖!寧湖衣神色一凜,抬手一抄將手杖握進掌中。闊別多年的雷棲杖終於又回到了他手中,不及欣慰,伏倒在地的肖無明發出一聲呻|吟,動了動眉頭,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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