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理想的方法是見麵之後讓婉喻把他扭送到公安局


    送了女孩回家之後,陸焉識設計了各種跟婉喻的見麵場景,他認為最理想的方法是見麵之後讓婉喻把他扭送到公安局,這樣對婉喻可能有利,對孩子們可能更有利。丹玨的英文對敵喊話說得很透徹,假如他對他們的母親還有絲毫顧念的話,對他的孩子們還有絲毫責任心的話……對,就這麽辦。


    第二天下午5點的時候,他已經在小人書攤子上坐好了。馬路對麵的學校大門裏又是先放出學生再放出老師,最後放出了婉喻。


    婉喻卻在第三站就下了車,這是陸焉識沒有提防的。他拳打腳踢在四周人牆上鑿洞開路,腳從車門邁出來,剛一落地,就摔倒在地上。他站起來一麵渾身拍打灰塵,一麵急著朝前趕路。但婉喻已經不見了。此刻他聽到一聲汽車喇叭,一輛公共汽車向一邊偏著拐過彎來,乘客成了包得過多的肉餡,都從窗口漏出來了,並隨時要脹破車子的鐵皮。從窗口漏出的“餡兒”發出一聲叫喊:“姆媽!”


    陸焉識馬上認出這聲音來。丹玨的聲音。婉喻被車站上等車的人遮住了,此刻向前跨了一步,輕輕揚了揚手。丹玨和母親在這個站匯合,然後兩人一同要到某個地方去。車遲遲疑疑地靠站,打開門,丹玨跳下來,幾乎是擦著她父親走過去。


    作為逃犯他太成功了,而作為父親他比較悲哀。


    再一仔細看,丹玨不是一個人,手裏還牽著一個小人。


    陸焉識聽見小姑娘叫婉喻恩奶,又聽見婉喻對小姑娘說話時,把丹玨稱為“小嬢孃”,一時間陸家三代人都在他麵前了。她們都將就著小姑娘在說話,都是一口孩提語言,問小姑娘托兒所裏吃的、玩的、午睡,某某老師,某某小朋友,某某玩具。婉喻對托兒所的一切跟小姑娘一樣熟悉。他們走進一家點心店,非常實惠的那種鄰裏點心店,把陸焉識這個父親和祖父撇在了門外。


    從窗子看進去,婉喻和小姑娘坐了下來,跟另外一對年輕男女拚用一個小圓桌。陸焉識移動一下,為了尋找視野外麵的丹玨。


    丹玨被他找到了,此刻正站在十七八個人的隊伍裏,手上拿著幾張小鈔。一排木頭牆壁上打出一個個洞,每個洞口排一條隊伍。丹玨的位置靠近門口,正給了她父親一個側麵。她的天然卷發是她父親的,高高的個頭也是他父親的。她短發齊耳,身上的黑呢子短大衣不男不女,唯有一根絲巾警告人們,別把她性別弄錯。丹玨遠不是科教片裏那個半透明的白衣仙子。他見她排到了木頭牆上的洞口,跟裏麵的人說了兩句話。說話的過程,她臉上閃過了婉喻的神情。不,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婉喻。


    丹玨把一摞熱氣騰騰的籠屜端向婉喻那個桌,然後拖來一個凳子,別別扭扭地坐下來。接下去,陸家三代女子跟兩個陌生年輕男女吃起團圓飯來。他和自己的家庭明處、暗處地共存,他不介意永遠就這樣參與她們的生活,暗暗地做這個家庭的一分子。


    他原先的計劃在陸家三代女子的晚餐畫麵前顯得太怪誕太誇張了。在這幅圖景中跳出個他來是對她們生活的最大損害。假如他跟婉喻見了麵,吃了西餐喝了紅酒(還要害婉喻破費),他把掏心窩的話也掏出來了,然後對婉喻說,我把我自己交給你,你就扭送我去公安局吧。婉喻會怎麽樣?那一出戲和眼前這個溫情平實的圖景太不沾邊了。再說,他把最大難題推給了婉喻,逼婉喻殘酷,而婉喻之所以成為婉喻,是她沒有一絲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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