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住了十年,後果是對吃的興趣越來越淡。站在如山如海的食品中,人大概就失去了對食物的原始激情。激情的產生往往與緊迫感、危機感有關,因而越軌的戀愛往往由於絕望而驚心動魄。文學作品中不朽的愛情,有幾樁發生在恩愛夫妻之間呢?人和食物的關係也如此。不是人去追逐食物,而是大批食物圍追堵截人;人對食物有了超安全感,食物的滋味也就寡淡了。


    回到中國,也是很累嘴巴和腸胃的。天天吃不過來,被一餐餐宴席追著跑。一次和北島交流吃的辛苦,他說:“我吃瘦了十磅!”


    我一到阿布賈就發現,原來製造美食的最好方法就是匱乏。我天生嘴刁,不吃的東西比吃的多,很多肉類、海鮮都不碰。關於我的挑食,我爸爸總結了三條:“第一是不明真相的東西不吃。”意思是我執箸前我必定會很嚴肅地問:“這是什麽?”假如回答是:“你先嚐嚐。”我是打死也不吃的。“第二是模樣不端的東西不吃。”小時候我隻吃鯽魚,嫌帶魚、桂魚、黃魚長得不像魚。“第三是帶氣味的東西不吃。”牛、羊、兔,不是太膻,就是土腥。童年時家裏吃羊肉,我和哥哥就會要五角錢出去混一頓飯,並且會鄙夷地嘀咕長輩們:“好了,這個房子要讓他們弄好幾天了!”那時我媽媽常說我:“以後送你去當兵,看你還挑食不挑食!”十三年兵當下來,我仍然不屈不燒,保持著挑食人的氣節。


    阿布賈首先沒有我吃慣的青菜。偌大個市場,好不容易找到一種綠色東西:長長的莖,下圓上尖的葉片。我覺得葉子有點像上海人稱呼的“米莧”,但它們的塊頭實在太大了,應該算米莧灌木。我用英文問菜販它叫什麽菜。回答是一個本地話的名字。又走了幾個攤位,看見了另一種青菜。打聽它的名字,得到的卻是同一個回答。怎麽兩種不同的青菜叫的是同一個名字呢?經翻譯之後,明白了:第一種叫“綠菜”,第二種也叫“綠菜”。凡是綠的菜,就都叫綠菜。不會弄混嗎?不會。因為一共兩三種“綠菜”。那怎麽吃呢?煮一煮。第二種呢?也煮一煮。


    我什麽也沒敢買。煮一煮的綠菜實在違背我的“不明真相者不食”的原則。最後買的是西紅柿和卷心菜,這兩樣至少是老相識了。接下來我包的水餃、鍋貼,炒的菜和煮的湯一律用卷心菜。在美國我從來不吃卷心菜,認為它從樣子到滋味都太蒼白。何況我還有一點有關卷心菜創傷性的記憶。曾經去西藏的時候,唯一能吃到的新鮮蔬菜就是卷心菜。一次在一盤清炒卷心菜裏吃到一棵棵“迷你卷心菜”,口感很怪異,有些膠皮的韌性。突然發現那是一條條大青蟲炒熟後卷縮一團,圓圓的很像“迷你卷心菜”。大概那次遭遇要對我日後的“卷心菜生理/心理障礙”負責。但我在阿布賈一下就和卷心菜親熱起來了。


    第二個禮拜我買了那種“米莧灌木”,隻揪下葉子,用大蒜清炒,又加了一勺雞湯。端到桌上,來瑞問:“這是什麽?”


    “綠菜。”


    他疑惑地夾了一筷子,咽下去,發現自己還活著,分析說:“不難吃,就是咬不動。”


    我終於知道為什麽本地人的烹飪方法是“煮一煮”了。


    來瑞對品嚐食物永遠有一顆勇敢的心。這次他表現出的疑惑讓我覺得很滑稽。我告訴他這種綠菜很能能是我小時愛吃的米莧。但“很可能”不足以打消他的疑慮。我漸漸找到了烹飪這種綠菜的方法:“少留多扔,半炒半煮。在大陸的餐館常常點“上湯某菜”,不如就叫它“上湯綠菜”。隻是吃了一個多月,我仍是沒法確定它的身份,不知它到底是不是米莧。


    另一種綠菜後來被證明是木耳菜。這裏的木耳菜真是肥頭大耳,葉片上附著著一層綠色凝脂,滋味和口感都沒得說。可惜我隻吃到一次。再到市場上去買,就沒找著。但願不是下市了。在這個四季常綠的國度,不知有沒有上市、下市一說。


    漸漸和其他外交官的妻子們有了往來,從她們那兒學了些“吃經”。比如怎樣到一個農場去訂菜。她們給了我一張訂貨單,其中居然有韭菜。訂菜要提前三天,因為農場離阿布賈有四小時車程,並且價錢比市場貴得多。菜一到,我像對待珠寶一樣,把它們仔細用棉紙包起來(為防腐爛),再仔細擺進冰箱。每天數出幾顆茄子,幾根青蔥,幾條豆角來吃。炮製也精心多了,因此覺得從來沒吃過這麽可口的蔬菜。訂來的菜裏也有生菜,雖然我和來瑞都酷愛生菜色拉,但此地吃生菜色拉卻很冒險。菜農用的都是有機肥,一旦消毒不嚴格就會吃進寄生蟲和其他病菌。為了使這些吃慣生菜的美國外交官們能繼續美國生活方式,大使館的護士專門講解了怎樣洗滌消毒生菜。假如我臨時決定飯桌上添一個生菜色拉,那是來不及的。生菜要透徹地洗上三遍,再用消毒水浸泡至少十五分鍾,之後再用飲用的純淨水衝洗,浸泡,再撈出來晾幹。一個過程下來,我頭也暈了。所以我寧願去本地人的市場探險,找到更多不明真相的“綠菜”。


    上個星期得到喜訊,說是法國超市每星期五上午十點出售海鮮。二十年來我上午的時間都是鎖定給寫作的,火警、匪警都不管,天王老子也不接待。上星期五上午九點半,我居然停止了寫作,請司機把我載到了超市,擠進了等海鮮的人群。櫃台裏空空蕩蕩,隻有昨天的雞和不知何日的火腿,並未見海鮮。陣式很像70年代的大陸,排隊買肉或買帶魚,貨還沒影,已擠滿一群鳥為食亡的人類。你若向旁邊人打聽,是否真有貨賣,回答一定是“不清楚”。這裏也一樣,我問一個意大利口音的胖大爺,海鮮的信息確切與否,他說:“不清楚。”顯然怕供不應求,粥少僧多,驅退一個競爭者算一個。我隻好問麵無笑容的售貨員:“不是說今早有海鮮賣嗎?”她回答:“沒有。”簡直像是在為一位要人接機,對他的到達保密到最後一秒鍾。我看看表,離十點還差十分鍾,連海鮮的味兒都還沒聞著,更是沒有任何大開張大出售的預兆。我二十年才舍得拿一個早晨出來,容易的嗎?我又去問一位男售貨員:“海鮮呢?你們不是有海鮮賣嗎?”他說:“有啊。”他指指拐角,“那裏。”


    我趕緊跑過去,發現那是一個大冰櫃,裏麵不是海鮮,而是海鮮化石。我不止一次在那個冰櫃邊打轉,想豁出去買幾隻對蝦化石回家吃吃看,說不定會對對蝦吃出新認識來。但我實在不敢。男售貨員笑眯眯地把我指向歧途,是調虎離山。我在超市裏買了幾樣其他東西,回到原地,壞了,海鮮已售出去大半了。我看看剩下的魚全是生麵孔,也顧不上忌諱了,一下子買了五條。意大利胖大爺買足了自己的一份,不安全感帶來的敵意蕩然無存,成了個親善熱情的老頭,對我指教“買紅顏色的那種魚,味道最好!趕快,還剩四條了!”我馬上換了兩條紅魚,跟綠菜一樣,我對魚也不求甚解,就叫它紅魚。


    十點半不到,海鮮已售完了,真驚險。這時發現人群裏還有幾個上海人。阿布賈幾乎碰不上中國同胞,卻在海鮮麵前碰到了老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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