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考活動處於停止的狀態了。事實上我並不認為案件現在已經進入結束的階段,如果我的思考還在活動的話,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去找吉田秀彩。眼睛隻能盯著電話,我的心情當然不會輕鬆。不過,原本像泄了氣的氣球的禦手洗,現在已經恢複活力,這點身為朋友的我是很為他高興。


    在傍晚以前,禦手洗還沒有打電話回來之前,我可以做什麽事呢?我不知道,我隻能在電話前來回走動吧!為了打發時間,我還提前吃午飯。這樣窮擔心,其實無濟於事。回到房間裏,我在電話旁躺下,不到二十分鍾,鈴聲便大作。因為電話來得比想像中的早,所以我認為不會是禦手洗。我拿起電話說:“這裏是江本。”


    “你是石岡嗎?”是禦手洗那嘲弄的口氣。


    “這麽早就打來,是不是忘了東西?”


    “我現在在嵐山。”


    “好啊,那地方不錯,你討厭的櫻花正開放。情況怎麽樣?”


    “從我出生以來,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快樂過。你知不知道渡月橋?嵐山的渡月橋。過了橋,有個地藏庵似的電話亭,你知道嗎?”——我記得很清楚——“你現在過來。電話亭的另外一頭,有一家‘琴聽茶館’,我在那裏等你。那兒賣的櫻花餅好吃極了,快來嚐嚐,順便我想讓你見一個人。”


    “好。誰?”


    “見了就知道。”禦手洗絕對不會現在就告訴我對方是誰,“你一定也很想見見那個人。讓我一個獨占這個碰麵的機會,你會遺憾終生的。要快,那個人很有名、很忙,你不快來的話,對方就回去了。”


    “明星嗎?”


    “哎呀,快來就是。天氣怪怪的,正在台風,可能會下雨,記得帶傘。玄關有一把是江本的傘,另外一把便宜貨是上次下雨我買的,把那兩支傘帶來,快!”


    匆匆穿好上衣,又在玄關的鞋櫃下找到一白一黑兩把傘,然後連走帶跑趕至車站。還好自己體力還不錯,可以這樣隨傳隨到。不過,禦手洗搞啥把戲,這種時候要我去見什麽明星?難道這個大明星和案件有關?


    走出嵐山車站時,雖然還是下午的時刻,但是天上有雲在飄動,因此天空蒙著一層淺灰色,天色也就有點像夕陽要西下時的時間。一陣陣的強風吹動樹梢,我小跑步經過渡月橋時,以為要閃電了,抬頭看,卻不見閃光,是春雷嗎?“琴聽茶館”的客人不多,禦手洗坐在掛著紅色布簾的靠窗的位子上。一看到我,禦手洗略略舉手,要我過去。他麵前坐著一位穿著和服的女人,那個女人背對著我。我拿著兩把傘,在禦手洗旁邊的位置坐下,從禦手洗的位置看出去,正好是渡月橋。“請問要點什麽?”女侍跟在我身邊,輕聲問道。


    “櫻花餅。”禦手洗熟練地說,並拿了幾枚百圓硬幣給女侍,替我先付帳。


    隔著桌子,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著對麵的和服女人。她眼瞼低垂,給人的感覺、氣質都很好,且麵貌姣好,年輕時候,想必是個美人。她的年紀介於四、五十歲間。如果以五十歲來算,發生案件的當時,她應是十歲。這麽大的孩子,能提供什麽意見?禦手洗可以從她口中問出什麽呢?


    婦人完全沒有去動擺在麵前的餅和茶,茶恐怕已經冷掉了。我很奇怪她為什麽老是低著頭?我對這女人一點印象也沒有。不管在電視或電影裏,我都沒有見過這個女人。按照常理,禦手洗應該會替我們介紹彼此,可是氣氛出乎意外地沉悶,大家都沒有說話。雖然我曾暗示禦手洗為我們做介紹,但他仍然不為所動,隻說:等你的餅來了再說。然後又陷入沉默。


    果然,等女待拿著托盤,端來小碟子和茶,擺在我麵前後,禦手洗終於開口:“他是和我一起來的朋友,叫做石岡和己。”


    婦人總算抬起頭來看我,並且微微一笑。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微笑,令人一時難忘。一個五十歲的女人,臉上會有這種笑顏,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的微笑,羞怯中帶點幽怨。


    禦手洗麵向我,以夢中人物即將出場的口氣說道:“石岡,這位須藤妙子,就是梅澤家占星術殺人事件中,我們所敬佩的凶手。”


    霎時,我覺得頭昏目眩,好長一段時間說不出話來,隻是三人麵麵相覷。或者這才是足以與四十年匹敵的東西。


    時間不知道是怎麽過去的,突然之間春雷轟隆轟隆地響,電光閃過時,微暗的室內便乍放光明,房裏傳來一個女子的驚叫聲夾在轟隆的雷鳴聲中。那個驚叫聲好像是信號般,大雨開始落下,河和橋都籠罩在一片煙霧中,雨打在屋頂上發出很大的聲響,若不大聲說話,根本聽不見,所以我們都沉默不語。雨勢漸猛,打在玻璃窗上,彷佛成了一幅潑墨山水,遊人落荒而逃。有幾個慌亂地打開店門,衝了進來,大聲交談。我好像聽到來自遙遠世界的聲音。


    我開始想:是不是禦手洗又在開玩笑了?偷看禦手洗一眼,發現他並沒有開玩笑的樣子。再看看那位女性,她仍然正襟危坐,一副很正經的樣子。為什麽她就是凶手呢?我左猜右想,心裏漸漸產生一種莫名的興奮——須藤妙子——這名字是第一次聽說,但是,她真的是我們全然不知道的人物嗎?看她的樣子,大概是五十歲左右,那麽昭和十一年時,她才十歲。就算她現在已經五十五歲了,當時也不過十五歲,也還是一個小孩子,會做出什麽呢?謀殺了平吉、殺死了一枝和阿索德,幹下一連串命案的,不僅是個女的,竟然還是一個隻有十歲的小女孩嗎?還有,寫信去威脅竹越文次郎的,也是這個女人嗎?當年的她,能夠一口氣切割六個女體,完成阿桑德嗎?凶手不是吉男、安川,也不是文子、平吉,真是這個女人嗎?那麽她的動機何在?跟梅澤家又有什麽關係呢?


    在我們手中現有的資料裏,出現的人物中並沒有小孩子呀!當時她隱藏在哪裏了?難道說我們,甚至所有關心這個案子的人,都疏忽了這個線索?但是一個小孩子為何要殺害六個大人?她是在哪裏下毒手的?她所使用的毒劑,是從哪裏來的?除了以上這些疑問外,我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那就是:如果眼前的這個女人真的就是凶手,禦手洗是怎麽、從哪裏把她找出來的?這個女人能夠像一陣煙一樣地躲藏了四十年而不被發現,禦手洗是怎麽發現她?並且在這個時候找到她?我和禦手洗在哲學之道分手到現在,不過是一頓飯的時間呀!我跑到哲學之道見禦手洗時,謎仍然是謎,和昭和十一年命案剛剛發生時,沒有什麽兩樣,為何一從“若王子”出來後,禦手洗就靈光一閃,謎就不再是謎了?我實在不懂。


    外麵雨勢仍然強勁,不時閃電打雷,屋子裏充滿午後雷雨特有的沉悶。我們像化石般坐著不動。雨勢漸趨平穩、緩和,狂風驟雨慢慢停歇。


    “我一直在想,不知道誰會發現這件事。”婦人突然冒出這句話,害我比先前更緊張。可是,隨即,婦人沙啞的聲音令我感到意外,那聲音很難跟這張臉孔連想在一起,聲音給人的感覺比臉孔的年紀大得多,“我自己也沒想到,這個謎底竟然在四十年後才被解開。不過我卻想過,找上我的,一定是像你這樣的年輕人。”


    “我想請問一件事。”禦手洗說,“你為什麽要待在很容易就會被發現的地方?其實你可以住到別的地方。以你的聰明和流利的外語,住在外國也不是很困難的事。”


    窗外的天空依舊灰雲覆蓋,雨靜靜地下著,閃電時而劃破天空。


    “這……我很難詳細說明,簡單說明的話……或許是……我心裏一直在等待別人找到我吧!我是個孤獨的人,就算有人懷疑,可能也找不到我身上。我認為能夠找到的人,想必是跟我同類。像我這樣的人,絕對不多……啊,我所說的同類,並不是說像我一樣的壞人。”


    “當然,我了解。”禦手洗認真地點點頭,表示頗有同感。


    “我很高興和你見麵。”那婦人說。


    “我更高興。”


    “你能力很強,將來一定可以擔當大任。”


    “過獎了。大概很難遇到比這件事更大的考驗了。”


    “我的事算不了什麽。你還年輕,人生才要開始,一定會遇到很多事。你有很了不起的才華,不過,不要因為能解決我這個案件而自滿。”


    “哈,這一點你大可放心。你都沒看到我們狼狽的樣子呢!雖然我也會因為成功而自我陶醉,但是,這樣的心情絕對不會在我的心裏停留太久的,該清醒的時候,就應該清醒。今天晚上,我就要回東京,明天就必須把你的事情告訴警察。你知道竹越刑警吧,他是竹越文次郎的兒子,長得虎背熊腰,一周前我因為某個理由而和他約定,必須在明天以前解決這個案子,並把謎底告訴他。我如果告訴你那理由,你應該不會反對才是。如果你不同意,我在此別過回去東京之後,也就隻是從頭把我擱下的工作繼續做下去,至於今天與你會麵的的事,在這事件就當作不曾發生過。總之,明天我去找竹越刑警,他大概會在明天傍晚的時候,就帶著同事來這裏找你,在那個時間之前,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一切悉聽尊便。”


    “你這話的含意,有點想幫我逃亡的意思唷。”


    禦手洗聞言,轉過臉笑了笑,說:“哈哈哈!我的人生雖然也有許多經驗,不過就是還沒有進過拘留所,不知道那裏麵的情形。因此,每當遇到可能會進入那種地方的人來問我問題時,我總是很為難。”


    “你還很年輕,所以一無所懼。雖然我是女流之輩,但是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和你一樣,不懂得什麽叫害怕。”


    “本以為是陣雨,一下子就會過去了,但是看情形可能一時還不會停。請帶著這把傘,不要淋濕了。”禦手洗拿出那把白傘。


    “但是,這把傘可能還不了了。”


    “沒關係,反正是便宜貨。”我們三個人同時從椅子裏站起來。


    須藤妙子打開手上的皮包,左手伸進皮包裏。我心裏有許多話準備問她,但話到喉嚨,卻因為氣氛不對,講不出來。此刻的我,就像小學都沒有畢業,卻被迫在大學裏聽課的人,完全不懂別人說的是什麽。


    “沒有什麽答謝的,請收下這個。”說著,須藤妙子從皮包裏拿出一個袋子,放到禦手洗手上。那個布袋子非常華麗,有紅白絲線纏繞。


    禦手洗說聲謝謝,便很自然地把小袋子放到左手掌上瞧。


    步出茶館後,我和禦手洗同撐黑傘,向橋走去。婦人則撐著白傘,往相反的方向走。分手時,婦人一再向禦手洗和我致意,我也隻好連忙欠身。


    兩個人擠在同一把傘下,勉強走到橋上。我下意識地回過頭,那婦人正好也朝這邊看。她離去時,仍不時向我們表示謝意。我和禦手洗一齊答禮。包括我在內的日本人,大概都萬萬想不到,那個逐漸去遠、變小的纖弱影子,就是轟動一時的案件的首謀。她看起來是那麽平凡,和她錯身而過的人,誰也不會特別注意到她。


    打雷、閃電都停了,戲劇性的時刻已經過去。在走向嵐山車站的途中,我向禦手洗提出問題。


    “你會好好地說給我聽吧?”


    “當然。隻要你想聽。”


    “你認為我會不想聽嗎?”


    “不,不,我隻是認為你不會承認腦筋不如我吧?”


    我無話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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